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仲春独坐在房间里,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妻儿的照片,脸色铁青。或许是盯视的时间久了,竟慢慢产生了幻觉。

梁太太牵着小男孩,深情道:“我原来以为我在你眼里是多余的,你赶我走,无非就是恋着别的女人。到了重庆我才知道,你是有苦衷的。我什么都不说了,我等你回来。等抗战胜利了,我们一家团圆。”

“很多事情已经回不了头了。”梁仲春叹道。

“我对感情的事情,虽然很敏感,但是并不顽固……”

“不是感情的事,是,是……做了汉奸的人,一辈子都上不了岸了。”

梁太太的声音忽然变得很凄厉:“你必须回来,你要不回来,我们怎么办?”

梁仲春倏地站起来,忽觉原来是幻象,不禁一身冷汗,有苦难言。

想到几个小时前,阿诚将文件送到自己面前时的笃定模样,后背冷汗涔涔。

阿诚送了份文件给梁仲春,梁仲春狐疑地看着:“今天晚上?”

阿诚点头。

“你不怕我反水?”

“我怕你不反水。”

梁仲春低吼:“你个混蛋!我会因此丢饭碗的!”

阿诚低声道:“只要不丢命!”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要救小少爷。我是明家恩养长大的,我救小少爷,是为了报答大小姐的养育之恩。我的条件很简单,两条命换一条命。当然,梁先生要舍得杀妻灭子……”

梁仲春瞪着血红的眼睛:“你!”

“那我就认命了。再怎么说,小少爷跟我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兄弟,对吧?梁先生?天枰砝码,人命交易,做就做,不做就两清。”

一席话说得梁仲春冷汗淋漓,赞叹道:“你隐藏得太好了。”

阿诚意味深长地笑笑:“我准备充分。”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不能失败,想想老婆、孩子,想想如夫人。”

梁仲春略一沉吟:“我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你说。”

“我原是中统出身,我今次反水,必须要有一张陈先生手书的特赦令。并且,从现在开始,我的身份要转换为中统卧底。”

阿诚听到他开出的条件后,当即笑吟吟地从皮包里取出一张中统局陈局长签发的特赦令:“梁先生,我知道你想要什么,我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梁仲春真心佩服:“好,高瞻远瞩。”

“从今以后,老兄就是党国的功臣了,无论江山易主、春秋换季,梁先生都能立于不败之地。”

回想着阿诚的话,梁仲春从心底做了从此“反水”的决定,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手枪,从弹夹里退出子弹。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苏太太打开门,看到阿诚扶着神志不清的明镜站在门口,有些惊诧。

“阿诚?”

阿诚只一句话:“苏太太麻烦你。”

苏太太立即把明镜给扶住了:“交给我了。”

阿诚不客气地先进门:“我打个电话。”

苏太太扶着明镜,左右看看,关上大门。

正想着,电话突然响起,梁仲春拿起电话还没说话,话筒里就传出阿诚的声音:“细节就放在你办公桌上,左上角,有一个信封。”

梁仲春看看手表,已经10点多:“没时间了。”

“那你还等什么。”阿诚冰冷的语气说完,挂断了电话。

梁仲春挂了电话,像下定决心般,起身走出了办公室。

刑讯室走廊上的灯一闪一闪,显得很灰暗,忽然,灯泡黑了。特务谩骂着,黑黝黝的夹道里,特务出去检查电路。

一个黑影拿着一只针管从黑暗中走来。

明台躺在冰冷的地上,浑身上下一片血渍。

朱徽茵走进来,用手探了探明台的鼻息,扶着明台坐起来,替昏迷不醒的明台打了一针。待他微微呻吟了一声有了反应后,朱徽茵才转身离去。

黑暗的走廊上,灯泡又亮了,灯光惨白惨白的瘆人。朱徽茵往外走,和检查完电路正在往回走的特务打了个照面。

“朱小姐,您怎么来了?”特务好奇地问。

“刚截获了一条密电码,我来找汪处长。”

“汪处出去了,好像是去政府办公厅。”

“我马上去给她打电话。”

特务一转身,朱徽茵又折回来:“知道汪处去找谁吗?”

“除了明长官还能是谁?”

“明先生不是暂停一切职务了吗?”

“私事吧,谁知道呢?”

突然,几个特务荷枪实弹地冲进来,朱徽茵问道:“你们想干什么?”

梁仲春走进来,二话不说便吩咐道:“把犯人明台带走!”

特务和朱徽茵都慌了神,特务阻止:“梁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梁仲春一巴掌打翻在地。

朱徽茵护着特务,质问道:“梁先生,这个犯人是汪处长正在审讯的要犯!”

梁仲春不冷不热地说道:“是她小叔子吧?她审了三天三夜了,有结果吗?”

“有没有结果,都必须等汪处……”话音未落,梁仲春拔出手枪,指向朱徽茵。

“我现在就要人!”

