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过后的第一个星期一,是花桥高中的开学日。依然微凉的空气中,带着零星的雨点。章小茜和秀人都没有撑伞,干净的校服和头发上,附了一层细细的雨珠。

雨水在发梢汇成一路,滴进后衣领的空隙中,章小茜打了个冷战。

“还是打伞吧!”秀人刚举起手里的伞柄,章小茜就逃得远远的。

自从去过“疯子”家后,章小茜就像换了个人似的,整个寒假没有和秀人见过面,今天也是秀人在她家门口才等到她。章小茜冷淡的态度,让秀人产生自己犯了错的幻觉,不明真相的他一个劲赔着笑脸。

不知是不是憋了一整个寒假的话不吐不快,校门之内人声鼎沸,学生们成群结队地围在操场主席台的大屏幕前,不时爆发出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声。上一次出现这种场面,是章小蕙自杀的那天早晨。

不断有经过章小茜身旁的同学用异样的眼神打量她,然后迅速移开,交头接耳小声议论着。

“就是她吧。”

“对,她是舞蹈班的。”

“错不了,我知道她叫章小茜,怪人一个。”

每个人对待章小茜的态度都很奇怪,充满着悬疑的气息。所有人看见章小茜都会自动退到一旁,在她目光之外议论不停。秀人踮起脚,朝扎满人堆的主席台看去,电子屏幕被围了个水泄不通,五颜六色的雨伞遮盖住了整个屏幕画面。

秀人高喊“借过”,一路往里挤,几个看见秀人的同学,犹如见了煞星般退出人堆。

露天的屏幕外面罩了玻璃,沾着雨点后画面显得不是特别清晰,但还是能看出正在播放的内容。一位赤裸半身的女生,正在画面中换着跳舞时穿的连衣裙,角度和场景秀人十分眼熟,曾经他也看过类似的视频,是他威逼别的同学潜入练舞室的女更衣室偷拍的。只是这次的主角,居然是自己的女朋友章小茜。

在那仿佛被打了马赛克的画面中,很多人都看见了章小茜背上密密麻麻的伤疤,就像被严刑拷打过一样。

秀人不愿再看下去,愤怒地驱赶着人群。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秀人像一头发疯的狮子,甩动手中的伞柄,将那些如鬣狗般依依不舍的围观者赶进教学楼。

涌动的人群自动分成了两路,雨伞之间的空隙中章小茜失魂地望着屏幕,雨水充满了死亡的味道,父亲跃入河里的那个瞬间,在她心中定格。她手腕上的旧伤疤在雨水浇灌下肆意滋长。她用另一只手,全力按住了伤疤。

秀人上前一步想阻断她的视线,她却抛下一个冷酷的背影,在众人的注目礼中往教学楼里跑去,摇摆的身体溅出水花,却怎样也无法从这潭脏水中脱身。

突然雨势增大,雨点拍得脸生疼,秀人却觉得全世界只有章小茜一个人在淋雨。

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屏幕上让人胆战心惊的一道道伤痕。

原来,自己和她,并不是同类。

每个雨天,带着春雷空灵的低吟,梳洗灵魂,瓦解短暂生命中的信仰,就像上帝为一幕幕悲剧设计的场景,毫无新意。

一只脚刚踏进高一班的教室,秀人看见坐在第一排的吉宇正笑得泪水滚滚,前仰后合,一位女生蹲在地上,收拾着散落一地的课本,不时抽吸一下鼻子。

秀人皱着眉往右边瞥一眼,几排之外的座位上,沙欣居然正志得意满地抖着脚。对吉宇泄漏视频的猜测终于得到了印证。

秀人直接奔向吉宇,将阻隔在他们之间的课桌一把掀翻,邻近的同学一窝蜂逃开,在教室门口作壁上观。

“东西呢?”秀人虽是在对吉宇说话,眼睛却正视着沙欣。

吉宇没有像秀人印象中那样蜷缩颤抖,而是还以挑衅的目光:“你自己的东西,为什么来问我们?”吉宇故意将“们”字拖了个长音,脖子往沙欣所在的方向甩了甩。

“欺负女生,你还真不要脸。”秀人靠近一步,捏起拳头,关节泛白。

地上捡课本的女生抹着泪抬起头看向秀人,误以为秀人是为她挺身而出英雄救美。

吉宇反唇相讥:“我没欺负她们,这都是她们的报应。”说完他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女生,她曾当着其他同学的面说吉宇偷了她的钱。吉宇故意把脚踩在课本上,干净的封面立刻出现一个丑陋的鞋印。

没有人向女生伸出援手,秀人知道大家不是害怕吉宇,而是忌惮替他撑腰的沙欣。女生拾起最后一本书,掸去灰尘,丢给吉宇一个白眼,用很轻的声音骂了句:“穷鬼。”

“你再说一遍!”吉宇刷地一下站了起来,变了脸色。

女生吓得抱着书本连连往后退。

“我替她说。你这个穷鬼。”秀人说得很慢,一个字一个字包含着轻蔑和羞辱。

难堪掩盖了愤怒,吉宇狼狈地低下了头,手臂受伤的瞬间又浮上水面,他退缩了。

沙欣对后排的两个大个子,大野和司牧侧了侧头,两个人心领神会地开始起哄。

“吉宇,你是不是男人啊!被人家这样骂,都不还手。”

“是啊!你就是一辈子当穷鬼的命。”

一唱一和的煽风点火,戳中了大家的笑点,刺耳的偷笑声此起彼伏。吉宇如芒在背,终于抑制不住,当胸推了秀人一把。

秀人早有准备,一个撤步,蓄势待发的拳头就挥了上去。瘦弱的吉宇第一拳就没挨住,摔倒在刚才被秀人掀翻的课桌上,额头磕在坚硬的桌角上,鲜血迸流。

“你怎么打人啊!”大野和司牧从后排站起来,一左一右对秀人呈夹攻之势。

一切都像事先精心编排过一样,沙欣离开了座位,双手插着裤兜踱出了教室,也许是不想亲眼见到曾经的兄弟被围殴的样子。

秀人隔着面前的两个大个子,冲沙欣放出狠话:“这账我会跟你慢慢算的。”

沙欣的嘴角弯成一道得意的弧度,朝身后举了举手,这个动作不知是与秀人道别还是让大野和司牧动手的暗号。

司牧的一只大手揪住了秀人的长发,轻哼道:“娘娘腔充什么大佬!”

