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条走廊寂静无声。

黄单站在原地,他一动不动,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变化,脑子里却在不停地飞速运转,半响决定静观其变。

想的再多,还是得等面前的男人出招,他才能想出应对的路数。

聂文远把烟塞嘴里叼着,他一个阔步,一条手臂伸过去,扣住外甥的腕部,将人往卧室里一推,自己也迈了进去。

门在聂文远背后关上了。

黄单的眼前有一片阴影,鼻端缭绕着一缕烟草味,他抿着嘴唇,没说话。

聂文远扣住外甥的手指一松,他越过对方走向里面,在一张红木椅子上坐下来,那双眼睛里黑压压一片,犹如一个随时都会大发雷霆的领导。

黄单倒是不像战战兢兢的小员工。

他本就是个情绪内敛的人,想从他身上看出点名堂,很难。

聂文远阖了眼帘抽烟,那张有着桃花,眉眼深刻,可以称得上精致的脸藏在烟雾里面,让人感到不安,连那身端正的气质都模糊了起来,被这么一弄,正派二字也离他远去,阴霾正在往他身上靠拢。

卧室里静的掉针可闻。

黄单的身体重心从左换到右,又从右换到左,他有些口干舌燥,生平第一次对自己的耐心和克制力不那么自信了。

这个男人跟前面几次相同,又不同,多了几样东西,就像是从他身上复制下来的,譬如喜欢吃的菜,相似的性格,似乎不是巧合,是蓄意为之。

目的不好说,有点像是在更深入的了解他,又仿佛是在提醒他什么,或者跟之前几次的经历有关,男人记下了一些细节?他暂时还不能分析透彻。

黄单的眉心舒展,有一点他可以断定,就是无论怎样,他都知道,这个男人会对他好,把最好的都给他,和过去的每一次一样。

不过,黄单眼下要对自己出现在男人卧室里的行为给出一个理由,再把王明这件事解决掉,以免夜长梦多。

在压抑的死寂中,聂文远面无表情的开口,“怎么,还要舅舅问你才肯说?”

黄单默了会儿,挪步走到男人那边,他笃定的说,“舅舅,你故意让我看到你出门。”

不然不会这么快出现在这里,一切都是这个男人设的局,等着他跳进来,而他现在就被困住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起疑心的?黄单的头有点疼,最近他分明感觉男人在信任自己,他们之间相处的也很融洽,难道都是假的,只不过是对方在麻痹他的神经?好让他放松警惕?

黄单问,“为什么?”

聂文远给出答案,“因为小于不乖。”

黄单的眼角微微一抽,他顶着强大的压迫感看去,“你都知道了?”

聂文远却在这时摇头,“舅舅在等小于亲口说。”

黄单垂下眼皮捏捏小手指,他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其实他早就想说了,奈何时机不对,现在也不到时候,却是箭在弦上,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只能走一招险棋,希望男人在还没有对他彻底改观,更没有对他生出其他心思的时候,能够相信他一次。

原主留下的痕迹不浅,没那么容易被黄单覆盖。

黄单心想,如果这次不能得到聂文远的信任,他接下来要面对的局势会很艰难,到了王明那里,自己不死也残。

聂文远把烟灰弹进烟灰缸里,声音里听不出情绪,“这么说,王明是要你接近舅舅,再抓到舅舅的作风问题,让舅舅身败名裂?”

黄单点头。

聂文远的大手一挥,烟灰缸就被他挥出去,掉在地上翻了个跟头,倒扣在外甥脚边,发出砰的声响。

黄单的鞋面上沾了一点烟灰,他也没去管,只是垂眼站着不动。

吴奶奶在走廊扫地,冷不丁的听到响动,她连忙走到房门口,冲着里面大喊了声,“谁?是不是小于?”

一门之隔,聂文远的声音很平淡,“是我。”

吴奶奶闻言就是一愣,要不是那声音听的真切,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文远,你不是有事出去了吗?怎么在房间里?”

聂文远说,“有东西忘拿。”

吴奶奶不疑有他,“那刚才是怎么回事?碰倒什么东西了吗?要不要我进去收拾一下?”