走廊上顿时剑拔弩张。

阿诚换了件衣服,配好枪,从套房里走出来。看到阿诚出来,苏太太迎了上去:“我会一直陪着明董事长的。”

“您费心了。”

“你放心。”

阿诚看看手表,已是夜里11点:“走了。”

苏太太叮嘱道:“阿诚,天黑仔细看路。”

阿诚点点头,言简意赅:“有数。”走出了诊所。

警灯闪烁,摩托车轰鸣声一片。

梁仲春站在院子中央,指挥特务们执行紧急行动,处决一批抗日分子。特务们两个架一个,拖着遍体鳞伤的“死囚”上囚车。

气息奄奄的明台也在其列。

朱徽茵从西花棚大楼里追出来:“梁处,梁处,你听我说。”

梁仲春看着她,道:“我在执行特高课的制裁令,枪决一批共党分子。”

“明台不是共产党。”

“不是吗?我看他就是。”

“他是军统局的人,汪处长说……”

“汪处长,汪处长,这76号发号施令的难道只有一个汪曼春?!我告诉你,我在执行公务,谁再敢阻扰,军法从事!”说完,对众人手一挥,“上车!走!”

摩托车在一片轰鸣中开道,囚车扬长而去。

梁仲春坐车离开西花棚大院。

朱徽茵下意识看看手表,心中一阵紧张。

阿诚的车狂奔在街上。

一辆殡葬车也在另一条街道上疾驰着,黎叔和程锦云装扮成狱医坐在车里,车上还有两名行动员,几人做着一切战斗准备。车厢内,一片安静。黎叔心想着:“儿子,爸爸一定救你出来!你要挺住!”此时的程锦云也比任何行动都要紧张,深深呼吸着,一深一浅地吞吐着。黎叔看着她说道:“放松,我们一定会成功,明台等着你呢。”

程锦云点点头。

上海饭店门口,汪曼春踉跄地搀扶着明楼走了进去。这时的明楼全无平日里运筹帷幄的气质,颓然地倒在沙发上。

情绪终于稳定下来,明楼和汪曼春站在露台上俯看着万家灯火,汪曼春小鸟依人般依偎着明楼。

明楼拿着酒瓶,灌着红酒,醉眼迷离:“我们正处于一场战争中,我每天每夜,无时无刻,不是苟延残喘地过日子。我一直认为,总有一天,我会被自己所信任的身边人给残忍地杀死。”

“师哥,你别再喝了。”看着这样的明楼,汪曼春心痛,眼泪滴下来,伸手去夺明楼手上的酒瓶,却被明楼推开。

明楼喝着酒:“有时候,我一闭眼就能看见自己的尸体躺在冰凉的水泥地上,而凶手就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我甚至能看到他的脸。”

汪曼春连连摇着头:“不会的,不会是那样的。”

“我总是全心全意地对待我家里的人,无论他们是否背叛你,欺骗你,甚至利用你,直至伤害你。”

“我在这没人敢伤害你。师哥,你相信我,请你给我机会,让我走近你,靠近你,我一直都……”

明楼打断她:“我明白你,但是有些事情是无法改变的。对于我来说,血缘很重要,对于明家来说,亲情更重要。其实说穿了,亲情是一种最简单幸福。难就难在你怎么做,才能做到两全其美。明台居然要杀我,他亲手毁掉我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家族企业,我现在还剩下什么?一无所有。我所有的信赖都所剩无几。我还能信谁?我谁都不信!”

“你还有我,你不会孤独的。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背叛你,我不会。”

“你不会?”

“绝不会!”

明楼顺手拿了一瓶白酒给她:“来,陪我喝!”

汪曼春接过酒瓶,打开瓶盖,对着瓶口仰头灌了下去,一干就是一小半。

“豪气!”明楼赞道,“我为了你汪曼春什么都能舍弃,什么世仇、名誉,见鬼去吧。我为了你,真心追随大日本皇军,跟汪主席干到底。”

汪曼春喝酒。

两人一通痛饮。

白酒饮完,明楼又拿出红酒:“至于明台,你该杀就杀,该刮就刮!兄弟啊,我把他当亲兄弟,到头来,啊,势同水火!想要我死!我现在啊,孤家寡人一个,谁都不待见我,家里人不待见我,市政府也不待见我,连日本人也开始不信任我了。”

明楼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汪曼春见状心中不忍,上前夺下他手里的红酒:“你别喝了,再喝就醉了。”

“陪我醉吧,曼春。你现在唯一能帮到我的,就是陪我一起醉。”

看着眼神迷离的明楼,汪曼春也不再劝,猛地对着酒瓶又灌了一口:“我陪你醉!”

不一会儿,两人都已经醉意十足,心神恍惚。明楼说话的舌头都短了半截:“我自认,自己有敏锐的洞察力,可是,为什么,对于我身边的人却丝毫没有怀疑过?曼春,你,你是怎么抓到这只毒蝎的?啊?你……能干。但是,但是曼春,你有证据吗?你要知道,你抓了我兄弟,我就被一撸到底……明台会不会是无辜的呢?曼春?”

汪曼春醉醺醺道:“不可能。”

“证据呢?”

汪曼春继续喝着酒,虽有醉意,但是仍旧条理清晰:“还记得那块‘伯爵’表吗?在……小秦被杀死的现场,我们发现了明台曾经有过的一块‘伯爵’表。”

“这并不能说明,明台……就是凶手,也有可能是栽赃。”

“还记得那次明台偷开你大姐的保险箱吗?孤狼给我提供了详细的情报,说明镜在银行开了三个保险箱,很有可能是为共产党提供活动经费,我派小秦在那里盯梢。终于,有一天鱼咬钩了……”汪曼春继续道,“当时,我认为终于钓到了一条大鱼,所以,我带着人冲赶去……没想到,明少给我们演了一出好戏。”

这时,趁汪曼春不注意,明楼转过身去,将一片小药片扔进了红酒杯里。

汪曼春背对明楼苦笑道:“现在想起来,明台真是,真是太会演戏了。”

明楼倏地转过身,盯着汪曼春,道:“因为他受尽了酷刑,一个字也没有吐吗?”他眼神犀利,寒光闪闪。

汪曼春感觉到了异常:“明楼,我是为你好!”