秀人咬着牙根,一记勾拳,刚挥到一半,手臂被大野架在了半空中。一记反关节的擒拿术,秀人的右手被扣到了背后。他的头自然下垂,正撞上大野抬起的膝盖,顿时鼻子一阵酸痛,两条热乎乎的鼻血涌出鼻腔。

秀人大骂一句脏话,脑袋用力撞向拉住他头发的司牧,只觉头皮一阵剧痛,捂着脸的司牧指缝间几缕黑发。大野见同伴吃了亏,又是一记黑拳正中秀人的肚子,秀人被打翻在地。右眼窝青黑的司牧吼着扑向秀人,拳拳到肉,丝毫没有手下留情。不一会儿,秀人已毫无还手之力,抱着头在地上翻滚,新校服已是脏乱不堪。吉宇也趁机凑过来,用力踹了好几脚他的腰眼。

这场斗殴,准确地说是殴打,被一个嗓音尖厉的女生所终止。

“教导主任来啦!”

一秒钟后,所有的同学都回到原位,连被撞歪的桌椅也已经摆放整齐。大野和司牧立刻住手,司牧朝地上的秀人吐了口口水,揉揉伤处返回了座位。吉宇一猫腰坐回了自己第一排的座位,冷眼看着面前灰头土脸的秀人,体会到了曾经秀人才有的优越感。

“秀人,你在这里干什么?”一个焦头烂额的早晨,让教导主任低头看见秀人的样子时,也没追问缘由的心思,只是扶了他一把,“快跟我走,学校里来了警察。”

秀人捋着被弄乱的发型,毫无感激之情:“关我什么事?”

“他们是来找你的。”

“找我?”

教导主任用严厉的眼神整顿了一下纪律,把秀人带出教室,沉默了一会儿,伴随教室里又响起的嬉笑怒骂声,他淡淡地对秀人说:

“冯峰的外婆自杀了。”

从最后一排重回第一排的座位,是因为吉宇解决了购买课外辅导书的问题,他将在女更衣室里拍到的录像统统交给了沙欣。那晚吉宇想要删除录像,闭眼按下删除键后,再睁开眼睛,屏幕上几个小字在闪烁:

删除视频?

确定(Y)?取消操作(N)?

小小的悔意动摇了吉宇,他最终选择了N键。录像带被保存下来,埋进了后院的小洞里。

现在拿出来倒成了吉宇交易的条件:第一点,是沙欣要给他购买辅导书的钱;另一个条件,是沙欣成为吉宇在校园里的保护伞。沙欣这么做,也出于一部分的私心,可以借此次事件孤立秀人,自己取而代之,往后在买卖录像带的交易上,能够狠狠赚上一笔。

他俩维系着这种互相利用、狐假虎威的关系,吉宇有时会担心,等到某一天利用价值耗尽时自己会被沙欣抛弃,所以他试图找出沙欣的软肋,一旦捏住它就足以令沙欣屈服。

这是一个关乎郭树言、章小蕙、章小茜、秀人、沙欣、“疯子”的秘密,吉宇曾看见郭树言跟踪秀人和章小茜,秀人和沙欣又曾泼过郭树言书店油漆,郭树言后来又成了杀害“疯子”的嫌疑人。所有的事件像是被绑在了一根桩上,无论线条多么纷乱,终跑不出圆的半径。

午休时的操场是最热闹的,风中带着湿润的味道,三五成群的同学漫步雨中,而未带雨具的同学不愿闷在死气沉沉的教室里,宁肯挤在走廊上,眺望模糊一片的远方。

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穿行在走廊之中,全黑的行头在成片的校服里十分显眼。中年男人似乎是在向学生询问着什么,态度显得十分谦卑,点头哈腰,只是每个人听了他两三句话之后,都嫌弃地摇头摆手,退避三舍。

吉宇视线中的这个男人,正是做医药代表的父亲。近来几个月吉伟民的销售业绩不佳,在公司处于垫底位置,经理和他谈了话,让他把经常跑的几家医院让给其他同事,接手公司相对不重视的保健品零售市场。吉伟民推销的是一种健脑提神的口服液,吉宇在家里喝过几瓶,提神的效果还算显著,但口服液的售价不菲,想让高中生把买零食和打游戏的零花钱用在这上面,又谈何容易。

吉伟民忙了一个中午,一瓶都没有卖掉,上课铃声响起,教导主任便不留情面地把他赶出了走廊。由于事先给过学校一笔推销经费,吉伟民才得以进入校园推销他的产品,口干舌燥的他捧着一箱口服液站在雨中,预感自己的推销经费打了水漂。

家中拥有绝对威信的父亲,与卑躬屈膝的销售员,在吉宇心里产生了巨大的落差。突然想到自己的怯懦是遗传了父亲的基因,吉宇打心眼里瞧不起这个男人。

吉伟民走出校门时,正碰上校长恭敬地送别前来公干的骏作,校长慈父般搭着秀人的肩膀,笑呵呵地和骏作交谈着。形成强烈反差的是,对主动道别的吉伟民,校长极为不耐烦地挥手打发,像在驱散一位上不了台面的乡下亲戚。

由脆弱和敏感而生长出来的自卑心理,让吉宇对自己有了更为清醒的认识,他永远不可能成为秀人。

回过头去,满座教室里章小茜的空座位显得尤为突兀,后排同学惊愕的目光迫使他转了回来。脑子里反复盘旋着章小茜那张时常处于神游的脸,她会去哪里呢?