聂文远说不用,“我会收拾。”

吴奶奶听了就没继续这个话题,她拿了扫帚要走,想想又折回来,“那孩子又在房里睡觉,你回来找他谈个话,年纪轻轻的,成天没个正事做,总这么混下去,也不是个事儿,你说是不?”

聂文远淡淡的嗯了声,便不再多言。

“现在就缺人抗洪,他能吃能喝能睡,在家里窝着,还不如去坝上扛沙袋,要我说,就该让他去……”

外头的吴奶奶唠唠叨叨了一小会儿,扫了走廊下楼忙别的去了,她不知道不待见的混小子此刻根本不在房里睡觉,而是在自己引以为傲的主任房里,正在挨批,前途未卜。

黄单拧起了眉心,这个男人为了不惊动到他,怕是没走大门,而是翻窗进来的,确保当场将他抓个现行。

房里弥漫着烟味,聂文远一根烟抽完,又点上一根,他吸一口烟问,“小于,告诉舅舅,你抓到舅舅的作风问题了吗?”

黄单说,“我是拿了钱,可我没有做别的。”

他知道自己这句话没什么可信度,但他还是要说出事实,尽力为自己争取相对有利点的立场。

原主早在当初被王明找上时就做了选择,脚下的这条路已经划好了,黄单没机会往回走,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一步是一步。

黄单没去看男人,以对方的身份地位,不会不知道T城有人在虎视眈眈,想要搬倒他,让他一辈子直不起腰杆,甚至是跪下来给人当孙子。

男人得知小外甥跟王明搭上了线,还在背地里密谋着要把舅舅给折现成两万块卖掉,俩人成功达成金钱与利益的交易,各取所需,他表面上沉稳依旧,心里绝对掀起了狂风骇浪。

聂文远问,“一万块是你亲手接的?”

黄单,“嗯。”

聂文远又问,“告诉舅舅,你拿那一万块钱,是不是王明逼你的?”

黄单摇了下头,“不是。”

房里的气氛更僵了,黄单的后心潮湿,他必须诚实些,不能再让谎言滚雪球似的滚大了,不然到时候他自己会被雪球压死。

聂文远招招手,“到舅舅这里来。”

黄单察觉出现在的男人很危险,他还是配合的走过去,人站在离男人只有两三寸距离的位置。

聂文远叼着烟站起来,高大挺拔的身子展开,一股威势从他身上散发而出,他捏住外甥的脖子提起来,比眼睛看到的还要纤细,就在指间掐着,能感受到脖子一侧大动脉每一下的鼓动,脆弱的不堪一击。

黄单不挣扎,他从这个男人身上闻到了血腥味,根本就不是一个工厂里的主任会有的。

脖子上的青筋突起,黄单想起来一些零碎的信息,有厂里的工人,包括厂长对这个男人的忌惮,也有王明每次提起男人时的谨慎。

王明说过,这个男人一倒,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挤破头的扑上来,想啃一口肉吃。

黄单没有思考时间再去思考了,缺氧给他带来强烈的晕眩感,他的额头渗出冷汗,鬓角汗湿一片,脸开始发紫,嘴唇也是。

“舅……舅舅……我疼……”

那声音虚弱,透着死亡的气息,聂文远的瞳孔往里缩,他掐住外甥脖子的手指一抖,指间的力道撤回,下一刻就把人捞到桌上,反过来把裤子一拉,对着屁||股就是啪啪啪三下。

那力道一下比一下重,黄单被打懵了,等到疼痛感翻涌上来时,他疼的蜷缩了身子,喉咙里发出呜咽声。

聂文远手上力道更重。

黄单被打的浑身都在颤抖,他疼的哭出声来,嘴里求饶着,“我错了……舅舅我错了……别打我……”