“你把明台置于死地,我能好吗?”

“师哥,他不止做了这一件事,他不止杀了小秦,他还想杀了你!共党的联络站武康路137号,就是明台在外面租的房子,朱徽茵找到了那个房东……”

明楼把手中的酒杯递给汪曼春。

“我在乱坟岗上,亲眼所见他在埋于曼丽的尸体,后来,我才想起来,我在烟花间看到过这个女人,她和明台在一起。”汪曼春回忆着,又喝了一口酒,对明楼继续道,“他杀死‘毒蜂’,你是没看见,嚣张到极致,冷血残酷,他就是一个杀人机器。明台的所作所为,已经严重伤害到了你!明楼,他连累你,不是我的初衷。”

“曼春,你知道打击一个人的最佳手段是什么吗?就是夺走他的权利。”明楼意味很深地看着汪曼春说。

“我知道特高课停了你的职,但是,师哥,你放心,很快,很快,你就会官复原职。我保证。”

明楼似乎稳定了情绪,开始夸夸其谈:“我为新政府工作,我让明家背负了骂名。说实话,我并不以此为荣。什么是爱国?国家的政治、经济都被打垮了!有人骂新政府是卖国贼!那我真的想请问一下,国家在哪里?在重庆?在延安?还是满洲?整个国家一盘散沙。我,明楼,并不是一个贪图荣华富贵去出卖国家的人,我是想让这个就快崩溃的国家回到稳定的秩序中,稳固国民安全、稳定国家残存的一点经济、一点力量。我为此赌掉自己的前程,明家的名誉地位一落千丈。谁知道真相?真相往往迷失在其中。”

汪曼春一边喝着酒,一边感觉眼睛睁不开,头重眼沉,恍惚间说了一句:“师哥……我好困。”

明楼看着汪曼春,道:“这些还不是最难的事,最难的是,我必须接受一个事实,我会失去我的亲人。”

汪曼春软软地倒在了地上,沉沉睡去。

明楼把杯中酒倾覆在露台上,整理衣服,准备离开,在离开的一瞬间,对汪曼春道:“我实在是付不起这么昂贵的亲情账单……”说完,大跨步从汪曼春身上跨过去,离开房间。

一声关门的声音,隔绝了两个不同世界的不同人生。

黑夜,冷风袭来寒冷刺骨。刑场外停着几辆汽车,阿诚和梁仲春站在黑暗处。

“看上去好安静。”阿诚低沉着声音说。

梁仲春应和道:“安静得叫人心里直发毛。”说着,抬起头看见一名“医生”黎叔和“摄影师”程锦云。

“你的人?”梁仲春问。

阿诚纠正道:“咱们的人。”

梁仲春明白了。

“医生负责检查死囚断气,摄影师负责给死囚拍执行后的尸体遗照。我总要让你安安稳稳地过了特高课这一关。放心。”

黄土堆下,五个将要被执行死刑的犯人并排站着。

阿诚和梁仲春站在黄土堆前,十几名行动处的特务全副武装以立正的姿势站在身后。

乱坟岗上的空气又冷又湿,月光下,梁仲春看见自己的投影黑糊糊地映在黄土包上,怎么看怎么瘆人。阿诚看了一下手表,说:“凌晨1点了,时间到了,执行吧,梁处。”

梁仲春从枪套里拔出手枪来,阿诚一伸手递给他一把枪:“梁处,用这个。”梁仲春会意,换了手枪往黄土坑走去,阿诚也提了手枪,随他下去。

梁仲春向阿诚耳语,道:“枪要走火了怎么办?”

“走火了,算我的。难道你还不相信我?”

“我就是太相信你了,才回不了头。”梁仲春拉响枪栓。

“你说错了,你现在是浪子回头。”阿诚对着一名囚犯的后背开了第一枪。

枪声清脆,人犯栽倒。

“我可是跟定你了,你可别想过河拆桥,半道上甩了我。”梁仲春手起枪响,一名囚犯倒“毙”。

“这话说的,听起来像新婚夫妇。”说着,又是一枪。

梁仲春紧接着又开了一枪。

最后剩下明台。

明台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迷迷糊糊的,跪都跪不稳,阿诚把他扶正,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句话:“明台,我们回家了。”他的枪口对准明台的后心就是一枪,“麻醉”子弹让“血”从“血袋”内冒出。

大功告成。

待医生检查完,摄像师拍完照,所有尸体都被抬上殡葬车后,阿诚把梁仲春拉到了一边,说道:“上海银行保险柜127号,我给你存了50根黄鱼。”随即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梁仲春,“回吧,梁处。”

阿诚正要往前走,梁仲春一把抓住他,说:“你答应扶我上位的。”

“当然,你等着吧,76号马上就能改地换天。”阿诚自信满满,一脸春风。

殡葬车在夜色中急速前进行驶着,车厢内,两名行动员和黎叔对几名“死囚”进行着急救。程锦云抱着明台,感觉明台浑身上下冰凉,大为惊骇,几乎要哭出声来:“明台,明台你快醒醒,不要吓我啊明台。”