这个问题虽然简单,却很深刻,这一秒,吉宇发现自己对她并不了解。

后排有人用笔戳戳吉宇的后背,从肩膀上传来一张纸条。

褶皱的纸条里包着一盘录像带,纸上草草几个大字:

放学后,后山见面,有事问你。

纸条没有落款,吉宇又查看了一下录像带,正是自己交给沙欣的那盘。

依照沙欣的性格,有什么事都会当面直说,这次为什么神秘兮兮地递纸条,还约在人迹罕见的后山呢?难道会有什么阴谋吗?

他将纸条和录像带藏进书包,单手托起腮,揣测其中原委。

一个霹雳,窗外愈发密集的雨点便从塌了似的天际,铺天盖地倾泻下来,漫天云雾。

后山并不是一座真的山,而是幢十二层的烂尾楼。这幢楼的主体结构还没封顶,因为建筑商资金链断裂被迫停工,没过几天,施工的建筑工人就陆续撤离,向潜逃的建筑商追讨欠薪去了。花桥镇被开发商视为重点开发对象的消息,也同这幢楼一样渐渐被人遗忘。花桥镇依然清静无为,祥和安宁,直到命案的发生。

灰黑色的后山蛰伏在树林中,原本应该安装窗户的地方,墨黑如海底深处。学校后门开外两百米就能看见后山的顶层,某个黑洞中隐隐透出晃动的手电筒光,应该是沙欣在那儿吧。

斜背了一根肩带的吉宇,把书包另一根肩带也挎上肩膀,正了正书包,朝后山跑去。

也许是预兆,半途吉宇被一只死猫的尸体吓得不轻,腐败的肉和布满蛆虫的内脏,混杂着垃圾的气味,令人作呕。

吉宇靠着一棵树,正检查鞋底有没有踩到死尸时,眼角的余光闪过一个身影,正往反方向

疾跑而去。

是满脸惊恐的秀人。他快速地穿过了树林,消失在树林的间隙中,就像有怪兽在追他一样,连来不及躲藏起来的吉宇都没有看见。

吉宇探出脑袋,确保秀人已经跑远,地上那只猫的尸体被踩得稀烂,白色的蛆虫痛苦地在泥水里蠕动。吉宇依循秀人跑来的那条路,继续往后山大步流星地走去。

烂尾楼自然没有电梯,从一楼到十一楼可以走楼梯,但停工时十一至十二楼的楼梯没有完成,仅依靠施工队留下的一副竹梯才能爬上去。所以,鲜有人知的十二楼成了花桥高中少数人的秘密基地。

爬上十一层的楼梯,大腿已经酸得提不起劲,那副眼见就要散架的竹楼梯,让吉宇不由捏一把冷汗。他仰头冲着十二楼呼喊了几声沙欣,除了空洞的回声,什么回答也没有,黯淡的光晕边缘也没有丝毫移动。

这个季节天黑得快,没有照明设施的后山更显阴暗。要是再晚点儿,吉宇怕自己连楼梯台阶都看不清楚了,便决定到十二楼去找沙欣,他把爬上这段摇摇欲坠的竹楼梯看作一次勇气的挑战,这是以前的他不可能做的事情。

每踩一步,竹楼梯都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像是它痛苦的呻吟,年久失修的楼梯中间断了几根,让腿短的吉宇爬起来颇为费力,生怕一个不小心跌落下来。好在他体重轻,虽然战战兢兢但也顺利爬上了十二楼。这时吉宇听到一个闷重的声音,弄不清是从什么方向传来的,像是在后山内部,又好像有点距离,难以分辨。

实在想象不出声音的来源,吉宇猜想是远处发生车祸的撞击声,给自己壮着胆。

树林挡住了夕阳的余晖,天色更加昏暗。

校服上沾满了灰尘,吉宇想用手去掸,发现手掌也是脏兮兮的,开学第一天才穿上的新校服弄成这样,回家肯定要挨骂了。但现在不是担心这个的时候,吉宇定神扫视了一圈整个楼面,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后,对光线的敏感度也随之提高。一只手电筒掉落在地上,在楼梯孔边的墙上照出一个模糊的圆圈,地上散落着纸巾、饮料罐之类的垃圾,吉宇拾起手电筒,转了一遍也没见到半个人影,一张沙发摆在了窗边,不知是怎么搬上来的。飕飕冷风从窗户吹进来,吉宇俯视楼下那片树林,暗流涌动,摄人心魄,伴着风声传来一声怪叫,恐高的吉宇连忙从窗边退回了安全距离。这时,他感觉脚跟踩到了东西。