聂文远继续打,一下没停,他的牙齿把烟咬出一圈很深的印子,面部轮廓冷峻异常。

有一小撮烟灰掉下来,正好掉在黄单被打肿的屁||股上,他疼的差点弹起来,哭的更惨了,鼻涕眼泪弄的脸上桌上都是。

黄单一直在喊,说他错了,到后来嗓子都哑了。

房里的清脆声响持续了十几分钟,聂文远的右手颤个不停,他用左手大力按住,还是在颤。

小外甥白花花的屁||股上多了红红的大掌印,也肿了一圈,聂文远给他拉上裤子,自己坐回椅子上,薄唇抿的紧紧的,眉头死皱着,整个人却有些愣怔的样子。

从来没打过哪个晚辈,这次却把人打了一顿。

以这件事的严重程度,要教训的法子很多,一定会是严惩,哪一样都不会只是打屁||股这种对付顽皮小孩子的手段,幼稚,又没有多大的效果。

这种没有意义的举动,聂文远是断然不会执行的,可他刚才的确那么干了,在清醒的情况下。

把人打了,手却在颤,聂文远盯着自己的右手,不管是开枪,握刀,还是执笔,拿筷子,都不曾出现过这种近似恐慌的状况,他陷入了深思当中。

时间分秒流逝,聂文远怎么也想不明白,似乎踢到了大石板,不搬开是没办法走过去的。

黄单趴在书桌上哭,肩膀一抽一抽的,他只是哭,不喊了,也不说话。

聂文远那黏着嘴皮子的烟夹开,抽两口就给掐了丢地上,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暴躁的情绪,动手解开衬衫最上面的扣子以后,还是觉得闷,就又往下解了两颗,露出突起的喉结,修长的脖颈,严谨随之消散了一些,多了几分人情味儿。

“别哭了。”

桌上的人还在哭,脸埋在臂弯里,黑发垂搭下来,隐约可见通红的耳朵,哭的厉害,血液上涌导致的。

聂文远的视线不受控制地往下看,捕捉到小外甥脖子上的一块掐痕,他的额角抽||动一下,几不可查,“不要再哭了。”

黄单没听从,他的脖子已经不怎么疼了,可是屁||股很疼,碰都不敢碰,只是裤子的布料轻微摩||擦着,就让他疼的抽气。

聂文远点了进房间的第三根烟,“舅舅的话也不听了是吗?”

黄单把眼泪蹭在胳膊上,湿答答的一片。

聂文远的声音极度低沉,“做错事就要受到惩罚。”

黄单抽泣着,“我没有出卖舅舅。”

“狡辩。”

聂文远口鼻喷烟,他的语气很淡,是发怒的意味,“小于,你不该跟王明搅合在一起,更不该收他的钱。”

黄单说,“可是我没有按照他说的去做。”

聂文远闻言,他轻笑了声,那是真的在笑,唇边的弧度很明显,也很恐怖,“你如果那么做了,现在不可能还好好的跟舅舅说话,明白吗?”

黄单抿了一下嘴唇,“我没好好的。”

聂文远目光里的森冷被烟雾遮掩,“以前有个人跟你差不多,舅舅没有打他的屁||股,只是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黄单不说话了。

聂文远的神情一下子变的慵懒,“下来吧。”

黄单从书桌上下来,期间屁||股疼的他泪流满面,他抹把脸,手上全是眼泪,“舅舅,你相信我了吗?”

聂文远没回答,而是问道,“你先告诉舅舅,为什么要把钱放进这个房间?”

黄单哭着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聂文远的眉毛轻挑,“你之前说钱不见了?”

黄单又去抹脸,手上是湿的,脸上也是,抹了等于没抹,“对,不见了,我确认过,我知道那钱不是舅舅拿的。”

聂文远吐出一团烟雾,“接着说。”

黄单说,“吴奶奶应该不会乱动舅舅的东西,小姨忙着照顾表姐,也不会四处走动,这些天只有全武叔叔一个人来过。”

聂文远的眼皮半垂,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黄单提到了刘全武,他就很自然的把内心想法跟猜测一并讲给男人听,想通过对方的手段让自己获得线索。

房里的声音停下来,黄单舔一下咸咸的嘴皮子,“舅舅,你在听我说吗?”

聂文远说,“在听。”

黄单认真的说,“舅舅,不是我在胡思乱想,全武叔叔这些年一直在赌,他需要钱,也有机会。”

聂文远撩起眼皮,那里面深谙无比,什么也看不清。

黄单说,“关于全武叔叔没戒赌的事情,我是从一个老大那儿偷听来的,你要是不信,可以去调查看看。”

聂文远问,“谁?”

