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台同志,他很优秀,是一名非常出色且勇敢的战士。他是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在湖南加入的‘军统’训练班。”黎叔道。

明镜的耳朵一片“轰鸣”,脸上一阵青一阵红,一阵不知所以,从未有过的被蒙骗的感觉涌上心尖。

董岩和黎叔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谁也不说话,房间里陷入一片宁静。

明镜冷却了半晌,双手交叉着抱住自己的胳膊,脸朝竹帘外,看了看楼下的坐客,缓缓转过头来,道:“我要知道你们所知道的,我小弟在外的全部经历。”

黎叔点点头:“我们是通过一条极其秘密的渠道得知令弟的部分经历,也许不全面,也可能不完整,还有可能不是真正的事实。我们只能从曾经发生过的事情讲述他的故事。”

黎叔和董岩相互交换着,把明台所做过的一些壮举向明镜娓娓道来。明镜静静地听着,眼睛里泪光闪烁,神情凝重。

听完明台的故事,明镜一开口,就是很冷静的一句话。“需要我做什么?”

“上级通知我们,为了配合第二战区对日寇的背水一战,国民党的情报部门拟定了一项‘死间’任务,任务代号:敲响丧钟。令弟在这个计划里,走的是一步‘死棋’。我们上海地下党的任务是不惜一切代价将这步死棋走活,我们要竭尽全力救出您的小弟。”黎叔道。

“明台现在哪里?”明镜问。

董岩道:“76号,汪曼春的手上。”

明镜的气血一下冰凉,脸色煞白。

黎叔缓缓道:“我们知道您与汪曼春的过节,我们也知道明楼先生的身份特殊。所以,我们希望您能给明楼先生施压,请求他的帮助。”

其实,即使黎叔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明镜这股气也会撒在明楼身上。可是,明镜太了解明楼,如果明楼是布局的人,自己就算打死他也无济于事。纵观眼下的局势,现在最重要的是解决问题而非搅局。

如今局面,明镜必须迫使自己置身事外来看待这个问题。可是,她能想到却做不到,如果此刻明楼或明台就站在自己的面前,她连一脚踹死他们的心都有。自己呕心沥血,为国为家换来得竟是他们的欺骗和伪装,甚至连一句对自己的真心话都没有。同样,她愤慨为什么连自己信任的组织也不相信自己,偏偏要到了致命的时刻才告诉自己真相,她想不明白。

“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明镜终于问出了心底的话。

“因为您的身边藏有日本特务。”黎叔回答得毫不犹豫,“我们不能贸然告诉您真相。您的性格刚烈,眼睛里不揉沙子,喜怒哀乐几乎都在脸上。这也是组织上迟迟不能启用您的真正原因,您以左倾资本家的面貌为党工作,是最安全可靠的。因为您没有扮演任何角色,您就是您,本色出演。”

黎叔的这段话,的确一语中的,击中明镜的要害。

“我们从银行保险柜被暴露这件事来分析,您身边一定有汪曼春派出的眼线,不然,他们不会清楚到保险柜的号码及使用时间。”董岩道,“我们一方面中断了跟您的联络,另一方面却加紧了策反明台的工作。”

明镜微微感叹了一声。

“明台是您最疼爱的弟弟,这个我们都略有所闻。当日我们就是担心,您一旦知道他在从事秘密工作,您会……”黎叔不忍再说下去。

“担心我会不接受,是吗?”明镜苦笑道,“我的的确确非常非常疼爱这个孩子,他就像是我自己的孩子一样,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长大成人。我之所以这样疼他、爱他,一方面处于姐弟本身的感情,另一方面,我曾经答应过他的母亲,我会好好地把这个孩子教育成人。其实,他并不是我们明家的孩子,他是我恩人的孩子,一个不知道姓名的母亲遗留下来的孩子。”