他撤开一步,用手电筒对准地面,是一根黑色的手链,被他刚才踩过后,皮质的部分有点毛糙。

“是小茜的。”吉宇的脸庞被笼罩在朦胧的电筒光中,神情诧异。

突然,电筒的光闪了两下,灭了。

没电了。

置身伸手不见五指的后山中,吉宇头皮发麻,腋下淌出一滴汗滑过皮肤,冰凉冰凉。刚才那只瞪着白眼的死猫,尸体稀巴烂的可怕画面,拥进吉宇脑海中,他越害怕越想,越想越害怕,几乎就要哭出来了。他手脚并用着向那副竹楼梯爬去,方才的慎重小心已被恐惧所取代,那个内心懦弱的自己始终陪伴左右,未曾离去。竹楼梯上的最后几步没有踩稳,楼梯倒了下来,竹子爆发出一声剧烈的断裂声。所幸吉宇没有受伤,他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后山,一路狂奔,就像刚才的秀人。直到看见灯光的地方,他才撑着膝盖,吐出一团团白雾。

被汗浸湿的手链,让吉宇的大脑恢复了清醒,秀人的出现和章小茜的手链,以及没有露面的沙欣,这些串联在一起,不由让吉宇怀疑究竟是谁约他来后山的,为什么又不现身呢?

他从书包里翻出那张让他赴约的纸条,看不出半点端倪。他想起还有盘录像带,正是因为这盘录像和他交给沙欣的那盘一样,吉宇才误以为约他的人是沙欣。

想到这里,吉宇低头凝视着录像带,才发现和自己给沙欣的有细微的差别,虽然外观一样,但这盘录像带更显旧,在录像带的侧面,用黑色的马克笔写了个阿拉伯数字“3”。

录像带里的内容散发着无穷的魔力,让吉宇起了浓厚的兴趣。

回到家里,母亲夏静岚啧着嘴,剥下吉宇那身已经变成灰色的校服,反复问着吉宇到底做什么了。吉宇自是无从说起,只能挺着身子被母亲脱了精光,母亲喋喋不休地责备他又浪费了一洗衣机的水和洗衣粉。

坐在餐桌边的父亲一只脚撑在椅子上,咪了一口廉价的黄酒,皱起眉头看向摆在墙角里的那箱口服液,眼神充满了无尽的惆怅。

吉伟民一仰脖子饮尽杯中酒,拿起筷子才发现没有下酒菜,趾高气扬地冲着夏静岚喊道:“忙什么呢!菜快点上。”

“马上就来。没看到我正忙着吗?”在卫生间里操作着洗衣机的夏静岚回了句嘴。

吉伟民像个汽油桶瞬间被点燃了:“我累死累活了一天,回来连口热菜都没吃,你一个主妇天天瞎忙个屁!看你跑去人家书店倒是勤快!”

“你有病吧!”夏静岚往身上擦干手,跑去厨房端出微波炉热的剩菜。

“这是人吃的吗?”吉伟民指着残羹剩菜,破口大骂。

“你爱吃不吃。就你那点工资,还想吃山珍海味啊!”夏静岚双手叉腰,索性不管不顾。

在吉宇眼中,父母两个人的争吵,就像数学课本上那个无限循环的符号,无论起初为了什么事争执,最终都会回到同一个话题,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对于父亲这种窝里横的行径,吉宇备加反感。郭树言叔叔从来没有对易理希阿姨这样跋扈过,哪怕阿姨她什么家务活都不做。对“疯子”那样的坏家伙也毫不手软,吉宇一直对郭树言心存敬畏,但从不讨厌他。怀念坐在易理希阿姨身旁看动画片的日子,郭树言每次下班包里总有吃不完的零食,他们的面容在印象中格外和蔼亲切。那时候的章小茜,也不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吧。

借着房门外的吵骂声,从前的记忆野草般近乎疯狂地侵略吉宇的脑细胞。他拍了拍脸,开始专注于眼前的事。

翻出秀人给他的摄像机,播放起那盘录像带来。刚放了几秒钟,吉宇就知道这不是他拍的录像。画面一片漆黑,不时传来调试麦克风时刺耳的噪音和飒飒风声。等了好几分钟也没有出现任何影像,吉宇往后面快进了几分钟,才按下播放键,一声如受伤野兽般的哀号,从摄像机里冲了出来,扬声器微微颤抖。

吉宇急忙调低了音量,吼叫却是一声接着一声,仔细聆听,录像里有人在喊救命,风声、惨叫声、呼救声,很快便淹没在一段持续的巨响之中。

像是有一列很长的火车驶过。

走廊里响起母亲的脚步声,吉宇忙藏进被窝,用手指压住扬声器上的小孔。

“吉宇,你在干什么呢?”夏静岚怒气冲冲地推开房门,刚才吵架的火气还未消退。

“我没干什么!”吉宇装作被吵醒的样子,无辜地说道。

夏静岚走到床边,狐疑地扫了一眼整个房间,并无异样。她替吉宇掖好被角:“早点睡吧。”

“妈妈。”吉宇叫住了正想关灯的母亲。

“怎么了?”夏静岚恢复了慈母的笑容。

吉宇蜷缩在被窝里的身子战抖不已,请求道:“可以不要关灯吗?”

“真是个胆小鬼。”母亲的语气中满是宠爱,摇着头说,“我等你睡了再来关。晚安。”

“嗯。晚安。”吉宇闭上了眼睛。

门关上的一刻,他迫不及待钻进被窝,松开了按住扬声器的手指。

视频已经播放完毕。

摄像机那块漆黑一团的屏幕右上角,显示这盘录像时长为二十分钟,这比吉宇拍的那盘要短。录像带的主人确实另有其人。

吉宇记得自己当时把录像带埋在了后院,怕录像带损坏,还特意装在了一只超市的环保袋里。

这盘神秘莫测的录像带,又是怎么跑到沙欣手里的呢?

哗!

