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她和谢家, 包括藏于幕后的清流一派全都弄错了最关键的一件事。

他们要寻觅要刺杀的卫家最神秘之人不是男子, 尽管行事做派及其凶残,可她的的确确是个女人。

难怪清流一直查不到她的真实面目,原来从根源上就走错了方向。不知是卫子卓故意诱导还是清流愚蠢, 这绝对是个致命的错误。

什么媚术,什么玄女九式, 全部白费。这些伎俩要如何用在一位女子身上?

此时此刻甄文君懊悔不迭,仿佛性命已经丢了一半。

而卫子卓已经看见了她的脸, 所问的话也很明显认出了她是曾经的救命恩人。她已经退无可退, 不如索性承认下来。

谢家布了这么久的局,措心积虑地想要派人接近卫子卓,如今天假其便。虽然那些魅惑之术都因性别之错全部作废, 原本打好的算盘也都落了空, 可甄文君心里到底松了一口气,至少她不必如月娘和阿椒那般在男人身下屈意承欢了。

甄文君正想答应, 忽然想到不寻常的一处细节。

按谢家所查, 这卫子卓寻找甄文君已经九年有余,两人年少相逢过去这么多年又已从幼年长至及笈,面貌肯定多有改变,如何一眼就认出对方?就算有形状特殊的胎记可证,但她此时穿着衣服卫子卓根本看不见。要是说卫子卓慧眼独具, 不如说她温情脉脉之态只是试探。

谢家能知甄文君其人其事,必定还有他人知晓。卫子卓或许早也发现画像之谜被人透露,不如将计就计等待小鱼自行上钩, 等小鱼暴露意图后再一网打尽。此刻她若是马上应承以为时机已到与卫子卓相认,怕是下一秒便会人头落地。

卫子卓一番好意没得到回应,甄文君脸上的表情变了变,反而更加害怕,立即趴远了些,胆小如鼷双肩狂颤几乎要晕倒,以头抢地颤声乞求道:

“贵人饶命!贵人饶命啊!奴什么也不知道!”分明就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奴仆之态。

卫子卓依旧和煦耐心:“小娘子莫怕,我只是想问问你姓甚名何哪里人士?”

“回、回贵人,小奴姓甄双名上文下君,乃、乃是平苍建彰人士。”

“哦?倒是巧了,我有一故人与你同名同姓相貌相似,祖籍亦是建彰。只是分别的时间有些长了,样貌多少有些变化。你抬起头来让我好好看看。”

果然如此,甄文君很庆幸刚才的陷阱没有一脚踏进去。她喉头滚动了一番,下了好大的决心才骨颤肉惊地再次昂首。

卫子卓弯下腰,有点艰难地抚摸她的脸庞。甄文君这才发现她一双腿似乎不能站立,行动全靠四轮车。卫子卓动作不便,甄文君便识趣地往前抻了抻身子,将整张脸放入她手掌中。

卫子卓四指托着她小巧的下巴,大拇指抚摸她的嘴唇和脸颊。深湖一般的眼眸里藏着甄文君看不太明白的情绪,似乎有些怜爱,又像是在细细琢磨眼前的食材如何烹制出更美味的晚膳。慢吞吞地品味着甄文君这张脸,甄文君被她看得毛骨悚然。

“不知娘子可还记得你我从前之事?”

甄文君小心地望着卫子卓,眼神闪烁似在回忆,犹疑了片刻后道:

“回贵人,小奴从小长于建彰山野之中,父母早亡小奴独自下山讨生活,幸而被养父母收养。没几年好光景便遇上了灾年,家中实在揭不开锅才将小奴卖与牙人,进了戏班。小奴没福分认得贵人,怕是贵人记错了……”

卫子卓从袖中抽出一张素色的帕子,似乎没听见她的否认:“来,看你脸脏的。”

甄文君犹犹豫豫地挺直了身子,环视一圈周围比她困惑许多的众人,挨近卫子卓。

在她靠近之时,一直守在卫子卓身边徒手挡下江道常双刀的强壮女子双拳一紧,蓄势待发。只要甄文君有任何威胁到她主子的举动,便会立即将甄文君的小脑袋捣个稀烂。

甄文君当然不会在处于绝对劣势之时动手,她乖乖听着卫子卓的话跪着不动,让卫子卓用柔软的帕子将她脸庞上的污垢擦去。

两人鼻尖挨得近,卫子卓手中很轻,仿佛生怕惊吓受伤的小兽。

近距离之下看这卫子卓冰肌雪肤,从脸庞到脖颈再至指尖,没有一点儿瑕疵。浓密纤长的睫毛微微上翘,灵动又沉稳的目光跟着手帕一寸寸地扫在甄文君的脸庞上。甄文君闻着她身上的木质香味心神不定。