黄单知道男人问的是那个老大,“现在金盆洗手了。”

聂文远用上陈述的口吻,“你在掩护你的朋友。”

黄单想解释的,他倒不是掩护,是原主也不知道对方的真实姓名,只晓得人称三哥,不过在他发现男人眼神里多出的情绪以后,选择了默认。

“钱不知所踪,王明那里你打算怎么交差?”

聂文远直接就对着地板弹烟灰,粗鲁了些,跟他平时的处事风格截然不同,“以舅舅对他的了解,他会扒了你的皮,当然,你还有机会,只要你完成他交代的事,你不但没事,还能得到另外的一万。”

黄单蹲下来,手放在男人的腿上,摆出乖顺的姿态,“舅舅,我不会做让你不高兴的事。”

聂文远说,“你已经做了。”

黄单的脸抽了抽,把一滴泪水留在男人的裤子上,“以后不会了,我保证。”

聂文远抽着烟,“让舅舅想想,小于的保证值几分钱?”

“……”

黄单知道男人的嘴巴不饶人,这点没变过,他仰起头,“舅舅不信,那就让我来证明给舅舅看。”

聂文远捏住小外甥的脸,指尖用了力。

黄单没注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疼的吸一口气,哭哑着声音说,“舅舅,我真的再也不敢了,我会乖,会听话,不要生我的气。”

聂文远无动于衷,“疼?”

黄单点头,眼泪落到了男人的手上,“嗯。”

聂文远的力道没减轻,“那就给舅舅记着,下不为例。”

黄单赶紧点头,他发现王明对这个男人很了解,那评价都非常贴切,面||具下都是自己熟悉的东西,“舅舅,那这件事怎么办?”

聂文远撤了手,拿帕子擦掉上面的水迹,“你不用管了。”

黄单擦眼泪,“王明还会找其他人的。”

聂文远把帕子往桌上一扔,“他没有机会。”

黄单不放心,“万一呢?”

聂文远的姿态从容不迫,“到时候舅舅会有办法。”

他看了眼面前的小外甥,手抬起来。

黄单条件反射的抱住头。

聂文远一愣,他沉了眼色,“既然怕舅舅,为什么敢收王明的钱,要跟他一起打舅舅的主意?”

黄单说,“以后我不会那样的。”

聂文远说,“如果对方给你的不是一万,是十万,二十万,五十万,一栋房子,一辆车,只要你提,都会满足你的需求,你还能这么确定?”

黄单说他确定,“舅舅,你要相信我。”

聂文远拍拍小外甥的头发,“去洗把脸,把裤子脱了趴床上,舅舅给你上药。”

黄单照做,就是上药的时候疼的半死不活,直到凉丝丝的感觉席卷上来,他才好受一些。

聂文远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的看着趴着不动的人,他揉揉太阳穴,还是无法理解自己打人屁||股的行为,怎么都有种中邪了的错觉。

上午聂文远没出门,他隔会儿就打个电话,不知道在跟谁交涉,面上没有表情。

吴奶奶不但是看着聂文远长大的,还是一手带的他,知道他这会儿的心情不好,就把嘴上的门被锁上了,忍住没唠叨,只是端了杯水过去,又端水果,像过去每一天,每一年那样的为他着想。

聂文远没吃午饭就走了,他走时叮嘱吴奶奶别去自己房间。

吴奶奶不明所以,“怎么了?你房里有什么?”

聂文远换上胶靴,手提着装了皮鞋的袋子往大门口走,“小于在里面睡觉。”

吴奶奶的眼睛一瞪,她追上去,苍老的声音里透着震惊,“你说什么,那混小子在你房里?”

聂文远的脚步不停,“嗯。”

吴奶奶大声喊着,“文远,你等等,话还没说完呢——”

人已经走远了。

吴奶奶把手里的抹布一丢,蹬蹬蹬上楼,直奔聂文远的房间,话也不说,直接拍门。

黄单早就把门反锁了,他听着拍门声,就把被子蒙住头,继续趴着睡,屁股还没消肿,什么也不想做,连跟老奶奶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吴奶奶在门外气到了,她捶捶胸口,找聂秀琴说理去。

聂秀琴担忧着女儿的病情,哪里有心思听吴奶奶唠叨,她恍恍惚惚,给了“是吗”“这样啊”“哦”“大概吧”这类的回应,明显的很不走心。

吴奶奶悲愤的发现,自己真的老了,别人听她说话都觉得烦,这下子可怎么办……

这天晚上九点多,聂文远回来了。

吴奶奶有个习惯,聂文远不回来,她是不会睡的,心里不踏实,在W城的时候也是一样,树大招风的道理她懂。

“文远,吃过没有?”