明镜终于讲出明台的身世,黎叔静默地听着,可心已经剧烈疼痛,他强制自己,不露悲情。

董岩身子前倾,很认真地听着明镜的讲述。

“二十年前,我刚刚接手家族生意,为了抢占金融市场,我们明家和汪家成了生意场上的死敌。汪芙蕖当时是金融业的龙头,他为了一己私利,与日本商人合作,设下陷阱,害死了我的父亲。我被迫当家后,他又派人来威逼利诱,我宁死也要保住明家的一份产业,不与日本人同流合污,坚决不合作。他派出杀手,想置我于死地!”明镜道,“是明台的母亲救了我和我的弟弟,可怜她为了救我们,惨死在车轮之下,丢下了自己的孩子,就这样撒手去了。”

黎叔心如刀割,低下头。

“就这样,这个孩子被我抱回了家。我当时就向警方报警,第一请求捉拿凶犯,第二请求协查孩子的父母。我们想找到这孩子的父亲,可惜……我们虽然在户籍薄里找到了孩子母亲的照片,但是她用的全是假身份、假地址,也没有孩子父亲一丝一毫的信息。我当时就想到孩子的父母一定有什么难以告人的苦衷和秘密,所以,处于保护孩子和孩子生父的安全,我拒绝了警方的继续调查和登报寻人。为了避开仇家,我选择带着两个弟弟回到苏州老宅,我们在乡下度过了最艰难的一段岁月。”

黎叔的眼眶渐渐湿润,得而复失的孩子,会在一眨眼的工夫再次消逝吗?他不知道。黎叔脑海里一片混乱。

“我在掩埋孩子母亲的时候,我对恩人发过誓,明台就是我最亲的亲人,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给他最好的生活、最美好的未来。我会保护他、爱他、疼他,加倍付出关心和亲情,不让他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我发过誓!我做到了!不,我以为,我能做到……”明镜泪水长流,“我不是自私,自家的兄弟舍不得他去抛头颅、洒热血!我是羞愧!我连一个孩子都不如!”

沉默。

茶室里一片沉寂。

“明镜同志,希望你坚强起来。”董岩终于打破了寂静,“我们今天约你来的目的,就是想让你能全面了解真相,并且让你和黎叔的地下党小组成为一条战线。我代表党组织向你正式宣布,你这条隐秘战线开始启用了。”

明镜抬起头,表情严肃。

董岩继续道:“希望你能配合这次‘死间’行动,挖出你身边的日本特务,全力营救明台。具体细节,黎叔会和你再做详谈和布置。”

明镜点点头。

“你们之间的联络员,就是程锦云同志。”董岩道,“她作为明家未过门的弟媳妇,可以正大光明的出入明公馆,为你们的彼此间的联络搭就一座牢固可靠的桥梁。”

明镜的表情漠然,这让敏感的黎叔有些莫名的担心。

临走前,黎叔握住了明镜的手,说了一句肺腑衷言。黎叔说:“感谢你,感谢你的付出。我一定要救他出来。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走出茶楼,明镜心绪不宁地漫步在街上,她知道自己必须学会克制自己,控制情绪,否则就会害人害己。明镜站在街边,仰头望了一下天,心想着卷天席地的风涛即将来临了。

阿诚把公文包往梁仲春的办公桌上一放,当着他的面打开,里面全是金条和美金。“全部是现钱,稳稳当当,这只是一笔预付的款子。”阿诚道。

梁仲春看着阿诚,又看看钱,推心置腹地说:“老弟,我知道你想干什么,保你家小少爷一条命,对吧?我跟你说,汪曼春根本不让我碰这个案子,你家小少爷从昨天晚上押到76号,到现在……”他抬手看看表,“已经12个小时了,我连人影都没看到。”

“你是76号第一把交椅,又兼着行动处处长,汪曼春怎么样也得卖您一个面子。”

“你第一天认识汪曼春啊?”

阿诚无言。

“你们跟‘毒蝎’有没有什么‘牵连’?”

“兄弟间怎么会没有牵连。”

“你装傻啊!装傻别在我这耗着。”

“梁先生,我记得你曾经说过,如果有可能汪主席这边靠不住……”

话还没说完,梁仲春立刻截道:“打住!”

