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燎原班的人依旧在卖力地演出《兰陵王》, 那些生动热闹的唱腔迟迟进入不了甄文君的耳朵里。

“别说男子, 就连我都像丢了魂儿似的忍不住一直瞧她……”

月娘的话此时在她脑海中变成了甄文君自己的声音,她一直没从竹竿上下来,心里隐约期待着火光能够又一次闪过包厢, 再能瞧见那女郎的样貌。

可惜心中所想一直未能如愿,暴露在外的耳朵都要被冻掉了也没能再等来机会。甄文君已经记住了女郎模样, 正要下去时燎公子倒是身子往前探了探,指着台上的月娘不知在跟他的红粉知己说些什么, 仰着脖子笑了起来, 细长的手指在光滑的下巴上抚摸着。

甄文君呼吸一窒,往下爬的动作停滞了。

虽说大聿男子不似胡族男子成年后必要蓄胡须,他们可以选择蓄美髯也可选择刮个干净, 毕竟神初年间无论男女都以阴柔为美。从贵族士大夫那儿吹来的审美之风盛行已久, 男子覆脂擦粉乃是最时兴的做派,就连铨选高官, 家世相同时也都以谁更貌美为评断原则。

在此世风之下燎公子之美并非难以理解, 可是美是一回事,光滑的脖子上瞧不见喉结又是另一回事。

甄文君几乎看瞎了眼睛都没能找到燎公子作为成年男子必有的喉结。或许是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又可能是喉结不太明显所以难以察觉,这都说得通,但是他这一双又白又精致的手实在不够男子的尺寸, 怎么看都是小娘子的手。

仔细回忆燎公子的点点细节,他窄窄的肩膀和雌雄莫辨的声音……一切疑点都导向某个结论――燎公子是个女人。

她是个扮作男子的女人。

甄文君返回地面时手已经被风吹出皲裂,小脸刺痛, 可她全然顾不上这些,脑子里来回思索着几个关键字眼中的联系――

女人、乔装、卫子卓、燎公子、龙炎木……

所以她想错了,燎公子并非卫子卓?他只是恰好和卫子卓有些关系而已。不,或许一点关系都没有,燎公子只不过为了沾花惹草方便所以乔装改变掩人耳目,又恰好是平苍大族出身,一切都招人误会,谢家竟以为她是卫子卓。

月娘唱罢下台,甄文君问她:

“你与燎公子如何交-媾?”

月娘一愣。

“女子与女子之间,也能行房事?”

月娘呵呵笑,所说的话应证了她的猜想:“小娘子少见多怪,燎公子并非是我所服侍的第一位女子,世家大族为了延续香火扩大宗族干了多少性别错乱之事我见了太多。女子又如何,以后我跟着她当个婢女都好,若是她一直维持现在的装扮以后三妻四妾我也不在乎。我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谁能给我我就跟谁。”说完月娘指尖在甄文君的额头上轻轻一点,笑得妖娆,“女人和女人共赴巫山的快活,你不懂。”

甄文君思绪有些乱,总觉得自己被人绕到了正道之外,思绪迷路,非常痛苦。

竭力想要找到正确道路之时却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乱。甄文君烦躁地抬头,见戏班的人被推挤到一块儿,并不宽敞的后台一时间混乱无序,推搡不断。

发生什么事了?

甄文君正疑惑着寻找混乱之源,忽然一声男子爆呵让他们跪下,闪着寒光的兵刃一亮,所有人低呼一声齐刷刷地惊恐跪地。

甄文君迅速跟着人群一块儿低头跪下,藏在人群的最后一排。从门口涌进来沉重又迅猛的脚步声,听上去来者不在少数。

脚步声终于停了,随后一阵陌生的滚动挤压之声从远而近,静止在俯首戏子们的前方。

这是什么声音?甄文君一时没有头绪,也不敢抬头看个明白,刚才怒喝的男人阴沉沉的声音从头顶上压下来:

“刚才是谁用火把往包厢的方向晃?”