明台依旧没有声息。

程锦云不停地喊着。

黎叔挪身来到明台身边,从程锦云手里接过来,抱着:“孩子,孩子!”他边叫边用手指大力掐着明台的人中,明台微微呻吟了一下。

黎叔的眼里全是泪水:“儿子,儿子,你千万千万要挺住!爸爸不想再失去你!”他把明台紧紧抱在怀中,程锦云惊愕不已。

明台一身是血站在明镜面前,痛苦地叫着:“姐姐救我!”伸出一只胳膊拉住明镜的手。

明镜忽然发觉自己站在高高的悬崖边上,一只手拽着明台。她拼尽全力也拉不住他,眼睁睁地看着明台的身体悬挂在悬崖边上,惨叫着:“明台……”

明台的手突然在明镜的眼前撕裂开,鲜血淋漓,指甲剥落,明台的面目也开始浸透出鲜血。明镜疯狂地喊着:“明台……”只见,明台的手落下去,身子掉下万丈深渊!

明镜惨叫着“啊”一声倏地坐起身。

“明小姐。”苏太太叫道。

明镜从梦中醒来,一脸泪痕,浑身是汗:“这是哪啊?”

苏太太继续唤着:“明小姐。”

明镜狐疑道:“苏太太?我怎么会在这?”

“你先喝碗热汤,稳稳心神,我慢慢告诉你。”苏太太把一碗汤递上前,明镜迷迷糊糊地把汤给喝了,“这是安神汤,喝了,好好休息。”

一碗汤下肚,苏太太的样子在明镜眼中又模糊起来,昏昏睡去,苏太太轻手轻脚给她掖好被子,走出房间。

明楼匆匆走出饭店,看了看手表,快速上了一辆停在饭店门口的汽车,朱徽茵发动汽车,飞驰而去。

汽车停在诊所门口,苏太太闻声出来见到是明楼张口便道:“二楼会议室。”

“好。”明楼边说着边脱下外套递给苏太太,顺口问道,“我大姐睡了吧?”

“睡了。我给她服了点镇定剂。你放心好了,我今夜整夜都会陪着她。”苏太太道。

“谢谢。”明楼转身和朱徽茵一起上了楼。

暖阳让汪曼春从睡梦中醒来,由于喝了太多的酒,头痛欲裂的汪曼春睡眼惺忪地醒来。她一下坐起来,想着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恍然一梦。

汪曼春站起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她想到了什么:“明楼?”推开门廊,发现早已人去楼空。

汪曼春的头痛得很厉害,呢喃叫道:“人呢?”目光转向露台上一个空酒杯。

回到办公室,汪曼春感觉头昏脑涨越来越不舒服,竭力控制着身体的不适,端着水站在窗前,看着西花棚一片安静,静得出奇令她有些诧异。这安静像是敏感的信号,忽然感觉不对,慌忙放下杯子奔出了办公室。

刑讯室走廊上空空如也,汪曼春一推开刑讯室的门,彻底呆愣当场。空荡荡的刑讯室里,明台早已不知所踪。

“来人!人呢?”汪曼春大喊着。

朱徽茵和一名特务闻声而来。“汪处长,你总算回来了。我们昨天找了您一晚上……”朱徽茵一脸仓皇地说道。

“发生什么事了?犯人呢?”

“被梁处长给强行带走了……”

汪曼春像一股旋风一样卷出了刑讯室。

朱徽茵追在后面:“汪处长,汪处长……”

汪曼春直冲入梁仲春的办公室,二话不说开门见山地质问道:“我的人呢?!”

梁仲春缓缓地抬起头,一副鄙夷不屑的面孔:“你的什么人?!”

“你别装蒜!明台呢?”

梁仲春“哦”了一下,示意汪曼春稍安勿躁,拿出一张执行枪决的执行单。

汪曼春看到“执行单”三个字,勃然大怒:“你给我说清楚,你凭什么杀了我的人?”

“谁是你的人?我杀了谁?你的人全都在这里,少了谁,你给我指出来?”梁仲春明知故问。

“你杀了我的犯人。”

梁仲春冷笑道:“笑话。犯人就是犯人,还分你的我的,这里是76号,你以为你在海盗船上坐地分赃啊?你不就是怪我杀了你未来的小叔子吗?我是替你着想啊。我替你杀了他,你省心又省事。明长官,他是不会怪你的。”

汪曼春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你知不知道,这件事牵涉到政府的安全。”

“是吗?我觉得杀了抗日分子,政府会更安全。”

“你毁了我!”

“这句话该我说!你现在成了76号的当家人,我算什么,留用察看,我在戴罪立功,汪曼春汪大处长!76号每天都在杀人,每时每刻都在消灭抗日分子。难道杀一个我就要向您汪大处长汇报一个?”

汪曼春被他堵得一口气闷在胸口。

“我是接到日本特高课的命令,枪决一批抗日份子。是一批,不只是明台一个。我也想跟您知会一声,可是昨天晚上,我满大街的找您,就是找不到啊!汪大处长,我帮您完成了任务,你不但不领情,还跑来指责我?您是不是精神上有点不正常啊?”梁仲春言之凿凿,说得振振有辞。

汪曼春心底落了虚,头顶冒着细汗,总觉得发生的这一切都有些怪异,犹如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们两个,明里暗里斗了这么多年,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是这一局你的确赢了,赢得非常漂亮,一举破获上海滩两个毒物,其中一个蝎子,还是你的小叔子。”

汪曼春面皮紫涨:“你!”