聂文远说吃过了,“家里没什么事吧?”

吴奶奶说给他把地上的鞋往墙边放放,“有事我早给你打电话了。”

聂文远迈步上楼。

吴奶奶在他后头说,“那小子还在你房里。”

聂文远的身形一顿,他转过身,开口问了句,“小于两顿都没吃?”

吴奶奶一缩脖子,这情形怎么跟自己是故意不给人饭吃,想把人饿死的坏老太太似的,“我拍门他不搭理,怨得了谁?”

她说着,又来了气,眼角的皱纹都在颤,“我一大把年纪了,一天拍了好几次门,楼上楼下的跑,他倒好,连个屁都没放!”

聂文远说,“厨房有什么就给他热什么,待会儿我下来拿。”

吴奶奶一脸不敢置信,她在楼底下把抹布捡起来,重重擦着桌子,又大力一丢,“快二十的大小伙子了,过两年就能娶妻生子,不是小奶娃,爱吹不吃,管那么多做什么!”

话是那么说,吴奶奶还是去热了饭菜,她没喊人,自个端上去了。

房门是掩着的,吴奶奶可以直接进去,但是她了解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在这个家有些规矩是不能变的,她敲了敲门,听到回应才进去。

聂文远在给黄单上药,可把吴奶奶也吓坏了,端着饭菜的手都在抖。

“吴妈,别把饭菜洒了。”

吴奶奶定定神,“文远,这是怎么一回事?”

聂文远说,“我打的。”

吴奶奶心想,该!这混小子无法无天的,就欠教训,要是能早得到教训,指不定就不会犯事蹲劳改。

她望了望上药的人,看似过问聂家姐妹,以及他们的子女,其实并不在意,即便是教育,也就是随便的说上两句,不上心。

这回能对混小子动手,很让她意外。

黄单把老奶奶的表情变化收进眼底,要是让她知道事情真相,肯定会拿棒槌打他。

热气腾腾的饭菜从吴奶奶手里移到桌上,她没走,“文远,你去忙你的事情吧,小于这里我来就行。”

黄单的屁股颤颤,“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吴奶奶打死也不信他的话,“你要是自己可以,那怎么不自己动手,还要让你舅舅这么晚回来,连口水都喝不上?”

黄单没想让聂文远给他上药,对方没干过这活儿,很生疏,所以力道控制的特别差,会让他疼。

但是聂文远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不允许谁违背他的意愿。

见没人搭理自己,吴奶奶还是没走,她就坐在椅子上,布满老年斑的脸板着,眼睛直瞪着趴在床上的小青年。

黄单觉得,他如果是女的,在吴奶奶眼里,就是祸国殃民的狐狸精,要蛊||惑她家聂文远,不得了了。

还好他是男的。

黄单吃饭的时候,吴奶奶还在,他被瞪的浑身不自在,一碗饭吃不下去,可是他养成了碗里有多少就吃多少的习惯,还是强撑着一点点给吃掉了。

放下碗筷的时候,黄单的胃隐隐作痛。

吴奶奶以为他是在挑剔,“想当年闹饥荒,剩饭剩菜都没得吃,只能啃树皮,翻山越岭的挖野菜,你们这代人就是自己把自己惯的,吃一点苦就要死要活。”

黄单说,“那时候是苦。”

吴奶奶等着这混小子跟自己耍宝,没想到他竟然认同了,还一副理解的样子,装的很像那么回事,她一肚子的话没地儿说,只好憋着气,收了碗筷出去。

黄单说,“舅舅,我去睡了,晚安。”

他想起来被自己遗漏的一件事,“王明那里怎么样了?舅舅下午是不是去找过他?”

