老师太慌乱起来,“捕头,怎还要带贫尼回京呢?刘姑娘之死,当真与庵堂并无干系,刘公子可为我们作证,人是他们送来的,他们也最知道刘姑娘是什么性子。”

刘焱正看着侍从往马车上装箱笼,闻言上前来,“捕头,师太她们平日里的确照顾周全。”

吴襄浓眉一挑,“你们纵然不是凶犯,也是旁证,令你们回京问话乃是寻常,若你们利落交代,也不过耽误你们一日功夫,若是仍然遮掩隐瞒,便轻饶不得。”

清音和被点名带走的清霜都面露怯色,老师太抿着唇,目光不住落在刘焱身上,刘焱却有些回避,末了,老师太咬牙道:“那便罢了,今夜便去衙门大牢走一遭。”

清音和清霜心知再无转圜余地,皆面露颓丧,清霜又颇为怨憎的瞪清音,似乎怪她多嘴,清音欲言又止片刻,嗫喏着不敢言语。

老师太交代剩下两个女尼看好庵堂,一行人便启程回京,师太和女尼乘着庵堂的车马,倒也不敢再有任何违抗。

此时云霞满天,瑰丽的浓金之色遍洒山野,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出了山坳,又上官道,直奔京城,待天黑时分,众人回到了到了城门处,刘焱与吴襄告辞,要回府禀告长辈。

吴襄道:“时辰虽晚了,不过我还是在义庄等候公子。”

刘焱应声,带着仆从往平康坊而去,吴襄则带着刘姑娘的尸首去往义庄,师太三人则先被带回了衙门看押。

到了义庄,将尸体送入后堂,吴襄便同薄若幽继续开始等待,等了片刻,吴襄有些不耐,便派了衙差出门打听刘家。

二人又在义庄等了一个时辰,没等来刘焱,出门打探的衙差先回来了。

衙差禀告道:“属下去了平康坊,那一带的人家果然对刘家知道的颇多,刘家如今当家的是刘家大爷刘昆,在刘昆之下,还有三位爷,都行商道,今日见过的三公子便是大爷膝下独子,而另外三位爷膝下各有子女,这七姑娘,乃是过世的刘家五爷所出。”

衙差缓了口气,又继续道:“七姑娘的母亲乃是生她之时血崩而亡,因此生下来,这七姑娘便有了个克母的名头,便是她亲生父亲都不喜爱她,还请过和尚道士入府,想要给她驱魔辟邪,后来在七姑娘三岁时,刘五爷醉酒之后失足落湖而亡,在那时候,七姑娘在府里又多了克父之名,她没了父母,又有这般声名,之后这些年,过的十分不易,便是连邻居提起她时都有些避讳,也因如此,她这两年的亲事一家都说不成。”

薄若幽站在前堂昏黄的灯火下,只觉手脚阵阵发冷。

“虽是如此,平日里刘家还是给她些体面,可半年前,也不知怎么,七姑娘忽然消失了,邻里只知道七姑娘生病被送走了,别的却难知晓。”

吴襄拧眉,“看来她在刘家的日子不好过。”

一回头,吴襄看到了薄若幽惨白的脸,她深秀澄澈的眸子有些晦暗,眉尖亦蹙着,吴襄叹了口气,“当真是个可怜的姑娘,过的苦,又无人管教,只怕是叫人给骗了。”

否则好好的世家小姐,怎会未出嫁便生过孩子?

薄若幽心腔内好似有重石碾过,窒痛一阵才上前来,“既未说得亲事,在外又有不好名声,谁还会与她亲近呢?”

她抿着唇,喉头漫起苦涩,回头一望,仿佛能隔着厚实的屋墙看到七姑娘的尸首。

“她叫什么名字?”

衙差回想了片刻,“这个属下未问出来。”

女子闺名在大周不算私隐,然而外间无人知晓七姑娘名讳,更见她在刘府位卑,薄若幽未再问下去,看了眼天穹,只见清月当空,玉盘只缺一角,将成满月。

仲秋将至。

吴襄拧着眉,“算了,太晚了,我眼下去刘府走一趟,若能剖验,明早你来验,若不许验——”他一眯眸,“那便是心里有鬼。”

薄若幽颔首,出义庄上马车,归家去。

马车徐徐而行,薄若幽跑了大半日,稍有些疲累,她掀开帘络靠着窗沿,任由月华洒满半身,她有些惦念霍危楼,中秋节便要到了,也不知能否等来书信。

待马车停在家门口,薄若幽进门的脚步有些快,前日才去过城南病营,程蕴之又在书房易改新药方,见她回来,程蕴之温和笑起来,问了案子,薄若幽便将刘家姑娘之死道出。

程蕴之一时停笔,“刘家……也是个没落门户,可惜了小姑娘,死因可定了?”