“大义灭亲啊,汪大处长。也难怪,你现在也没个家,你也不知道什么是家。”

汪曼春怒道:“梁仲春!”

“我杀明台,就想证明一件事,我梁仲春在76号有绝对的控制权。”

“你,你就为了你那一点可怜的自尊心,牺牲掉全局。你知不知道明台身上还有线索可以挖?”

“明台要是个软骨头,他早就开口了。你留着他,毫无益处。汪处长,看在我们同僚一场的份上,我真心的要提醒你一句,日本人现在重用你,千万别受宠若惊,小心被人设计。”

汪曼春气结摔门而去。

梁仲春摇头叹道:“女人啊……不可理喻。”

和煦的阳光照在明台熟睡的脸上,阁楼房间里弥漫着药香气。明台缓缓睁开双眼,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剔透的泪珠,他有些疑惑,这泪水从何而来?他模模糊糊中看见了程锦云秀丽的面庞,惊疑,难以置信,更难以确定自己身在何处?

“锦云?”他试探地叫了一声,生怕下一秒“幻觉”消逝,重新跌落到万丈深渊。

“明台。”程锦云应着声,声音明显带着哽咽,“明台,没事了,你没事了,明台。”

明台感觉自己恍若隔世:“锦云?是真的?锦云。”他一下子坐起来,伸出一只胳膊,“来,咬我一口,看我是不是在做梦。”

程锦云的眼泪落下来:“你一身都是伤。”

明台毫不犹豫地自己咬了自己一口,叫着疼。

程锦云一把拽住他的手,嗔道:“傻瓜,你还真咬。真不是梦,不是幻觉。”

明台的眼底放出光来:“我活了?我没死?是你救了我吗?锦云?你救了我。”

“明台。”程锦云再也抑制不住,扑到明台怀抱里。

“你知道吗?我以为我们再也见不到了。我会死在阴暗潮湿的地沟里,我就想,这个世上除了我大哥、大姐外,谁还会记着我?没人会记得我吧。”明台气虚地说道。

“我爱你。”程锦云哭出声来,“我真心爱你。”她想着,非关策反,自己原来一直深爱于心。她要让眼前的男人明白自己是十足真心,脱口而出道:“你要死了,我决不独活,明台。”

听了这话,明台心暖如春。“傻子。”滚烫的唇贴了过去,程锦云的双唇紧贴过来。由于刚刚替明台尝过中药,那一瞬间,沁人心扉的药香流于唇齿之间,明台顿时感觉双唇像着了火一样的滚烫。

他们热烈地缠绕在病榻前亲吻。

明镜醒来,由于伤心过度一夜之间憔悴了不少。

苏太太赔笑道:“昨天阿诚说你在路上晕倒了,大约是因为明台的事,气急攻心,把我吓坏了,还好,今天的气色好多了。阿诚刚才打电话来,说过来接你回明公馆。”

明镜直愣愣地坐着,也不说话。

苏太太看到阿诚走进来,站起来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到,阿诚来了。”

阿诚低着头进门,叫了声:“苏太太,大姐。”

明镜没吱声,苏太太应和道:“我去楼上给明小姐把外套拿下来。”她大约嗅出气氛不对,借口上楼避免尴尬。

明镜直愣愣地盯着阿诚,像是压着火苗子。

“大姐,我们回去吧。”

明镜质问:“明台在哪?”

阿诚想说,但又停顿了一下,这一下,让明镜十分紧张,紧张地连呼吸都急促了。对明镜而言,这还是第一次不敢追问阿诚。

“大姐,我们回去说。”

“你的意思?”

阿诚微笑着:“回家了。”

“回家了”三个字,几乎是个制胜法宝,明镜的眼睛立刻亮了,可还是有点不敢相信,低声追问:“真的?”

阿诚点点头。

明镜想再问,却因为苏太太从楼上拿了外套下来而咽了回去。明镜站起来,毕竟自己是客人,对苏太太客气道:“我也耽搁久了,苏太太,等我回去养好了精神,再来找你说话。”

阿诚接过明镜的外套,道:“谢谢苏太太,麻烦您了。”

苏太太笑道:“一家人,不用客气。”

明镜穿上外套,阿诚和苏太太对视一眼,转身走出了诊所。身后,苏太太吴侬软语的客套话回荡在空气中。

明台死了。

汪曼春看着现场拍摄的照片,照片上明台倒在血泊中,汪曼春不知道该如何对明楼开口。她记得自己答应了他,让他送明台一程的,如今竟食言了。

正出神地想着,电话铃声骤响,汪曼春不由自主的一哆嗦。接起电话,还未开口便听到冈田芳政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汪处长,对截获的第二战区的情报分析,什么时候可以做完?”

汪曼春急忙立正道:“卑职正在加紧完成。是,一定……是,对证据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要进行详尽地调查,确保真实,准确。是!”