棉被被整个掀开,吉宇动作滑稽得像一只虾,侧卧在床上,来不及做出任何的反应,手里的摄像机被不知何时冲进来的母亲夏静岚看得一清二楚。

“你今天到底去哪里了?”

母亲瞪着圆眼,手里的电视机遥控器指着吉宇的鼻尖,好像知道了什么。

吉宇正准备瞎编一个去处,母亲的下一句话,彻底粉碎了他撒谎的企图。

“你是不是去后山了?”

吉宇哑口无言,怯怯道:“我就路过了一下而已。”

“知不知道今天那里死人了?警察在找目击者和嫌疑人呢。”夏静岚看新闻时发现后山泥土的颜色,和儿子鞋子上的污泥很相似。才刚一试探,对儿子知根知底的她,就从表情中找到了答案。

吉宇突然觉得树林中秀人那张惊惶扭曲的脸,像极了杀人凶手。

他不知自己已经卷入了一个巨大的谜团之中。

后山死亡的人正是沙欣。

法医认定他是从后山的十二层坠楼,脏器损伤致失血性休克死亡。尸检发现死者头部曾遭到了钝器的击打,颅脑有严重损伤,虽不是致死原因,但也可能导致死亡,下手的人已经构成了谋杀,也不能完全排除自杀的可能性。或者说从法医鉴定更倾向于他杀,而刑侦人员的证据则偏向自杀。

最直接的证据来自于发现尸体的人,即死者的父亲。

他接到了儿子生前的最后一条短信,内容大致意思是,沙欣说自己要在后山的十二层跳楼自杀,和父亲做最后的告别。死者父亲急忙赶到后山,看见站在十二层窗外的沙欣,他面无表情,任凭父亲如何呼喊都未予理睬,像被鬼附身了一样。当父亲跑上后山十二层的时候,看见站在窗外的沙欣纵身跳了下去。虽然没有找到遗书,但死者的父亲在精神状态相对稳定的情况下,将整个经过叙述得十分到位。死者平日个性乖张,时常为了要钱、买东西等事情在父母面前以死要挟,也不排除这次是同类情况。当然,死者的父亲也被警方悄悄列入了嫌疑人的名单之中。

死者沙欣与郭树言一案存在瓜葛,而搜寻后山周围的目击者时,搜查队员在不远处的树林里找到了郭树言遗失的汽车。在汽车的后备厢里找到了疑似用来肢解尸体的刀具,刀刃都已卷了边,生锈的刀身呈现出暗红色。

要洗清郭树言的嫌疑,比起医院里过五关斩六将式的重重研究检验,对骏作和卫彬来说不如一起案件来得直截了当。他们俩第一时间赶到了后山的案发现场,在等待现场勘查人员为那部车拍照的间隙,他俩戴上手套和鞋套,走进了到处布满灰尘的后山。正因为有了这么多灰尘的帮忙,骏作和卫彬的调查有了意外的收获。

从后山十二层地上的脚印可以看出,先后有五个人出入过后山的十二楼,其中两对脚印属于死者沙欣和他的父亲。从脚印的重叠顺序判断,其他三对脚印都是在死者之后,死者父亲之前进入后山内的。此三人的身份不明,他们来后山的动机也十分可疑。

骏作从死者坠落的窗口探出头去,外面是平坦的水泥外墙,除了一扇扇窟窿般的窗户,连一个凸出墙面的支点都没有。楼下支起的探照灯,将整个后山照得如同白昼。白布盖起的遗体在黑漆漆的背景下分外耀眼,犹如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被遗忘在初春的夜色之中。炙热的灯光打在骏作脸颊上,人变得有点迟缓,恍惚中他看见楼下有人用力挥舞着手臂,仿佛在召唤他一般,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外倾斜。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有力的手将他拽了回来。

“你在干吗?”卫彬的吼声把骏作从神游中拉了回来。

“没事。刚才下面有人和我打招呼。”骏作揉了揉发酸的眼睛,刻意避开卫彬的目光。

“我看你最近太累了,今天早点回去休息吧!”受了刚才医院的环境影响,卫彬有点担心骏作的健康。

“没事。我好着呢。”骏作挤了挤眼眉,做出清醒的表情,但在强光下,他的脸疲态尽显。

“你别病趴下,到时候连累我啊。”卫彬劝不动他,只能说着反话。

骏作沉默片刻,把话引到了正题上:“我们假设死者不是自杀,那么凶手应该是偷袭了被害人头部,所以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抵抗伤,钝器造成的伤也仅有一处,说明凶手砸晕被害人后,就将他抛下了楼。”

“凶手可能是两个人吧,一起把被害人扔下了楼。”卫彬用脚尖在窗前的地上比画着,那里有一条拖拉重物的痕迹,有两对脚印在这条拖痕之上。

“是一个人。你看有一双脚印的方向不对,应该不是在拖被害人时留下来的。”骏作又走到那张沙发旁,做了个自上而下的敲击动作,说道,“凶手下手的地方应该就是这里了。”

卫彬走到沙发旁蹲下身子,发现这处地上的灰尘少了不少,还留有少许的血迹。

“那发消息给死者父亲的人是谁?”

“当然是凶手。”

“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个嘛……”骏作被卫彬连珠炮般的问题难住了,反问道,“死者头部的伤是怎么造成的?”

