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月怡的语气很轻松,任谁都察觉不到她内心里的思量,但时光桦却在得到许诺后老实而安静下来,闭口不提抗拒打针的事。

他突然变得特别乖,连小程都面露奇怪。

时光桦面对赶来的医生和护士,他默默地伸出手臂等待扎针,又将头侧到一边,没有看他们熟练地操作,反而偏向身边的楚月怡。他现在当真是哑巴,还是高热哑巴,难受地说不出一句话,完全是任人摆布。

楚月怡顿时于心不忍,虽然他平常有点音乐鬼才的傲慢劲儿,但发烧时眼神迷蒙、脑袋混沌成这样,又让人感到不太适应。时光桦刚刚在座椅上还勉强能聊两句,现在明显是昏昏沉沉得厉害,看着有些可怜。

医护人员完成吊水,便先行离开房间,临走前提醒他们有需要就摁呼叫按钮。

时光桦被扎完针,他就斜靠在一边,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真睡着了。

楚月怡和小程观察一番他的状态,他们便在旁边等待着输液结束,放低声音交流起来。

小程轻声感慨:“这回居然没折腾,倒是让我挺意外。”

楚月怡:“他又不是小孩,只是生病打针,怎么会折腾?”

小程:“哇,你不知道他上回有多绝,我就在医院一会儿没盯住,他拿着药偷偷走了,理由是吃药就能好、没必要打针,差点没把我气死……”

时光桦平常就挺有主意,生病时更加有主意,甚至称得上固执。

“我都服气了,带别人看病就去医院,自己生病恨不得百度看病,总认为随便吃点药就能好。”小程对时光桦满腹抱怨,他现在趁着对方说不出话,开始朝楚月怡大倒苦水。

楚月怡出言宽慰:“……应该也没百度看病那么离谱,百度看病只会说是绝症不用治了。”

小程喋喋不休道:“刚录节目的时候也是这样,不能吃海鲜却瞎吃,收工后就开始过敏,当天晚上还敢写歌,把自己搞得一塌糊涂……”

小程都不知道时光桦怎么想,难道对方认为身体是铁打的?

楚月怡一愣,她忽然想起邹干曾说时光桦海鲜过敏,又询问道:“我其实一直很好奇,首期节目录制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吃海鲜炒饭?”

她现在顿悟,他可能是考虑自己口味点的,但他其实没必要过敏还吃?

小程无奈地耸肩:“可能是记忆力不好吧,他跟我说是忘了,谁知道他在想啥。”

楚月怡:“?”忘了可还行?

没过多久,输液结束,医务人员们过来小心拆针,然后又说一些注意事项。楚月怡和小程在旁听完,准备收拾东西送人回家。

时光桦依然双目紧闭,他似乎被睡意笼罩,长长的睫毛垂下,像是安静的雕像。这一幕就像时间为他驻足,让周围的空间都陷入静止。

楚月怡见他仍在酣眠,她不想打扰他休息,却深知不好继续耽搁,只能俯身轻声唤道:“回去睡吧,该回家了。”

时光桦被她唤醒,他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又见她满脸关切地望着自己,脑袋里依然全是浆糊,却在捕捉到“回家”一词后,下意识地缓缓起身。

小程已经提着买好的药,他摸索起兜内的车钥匙,说道:“走吧,送他回去。”

时光桦一路上都贴着楚月怡,他上车后又开始陷入深眠,完全是稀里糊涂被运回。

车内,小程坐在前方开车,他瞥一眼后视镜,说道:“你要感觉压得慌,让他靠着那边也行。”

“还好,不沉。”楚月怡望着车窗外的风景,诧异道,“原来他住这边。”

“嗯,我也没来过几回,他不是好客的人。”