汪曼春沉浸在繁忙、劳碌的工作中,朱徽茵全力配合汪曼春积极整理出了截获第二战区最新军事部署的重要情报。

一叠一叠的文件堆积起来。

汪曼春、朱徽茵夜以继日的工作。

汪曼春得出一个正确结论,于曼丽身上携带的“第二战区军事最新部署”秘密情报完全属实,报告送往日本特高课。

特高课将报告呈送给日本军部。

日方情报专员的连夜分析,确认了情报属实。日本中国派遣军总部很快根据这份重要情报,调整了摧毁中国第二战区的根据地,进攻常德的计划。

阿诚走进明楼办公室,对他耳语。明楼一捏拳头,表示,计划成功。

嘹亮的军号声中,第二战区风云变幻,战旗纷飞。

第7集团军傅作义、第18集团军朱德,以兵力8个步兵师、14个步兵旅、2个骑兵师,挟制住日军的左肋,粉碎了日军的阴谋。在一场狭路相逢的战役中,以4000人的代价歼灭日军2万人。

这一仗是第二战区最关键的一仗,烈士的鲜血打开了胜利之门,胜利属于英勇无畏的中国人民。

日军指挥官当着冈田芳政的面,一把撕毁了“第二战区军事部署计划”,愤怒地嚎叫:“情报是假的,假的!帝国的军人,就像一群乌鸦被农夫设下的天网给吞噬了。”

冈田芳政一头虚汗,全身战栗。

丧钟真的敲响,形势急转直下。

如狼似虎的日本宪兵拖着汪曼春走出76号,汪曼春大声咒骂着,76号的特务们人人自危,都不敢上前。

“我要见冈田君,冈田君,我要见明楼长官!”

特高课的高木走到汪曼春面前,抬手给了她一记耳光,吼叫道:“带走!”

梁仲春站在窗前,用一种悲天悯人的眼光看着汪曼春像扔死狗一样被扔上囚车的背影。

朱徽茵走进来:“梁处长,特高课的冈田先生下达了最新命令,从现在开始,由您接手汪曼春所有的工作,76号两个处,合二为一,听命于梁先生的号令。您看,需不需要马上召开集体会议,卑职认为,宣布新的任命,才能稳固军心。”

梁仲春转过身,颇有意味地看了看朱徽茵:“朱小姐,你很聪明。”

朱徽茵笑道:“卑职职责所在。”

“好,去宣布吧。”

“是,梁先生。”

梁仲春轻舒了一口气,抬头望了望天,在心里告诉自己,76号的天还是自己的,汪曼春只不过是路过的一片云而已,继而拿起办公桌上汪曼春的档案,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伤势逐渐好转的明台坐在房间里看着报纸,当看到一则与郭骑云有关的新闻时不禁难过起来。

“光明电影公司的女演员李小凤于乱坟岗中替情郎郭骑云收尸。郭骑云……”读到此处,明台一下就坐直了,“郭某与李小姐已有长达五年的地下情,郭某表面上是一位摄影师,其实是重庆一名亡命匪徒。郭某被76号击毙后,弃尸荒野。李小姐陷于情网,不能自拔,收尸后,竟然自缢于家中,实为憾事。”

明台的眼前浮现出于曼丽那娇媚玲珑的姿态,她烟视媚行地笑着。

想到此处,明台的心情被想象中的画面搞得有些烦乱,视线也越来越模糊。凡触及过去,他就会眼眶湿润。他甚至怀疑自己蜕变了,变得多愁善感,也变得宽容通达。

明台拿起一张《平报》,很快他被报纸上的文字给吸引住:大日本皇军在第二战区受到第7集团军傅作义、第18集团军朱德的负隅顽抗。

刹那间,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苦肉计?”明台喃喃自语道。

回想起王天风和自己的对话,丧钟为谁耳鸣?为敌人,也为我们!明台陷入沉思。

程锦云一进门就看见明台围着围裙在布菜,一脸惊喜道:“天啊!你做的?”

明台点点头。

程锦云赶忙放下手里的花,走到餐桌前,数着桌上的菜肴,又问道:“香菇面筋、凉拌海蜇头、八宝辣酱、番茄炒鸡蛋。全是你做的?”

明台笑笑:“做给你吃的。”

“我以为你不会做菜。”

“不做菜,吃什么?”明台笑着,道,“我在巴黎的时候,跟阿诚哥轮流当伙夫,手艺早就操练出来了,只是我,愿不愿意做而已。我的生活全都颠倒了,黎叔不让我出门,说我已经是一个……”

话还没说完,就被程锦云用手去捂住了嘴。

明台“嗯嗯”两声,算是把那两个不好听的字给捂住了。

“不准你胡说。”

明台扒开她的手:“你又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就封我的口。”

“我知道你一个人呆在家里闷,特意买了花回来,让你感受感受大自然的花花草草。”

“我被关在这阁楼里,黎叔连窗帘都不准开,我都分不清现在是黑夜还是黎明?”

程锦云别有深意道:“黎明。”

“是啊,黎明。”

“我们很快就会离开上海。”

“到哪里去?”

程锦云充满憧憬地道:“延安。”

明台一脸喜悦:“真的?”

程锦云笑着点点头。

明台一把抱住程锦云:“我们真幸运,终于杀出个黎明。”

程锦云乖巧地伸手夹了一块香菇,塞到明台嘴里。明台叫了一声:“啊呀。”

程锦云一愣:“怎么啦?”