弯腰帮忙擦拭了一会儿卫子卓便有些坚持不住,她直起身子,轻轻捶了捶酸痛的后腰,看甄文君一张小脸被她擦拭得干净,露出本来的面貌,很满意。

“不会认错,你就是我一直在寻找的甄文君。”卫子卓托着她的胳膊示意她站起来,“我幼时曾在绥东山脉落难,这双腿便是在那时毁了的。蒙你阿父和你相救才得以捡回性命。你虽不记得了但我却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可知我找了你多久?苍天保佑你我总算重逢,文君,此后便跟着我生活吧。”

甄文君微怔片刻,嘴巴张了张,似乎终于想起往事,跪地磕头道谢:“贵人恩义!”

卫子卓收回目光,身旁那位壮女奴立即会意上来扶住四轮车后的横把,慢慢地将车推走。

燎原班一行人哆哆嗦嗦地跪在地上,正庆幸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四轮车突然一停,卫子卓回头看了一眼燎原班的残众,随意丢出一句:“都处理了。”

周围一圈暗卫整齐点头,引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喊求饶声。

月娘吓垮了脸,扑上来抱住燎公子的腿,哀求道:“公子救我!公子救我啊!”

燎公子回眸看她也有不舍之情。她蹲下来双手捧着月娘的脸,指腹在这张涌出无限希望的脸上摩挲了片刻,颇为惋惜地说:

“可惜了这花容月貌。”

说完便起身离开,再没有丝毫的留恋。

甄文君被带出了小屋,听见身后昏暗的屋子里杀戮之声四起。日夜相处的众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在她耳朵里乱蹿,令她通体发寒。

这卫子卓着实残忍狠辣,视人命于草芥。阿椒和江道常已经毙命,为了不将自己的样貌泄露出去便连剩下的这些妇孺都不肯放过。可她又是怎么发现阿椒和江道常的?只凭着那只一晃而过的火把?还是早在燎原班时就已经注意到他们了?亦或是更早?甄文君忍不住提了一口气,连阿椒和江道常这样的一等高手遇到卫子卓都在顷刻间毙命,她又能撑多久?

她并不是没有想过冲回去将屋里的人都救下,金蝉刀在手,或许她能够救出那么一两个人,当然她必定会将性命赔进去。怎么想都是一笔赔钱的买卖。

她随卫子卓走了,前程未知。

甄文君千头万绪纷乱不已,被四名暗卫恭敬地送上一辆停在夜里的黑色马车中。这些暗卫左右一散悄声无息地融化在夜里。

这辆马车之内堆放了一些干物,似乎是辆运货车。她待在车中片刻,一位婢女打扮的女子掀开布帘,一上来便笑吟吟地对她亲切道:

“娘子吓坏了吧?这些刺客是死有余辜,若不对他们心狠那今日死的便是我们了。而且我家女郎对身边之人最是和善不过,你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今日重逢实在是天注定的缘分,安分待在女郎身边,小娘子这辈子算是无忧了。”

甄文君闻言,强忍火气像是反问又像是单纯的疑问道:

“难不成这燎原班的人都是刺客吗?”

那婢女明艳动人,一双细长凤眼莞尔一笑像只狐狸:

“娘子可知抽薪止沸,剪草除根的道理?”

见甄文君不说话,以为她是为燎原班旧识难过,便宽慰道:

“娘子不必伤怀,今后你与他们再不是同一类人了。马车府宅都已备好,咱们该走了。回去沐浴更衣,女郎还等着跟娘子叙旧呢。”

甄文君见她谈吐举止不似一般婢女,便问道:“请问娘子名字?”