阿诚不说话。

“现在是你求我!威胁我?”

“你太太最近给你写信了吗?”

梁仲春的笑容慢慢收敛,眼光也凶恶起来。

阿诚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眼光也变得极其和蔼,可亲。

梁仲春盯着阿诚,问:“你什么意思?”

“我是想帮你处理好76号内部事务,你也知道,如今战局的格局在变化,欧洲战场变幻莫测,欧洲战场反法西斯的胜利会直接影响到亚洲战场,汉奸的下场是什么?汪曼春不过是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流之辈,她看棋顶多看三步,梁先生,您可千万不要跟她一样,一条路走到黑。”

“我现在就可以逮捕你,甚至枪毙你!”

“罪名呢?”

“你企图策反!”

“空口无凭。”

“这满袋子的现金,就是你意图贿赂的证据。”

“这是我和你长期勾结走私,所赚取的暴利。日本人如果知道你跟军统局是走私的合伙人,你会有什么下场?汪曼春正等着看你吃枪子呢。”阿诚用力地把梁仲春摁回到座位上,“梁先生,我们彼此都很了解。我知道你最怕什么,你却并不知道我怕什么,小少爷和明先生跟我都没有血缘关系,我的养母曾经虐待过我,他们的生死都构不成对我的威胁。你就不一样了,你有多久没跟嫂夫人联系了?”

梁仲春“啪”地一拍桌子,阿诚顺势做了个“嘘”的手势:“千万别冲动,至少先看看这个……”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

梁仲春狐疑地接过来一看,竟是自己的太太和孩子的照片,不过照片的背景不在武汉,而在重庆朝天门码头。

梁仲春一下就急了,咬牙切齿地吼道:“阿诚!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还不能说!”

“你!”

“我要是你,就先坐在这好好想想,自古来成王败寇,千万不要一条道走到黑!这些钱你先拿着,抽个空给家里打一个长途电话。”阿诚准备要走,又回过头,道:“对了,我想你需要这些信息。”随即掏出派克金笔,在梁仲春的日历牌上写了一个电话号码,把日历牌撕下来递给他。梁仲春尽管脸色很难看,还是把日历牌接了过去。

阿诚依旧满脸笑容:“电话号码非常可靠,不过,不要在76号里打这个电话,以免坐实了你是军统局内奸的罪名。”

“你不怕我杀了你!就现在!”

“找个理由,出门去打电话吧,嫂夫人等这个回头电话已经等了很久了。走了,你不用送。我还会来。”阿诚说得轻松自在。

阿诚出门的一瞬间,梁仲春立马站起来,把一大堆钱都放回到公文包,把公文包锁进了文件柜。然后,整理了一下仪容,背熟了日历上的号码,用打火机烧毁了日历牌,转身出门。

梁仲春一头扎进公用电话亭,拨打电话。街头停着的一辆汽车开过来,阿诚冲着电话亭里的梁仲春摇下了车窗玻璃,给梁仲春比了一个“等我电话”的手势,梁仲春未及破口大骂,阿诚开车扬长而去。

阴森潮冷的刑讯室,明台被铁链锁在刑架上,汪曼春审视着面前这个干净、英俊的大男孩。“我真的希望能够看见你体面地离开。”汪曼春靠着审讯桌,两手支在桌面上,面对面地俯视着明台。在她看来,搞定眼前这个大男孩,只是一个时间问题。

看着明台衣衫凌乱,她知道明台是一个很爱干净、爱面子的人,于是走上前,主动替他翻好衣领。“你穿的衣服很名贵。”微笑着暗示明台本身是一个名贵的瓷器。

明台笑笑:“可惜被你的脏手给弄脏了。”

汪曼春给他顺衣领的手,倏然停在半空中,挥手一拳打在明台的脸上。明台倔强地昂着头,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来,神态很是不屑。

汪曼春的手指滑过明台的面颊、脖子和精美的锁骨,道:“你还不清楚你的处境吧?”