时光桦在帝都东部某小区居住,小区内没有过多花木,反而有水域及现代艺术建筑,看上去冷冷清清,不太有住户出来散步。

下车后,小程还从后备箱取出两双一次性拖鞋,这才领着楚月怡上楼,让她颇感意外。

楼道里是一梯两户,小程直接在密码锁上摁数字,被旁边搀着时光桦的楚月怡一览无遗。她在心里暗道小程有够随意,完全没有避讳的意思,脑袋却已经精准地记住密码。

这绝对不能怪她,密码直接闯入她视野,只能怪她的记忆力过好。

开门后,小程将一次性拖鞋的外包装拆掉,他穿好一双拖鞋,又将另一双放在地上,解释道:“你穿这个吧,他这没拖鞋。”

小程说完,他接过全程迷糊的时光桦,又等对方慢悠悠地换鞋脱大衣,便将某病号安顿到卧室里休息。

楚月怡目睹此幕,她心想不是没拖鞋,而是只有主人拖鞋,显然没什么人拜访时光桦。

时光桦进卧室后很快睡着,他整个人深陷在柔软的灰色床铺内,显然已经陷入沉沉梦乡,就像乖巧午睡的孩童一样。

客厅内,楚月怡蹑手蹑脚地将塑料袋中的药物取出,小程瞟一眼手机上的消息,开口道:“我得回工作室一趟,晚上才能再过来,需要送你回去吗?”

时光桦打吊针结束,应该就是睡觉休息,不太需要人照料。

楚月怡:“没事,我待会儿自己走,原来有来过这边。”

小程:“好,那我先走了,那边有急事。”

玄关的门轻轻一响,正是小程匆匆离开。

楚月怡将药物整理好,她先到卧室里看一眼睡着的时光桦,确信对方暂时没有情况,这才有时间环顾客厅的布置。

令人意外的是,时光桦家里并不是极简的清冷风格,倒挺有日常气息,跟本人气质不符。

实木地板,实木钢琴,阳台边摆有绿植,屋内打点得干净整洁、岁月静好,说实话比她会享受生活。

楚月怡无意窥探他隐私,然而她只需站在客厅内,无数信息就在分析后涌入脑内,展开精密的计算及判定。

茶几上没有多余的杯子,衣架上都是他常用色系的外套。客厅中摆一张工作桌,桌上的资料稍微有些凌乱,他应该回家后在此办公,所以收拾得没其他地方整洁。

这是一个独居单身汉的家,而且极少有朋友来拜访。

楚月怡走进厨房,她想看看有没有食材熬粥,又发现房屋主人频频开伙的痕迹,但陈列在外的餐具有限,估计他都是一人用餐。

嗯,他明显不会是隐婚上节目,平台男高管就是胡乱揣测。

楚月怡也不知自己的福尔摩斯雷达为何敏锐开启,只能归于大学时期教女同学查男友的后遗症。

突然感到男朋友有异状?查手机消息记录未免过时,应该查外卖地址、网购地址、打车地址、已删照片,这才是容易被忽略的地方。

别看她不谈恋爱,侦查能力却一绝。

邹干原来说得没错,楚月怡的另一半根本没法有异动,否则会被她扒得底朝天。

楚月怡确信一切毫无异状,开始准备熬粥的食材,又望着大米犯起难来。她索性给楚闻岳打电话,请教道:“爸爸,熬粥应该没难度吧?”

片刻后,楚月怡在远程指导下完成操作,又给楚闻岳视频确认过锅内状态,这才从厨房里走出来。

时光桦仍在卧室里沉睡,楚月怡就观望起客厅工作桌旁的书架,架子上摆得并不是图书,反而是各式各样的原声CD。她推测是时光桦参与过的项目,工作室里同样摆有很多,看着眼花缭乱。