聂文远坐在桌前抽烟,“解决了。”

黄单愣了愣,这么快?他看男人那样子也不像是开玩笑,就没有多问。

文艺汇演的举办地点改成了W城。

前一天,聂文远安排的车把聂友香一家接出城,他自己的车里做了好几个人,都在,包括周薇薇。

聂秀琴上车就握住女儿的手,“我跟小薇提了小柔文艺汇演的事,她就往外面跑。”

她轻轻的叹气,“还是喜欢跳舞啊。”

吴奶奶说,“要是没出那档子事,今天小薇也会在大舞台上演出吧。”

聂秀琴点头,她握紧了女儿的手,眼睛泛红。

车里的气氛有点儿闷。

黄单开了窗户,风吹进来,不但潮湿,还裹着一股子泥水的味儿,他把头伸出去,看了看地面的积水,难怪会把地点改成W城,那里的受灾情况应该很轻。

到了那儿,就有人客客气气的把聂文远一行人接进旅馆,妥善的安排了吃住。

周薇薇一路上都不说话,头靠在她妈妈的怀里,像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婴儿,对外界的人和事都抱有很强的戒备。

聂秀琴刚给女儿洗个澡,就有人过来看望。

来的是聂友香母女俩。

陈小柔还是那副温婉端庄的样子,她的长发总是又直又黑,气质很好,人也特别有礼貌,“小姨,你们来了,怎么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聂秀琴说,“是临时决定的。”

陈小柔往里头看,“小薇呢?睡了?”

聂秀琴点头,“刚睡。”

陈小柔叹息,“自从那次小薇出事,我就没见过她了,怪想她的,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跟从前一样,和我一起练舞。”

聂秀琴轻微哽咽。

聂友香安抚了声,“小薇会好起来的,你也别太担心,你看你瘦的,要是爹妈还在世,都认不出来了。”

陈小柔关心的说,“是啊,小姨你瘦了好多,要多注意身体,你好好的,小薇才能放心。”

她把脸颊边的一缕发丝往肩后拨,“要是有什么需要我们的地方,小姨尽管说,等汇演结束,我有时间的,可以来照顾小薇。”

拐角的黄单全听见了,他动动眉头。

如果陈小柔有问题,那她的演技水平就不怎么平稳了,时好时坏,这样一来,对他有帮助。

演出当天出了一个意外。

当时陈小柔在舞台上表演舞蹈,沾了聂文远亲戚的光,也被安排在前排的周薇薇突然冲向舞台。

这一幕发生的太突然,谁都没反应过来,有人去阻止的时候,陈小柔已经被周薇薇扑倒在地,脸上还划了几道抓痕。

陈小柔的舞蹈表演被迫终止,她哭着跑了出去。

众人不免唏嘘,也觉得可惜,没出意外,以陈小柔的舞蹈基础,和百里挑一的外形,万里挑一的气质,在文工团良好的作风,她至少会荣立三等功。

这下子全没了。

之前陈小柔为演出准备的时间,付出的努力,都成了一场空。

方芳在后台目睹了整个过程,她心里笑的都快合不拢嘴了,面上紧张的问,“小柔,你没事吧?你脸上的抓痕不轻,得尽快上药,要是留下疤就不好了。”

陈小柔一脸恶心,“少假惺惺的!”

方芳的脸色微变,生气的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们是战友,是同胞,是姐妹,还有同一个梦想,都要跳上全世界最大的舞台。”

她唉声叹气,“你这脸,哎,小薇也是的,怎么把你给抓成这样,她不是疯了吗?疯了还能认人?”

“奇了怪了,别人表演的时候,什么事都没有,小柔,你说,小薇她是不是把你认错成什么人了啊?瞧瞧你这脸,她抓的时候可是一下没手软。”

陈小柔闭上眼睛,她没有力气跟方芳周璇,心里恨死了周薇薇。

这事一闹,陈小柔不想再待下去,她不愿意被团里的其他人同情,嘲笑,还有虚情假意的安慰,就在聂友香跟陈飞的陪同下回了T城。

连声招呼都没跟聂文远打。

聂文远的车在后面回去的,刚一回去,周薇薇就被送进了医院,她需要药物治疗。

医院有聂文远的人看守,不会有什么问题。

聂秀琴在医院待了一会儿,就骑自行车去找她姐,把今天这事给解释一下,“姐,我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我……”

聂友香打断她的话,“你家小薇脑子出了问题就应该好好在家待着,出来干什么?你把她带到那里,心里存了什么心思自己清楚。”

聂秀琴慌了,“我没有存什么心思,小薇对跳舞有反应,她想去,我才带她去的,姐,我真没有想到会是这种事。”

她自责的说,“小柔的表演上出现意外,她心里一定不好受,姐,我能去看看她吗?”