“正好相反。”

与此同时,在隔壁的监听室里,冈田芳政和明楼正在监听着刑讯室里的审讯过程。

“你都不为你大哥着想?”

明台冷笑:“我大哥做汉奸,有没有为我着想?”

“汉奸”两个字一说出口便触及到汪曼春的痛楚。

“你认为和平救国,就是做汉奸?”

“你别给自己脸上涂脂抹粉,贼就是贼,鬼就是鬼。上一次,我精心部署好猎杀计划,听说是你心血来潮,改变了他的行程,算他命大……”明台怒目而视,口气冰冷,寒气飕飕,“不过,感谢你把南云造子送到我的枪口,算起来,你我还算同谋。”

汪曼春感觉明台在偏离话题,她要把该说的话都说清了,至少,她要让自己的心无愧于明楼。

“他是你大哥,你也能下手?”

“大义当前,兄弟照杀!不然,他为什么不出面叫你把我放了?他在等着看我上刑场,看我在他面前咽气,呜呼哀哉!他比我更凶残!”

汪曼春急道:“你误会你大哥了。”

“是吗?但愿你没误会他。”

“明台,其实我觉得你真的不应该选择这条路。还有,我希望你清楚一点,在这里是我说了算。只要你合作,我一定善待你。你不肯合作,你大哥真的是保不住你。”

明台讥讽地一笑,阴森森地冷笑道:“你弄死我,我大哥一定感谢你一辈子!”

监听室里,明楼听着明台最后那斩钉截铁的话,彻底明白,他是在用另外一种方式告诉自己:“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

“事实已经很清楚了,只要明少肯认罪,愿意跟我们合作,你还是会有出路的。”汪曼春还在为能够将明台拉拢到自己身边而做着努力。

“出路?”

“当然,只要你能够说出谁是你的上线?”

“我的上线?我的上线是谁,你会不知道?哎呀曼春姐,我是被上线出卖的。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有病就去看病嘛。”

汪曼春被气得一口闷气堵在胸口:“那我们换一个问题,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谁指使啊?这个名单有点长,怕你记不住。”

“你说。”

“卫青、霍去病、李广、岳飞、文天祥、戚继光、史可法、郑成功……”

汪曼春断喝住:“够了。”

明台不紧不慢:“还有一个花木兰。”

汪曼春忍住怒火,从口袋里甩出一张照片,正是“明台和于曼丽”的结婚照。

“她是你口中的花木兰吧?”

明台低头看了看:“随便就摔人的结婚照,真没教养。”

汪曼春气急败坏,眼睛里喷着怒火:“你明少爷有教养,家里有了未婚妻,外面还要霸占自己的下属!”

明台不以为然:“你都了解了,那还问什么?”

“明少爷,你想让我花多长时间在你身上,才能解决问题。”

“依我看,曼春姐就不必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直接杀了,所有问题都不存在了。不是吗?”

汪曼春笑起来:“你才多大啊?明台,虚岁也才22,你懂什么是救国?就凭你这样一个无知的毛孩子,能扛下所谓救国的重担?你也太自不量力,太愚蠢了。你以为‘死’是什么?你不懂,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你看看,这些被执行死刑的照片。”说着,抛下一叠死刑犯被执行后的照片,“你睁大眼仔细看看,看看这些抗日分子的下场,你想跟他们一样吗?像个畜生一样,让我当活靶子打?”

明台冷笑不语。

“你跟别人不一样。”汪曼春还在极力劝说。

“是吗?”

“你是名门骄子,你精致、富有、骄傲,就像一个典藏的青花瓷器,一不小心碰碎了就再也扶不起来了。就算是扶起来,粘粘补补……粘也粘不牢了。”

明台笑起来:“你一定很害怕吧。”

汪曼春一愣:“你说什么?我会害怕?”

“你一定怕的要死!”

