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队,你好。”

敲门声响了两下,林奇抬头看去,门口站着一位四五十岁、戴着一副精致眼镜的中年男人。他的目光在那人脸上停留了一下,随即脸上写满了惊讶。

他分明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这人时,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我知道你们都不情愿来上这门课。从事实际刑侦工作的警察中,绝大部分人都认为犯罪逻辑学跟犯罪心理学、行为学一样,都是马后炮的工作,事后分析犯罪原因头头是道,可是在案件侦查中却毫无用处。你们都是这样想的吧?诚然,案子出现后,你们很擅长现场采证,实地走访,查看监控,并且用这些基本工作方法破了很多案子。犯罪逻辑学基本都是坐在办公室里思考,你们一定觉得是纸上谈兵。好吧,那是因为你们的对手太低端,根本用不着犯罪逻辑学。今天,我就用具体案例为大家证明,数学是其他一切学科的爸爸,逻辑推理是对付高端犯罪的利器。”

那还是在六七年前,林奇被单位推荐为先进工作者,和省内其他二十多位刑警一起,到省公安进修学校进行省厅专门安排的地方骨干刑警职业技能培训。他和其他刑警一样,做惯了实际调查工作,从心底里看不起公安大学里面那些纸上谈兵的老师。刑警们都很乐意学习现场勘查的课程,但对心理学、行为学这几门课兴趣寡然,感觉对实际工作没有任何帮助——除了严良的犯罪逻辑学。

严良课上讲解的案例,大部分都是他自己办案积累的现成素材,后来他们了解到,严良与其他老师不同,他不是专职的老师,他是这次省厅专门安排给他们上一轮课的。他本职是刑警,而且是省公安厅刑侦总队的副指导员,警衔很高。他在刑警界很早成名,一直参与各种大案要案,还多次被推荐到公安部参与部级点名大案的侦破工作,才四十多岁就成为了省厅的刑侦专家。而他在课堂上讲解的案例,也让这些年轻的刑警们大开眼界,通过严谨的逻辑推理,不但能大幅减少工作量,还能明确侦办工作的准确方向。

不过严良也承认,他这块逻辑推理工作只是过程,最后需要更具体实证的验证,这还是要依赖基层刑警的调查取证。但这并不妨碍这些年轻刑警对他的崇拜,即便时隔多年,林奇依旧一眼就认出了严良。

“严老师!怎么是你!”林奇脸上的惊讶转为激动,他豁然站起身,快步上前紧紧握住严良的手。

两人寒暄一阵后,严良道明了自己的来意:“今天来你这儿,其实是为了案子,不过——我现在已经不是警察了。”

对于严良五年前突然辞职,去了大学教书,林奇有所耳闻。

省公安厅刑侦总队副指导员的岗位,在行政级别上也很高,大部分警察,奋斗一辈子还是最普通的基层民警,区区四十多岁就当上省厅刑侦总队里的领导,非常难得。

对于他的突然辞职,当时很多人都不理解,也包括林奇,只不过他并不知道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什么案子?您说。”

“赵铁民的案子,”严良道,“老赵跟我是多年的老朋友,而且这案子似乎颇有挑战性,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

“所以您帮着破案。”林奇马上把他的话接了下去。

严良想了下,顾虑到赵铁民的声誉,这样的说法不太妥当,他纠正道:“不,我说了,我已经不是警察了,按道理,我是不能接触案子的,尤其侦查阶段是警方的保密期。只是我个人对这么具有挑战性的案子很好奇,于是——”

林奇快速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保密,不告诉别人您介入案子的调查,对吗?”

“嗯……”严良停顿一下,笑起来,“可以这么说吧。”

“不过……”林奇微微有点犹豫,“这案子是赵队负责的,不知道他那边——”

“我已经看过六起命案的全部卷宗了。”

林奇彻底放心,这么说来,赵铁民把卷宗都给严良看了,无疑是赵铁民请严良来协助的,那他这边自然也就没什么可以保留的了。当然,严良一个非警察介入案子的调查,这件事还得低调一些,因为这是违反警察办案规定的。

林奇道:“我这边有什么能帮助的吗?”

“我想着重调查徐添丁的命案。”

“查这个?”林奇道,“这案子是最后法医发现凶手留在一听啤酒上的指纹跟赵队案子的一致,才发现是同个凶手干的。而且这案子的现场当时被群众破坏得很厉害,我觉得这案子没法成为抓到那个凶手的突破口。”

“不,”严良摇了摇头,“如果这个连环命案能找到突破口,那一定是在你这边。”

“为什么?”林奇不解。

“前五起命案的具体案情,基本大同小异,省厅和市局先后调拨了多批人马,多次成立专案组,查了三年却依旧没找到凶手的任何马脚。我不比那么多人更聪明,也不比那么多人更有本事,几千人次的专案组都调查不出结果,我去查也是一样。唯独最后的一起案子,犯罪过程和手法与前面完全不一样,这才是机会。”

“可是……这次案子现场被无知群众破坏得厉害,而前五次,我也看过卷宗,说是现场都保存得很完整。”

严良笑了一下:“现场保存得很完整,警察却没查到真正有价值、能实际威胁到凶手的线索。前五次的现场,相信都是凶手犯罪后自行处理的。而徐添丁的这一次,凶手想出了满地撒钱的办法,引其他群众来破坏现场。这是为什么?如果这一次,他能自己把现场处理得天衣无缝,何必要用这个办法?这说明,这一次他的犯罪出现了意外,他自己的能力已经无法处理好现场的一切,只能借用这个办法,只能借他人的手,来破坏现场,破坏线索。既然凶手的这次犯罪并没按照他计划中的来,发生了意外,那么一定会留下马脚。找出凶手这一次犯罪的失误,就是突破口!”