聂友香的情绪激动,“别叫我姐,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聂秀琴的脸微白,“姐,你别这么说。”

聂友香冷笑,“聂秀琴,现在是你女儿毁了我女儿的前途。”

聂秀琴的脸完全白了,她慌乱的解释。

聂友香却不听,手指着大门口,“你走,我不想看到你,以后也别来了。”

聂秀琴小声说,“对不起。”

她没流泪,脸上却是要哭的样子,“小薇很多时候都是好好的,她只有在受到刺激……”

聂友香大声打断,人直接就站起来了,比聂秀琴要高半个头,“我听你这话里的意思,还是小柔刺激到了你家小薇,她才发疯的?聂秀琴,我真没想到,你还有这颠倒黑白的能力!”

她的语气刻薄起来,“怎么别人就没落上那种事,偏偏是你女儿?我要是你,就关上门好好想一想,自己这些年有没有教育好她!”

聂秀琴瞪着姐姐,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聂友香听着门甩上的声音,知道妹妹是真的生了气,她不是不知道,自己那番话说的难听了些,可这次倒霉的是她女儿。

本来是很高兴的一件事,怎么就……

聂友香气的把桌上的茶壶都给砸了,她上了楼,“小柔。”

房里只有陈小柔的哭声。

聂友香把大儿子喊过来,“小飞,你姐哭的很伤心,你想办法去房里看看,我怕她想不开。”

陈飞苦笑,“妈,姐这房间就一个窗户,朝院子开的,我没梯子上不去,而且她把窗户关上了,我们没辙。”

聂友香一听,心里更急了,“那怎么办?”

陈飞说没办法,等姐平静些再说,“小姨明知道小薇的情况,为什么要把她带出来?”

聂友香刚跟自己的妹妹吵过,就没有再跟大儿子讨论这事,“小于人呢?”

陈飞说,“在安抚小薇吧。”

聂友香的脸都黑了,“谁才是他亲姐?”

陈飞说,“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住在舅舅那儿,小姨一家也在,他们相处的很不错,小姨之前夸过他,这还是你跟我说的。”

聂友香的口气硬邦邦的,“你去把他给我带回来。”

见大儿子没反应,她伸手对着他的胳膊就是一下,“还不快去!”

陈飞过去的时候,舅舅不在家,他问了吴奶奶,知道周薇薇在医院还没回来,“小姨呢?”

吴奶奶朝楼上努努嘴,她正要说话,人下来了。

聂秀琴手里拿着布袋子,打算带些换洗的衣服去医院陪女儿,她没想到会见到自己的侄子,还是在这时候。

陈飞连忙就从沙发上站起来,“小姨,你是去见小薇吗?”

聂秀琴走下楼梯,“嗯。”

陈飞担心的问,“她好不好?人有没有事?医生是怎么说的?”

一连串的问题把聂秀琴问的愣了又愣,她看向侄子,“小飞,这件事小薇有很大的责任,小姨没想到你还特地为她的事跑一趟。”

陈飞识大体的说,“我知道小薇不是有意的。”

聂秀琴捏住布袋子的手,“小飞,你妈那里……”

陈飞说,“放心吧,我妈只是很早就盼着小柔这次的汇演,跟很多人聊过,大家都等着摆酒席庆贺,她现在是一下子接受不了,我会跟她好好说的。”

他露出无奈的表情,“小姨你也是知道的,在我妈心里,小柔就是她的骄傲,从小到大什么也不让她做,就为了好好培养她。”

聂秀琴流下了眼泪。

吴奶奶插嘴,“好了好了,小飞你也别说了,看把你小姨给难过的,这事谁都不希望发生。”

陈飞揉揉眼睛,“奶奶说的是。”

聂秀琴走后,吴奶奶拉着陈飞问这问那,还塞给他几百块钱。

陈飞说他不能要,“奶奶,这钱是舅舅给你养老的,要是让舅舅知道了,他会生气。”

吴奶奶说,“你舅舅给我的钱,那就是我的,我想给谁就给谁,这钱你放心拿着,给自己买身好衣裳穿,都是工作的人了,穿着不能太随便,不然领导看了会有意见。”

陈飞说,“我还没工作呢。”

吴奶奶皱皱眉,“怎么还没工作?你舅舅没给你办妥吗?”