“明台。”汪曼春一拍桌子,“我提醒你,在我好声好气跟你说话的时候,请你好好跟我讲话。你以为你在跟我作对吗?你是跟日本人在作对!”

“知道你为什么会害怕吗?因为你也不是在跟我作对,你是在跟全中国人民作对,跟你汪家的列祖列宗作对!”

“你!”

“我的确很精致,很富有,但是我不是花瓶,我是一尊佛!”

汪曼春笑起来:“你,简直疯了。”

明台铿锵有力道:“我是一尊千刀万刻,烈火锻造的铁佛!我的眉目怎么会不精致?我的富有就是用我的生命去护卫我的祖国!”

“你在这个地方喊口号,你不觉得幼稚吗?当你浑身上下体无完肤,死得像条狗的时候,谁会记着你?没人记着你……”

“我干嘛要人记着我,我富有我自己知道就足够了,你在我面前就是一个乞丐,不仅是你,还有我大哥,你们在我眼里就是一群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汪曼春气急:“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死得很惨!也许,生不如死!你还有疼爱自己的大姐,对吧?你死了,可不比剜了她的心,割了她的肉还要狠毒?”

这几句,句句是刀,割到明台痛处。

突然,明台“哈哈”狂笑起来,咬牙切齿地一阵狂笑。

明楼放下监听用的耳机,脸色凝重。

同时,冈田芳政也放下耳机,脸色难看道:“很遗憾,明楼君。我会将令弟的案件呈文大日本军部,以待定夺。我希望令弟能够迷途知返。”边说着,右手按住明楼的肩膀,深替他惋惜,“我知道,你现在内心一定非常痛苦,面对一个连大哥都要杀的冷血杀手,你要撑住,维持现在新政府的金融局面,实属不易。”

明楼极力掩饰着内心的痛恨,故作平静道:“多谢冈田君的信任,到了这个时候,信任比一切都重要。”

“我先回军部了。”

“好。您放心,我一定会处理好这里的一切。”明楼站起来,目送他出去。

冈田芳政前脚离开,汪曼春就走进了监听室。

汪曼春叹道:“我尽力了。”

明楼看着她:“我知道。”

“我很想帮他。”汪曼春顿了顿,“其实,不是帮他,我是真心想帮你。”

明楼很难过:“曼春,你知道吗?我来的时候,仍抱有一丝希望,虽然希望不大,我根本就没想过会是这样一种结局。”

“我明白。”

“尽管他想杀了我,我还是盼着有朝一日他能幡然悔悟,回到我们的身边……”明楼再也讲不下去了,突然站得笔直,深深地给汪曼春鞠了一躬。

汪曼春顿时难过起来:“师哥,你干吗?”

“我,我求求你曼春。”

“师哥。”

“他犯了死罪,我无话可说。不过,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都怪我疏于管教,我大姐一味地宠溺娇惯,才有今日之祸。不管他对我如何,对明家如何,我都难以割舍骨肉之情,我拜托你曼春,你救救他。”

汪曼春一时不知所措:“我,当然想救他,也要他配合才行啊,师哥。进了76号,不死也得脱层皮。不过,明台自幼娇生惯养,我想他一定会配合的,只是时间问题。师哥,你别太担心,交给我吧。”

明楼理解汪曼春话中含意,她料定这娇生惯养的少爷熬不住刑罚,一定会从实招来。

明楼继续请求道:“曼春,明台还是个孩子,你……别弄得太难看,如果他真的顽抗到底,如果我救不了他。曼春,你记着,他去的那天,我要亲自送。”

“明白。”汪曼春长叹了一口气,道:“你放心。”

刑讯室里,酷刑开始了。

一把粗劣医用手术钳子,把明台修长的指甲盖死死镊住,然后,慢慢地连根拔起,因为拔得速度时快时慢,尖锐的疼痛感,折磨得明台一次又一次地发出野兽被撕裂兽皮的嚎叫。

十指连心。

明台几度死去活来。

明楼走在76号办公楼的走廊上,脑海里萦绕的是明台一阵阵的狂笑声。神情坚毅,怀有一颗义无反顾之心的明楼,他清楚,自己最爱的小弟此时此刻正在经受着常人无法忍受的酷刑。这一刻,他必须咬紧牙关坚挺过去。

明公馆门口,明镜颇感意外地看见了程锦云。

“大姐。”程锦云喊得很亲切。

“你来了。”明镜的话有些冷。说完后,又觉得不妥,勉强挤了一丝笑容出来,很难看的笑。

“大姐,我想跟您谈谈。”

明镜挡在门口,问道:“现在吗?”