没有人回答。

“是谁?”男人又问了一次,依旧没人吭声。

小屋内安静得如同午夜的坟场,甄文君心里却犹如飓风肆虐。

火把晃向包厢?方才她在高处想要看清女郎的面貌,心中才有念头起火光便如她所想追了过去,不是一直躲在暗中的阿椒帮她还能是谁?如今这帮人追了过来兴师问罪,莫非她们已经暴露?可是女扮男装的燎公子并不是卫子卓啊。

跪在最前面的杜三娘忽然谄媚地笑了一声,直起身子赔笑道:“燎公子息怒,阿奴无意冒犯,只是晚间搭台唱曲儿为了能让公子能看得舒心,火把位置自然是要随着场面调整的。没想到不小心闪着了公子的眼睛,实在罪过,阿奴在这儿给公子赔礼了,望公子……”

杜三娘的话还没说话,忽然一声惨叫,她周围的人惊叫着往两侧坐倒。骚乱之时甄文君恰好一眼看见杜三娘胸口插了一把钢刀,一双眼睛难以置信地瞪得老大,殷红的血瞬间流了满地。

黎叔见杜三娘被杀,大怒,拿起身旁的案几就砸。白刃穿喉而过,黎叔的身子像木偶一般原地蹩脚地转了转,一张脸涨得紫红,和案几一块儿摔倒在地很快没了动静。

班头和杜三娘转眼间被杀了干净,来者凶残无理可说。好几个戏班小卒立即哭天抢地地磕头讨饶,几刀下来脑袋全被削去,滚得满地都是。想要夺门而逃的也都被拎回来拦腰砍断,未死透的上半身在地上拼命扭动着往前爬,在地上留下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剩下的人大气不敢再喘,连哭都不敢哭,全都跪在地上抖如筛糠。

一块儿被卖入戏班,那位曾经省吃俭用送她蒸饼报恩的女童头颅滚到了甄文君的面前,眼珠子已经翻白,双唇抽搐着似乎还在求饶。

“是谁。”

那男人问话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如同惊雷震耳,吓得甄文君身旁的女童猛地一哆嗦,随后浓郁的尿臊味熏了满屋。

依旧没人敢说话。

甄文君看到眼前惨状知道他们或许被自己所累,心里千思万绪纠结成一团,此时该进该退?若是不退恐怕会连累更多人,最终也会查到她头上。可是若是要退该如何退?退了之后阿母怎么办?

甄文君万分焦灼之时,来者手起刀落,一声惨叫中离那他最近的人被一刀砍死。

哭声、尿声、牙齿打战的声音混成一片,月娘再也受不了,“腾”地站起来道:“究竟是谁!站出来!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要连累戏班其他人!”

月娘这么一出声立即有人附和,希望惹了大祸之人别再缩头,赶快站出来以免别人替他受过。

甄文君偷偷抬头看了一眼,戏班子的人已经死了一大半,满屋都是尸体。这横祸来得突然,令人防不胜防。

发问的男人身材奇雄双目如铜铃,络腮胡连着鬓角,铜浇铁铸的强壮身躯几乎要撑爆玄色夜行装,手里握着的长刀还在滴血。在他身后站了数十名和他同样穿着的男人,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武器,将戏班子团团围住,同时护着最中间的两人。

这些屠夫各个孔武有力,衣着没有任何的标识,无法从他们的穿着上辨认所属,一看便知是暗卫,平日里绝对见不到踪影,只要主人有危险,他们便会从天而降。

站在中间的两人中一人自然是燎公子,而另一位女郎坐在一辆精巧的四轮车上,此人正是燎公子艳绝无双的红粉知己。方才听见奇怪的碾压声便是这四轮车发出的声音。

甄文君迅速将头低下,她知道这些身着夜行衣的屠夫似乎不是燎公子身边部曲走卒,想必是女郎的人。莫非她为了争风吃醋屠杀戏班?这未免太儿戏了。想来想去只有自己被发现这一种可能性。