婢女行礼后回道:“奴唤灵璧,是女郎遣来伺候娘子的,今后娘子有任何吩咐跟灵璧说便是。”

甄文君明白卫子卓看似为寻到恩人开心,可此人城府颇深,必不会这样轻松信任了自己,方才在屋内开口第一句对话便证实了她的谨慎,只怕还有几番试探在等着自己。

眼前的灵璧句句都像开解,实则话中有话,甚至有些警告的意味,应是卫子卓的眼线无疑。甄文君眼中流露出几分惊魂未定,对灵璧道:“有劳灵璧姐姐了,只是月娘从前照顾我颇多,如今她死了我……一时难受罢了,断不敢质疑贵人的。”

灵璧笑道:“小娘子良善。”

车夫驾着马车带她们到陶君城东的一处小院落前,看似没有任何防卫,只有两位四十多岁女奴站在门口恭迎她们。

这儿虽不似燎公子的华楼那样奢华,但一踏进院子竟觉出一丝温暖的春意来。甄文君跟在灵璧身后,侧目望去只见见院中一片碧色树林宛如盛夏,其间几树樱桃错落绽开。讶异间她听灵璧说院中有处热泉眼,她家女郎体弱畏寒受不得凉,为了调养身体特意寻了此处建宅子。所以即便是冬日里不烧炭待在宅中也不觉得冷。

甄文君被安置在偏院,而卫子卓在距她有些远的主院居住。灵璧一路带着甄文君,跟她讲了些卫子卓的喜好和府中的一些规矩。

甄文君本以为卫子卓必定不会住在此处,她肯定藏于金城汤池之内,没想到她当真在此?

灵璧问她:“小娘子,可还有什么亲眷在世?”

甄文君摇头道:“我只记得跟阿父在一起在山中的生活,就算有亲人在世也不知他们身在何方。”

“瞧我,问这些有无,惹得小娘子不开心了。”

将甄文君领入露天浴池,浴池中用的水都是引自热泉的泉水,比谢家主院还大的浴池内热气蒸腾。

灵璧上前来为甄文君宽衣,甄文君知晓她肯定要检查自己的身上的胎记,假意羞涩推却一番就任由灵璧处置。灵璧果然状似无意地将视线从甄文君的锁骨上扫过,看见了阿椒早就刻下的“胎记”,她收了衣服问道:“小娘子可要我伺候沐浴?”

甄文君慌忙摇头道:“不必劳烦姐姐了,我自己来就行。”

待灵璧走后甄文君浸入到热泉之中,被温暖包裹住的甄文君才敢稍稍地放下戒备。想起曾经还在绥川谢府时,有一年冬日她和不愿练武的阿薰一块儿跑了出去,去找传说中的山间热泉,两人嬉闹着共浴。晶莹六角从天飘落在她们的头顶,热泉热气迷了双眼。那时即便只是谢府花匠却能待在阿薰和阿母身边,多么幸福。如今她们身在何方,又是否平安?

思念之情让她鼻子发酸,在偌大的池中游了两个来回,暗自观察四周是否有人监视。结果人没看见,反倒有几只将自己塞得如圆球的鸟落在枝头歪着脑袋看她。

沐浴之后灵璧给她换上了一身新衣,新衣上有卫子卓相同的木质香味。灵璧帮她将洗净的长发细心沾干盘好,又准备了一桌子的丰盛佳肴,鸡汤时蔬卖相极好。刚经历过一场可怕的血光之灾甄文君其实并不太有胃口吃东西,可若是真正在外讨生活的灾民肯定无法对这一桌子菜色无动于衷。灵璧还在旁看着,她必须全身心地投入到“甄文君”这个角色中去。于是她强忍恶心吭哧吭哧地吃起来,灵璧在一旁忙递帕子,语调轻松悠然地嘱咐道:

“小娘子慢些吃,不急不急吃完了还有,别噎着。哎哟都吃脸上了。哎,这荒年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过完呢。”

甄文君横扫一桌子食物之后,灵璧便带着她出门。

“灵璧姐姐,咱们做什么去?”甄文君问道。

“去见女郎呀。我们女郎恭候多时了。”

此刻已经很晚,甄文君其实已经很困乏,但一听到“女郎”二字她便立即振作起精神。

这卫子卓不是身体虚弱?为何这么晚还不就寝,莫不是以为夜深疲倦之时正是容易露出破绽时分,所以此刻拉着相见恐怕是要设下陷阱套出话来。

甄文君掐了一把大腿,提起十二分的精神跟着灵璧穿过被精心打扫修整过的长廊。

深夜长廊顶端两排幽幽灯火映在她的脸上,蓦地看见圆月当空,想起阿母最最重视的中秋。

阿母说她们俩母女相依为命寄人篱下,可是只要她们母女在一起,身在何处,何处便是家。

脚下踏过烧制精美的白橡色地砖,犹如踩在刀锋之上。

她步伐沉稳眼神坚毅,胸口燃着一团火。

回廊正中的那处灯火灿烂的主院里蛰伏这一只吞噬了许多人性命的猛兽。

那猛兽正是她要猎杀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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