程锦云疑惑:“不行吗?”

“不,当然不是。”明镜挡着门,仿似没有要进去的意思。她觉得自己下意识的动作和修饰过的笑容太过自相矛盾,礼貌性欢迎的同时又不打算让她进去。

“我想问程小姐一个问题。”

“您说。”

“你爱明台吗?”

程锦云果断回答道:“爱。”

“策反前还是策反后?”

程锦云一愣,脱口而出一句:“我真心爱他。”

“但愿。”明镜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地像一把小刀子,不经意地割破人皮肤的表皮,没有丝毫痛感,却能看见血花浸出。

“大姐。”

“如果,我说如果他死了。”明镜说完这一句,恨不得甩自己一个耳光,停顿一会儿,道:“他没了,你会永远不嫁吗?为了他?”

程锦云愕然,脑海里一片空荡荡,她没有回答。

“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16岁的女孩子,就像你现在一样,站在我家门口,她告诉我,她要嫁给我弟弟。我告诉她,行,除非我死!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她说,行,我就等到你死的那一天!所以,那个疯女人到现在了依然没有嫁。我厌恶那个疯子的一切,唯独承认她爱人的勇气。我欣赏你的一切,唯独……”她在措词,毕竟不想把关系搞僵,“唯独不相信,你会爱他到永远。”

程锦云有些难过,长长的睫毛耷了下来,泪水盈眶。她只有一句话,还是那一句:“我真心爱他。”顿了顿,抬起头,眼神坚定,“直到永远。”

这句话,多多少少让明镜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她伸出手来,道:“来吧,锦云。我们需要同舟共济。”她把程锦云拉进了屋。

明台被绑在刑架上,浑身上下一片血污,连头发上都粘着血渍。每当他临界与生死模模糊糊的时刻,汪曼春就给他注射清醒药剂,让他无时无刻不置身于残酷的炼狱。每当他被剧痛强迫地撕裂神经,张开眼睛,他所面对的就是汪曼春那一张冷艳骄横的面孔。

“你叫得太难听了,真该让你那个嚣张跋扈的大姐来欣赏一下你明少的风采。”汪曼春奚落着,猫戏弄老鼠般的羞辱。

明台冷笑相对。

“我知道,面对新政府的时候,有些问题我们无法强求观点一致。”

“曼春姐。”

“嗯?”

“你长残了。”

汪曼春气道:“你说什么?”

“你以前不这样,自从你当了汉奸,越长越残废……哈哈哈哈……你都不敢照镜子……哈哈哈哈。”明台边说边讥笑着。

汪曼春一把将明台的头塞进水缸,又从水缸里拎出来,明台痛苦地吐着水。“啧啧啧啧,明少,你的肺是不是已经快炸开了?有没有想过,求求我,让你死得像一个男人!”汪曼春一副恨人入骨的模样。

明台就像死了一般,没有生气,没有声音。

“慢慢考虑,我们有的是时间。”

明台被再一次、再一次、再一次抛进水缸里。

看着被折磨得精疲力尽的明台,汪曼春露出了些许不忍:“对于我来说,你大哥就是我生命中的另一半,我真的不舍得你受罪。”

同时,冈田芳政的办公室里,明楼虽没有像明台一样经受着肉体被摧残的折磨,但心里却被煎熬着,这份折磨比明台并不轻松到哪里去。

冈田芳政给明楼倒茶,明楼正襟危坐,接受内部调查。

“明楼君在经济战略谋划上的确非常能干,想不到在特务工作中却很不称职。”冈田芳政说道。

明楼颔首叹道:“不是不称职,是一败涂地。”

“你认为你弟弟是‘毒蝎’吗?”冈田芳政直接问。

明楼斩钉截铁地回道:“不是!”