月娘质问之后依旧没人站出来,便去向燎公子讨饶,还未靠近他便被两把沾血大刀架住了脖子。感受到大刀的寒气,月娘腿一软差点晕倒,勉强站住后心惊胆战地去看燎公子,燎公子看也未看她,曾经宠溺又深情的双眼此刻冷漠无比。

这不是她认识的燎公子。

甄文君心里一横,横竖就是个死,不如站起来大方领死好过一屋子人替她受过。阿母知道也会原谅她。

就在她要站起来的时候,一直坐在四轮车上未发话的女郎看着眼前血流满阶的场景,厌倦道:

“谢家的套路真是越来越无趣。”

她这淡淡的一句话犹如却如五雷穿脑,一瞬间击得甄文君呆若木鸡。

谢家!

甄文君没想到仅仅是暗中窥探就连谢家一事都全数暴露。这女郎是何许人?难道她是卫子卓的亲信?

这等危机关头身后蓦然一阵掀起一阵劲风,竟有人腾空而起,向着女郎飞去!

“狗贼!纳命来!”

这分明是女人的声音,飞向女郎的却是一个身着灰布男衫的中年男子!甄文君认得这声音,她是隐藏多时极难寻觅的越氏阿椒!

阿椒手中握着一把短刀对着女郎的胸口就去,女郎闪也未闪,守在她身旁的护卫挺刀而上,一片刀花将气势汹汹的阿椒狼狈逼退。阿椒在地上打了个滚迅速起身,甄文君看清了她的脸,即便已经知道她的身份再去仔细瞧她,依旧丝毫辨认不出她本来模样,就连耳朵的形状也改变得非常自然,怎么看都是个中年男人。甄文君想起,这不是杜三娘顾来负责搬运衣物的何叔吗!他平日里声音沙哑有些难听,可实在不会让人疑心是伪装,阿椒的易容之术竟到出神入化的地步。

可惜易容术再高明如今也被女郎的爪牙围困,阿椒数次想要冲出他们的包围都被打了回来,眼睁睁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猎物却无能为力,心中苍凉时一刀穿腹而过,抽刀时阿椒不支,单膝跪地无法再动。

已经半死的阿椒凌厉一笑,似有后招。

果然从女郎的四轮车后刺出一对双刀。双刀从她脖子后面夹击,自两侧往内一合,眼看就要剪断女郎纤细的脖子,一双粗糙的大手凭空抵制双刀来势,往反方向一撑,持刀的刺客虎口猛痛,双刀脱手飞出,在空中飞速旋转削去戏班子小卒的盘发,在小卒的惊呼声中双刀刀尖分别没入两侧墙中一寸有余。双刀只是在女郎的脖子上轻轻抹过便将肌肤割出一道口子,很快渗出血来,足见双刀锋利以及挡刀之人勇猛无双。挡刀之人双掌之上全是深深浅浅已经愈合的伤痕,方才那一险招只不过于无数伤痕中多添一道罢了。

挡刀之人一直站在女郎身侧,身高八尺有余,虎背狼腰满脸横肉,小眼阔鼻厚嘴唇,面相极其凶狠,却是个女人。她一头枯黄长发毫不在意地胡乱盘在头顶,身上穿着软甲,赤手空拳气喘如牛,血从她粗壮的手指上滑落,往坐着的女郎身前一挡,女郎连一丝衣角都看不到。

空了双手的刺客反应极快,迅速后退转换角度,手臂一抖,一枚铜钱大小的暗器直击女郎面门。身穿软甲的女子再次徒手抓那暗器,看她身形庞大犹如小山,没想到反应迅猛动作奇快,根本就像事先料到对方袭击路数,伸手一抓便将暗器握入了手中。

发射暗器之人也是一阵惊愕,没想到势在必得的两次偷袭都被轻易化解,女郎身边的高手武艺已然登峰造极。

甄文君根本不知道江道常埋伏在何处,突然现身,一系列眼花缭乱的对战结束之时她才后知后觉理清轨迹。待她再回神时江道常被重重一脚踢中腹部,摔倒在地。长刀再起对着江道常的脑袋就劈,阿椒居然不顾危险为他挡刀。