明台眨眨眼:“真好吃。”

程锦云嗔笑道:“有你这么夸自己的吗?”

明台边嚼着菜边会心地笑着。

婉约的江南评弹声:“雁声远过潇湘去,十二楼中月自明。佳人是独对寒窗思往事……”萦绕在整间茶楼的边边角角。

“你都停职这么久了,没想过跟我一起做证券投资?现在炒金也不错,中储券、军票什么的,都不如黄金来的过硬。”明堂饶有兴趣地说着。

明楼笑笑:“事实上,我对文化事业更感兴趣。”

明堂讽刺道:“开个电影公司,养两小明星,跑跑车,赛赛马,写写报纸。”

“够糊口。”

“我听说明台行刺过你?”明堂试探道。

明楼不说话,喝了一口茶。

“我一听到这消息,简直,完全无法接受。我想不出有比这更可怕的事了。”

明楼放下茶杯,不怒自威道:“能不提这事吗?”

“你家的孩子没一个吃素的,都特能闯祸。我记得在巴黎的时候,阿诚在歌剧院附近那家画廊捣腾古画……”明堂想想笑起来问道,“那时候多大?”

明楼叹口气:“19吧。”

阿诚纠正道:“18。”

“差点坐牢。”明堂道,“我明明叫他读化学系,将来跟我配制香水,他偏偏去街头捣腾那些画。得亏我把那画给买了……白白替你们摆了一回谢罪酒。”

阿诚不高兴了:“大哥!陈年旧事,都说不提了。”

“阿诚,我实话跟你说,我今天来,想请你给我做个投资顾问,眼下明楼是停职了,你没必要守着个没职没权的上司,他现在自身难保。现如今赚钱……”

明堂的话还没说完,明楼懒懒地插了一句:“你的铁,什么时候发货啊?”

“我那货得听日本人的,小日本说得过了这半个月。新四军在南边活动得很厉害,他们有可能把运生铁的货车伪装成列车先开到苏州,再去满蒙。”说完,又继续转头对阿诚说道,“你考虑考虑,钱不是问题。”

“出发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明楼道。

“日本人交待,不能透露相关信息。”说完,又转对阿诚,“战时企业,资金短缺是常态……”

“大哥这里很快就会恢复工作了。”阿诚婉拒道。

“你出货的时候,提前告诉我。”明楼又重复了一句。

明堂看看明楼,道:“我就知道,你家的茶喝到一半就变味了。”

“战时的状况,明家的茶就是这个味,余香绵长,韵味悠悠,自己体会。”

“战后明家就靠你了。”

“我不打包票。”

“别跟我扯谈。”明堂道,“我有时间陪你耗在这,就为了战后被人以汉奸罪处死啊!”

明楼淡淡道:“想得太长远了。”

“具体时间一确定,我第一时间通知你。”

“谢谢。”

“我一清清白白的生意人,被战争给活活逼成了‘汉奸’,心里堵得慌。”明堂不耐烦道,“明长官,你还有事吗?”

“明台死了。”明楼脱口而出,语气淡漠。

明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瞠目结舌道:“谁?谁?明台?没了?”

“我不方便替他做法事,劳驾哥哥,替我帮着大姐办办丧事。”

明堂什么也不说,呆呆地看着明楼和阿诚。

“谢谢大哥。”明楼站起身,继续道,“我先走了。”

阿诚也站起身:“战后我要做投资公司的话,第一个来找大哥。”笑吟吟做了一个再会的手势,跟在明楼的后面走出了茶馆。

待两人都走远后,明堂还没回过神:“明台,死了?!真死了?”倏地,站起来,冲着明楼和阿诚的背影吼道,“明楼你混蛋!”一下瘫坐在茶楼的楼梯口,哭嚷起来:“我的小弟啊……小弟啊。”

哭声响彻茶楼的边边角角,过往的茶客和伙计莫名地看着他,窃窃私语。

因为第二战区情报错误而遭受军部斥责的冈田芳政一瞬间变得苍老了不少,满面沮丧的神情,与明楼面对面而坐,说道:“是我误判了情报,铸成大错。我根本没有想到,从明台面粉厂起获的大量密码底稿,都是伪造的。我轻信了汪曼春的谎言,把帝国的军人置于绝境……”

“这些伪造的情报都是为了把目标指向于曼丽身上的那份假情报。”明楼替他分析道,“目的只有一个,坐实了假情报,导致皇军在第二战区的战场上彻底失利。”

冈田芳政十分疑惑:“汪曼春为什么要这样做?”

“很简单。”明楼道,“第一,为了摄取权利。汪曼春是一个权力欲望十分强烈的女人,76号二春争权乃是众所周知。汪曼春为了西风压倒东风,有着强烈的立功愿望。所以,伪造部分情报来证实自己获取情报的真实性,也是一种升官的捷径。”

“还有第二呢?”

“我怀疑她本身就是重庆政府的人。”

“哦?”冈田芳政比较感兴趣了。

“汪曼春自出任76号情报处处长以来,从未遇到过袭击,一次也没有。她常常独来独往,无论白天、黑夜。像南云造子这样的巾帼英雄,前呼后拥下尚且遭到厄运,汪曼春何以毫发无损?来去自如?此为一疑。王天风此人,据查为军统局局长股肱心腹,即使是为了分权,也不至于‘反水’,纵然‘反水’,他也应该找梁仲春,毕竟梁处长是中统‘反水’过来的,二人有同病相怜之处,而他却找了汪曼春,为什么,除非本是一家人,关门好做事。此为二疑。”

“明楼君,为什么当日竟无一语?”