“钝器击打。那根铁棍就插在尸体旁的泥土里,有同事推测说是死者用那根铁棍来要挟父亲,自己打了自己的脑袋,结果父亲不为所动。见要挟不成,死者升级为更加危险的跳楼举动,失足才掉下去的。”

“死者的父亲呢?”骏作上来时,并没有看见任何闲杂人等。

“已经带回刑侦队了。”

骏作“哦”了一声,心里清点着明天的行程安排,希望挤出点时间来和这位父亲见面谈一次。

“你看这像什么?”一直蹲在地上搜寻的卫彬如获至宝般发现了一条约二十公分的细长痕迹,像是什么东西最近在那里放过。

这个问题太过抽象,骏作也答不上来,叫来了勘查人员拍照取证。他们又在十二层仔细搜查了一遍,再无其他发现。骏作一挥手:“走!看看那辆车去。”

年轻人身手敏捷,卫彬先一步爬下了楼梯,替骏作扶着破败的梯子问道:“你说上面那张沙发是怎么弄上去的?”

“方法多了。又不是非得整个沙发往上搬,可以拆了搬,也可以从窗户吊进来。”

才说了这么几句话,梯子上的骏作已是心悸气短,最后几级也学着卫彬的样子一跃而下,脚踝落地姿势不正,只听“咯咯”一声。

脚崴了。

卫彬松开竹梯想去帮骏作一把,不料楼梯一歪,径直朝骏作的脑袋倒来,没等他俩反应过来,已经砸在了骏作的身旁,扬起一阵尘烟,整个散了架。这次意外距离他的脑袋仅有毫厘之差,差一点就会让他头破血流,崩裂的竹片还划伤了骏作的手背,所幸并无大碍。

卫彬替他除去鞋套,脱下鞋袜一看,脚踝已经肿出鸡蛋大小一块。骏作疼得从牙缝中“咝咝”地吸着凉气。

“这回你不休息也不行了。”卫彬带有幸灾乐祸的情绪拉起了他,搀扶着一级一级往下走去。

才走了几步,骏作猛然回首,看着十二层那个与楼下毫无连接的孔洞,碎成几段的竹楼梯,将它变成一个悬浮于头上的封闭空间。

不知哪个冒失鬼踩到了探照灯的电源线,黑暗吞噬了一切,再明亮的月光也照不到骏作脚下的路。

卫彬也不敢贸然挪步,楼道没有安装扶手拉杆,失足一步就可能跌下十一层,和被害人沙欣一样摔得不成人形。

黑暗引发了连锁反应,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后山内的温度似乎骤然下降了几度。骏作用和环境极为相衬的冷硬口吻说道:“这次遇到的,没准是个棘手的密室案件。”

骏作曾经以为自己是一个坚强的人。

仔细想想也是这样,他一个人负担了婚后家庭生活绝大部分的花销,工作之余还会和妻子抢着做家务,做丈母娘搬家时的搬运工,装修时的监工,大雨天背着儿子秀人去医院吊盐水,和调戏妻子的小流氓打过架。他希望成为一个值得信赖的人,总是尽全力将事情做到完美,所以他不喜欢做事的时候被打断,这不关乎所做事情的重要性,是体内毒瘾般的强迫症。

因为妻子的死,他想过改变,却又不能改变,他的性格绝不能容忍自己放弃三年的追查。

但病痛让人意志消沉,骏作脚踝的伤比想象中严重,昨晚照了X光,医生诊断为疑似骨裂。骏作坚持没有打石膏,行动起来十分不方便。他仰面躺在床上,两只手交叠在脑后,始终放心不下让卫彬一个人调查郭树言遗弃的汽车,生怕他遗漏什么。

有点口渴,骏作想去厨房倒一杯水,尝试动了下腿,一阵钻心的痛。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对日渐衰老的身体无可奈何,心中惦记起秀人来。

也许是父子间的心灵感应,秀人端了一盘子的东西走了进来,他用手肘轻轻带上门把,清秀的脸庞上还有淡青色的瘀痕,面无表情地将盘子摆在了床头柜上。

“你的脚扭伤先要冷敷,过了二十四个小时再热敷。”秀人把一只冰袋按在了骏作的伤处。

骏作痛得眼泪直流:“你到底懂不懂啊!”

“我打篮球崴脚,都是这么治好的。别动!”秀人把冰袋绑在了骏作的脚踝上。

“就知道乱花钱买这些没用的玩意儿。”骏作本想说两句感谢的话,可愣是憋出了这样一句话。

秀人叹了一口气:“不是新买的,都是我以前用过的。”说完,把盘子里的一个信封递给了骏作。

骏作对这个信封熟得不能再熟了,上面印着某个保险公司的名称,正是赔偿妻子保险金的那家。

“怎么?没花完?”骏作把枕在脑后的双手移在了胸前。

“这钱本来是给‘疯子’外婆看病的,现在用不着了。”再这么被嘲讽下去,秀人不知自己能不能再忍受,起身放下了信封,“钱我放柜子上了,一分没用。”

见秀人打算离开,骏作话在嘴边,又放不下身段,难得儿子主动示好,眼睁睁错过了一次沟通交流的机会。

“你的脸没事吧。”骏作好不容易找到了开场白,去学校告知冯峰外婆自杀的时候,虽然看见秀人挨揍的脸,见怪不怪的他并没有多问。

“能有什么事。我又不是小孩子。”秀人痞痞地说道。

“最近别惹事了,镇子上不太平。”知子莫如父,骏作清楚儿子是个有仇必报的人,就算他嘴上能忍住不说,拳头能忍住吗?心真的能做到原谅吗?

“怎么?凶手不是已经抓住了吗?”秀人已经在房间门外的半个身子又缩了回来。

“估计很快就会放出来了。”

“为什么?”

秀人反应激烈,骏作记起他和郭树言有过冲突。

“你是不是去人家的书店泼过油漆?”