阿椒从后脑勺至背部几乎被劈成两片,江道常没想到平日里阿椒对他没好脸色,关键时刻竟为他而死。

江道常抱着阿椒悲号,极度悲痛之时脸色由红转紫,青筋突兀地浮在脑门上,整个人如同热涨的孔明灯,随时都有可能自爆。

夜行衣男子中一人提刀就要上去了结他,被女郎阻止:

“此人不可杀。不仅不能杀还需好好保护他不能让他受一点伤。此人练就毒尸术,即便皮肤有一处破损带毒的血液都会四处飞溅,无论是沾染者或是嗅闻者都会中毒而亡。毒尸术乃是用蝎子、蜈蚣、蟾蜍、壁虎、蛇此五毒毒液下酒,再配饮鸩鸟之血,非十年之功不可练就。此毒无解,中毒者三日之内便会化作一滩尸水,若是不加处理五日后毒素便会通过尸水散播更广。毒尸术最早由前朝陈道子所创,陈道子处心积虑刺杀前朝姜丞相,不惜炼制此歹毒之术。据说当年陈道子行刺未果,被姜丞相砍去双臂再施以宫刑,让其流落民间自生自灭。陈道子竟死木再生,收了几个乞丐为徒,将毒尸术一直传了下来。算算年岁,江郎应该是他第十五代传人了?”

江道常不仅被点出姓氏,连带着他的师祖都被拆穿,紫红色已然变形的脸露出扭曲的笑意,仰天大笑:

“不错!我们诛佞教自师祖开立以来历经十五代二百余年,无高远之志,一心只想铲除奸党清君之侧!但凡如姜贼同流祸国妖孽都是我们诛佞教诛杀的目标!如今落在你的手里又有什么话说,江某烂命一条,若是能将尔等污国害民之贼一同拖入地狱,不枉来此人间一遭!”

女郎有点好笑:“毒尸术之毒虽说无药可解,却也不是无道可防。且将这只毒蟾蜍埋入土中,一日毙命一年毒散,留人间一个干净。”

女郎言毕,身穿夜行衣的暗卫上前麻利地将江道常捆起。这些人手上功夫十分了得,既将他四肢扭曲丝毫使不上气力,又不伤他肌肤让剧毒无法散出。江道常自己都不曾知晓毒尸术还有化解之法,被拖走之时已明白计划前功尽弃,忍不住破口大骂。女郎毫不在意,微微垂下眼眸,似是有些累了。

女郎瞳仁轻转,方才垂下很快又抬起,摄人心魄的目光穿过数人肩头,猝不及防地对上甄文君的双眼。

甄文君这才发现自己在混乱中不知何时抬头看了许久,如今被对方看个正着。

她急忙低下头,心中狂跳不止。

四轮车滚动的声音慢慢靠近她,她发现撑着地面的双臂在控制不住地发颤,浑身冰凉。

这个人给她的恐惧远在谢太行和云孟先生等人之上。阿椒和江道常对她而言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没想到被杀只不过在转眼之间。

“抬起头来。”

女郎被推到她面前,轻声道。

甄文君没敢动,脑子里一团面糊。

“来,抬起来。”

这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甄文君的下巴之下多了一把羽扇。

羽扇散发着木质香气,甄文君似乎在哪儿闻过这气味。

混乱、迷惑、深深的恐惧之下,她无法抗拒那女郎的指令,被女郎的羽扇托着下巴抬起了脸。

女郎凝视着她,这张脸依旧极美,而在甄文君抬头望向她的时候,女郎冷若冰霜的面庞上渐渐泛起笑意,如同乌云散尽初现皓月。

“你还记得我吗?”

完完全全出乎意料,女郎脱去了方才暴戾的杀气,笑容带着小心翼翼的温和,像在询问一位故人。

她这句温柔的问话让甄文君五雷轰顶,双眼睁大。

乔装、燎公子、红颜知己、龙炎木、羽扇、卫子卓。

这些混乱的关键字眼再次在甄文君的脑海中拼贴,最后拼贴出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结论。

她是卫子卓。

她才是卫子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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