“暂时推测是额上撞伤,失血过多而死,死去多日,遗体腐坏的厉害,外伤只此一处,只是她家里还未想好是否要剖验,我和捕头等了半晌,见天色晚了,捕头便令我回来。”

她站在桌案边给程蕴之磨墨,忽而轻声道:“义父当年为何想要带我一起离开”

程蕴之抬眸看她,薄若幽从小到大,极少问陈年旧事,今日这一问,却不知从何而起,可也没甚么不能说的,他缓声道:“自是不放心你,莫说你大伯二伯那时行径不得我信任,便是好性的,他们皆有自己儿女,哪能比的我与你义母,我们彼时膝下无子女,是拿你当做亲女儿的,便是往后有自己的孩子,亦不会少了对你的疼爱。”

薄若幽只觉鼻尖微酸,敛下眸道:“女儿一辈子孝敬义父。”

程蕴之宽厚一笑,赞她乖巧,她未提及七姑娘身世,程蕴之便也未多想,又提笔写方子,薄若幽望着程蕴之佝偻的背脊,心底溢满感激。

五岁上的事她早已记不清了,可当年薄氏派人去青州时与程蕴之夫妇吵起来的话她还言犹在耳,克父克母,短命丧门星,说的便是年仅六岁的她,她当时听不懂,又长两岁才知那话意思,有时她想,她父母的确早亡,弟弟亦因意外而死,偏生她自己活了下来,非要论说,倒也有她命凶克了他们的可能。

若是无程蕴之夫妇收养,带她离开京城,今日的刘家七姑娘,会否是她的下场呢?

她背脊一凉,看着程蕴之皱纹满布的温和面容才觉回了暖。

“据庵堂里的人说,刘家姑娘精神有些不好,时而疯癫无状,这又令女儿想起了长公主……”

薄若幽不敢隐瞒程蕴之她去过长公主府的事,程蕴之初初听完道了一声不成体统,却也不曾想到霍危楼竟有此心,只是听闻长公主之病状觉得十分震惊。

薄若幽又道:“疯癫之人若是伤害起自己来,是否不知疼痛?”

程蕴之停笔,“不尽然,疯了也会喊痛,听你所言,刘家姑娘并非整日疯癫,从前疯癫之时可曾有撞柱之行?”

“这倒未曾听到提起,只是他哥哥说过,她曾有轻生之念。”

薄若幽思及此蹙眉,虽有轻生之念,可她身上的伤疤,却无一处致命,足见她不曾尝试过,薄若幽又道:“我不知怎地,总觉得那庵堂有些古怪,老师太看着慈眉善目的,行事却颇为冷硬,还对府衙有隐瞒之意,几个女尼……”

薄若幽不好说的太过狎昵,到底是佛门中人,暗自揣测总是失礼,而哪怕她不说,程蕴之的眸色已严肃起来,“她们可是靠着城中贵人接济?”

“正是如此,今日起初衙门去盘问,她们竟连刘姑娘身世都不愿告诉,一心要等刘家来人才好,下午带她们回京,几个人亦十分不情愿。”

程蕴之面露迟疑之色,“城外的庵堂……并不一定是真的庵堂。”

程蕴之如今虽是落魄,可二十来岁之前乃是程家大公子,富贵人家如何消遣享乐,他再知道不过,然而他说完,薄若幽却是不解,程蕴之不由说的更直白了些,“城里的权贵们,有喜好酒色者,除了去烟花之地享乐外,还有许多别的嗜好。”

程蕴之点到即止,薄若幽略一思忖,骇然瞪眸,她不敢相信那个可能,可想到今日那女尼画了眉,周身又有种说不出的情态,心底竟已信了三分。

“这……这女儿不知,若当真如此,今日异状便有了解释,明日去见了捕头,女儿同他提一提,倘若与案子无关便罢了,倘若有关,或许内有勾连。”

程蕴之应好,忽而眉峰微动,“长公主的病,一直令御医调养着?”

薄若幽点头,“御医常年看着,明公子亦时常过府问脉。”

程蕴之听完,便蹙眉沉思起来,薄若幽眨了眨眼,心道程蕴之既主动探问,莫不是有何医治之法,便问道:“义父可是对长公主的疯症有法子?”

程蕴之很有些迟疑之色,“疯症并不好治,且听你说长公主病的那般严重,乃是积年顽疾了,义父并无把握。”

薄若幽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并无把握也没关系,义父可愿意试试?”