“比起他对‘疯子’做的事,我那算客气的。”秀人咬牙切齿。

和所有人一样,秀人认准了杀死冯峰的人就是郭树言。

然而秀人并不知道,这个小小宣泄情绪的举动,引起了骏作怀疑,他之后对话的身份由父亲转变成了一名侦探。

“你是说郭树言杀了冯峰?”骏作斟酌着说出每一个字,以防秀人抵赖时玩文字游戏。

“没错。‘疯子’外婆的这条命也要算在他头上。”

骏作推算着日子:“你和沙欣泼书店油漆的时候,我们还没有认定凶手是郭树言,你当时怎么知道一定是他杀的人呢?”

秀人眼神变得飘忽起来,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不是他杀的,还能是谁?这个镇子上变态的人就他一个。”

“你们以前有过节吗?”这句话稍欠力度,骏作又补充道,“你也想知道到底是谁杀了冯峰和沙欣他们吧?最好知道什么就告诉我,别错过了抓捕凶手的最好时机。”

“你怎么知道沙欣不是自杀?”回想昨天在后山十二层看见沙欣尸体时的情景,秀人还心有余悸。

昨天,沙欣突然跑来跟他说,终于知道杀死“疯子”的真正凶手是谁了,下课后他会和凶手在后山上见面,让秀人一起来帮忙,替“疯子”报仇。秀人起初担心会不会是沙欣为骗他单独去后山布的局,但为了“疯子”,秀人还是按时赴了约。在后山外面看见沙欣一个人进去,他又观察了几分钟,确保不是一个陷阱,才走上了后山的十二层。

在那幢废弃楼房的顶层,他亲眼目睹了一生难忘的可怕景象。

秀人轻车熟路地从竹楼梯爬上十二层,视平线刚到达十二层的地面,就看见了卧倒在地上的沙欣,脑后金黄色的头发被血染红,半边脸和嘴唇都沾满了灰尘,一双眼睛直瞪瞪地对准秀人,再也闭不起来了。

沙欣死了。他居然死了!秀人第一反应是他被约来的凶手杀死的,他在外面的时候,没看见一个人走出后山,凶手应该还在后山里。想到这儿,秀人慌忙从竹楼梯上退了下来,用最快的速度离开了后山。

后来发现警察判定沙欣可能是自杀,他也不愿多事,把这件事压在了心里。虽然秀人知道是凶手后来又把沙欣扔下了楼,但真要站出来他又顾虑重重。一来自己连凶手的影子都没看到,二来昨天上午打完架后,自己当着很多同学的面威胁过沙欣,真要是调查起来,只怕自己有嘴也说不清,反而惹得一身骚。

这件事就连骏作他也不打算透露一个字。秀人也知道自己的父亲不是一个会轻易善罢甘休的人,如果没有个恰当的解释和理由,他定会像块牛皮糖一样黏住自己。于是他决定说出六个月前的一起事件,来转移骏作的注意力。

正是此起秀人守口如瓶的事件,让秀人、“疯子”和沙欣三人与郭树言结下恩怨,从而引发了花桥镇一系列骇人听闻的可怕案件。

那是花桥镇发生第二起少年分尸案后的当天傍晚,这起案件的受害者,正是替秀人他们去练舞室偷拍的寿君。寿君的突然不见扼断了秀人他们的财路,一行三人绞尽脑汁讨论着赚钱的方法。

贩卖色情录像带可谓是一本万利,得来容易的钱花起来自然不会想到节俭。邻近月底,三个人口袋里的钱已经凑不齐一顿饭钱了。他们在街上漫无目的地游逛,谁也不想回家,“疯子”提议道:

“要不我们去前面那家书店看会儿漫画书,怎么样?”

“你什么时候开始看漫画了?我怎么不知道?”秀人有点抵触“疯子”的提议。

沙欣眼珠一转,坏笑道:“不过那家书店的老板娘挺漂亮的。”

“疯子”连连点头,表示赞同:“是啊!是啊!书店老板每天都会先回家,就留老板娘一个人在店里,现在镇子上都发生杀人案了,他也不怕出事。”

“那也不关你的事。人家年纪比你大多了。”看着一脸思春相的“疯子”,秀人拿他开起了玩笑。

“年龄不是问题,婚姻不是距离。”“疯子”说话的样子叫人想吐。

“行了,行了,你要是个男人就冲进去表白!”沙欣故意激他。

“表白这么低俗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疯子”挺起了胸膛,想象自己是柏拉图一样的情圣。

书店的门打开了,几个低年级的学生鱼贯而出,屋子里的灯光在门前洒下一片,在渐暗的夕阳下,暖意融融。章小蕙双手叠在身前,和店里最后的几位小顾客点头道别。

“疯子”痴痴地盯着她美丽的侧脸,眼珠一动也不动。直到章小蕙转身关上门,他瞳孔中的光才熄灭。

“现在她一个人了,‘疯子’你要不要进去和她聊聊,我们顺便进去搞点钱?”沙欣熟练地舞起了一把蝴蝶刀,说出了一个疯狂的点子。

秀人看了眼沙欣手中的刀,有点顾虑:“书店里都有监控,被拍到就麻烦了。”

“你怎么说,痴情汉?”沙欣见秀人不愿响应,转而说服另一个。

因为家境的关系,“疯子”免费看上一个小时的漫画都很满足,对钱几乎没有抵抗力,只要是能获利的事情他连大脑都不过就愿意去做。但这一次情况特殊,他也有些犹豫:“这不太好吧!”