小程说是项目结束后,别人寄给工作人员留念的,近年不太流行CD,这习惯才逐渐消失。大家都在网上存储数据,不需要再用这些手段,仅有部分项目还会搞。

书架上的CD年代较久,塑料外壳轻微发黄,外封基本是韩文和英文,很少能瞧见中文的项目。楚月怡粗略地扫过整齐的CD,她冷不丁看到中文挺惊讶,更意外的是她知道这部戏。

楚月怡原本只是用眼睛浏览,她现在却将中文CD缓缓抽出,果然看到熟悉的封面及名字。这是一部古装剧的原声CD,名字叫做《卷宫帘》,制作花销极高,收视反响不错,不少演员借此出名,现在仍被奉为经典。

她非常了解这部戏,她被白依漾男友搞丢的角色,原本就出自这部古装剧。男女主都是当时挑大梁的知名演员,她本来要饰演剧中戏份较重的配角,人物性格比较出彩,要不是导演想用年轻面孔,按理说轮不到在校新人。这对演员来说,堪称完美起点。

楚月怡现在思及前尘旧事,她内心里毫无波动,没有任何糟糕情绪。她早年还会委屈地落泪,现在被社会打磨得心如止水,倒没有触景神伤,反而疑惑于《卷宫帘》原声CD的出现。

时光桦原来不是在海外发展,怎么还有国内古装剧的CD?

他有参与过这部戏的音乐制作吗?那上回跟秦雅吃饭时怎么不提?

秦雅想要做电影配乐,楚月怡当时只说时光桦做过动画音乐,他要是参与过国内古装剧,那聊起来肯定更容易。

因为时光桦不是向外叙说自己做过多少项目的人,而且网络上的资料也零零散散,所以楚月怡都是通过工作室的线索来推导,或者靠小程来了解对方的过往履历。

她索性掏出手机搜索,将“时光桦”和“卷宫帘”作为关键词查找,然而两者在网上并无关联,也不知道他到底参与过没有。

楚月怡心下无奈,她将CD妥善地放回原处,打算等时光桦病好再问。

卧室的窗帘被小程拉上,致使房间内光线昏暗。时光桦的高热逐渐退去,他满脸茫然地苏醒,看到熟悉的天花板,依旧感觉身体很沉,想要伸手揉眼,却有点抬不起手。

楚月怡正坐在椅子上看电子剧本,她听到床上的轻微响动,连忙起身查看,又见他迷茫睁眼,询问道:“睡醒了?”

时光桦闻言一懵,他仍旧无力地躺在床上,却见她缓缓蹲在床边,不敢置信地眨了眨眼,神情既呆又惊讶。

楚月怡见他不作声,她又站起身来,自然道:“嗓子难受说不出话?你要喝点水,还是喝点粥?”

楚月怡转身去客厅接水,时光桦望着此幕犹如做梦,他感觉自己似乎烧糊涂,现在都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脑袋里混沌得不像话。

时光桦在楚月怡的帮助下喝掉温水,他又重新躺回被窝里,终于恢复些许交流能力,声音微哑道:“你怎么会在?”

楚月怡解释道:“小程刚来过一趟,你还没醒他就走了。”

时光桦目不转睛地望着她,他现在明显反应还迟钝,犹如一只慢悠悠的树懒,轻声重复道:“……你怎么会在?”

他总觉得自己还没醒,可能是发烧中的梦。她出现在他家里就不合理,连节目组都不知道地址。

楚月怡挑眉,她有点搞不懂他的疑惑,直白地反问:“不是你叫我陪着你?”

时光桦:“……”原来他还说过那么不要脸的话么?