陈飞摇摇头,“舅舅让我脚踏实地,从基层做起多学点经验。”

吴奶奶说,“你是大学生,还要从基层做起?等你舅舅回来,我给你问问。”

陈飞剥了花生给老人,“奶奶你别问了,我怕舅舅不高兴。”

吴奶奶吃掉花生,拍拍他的手,“别怕,奶奶心里有数的,你舅舅再威风,也不会跟奶奶较真。”

陈飞又给老人剥花生,捏肩捶腿,他没少做,很熟练。

吴奶奶说,“你怎么不搬过来,要是你来了,奶奶能多活好几年。”

陈飞摆出才想起来的表情,“奶奶,小于在吗?”

吴奶奶说在,她指指第二个房间,“回来就睡觉,吃了睡,睡了吃,跟猪没什么两样。”

陈飞笑笑,“他是懒了些。”

吴奶奶一副提一下都嫌弃的表情。

黄单的房门被拍,他套上T恤去开门,看到意料之中的人,“哥。”

陈飞说,“你跟我出来。”

黄单把门带上,跟吴奶奶点点头打招呼,“奶奶,我跟我哥出去一下。”

吴奶奶没看黄单,看的陈飞,眼里满是慈爱,“小飞,晚上就别走了,奶奶给你做红烧肉。”

黄单,“……”

陈飞没胃口,就拒绝了吴奶奶,他拒绝的很有技巧,说自己担心妹妹的情况,不放心,要回去看着,怕对方出什么事。

吴奶奶一听,看向陈飞的眼神就更宠了。

黄单在心里摇摇头,嘴上没说什么,说了也是白说,这些年老人对原主的印象已经扎了根,动摇不了。

陈飞没走多远,就在屋后的树林里,“你姐姐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不回去看看她?”

黄单说,“姐现在心情不好,我回去了,她也不会见我的。”

陈飞的眉头皱着,“她见不见你,跟你回不回去是两码事,这是你的态度问题,陈于,别忘了,谁才是你的家人。”

黄单说,“我晚点回去。”

陈飞的声音拔高,“还要晚点?我听奶奶说你天天在这里吃饱了睡,睡醒了吃,又没什么事,怎么就不能现在跟我回去?”

黄单说,“舅舅还没回来,我要跟他打个招呼。”

陈飞一脸吃了屎的表情,“陈于,你现在仗着有舅舅撑腰,就不把你哥的话当回事了是吧?”

黄单说,“我没有。”

他心说,没舅舅撑腰,你弟弟也不把你的话当回事。

弟弟那样子在陈飞眼里心里,就是在炫耀,而他这些天度日如年,心里烦闷,焦躁,还不敢表现出来,他想到几个同学都找到了满意的工作,不止一次的在他面前说,他的舅舅是聂文远,肯定会有更好的出路。

街坊四邻也会隔三差五的问他工作怎么样了,找好了没有,说你书读的好,又是大学毕业,一定没问题的,你舅舅会给你安排。

结果他的舅舅根本不管!

拿那些大道理搪塞,还不是不把他这个外甥当回事。

陈飞越想越愤怒,那种不得志的彷徨无助让他一下子就失去理智,再想到弟弟在舅舅这里得到的特殊待遇,他的拳头就抡了过去。

猝不及防,黄单的鼻梁被打中,一股热体流淌了出来,他捂住鼻子蹲到地上。

陈飞喘着气,他的手伸出去,刚要把人给拎起来,就瞥见了一道熟悉的人影,脸上的血色立刻就褪了下去,“舅舅,我……”

那人影往这边来,陈飞的舌头就不听使唤,脚步往后退,他咬咬牙,又往前迈,迎了上去,打算掌握先机,给自己赢得主动权。

“我让小于跟我回家,他不听……”

聂文远把陈飞给拨开了,脚也踢过去,“陈飞,你不该对自己的弟弟动手。”

陈飞被踹倒在地,想爬起来,听到这声音,就没敢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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