林奇连连点头:“对,您说得对。”

严良继续道:“我来找你,就是想了解关于徐添丁被害的更多线索。”

林奇道:“我所有知道的情况,还有我们所有的调查经过记录,都已经写进卷宗里了。”

“卷宗我已经看过,我看到里面有很多篇幅是你在调查朱福来、朱慧如兄妹还有一个叫郭羽的年轻人,你甚至派了人跟踪过他们。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仅因为朱慧如是最后一个见过徐添丁的人吗?可是我又看到其实你们调查一开始,就找到了朱慧如和郭羽的不在场证明,按道理,理应把他们排除在外了。我想知道你自己对这起案件的看法,甚至是某些想法或感觉,因为我知道,这些东西都是主观的,并不写进卷宗里,但有时候,这些东西,也能从中琢磨出一些线索。”

林奇对严良的认真和仔细感到惊讶。大部分人看卷宗,只是看里面的线索,以及卷宗记录的调查工作是否出现纰漏、矛盾等。可是严良却注意到了他们一开始就有朱慧如的不在场证明,却接连反复调查她的经过。赵铁民看完卷宗时,对朱慧如几人丝毫不挂心,因为他认定朱慧如这几人绝没有凶手的本事。可是严良,在看到了朱慧如等几人有多项不是凶手的铁证前,却表现出对这件事很感兴趣的样子。

林奇点点头,道出了之所以反复调查朱慧如等人的详细隐情,因为他一开始调查时,就觉得朱慧如有几个瞬间的表情有点怪,感觉像是隐藏了什么,但又问不出所以然。后来在偶然调查凶器时,朱慧如和朱福来截然相反的回答,更像是没串通好的口供,像是共同隐瞒着一个秘密。

但说到最后,林奇最后还是叹口气,道:“不过这些事后证明都是我在瞎猜。坚挺的证据表明我对他们几个的怀疑都是错觉。首先他们有不在场证明。其次他们店里的那把刀是新的,绝不是凶器,我还专门让人拿这三人的照片去附近商店问过,近期他们都没来新买过水果刀。第三,既然杀徐添丁的凶手跟连环命案是同一人,而他们三个的背景我查得很清楚,他们没能力犯下这些命案,而且三年前朱慧如兄妹并不在杭市。第四,他们三个都没钱,想不出也舍不得用几万块钱来引人破坏现场。第五,如果徐添丁真是他们杀的,在面对警察问询时,也许他们心理素质很好,可是从逻辑上,很难串通伪造出没有破绽的口供。第六,昨天下午徐添丁的好友张兵家收到凶手的恐吓信,已经查明是凶手的了,可是昨天下午他们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可以肯定信不是他们写的。总之,我事后总结反思过,他们有坚挺的非犯罪证明,我却抱着主观想法一直调查他们,浪费了不少时间。唉,如果一开始我没走错这条路的话,可能会发现更多有价值的线索呢。现在已经过了案发前三天线索搜集的黄金期,恐怕再难有其他发现了。这次查案陷入困境,我有一定责任。”

严良很认真地听他讲完,并把要点都细心地记在了本子上。

显然,林奇认真反思过这次办案的经过,所以很有逻辑性地讲了六点他们三人的非犯罪证明。

严良思索着,之所以林奇当初面对诸多非犯罪证明前,依然反复持续地调查他们三人,一定是他们在面对林奇问询时,表现出了足够让林奇起怀疑的不自然表情和动作。不过林奇当时问询时,严良并不在旁边,所以他无法判断林奇对他们的怀疑中,主观先入为主的成分占了多少。

他知道有些警察,尤其是迷信“犯罪心理学”的警察,很爱在问询时,仔细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甚至据说调查对象在回答时,眼睛朝上朝下、朝左朝右看都有讲究,某些潜意识里不自觉的细微动作能表明对方是在回忆事实还是在撒谎伪造事实。

不过严良并不信任这一套,他本身就反感“犯罪心理学”,他认为问询时,调查对象回答的内容才是最重要的,要从逻辑上判断是否有漏洞。因为真正的高端犯罪中,凶手心理素质会好到让人吃惊,他们会事先编造出口供,然后用这段口供把自己说服了,让自己相信这段口供的真实性。

这样一来,别说面对警察,就算面对最先进的测谎仪,他们也能像描述事实一样,把这段虚假口供表述出来。相反,有些人天性胆怯,面对警察时本能会紧张,会害怕,这样一来,案子明明和他无关,正因他的表现紧张,警察反而对他产生了高度怀疑。在没有直面接触的前提下,关于朱慧如三人的一切都是猜想而已。严良决定找机会接触他们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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