时光桦现在头脑还不清醒,他的记忆都被打成碎片,完全是半梦半醒的状态,只能躺在床上轻轻地眨眼。如果换做是平时,他可能由于她的直接不好意思,但如今烧得晕乎,反而变得坦诚。

时光桦思考很长时间,他的声音发闷,老实地应道:“嗯,那可能是。”

他按理不会说这话,但心里确实这么想。

楚月怡看出他还没有恢复,估计就是口渴才会醒来。时光桦的眼皮开始打架,他并没有胃口喝粥,似乎又涌出浓浓睡意,却挣扎地不肯闭眼。

楚月怡对他的表现感到不解,开口道:“睡吧,时间还早呢。”

时光桦一直在盯着她,他的眼神逐渐起雾,垂眸道:“我总感觉在做梦,醒来你就会不见。”

楚月怡一愣,她索性趴在床边,跟时光桦保持同一高度,用手撑头望他,安抚道:“不会,醒来还是我。”

时光桦望着她近在咫尺的面容,他忽然觉得梦境过于真实,连细节之处都惟妙惟肖,让他心满意足起来。

“你真得很好。”他说完,又似乎想到什么,哑声遗憾道,“对谁都很好。”

他对梦境深感满意,却还有点小小失落。

楚月怡没料到他说这话,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时光桦已经压抑不住困意,但他又舍不得美妙的梦,难得地任性起来:“你能给我讲睡前故事么?”

楚月怡总觉得他此刻接近以前录节目的状态,没有现在那么会营业,老有些无厘头的想法,却并不会招人讨厌。

她将自己的声音放轻,从善如流地开口:“小王子住在一颗并不大的B612小行星上,他有一朵极为喜爱的玫瑰花,每天都全心全意地照顾花朵,但玫瑰却不懂爱情又矫情……”

B612行星上的玫瑰是小王子思念又烦恼的爱情,沙漠里被驯养的狐狸却教会小王子爱是责任。世人都喜欢探讨玫瑰和狐狸,同时代入自己的亲身经历。

时光桦知道这个故事,他听着她流畅自若的讲述,在熟悉而动听的女声中逐渐入眠,重新回到昏昏沉沉的梦里。

楚月怡趴在时光桦床边,她观察他规律的呼吸声,确信对方已经睡着,并没有停止睡前故事,反而面不改色地更改结局,低声道:“但其实世界上从没有玫瑰和狐狸,因为遇到小王子的人,都贪心地既想做玫瑰,又想要做狐狸……”

她才不会探讨玫瑰和狐狸的不同,永不知足的成年人只会选都要。

“我并不好哦,对谁都不好。”她伸出手指轻点他安静的脸庞,毫无意外没得到任何反应,索性继续撑头欣赏他的睡颜。

她不是圣人,只是普通人。

怎么可能会很好?怎么会没有阴暗面?

她同样会由于曝光而上节目,同样会由于模糊判断而举棋不定,同样会由于莫名其妙的信任而怀揣戒心。

他怎么会认为她真得很好?而且是对谁都很好?

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她在生活和工作中照拂别人,并不代表她喜欢照耀所有人,仅仅是告别时不会有负担而已。只要她没愧对任何人,她就能够离开任何人,永远不会有心理压力。

她前进的道路是最重要的,她不会跟职场里的人计较,也不会打击报复白依漾。那都是推动她成长的外界因素,时间一长就雁过无痕,那些磨难当时很疼,却使她完成自我进化,她依旧会稳稳走下去。

正因如此,她从来不被回忆困扰,绝不会像白依漾一样,经年在泥淖中无法抽身。或者说,这就是她给予对方的惩罚,她会坦坦荡荡地往前走,却让软弱的对方深陷在永恒阴影之下。

他怎么会觉得这样的她真得很好?

她也有私心,只是不显露。

他将她想得那么好,完全是他太好了,好到过于单纯、一目了然,让人惊叹于世上会有此等毫不设防的人,突如其来地对相识不久的人敞开心扉,甚至丝毫不害怕自己受伤。

楚月怡看人一向很准,但时光桦着实简单,她反而越看越不明白。因为他太像小说或漫画中的角色,所以常让人奇怪,竟能出现在现实。

这只能是童话人物吧?

但她是现实中的普通人,其实跟他想象得不一样。

楚月怡窝在床头,她望着他沉睡的面庞,忍不住又轻点一下,语调温柔道:“晚安,小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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