薄若幽那日对他说起长公主犯病之态,说的眼眶通红,彼时他便起了念头,可他心中有些犹豫顾及,便未立刻开口,今日薄若幽又提起长公主之病,显然她记挂心头,他这才未曾忍住。

“试倒是可以试——”

薄若幽笑靥一绽,“那太好了!义父不知,我实在心疼公主。”

程蕴之没好气道:“我看你是心疼武昭侯。”

薄若幽面颊飞上一抹霞色,“我……我是真的心疼公主殿下,那日见着殿下,仆从们一应哄着她,她看着好好的与我们说话,记忆却全是错乱,竟然将国公爷的书房当做自己书房,后来病发,顷刻间变了个人一般,女儿看着看着,不知怎么就觉心中生疼,好似能体会到她的苦痛。”

程蕴之听得眼神微变,又扯了扯唇,“她是武昭侯的母亲,武昭侯疼惜她,你爱屋及乌,自然也颇为怜惜。”

“义父!”薄若幽羞赧难当,“您怎也打趣女儿。”

程蕴之温和笑开,“待武昭侯归来,我去公主府走一趟。”

薄若幽意满心足,又乖巧帮他侍墨,待晚些回房歇下时,却在算霍危楼多久才能回来,如今满打满算霍危楼已离开两月,只怕再等上一整月都不定能见到他。

第二日一早,薄若幽还未去衙门应卯,先有衙差来寻她,直令她往义庄去,刘家答应了剖验。薄若幽精神一振,立刻带着验尸的器具上了马车。

待到了义庄,日头才刚爬上云尖,秋日的暖阳溶溶落在身上,亦将义庄内的阴气驱散了几分,入后堂,吴襄已在相候。

“捕头,你昨夜去刘家如何?”

吴襄面上说不出是什么神色,“昨夜去了刘家才知,白日他们府上在行宴,之所以耽误了那般久,也是因为府上走不开。”

薄若幽弯着的唇角顿时沉了下来,她心底一阵发寒,再去看木板床上腐烂的遗体,更觉揪心,她未再问,戴上护手覆上巾帕走去尸体近前。

吴襄顿了顿继续道:“进了刘家,刘家人听说要剖验,丝毫未曾犹豫便答应了。”

薄若幽心腔又是一窒,选了一把趁手的剖尸刀,开始往尸体颅骨下刀。

伤口附近的血肉被蛆虫蚕食殆尽,再加上腐烂,骨头上只连着一层脑膜腐肉,她很容易便将颅骨剥离出来,又极其小心的查看伤口周围裂开的骨缝。

她验尸时的神情总是肃穆无波的,平湖似的眸子浮着碎冰,旁观者大气不敢喘,吴襄在旁静候,足足等了两盏茶的功夫,薄若幽才抬眸。

“死者太阳穴往上两寸之地额骨为伤处,此处额骨下凹,为外力所致性骨裂骨折,凹陷处有多块碎骨,凹陷边缘有往上颞线延伸的骨裂,从线行方向和碎骨数量来看,非一次性撞击所致,且撞击力方向几乎一致——”

吴襄听得不太明白,“何意?意思是她撞了几次才死?”

薄若幽抬眸看着吴襄,“不仅撞了数次,且是被人挟制着撞了数次。”

吴襄眼瞳一震,薄若幽道:“这般重的伤势,只消一下她人也应当发晕,再加上疼痛,只凭她自己身量,意志,体力,绝无可能再在同样的角度上撞第二次。”

薄若幽说完又道:“捕头可以试试。”

吴襄虽然觉得她说的有道理,可却觉得并无十成十的把握,他转身走向门口,弯着身子,往门口的门方上轻撞,很快,他发现一个人如果弯着身子,哪怕不受任何疼痛,亦不好保持一模一样的姿态往门上撞,因弯着身子的模样,本就容易失去平衡。

他信了薄若幽所言,“所以,可以断定为他杀?”

薄若幽点头,又蹙眉望着尸体腐烂的后颈之地,“她这样的身量,凶手只可能握住她纤细的后颈,而后令她往床柱之上撞,只可惜后颈之地沁了血迹腐烂极快,如今已经找不出皮下淤血痕迹,否则,证据便要更有力些,线索也能多些。”

吴襄想象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只觉的确只有如此凶手才可行凶,这七姑娘身量与薄若幽相差无几,却比薄若幽消瘦许多,而她颈子不堪一握,莫说挟制着她撞墙,便是掐死她,似乎是个人都能做到。

吴襄深吸口气,“既是如此,我这便派人去刘家通知一声,师太和女尼也未曾审问,想来问了他们,便能得出更多线索。”

薄若幽一边打量着尸体额角的伤痕一边道:“倾向于凶手为男子,撞击次数应当在三次左右,凹陷颇深,骨裂线长,凶手的力气不小,且我不曾在她手上发现任何挣扎痕迹,凶手动手的速度应当十分迅捷。”

吴襄眼底微微一亮,“好,我先回衙门,你若再得了什么,来衙门找我。”

薄若幽本要应声,可此时却想起来什么似的道,“捕头留步!”