“当日,我家小弟被捕,被汪处长认定就是军统‘毒蝎’,我被皇军监控起来,秘密调查了我将近半个月。而我家小弟,据说是在进了76号三天后,就被汪曼春秘密枪决了,至今犹然封锁消息。当然,我家小弟是罪有应得,但是,有没有必要杀得这样快呢?此为第三疑。”

“听说,你与汪曼春曾有私情?”

“是爱情。”明楼毫不避讳,“美好的爱情,为家族所不容的爱情。所以,她非常仇恨我的大姐,仇恨我的家庭。”

“我理解了。”冈田芳政长叹了一口气,“我真得太不了解中国的女人了。”

“汪曼春很可怜。”明楼很自然地流露出情感深处一点点深曲隐微,“女人常常意气用事,欠缺理智。说实话,当初我真的是为了避嫌,不便参与此案的情报分析。真是有负与冈田君的信任了。”

冈田芳政无一语可言。当日,他防范明楼参与此案,怀疑甚深。之所以没有动他,也是因为周佛海的关系,而现在看来,自己一招失误,步步惊心,于今却又要如何收场呢?

他想到了汪曼春。

“如果,我说如果汪曼春是重庆政府的人,那就太可怕了。”冈田芳政明显是在投石问路,毕竟让一个女人来替自己背黑锅,太过卑鄙无耻。

“冈田君,有道是,无毒不丈夫。”明楼给出了一个最具中国式的下台阶,“人是最危险的,失了控的女人尤其危险。”就这样,明楼轻而易举地把汪曼春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也给掐断了。“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对我的停职调查结束了?”明楼问道。

“当然,当然。这次事件再次证明了你对帝国的忠诚。我如果当初能够听你一句话,也不至于陷入深渊。明楼君,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情了。”

“冈田君,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向您请教。”

“明楼君,请讲。”

“孤狼现在何处?”

冈田芳政被卡住,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孤狼是南云造子的人,自从南云死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明楼毫不掩饰:“我需要这个人,为我工作。”

冈田芳政看着明楼,意味深长地道:“有的时候放一个敌人在身边,可以更好地警醒自己的所作所为。”

“问题是,孤狼不在我的身边,而藏在我家人的身边。我需要孤狼真正变成一匹能够撕咬人的狼,而不是变成一只抓破主人家沙发的猫。”明楼提点道,“您应该懂我的意思。”

冈田芳政点着头:“好,我把孤狼的资料给你,我只有他的特务编号,没有照片,没有简历。”

明楼缓缓道:“有业绩就成。”

是时候该告一段落了,这精心策划、天衣无缝的骗局,在一个超然且出色的棋手临场发挥下,得以完美结局。

不能出门的日子,明台就靠做家务事来打发时间。死里逃生后,他仿似变了一个人,或许就像程锦云说的,时机真的成熟了,而明台也长大了。

偶然间,明台在黎叔的房间衣柜里找衣架时发现一个婴儿的摇铃。看着眼前熟悉的摇铃,明台错愕了一下,甚至有些糊涂,有些隐隐约约的害怕。

明台不太明白内心的纠结情绪从何而来,立即关上了柜子。但是,他控制不了内心某种探知的欲望,自己的身世,自己的生身父母,自己身从何处?

其实,他心底曾经有过寻找生身父母的强烈欲望,虽然母亲死了,父亲应该还在,父母姓氏?家庭的背景?都是自己最想知道的。

晾完衣服,明台回到房间,重新打开那个木头柜子,把摇铃拿起来仔细看了会儿。然后,又把一个压在箱底的用红色绒布扎起来的旧相框拆开来,翻转相框来看,老式相框里放着一张泛黄的旧照片,一张全家福。

看着照片上的人,明台傻了。

从小到大,明台都是看着明公馆客厅里的那幅素描来思念母亲,几乎闭上眼睛都能浮现出母亲慈爱的面容。

于今,照片里黎叔的妻子与自己母亲的素描合二为一了。

他可以想象,当年的生父是如何的痛苦、无助、彷徨。妻子为了救人被当场撞死,他居然不敢去认尸。儿子被人抱走,他也只能默认。二十年前父亲与母亲的生死诀别,历历如在眼前。

明台紧紧地把照片捧在心窝上。

明台喃喃自语:“姆妈……”不觉潸然泪下。

忽然,听见有人拿钥匙开门,他知道是程锦云回来了。来不及把相框包好,就直接关紧柜门,转过身来,打开帘子走出去,脸上挂着笑容,掩盖着自己的不安。

“明台,你看谁来了?”程锦云含笑站在门口。

明台一抬头,看到是明镜和阿诚,不觉一震。

明镜穿了一件很朴素的旗袍,却依然风华光艳,走进房间的一霎那,明台就像迷途的孩子看见了亲人一样,心里震颤着,别有一种滋味涌上心间,他想回“家”。

“明台不孝,让大姐担惊受怕,受了无数的委屈。明台该死。”明台当即在屋子的中间就给明镜跪了下来。可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明镜一把揽在怀中,紧紧地抱住,仿佛失而复得的一件宝贝,泣不成声,哭得肝肠寸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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