“什么好不好的!爽快点!披个校服进去挡着脸,监控能拍得清楚吗?那么多学生警察也查不过来。”沙欣这话也是讲给一旁秀人听的。

虽然和沙欣关系很铁,但秀人始终摸不透他,总觉得他是会随时翻脸杀人的那种人。

“你们也知道我爸是干吗的,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肯定是我。”秀人断然拒绝了。

“那我一个人去。”沙欣赌气地说道。他今天穿的是便装,于是就问秀人借了校服,翻起帽子,遮住大半张脸,将揣着刀的那只手插进了口袋里。

“你别乱来啊!”“疯子”看沙欣的样子,有点为章小蕙担心,一跺脚,翻起了自己校服上的帽子,“算了,我还是和你一块儿去吧。”

“小心点儿。我在这边帮你们盯着,快去快回。”秀人左右环顾了一下无人的街道,用手背向他们俩甩了两下,自己选了个视野良好的地方,点起一根烟,警惕着随时可能经过的行人。

在路灯下映照一片片灰黄色的泥泞并不是显得丑陋,心静静沉淀,空气中能嗅出每家每户飘出温馨的饭菜香,秀人已经想不起和父亲一起吃晚饭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心莫名落空。

他抬起头,一盏旧旧的路灯的光射进干涩的眼睛,光芒的最亮处显现出一个熟悉的头像。秀人合起眼睛,脑海里亲爱母亲的轮廓渐渐清晰。

妈妈,我好想你。

垂下头,一滴泪无痕地滑过脸颊。

心中一片宁静的温柔。

“快跑。”沙欣一边冲出书店,一边把校服脱了下来,扔还给了秀人。

“疯子”紧随其后。

从书店抢来的钱数目并不大,但比沙欣想象中艰难,秀人在外面也等了好一会儿。性质上也演变成了

入室抢劫,三个人提心吊胆地过了一个星期,没有任何风吹草动,沙欣说可能是损失不大的缘故,书店店主没有报案。

后来,秀人佩戴在手腕上的那根皮质手链,是事后在沙欣还给自己的校服口袋里找到的,校服一边肩章上的纽扣掉了一粒,沙欣解释说是逃出来的时候挂到了门框。

直到章小蕙从花桥高中教学楼上跳下来,秀人才对沙欣说的话起了疑心,但不管他怎么问,沙欣和“疯子”也不愿往事重提,哪怕发现书店老板在盯梢他们,他们两人就是三缄其口。所以在“疯子”死后,秀人和沙欣才会以为是书店老板的报复,去泼了书店油漆。

究竟那一天书店里发生了什么事?三位当事人如今已先后死去。

真相蛰伏于长夜的背后,凝结成一场场死亡,人们猜测着,想象着,等待掩盖一切的帷帐被再次无情地掀起。

骏作回忆起书店隔壁那位礼品店老板娘,曾对他说过郭树言当日背着章小蕙离开的场景。

为什么要背着她?

骏作和秀人露出了相同的疑惑表情。

手机铃声催命般无限循环,来电人是卫彬。骏作接起电话先说了句“你稍微等会儿”,随后拿着手机对秀人摇了摇,示意一些涉及案情的话他不能听。

秀人指了指他的脚踝,又指了指床头柜上的那些东西,就知趣地退了出去。

“喂?”骏作重新把手机放到了耳边。

“告诉你一件吃惊的事,郭树言丢弃的那辆车,就是当年撞死嫂子的那辆车。”

“你确定吗?”骏作在后山见过那辆车,车身颜色和当年残留在妻子身上的油漆不一样。

“百分之一百二十肯定。”卫彬高亢地说道,“那部车曾经整车喷过漆,改了颜色,技术部门把它的底漆和当年嫂子身上的油漆一对比,发现完全匹配。”

脚踝上的冰袋被骏作捏得咯咯作响,一股热血冲上了头顶,他翻身下床,单脚站立,开始穿衣服。

“喂,喂,你还在听吗?”卫彬在电话那头一阵呼叫。

“你现在在哪儿?等我过去当面说!”

骏作甩下冰袋,忍痛走到房门边,想了一想,又回去从床头柜上拿起了热敷用的热水袋,夹在了腋下。

走出房间,门外杵着眼眶噙满泪水的秀人,本想偷偷打听后山案情的他,意外得到了杀害母亲凶手的消息。他的嘴唇抖得很厉害,刚想说什么,骏作抬手阻止了他。

“发型像女人,别腔调也像女人了。”骏作露出一个坚毅的笑容。

秀人吸了下鼻子,迅速拭去眼角的眼泪。

父子之间,有时候沉默来得比坦诚更有份量。

骏作留下一瘸一拐的背影,但即使在风雨中依旧显得坚如磐石,可以为心爱之人遮风挡雨。父亲转身时,秀人看见他后脑勺上一小片没有头发的白色头皮,心被撕开了一个微小的口子,那些无处安放的回忆活跃起来。

小时候,父亲让自己骑在他肩膀上看热闹,因为害怕,秀人很用力地抓住父亲的头发,生生扯下一片来,这块头皮从此再也没长出头发。那时候摸着这块光秃头皮的骏作,笑得和现在一模一样,只是脸上多了几道岁月刻下的印痕。父亲用来伪装冷酷的面具后,是对儿子无限热望的期待——他从没有放弃过秀人。

回首往事,秀人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懊恼不已,萌发出父亲再也回不来的不祥预感。

“爸爸!”

释怀的秀人从心底呐喊出来,只是早已离去的骏作听不见了。他们那段紧张得几近走入死胡同的父子关系,已经宣告不复存在。

真想每天都能听到父亲严厉的批评,也许正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才是最深刻的幸福。

秀人在泪光中微笑着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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