吴襄驻足转身,“怎地?”

“捕头去审问师太和女尼们,可以问一问,她们庵堂之中除了祈福上香之外,可还有别的不正经的营生没有。”

她神色冷肃,吴襄挑了挑眉,很快,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他郑重的点了点头,带着衙差转身离开。

薄若幽留下,又将尸身细验了一遍,然而和昨日一般,再无所得,她死亡日久,体表多有**,尸斑溶解至全身,与尸绿纵横交错,青紫一片,再加上皮下暴突四散的血脉,已颇有些悚然骇人之态,而她腹部因**而鼓胀,这样的天气,这幅尸身也保存不了几日了。

薄若幽净手收好器物,她想知道那三个女尼能道出什么,便辞别了坤叔,乘着马车赶往衙门。

到了衙门之时,便知吴襄在牢房中审问,她也不着急,便在值房稍后,等了半个时辰,吴襄沉着脸从牢房之中出来,手中捏着一份证供,得知验尸无所得,吴襄便将证供交给薄若幽看。

薄若幽接过来看,吴襄沉沉的呼出口气道:“两个小的说的很快,就是那老尼姑不如何开口,我当真没有想到,这水月庵之中竟然真的做那不正经的皮肉生意。”

想到先前他对女尼们存着尊敬之心,吴襄气的往地上啐了一口,“除了刘家,还有两家也跟着搅和其中,都是刘家友人,这些人也忒不要脸,那外头佛堂,可还塑着菩萨呢!”

发完了郁气,薄若幽看着证供忽然扬眉,“这几日内,竟然有三个人去看过她?”

吴襄一听此言,又气笑了,“可不是,三个人,分了三日去看她,可屋子里都无人应答,他们竟然也无人觉得不妥当,若是早些发现,又何至于人都烂了。这些尼姑,还有心护着他们这些主子,当真是……”

吴襄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喝骂,薄若幽拧着秀眉,“一个是七姑娘三叔,还有两个都是她的堂哥,奇了怪了,不是说七姑娘在家里不受宠爱吗?”

吴襄冷笑一声,“把这三人拿来,好生问问便知道了!”

说完这话,他便要带着衙差去拿人,薄若幽不好跟从,只好又等在衙门,这一等,便是等了一个时辰,正在薄若幽担心吴襄此物拿人会有不顺之时,衙门之前停下了几辆马车来,从马车之上走下来三个华服中年男子,又有三位青年公子御马相随,竟是浩浩荡荡来了十数人!

吴襄在前引路,一行人很快便进了衙门大门,虽然进的是京兆府衙门,可这些人神色之间并无任何紧张惧怕,远远看着,倒是半分不心虚。

薄若幽进了内堂之后的廊道站着,没多时,一行人进了堂中。

隔着一道墙壁,薄若幽清晰可见的听见外面的对话。

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吴捕头,你说如何,我们都愿意配合,至于你说的我们可能害了自家侄女,却是全然不可能的事。”

吴襄冷着声音道:“二爷莫急,还是请三爷先答话,当日去看七姑娘,是为了何事去的?”

刘家三爷神色沉定道:“我去是因为前一日又说她闹脾气了,是庵堂的人来报的信,我知道她身子弱,便想着去看看,谁料到了却无人开门,到底是在庵堂之内,若闹得不好看,便失了体统,因此我等了片刻,留下了些糕点便走了,从进庵堂的门,到离开庵堂,不过一炷香的功夫。”

说至此,刘三爷眸色沉痛,“若我知道那时候她便已经出事了,我定是不会那般轻易离开。”

刘三爷身侧除了刘二爷和刘四爷之外,还站着三位年轻公子。

除了前日所见刘焱,还有另外二人,吴襄目光从他们面上逡巡而过,看向一个黄袍公子,“二公子,你且说说,你是为何去见七姑娘?”

刘诩面上一派镇定,“三叔前日未曾见到七妹妹,回来说起,我想着她幼时最听我的话,便想亲自走一趟,谁知我到了,她却还是不开门,我和三叔一样,从到庵堂至离开庵堂,也不过一炷香的时辰不到,这一点,捕头可问庵堂内的师父们。”

吴襄咬了咬后槽牙,又看向最后一人,“五公子,你不会也是因为一样的缘故,而后去了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吧?”

五公子刘希却蹙眉,“我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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