“明台身上的确有第二战区的防御情报,这非常重要。”

“我认为,他身上的情报存在太多的疑点,太多的不确定性。明台还是个孩子,你相信一个孩子会承担第二战区的重要情报传输吗?他充其量就是一个受了蛊惑的所谓的爱国青年!他就是一个靶子,用来打击我的活靶子。”

冈田芳政拿出一叠“王天风”、“于曼丽”、“郭骑云”的死亡照片,放到明楼面前,一脸严峻道:“你对‘毒蜂’怎么看?”

“有没有可能是苦肉计?”

“出卖自己的手下,投靠新政府,有可能是苦肉计,可是他不会连自己也‘杀’死吧?他是被令弟亲手杀死的!他投靠了我们,出卖了兄弟,高官厚禄在手,怎么可能舍得去死?”

明楼叹了口气:“是啊,对于这件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话到一半,突然觉得头疼得厉害,“有阿司匹林吗?”

冈田芳政让人拿来药片,又倒了杯水递到明楼的面前。

明楼服了药。

“感觉好点了吗?”

“不好。”明楼抚着额头,说道。

“令弟现在也不好,汪处长正在严格地拷问他……”

明楼抬起头:“严格的来说,遭受了酷刑且意识模糊的人,他的口供不太可靠。错误的口供会误导情报地甄别,我觉得郭骑云和于曼丽两个人身上的情报都要彻查,送到军事委员会去做技术甄别,科学地分析比刑求逼供更可靠。”

冈田芳政点着头:“你说得对,我们已经把两份文件都送到军事委员会了。”

“明台只是一枚棋子,用来攻击我的最佳武器。没有什么比自己的弟弟是抗日分子更具杀伤力的了。重庆政府是一石二鸟,卑鄙、无耻!”

冈田芳政无言。

明楼继续道:“我想知道真相,为什么我养了二十年的弟弟会变成冷酷的杀手?越快知道真相越好,我真怕自己会崩溃。”

刑讯室里,汪曼春还在对明台做着分析:“第二战区的文件,我们都分析过了,全都是假的。你们只不过是重庆政府抛弃的弃子而已,何必为了出卖你们的政府而卖命呢?”这段话分明是惺惺作态,代表新政府胸怀宽大,不似重庆政府残忍无情。

“我被停职了吗?”明楼诧异,“我想知道,我是不是被限制自由了?我想回政府大楼,我知道你停我的职是出于保护的目的,可是冈田君,你要知道,帮我挺住的唯一方式,就是让我呆在政府办公厅,哪怕不工作。”

酷刑令明台昏了又醒,醒了又昏,钻心的疼痛让人窒息。

明台大叫着:“大姐救我,我还活着吗?大姐?”

昏厥的感觉来了一次又一次,他挣扎、喘息,他期待死神地降临,仿佛烈火焚身,一场场的噩梦在不间断地轮回。

明台不是铁打的男人,但是他是一个把自己当成死人的男人。除了痛楚难当的生理反应,他没有哭过一声,他也从心底为自己骄傲和自豪。

在出卖与被出卖的问题上,明台管不了那么多,无论是谁出卖了他,他都心甘情愿地去殉国。不管明楼是黑是白是灰是红,他都执意相信,大哥是中国人。

他总是笑,尽管笑得很瘆人。

他笑,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下一刻是否会挺过来。如果半途受刑死了,他要让敌人看见他的笑,誓死如归的笑,胜利者的笑,永不屈服的笑。

汪曼春第一次感到明台内心的强悍和可怕。

从刑讯室里的对峙到特高课里的斗智,明楼、明台各自承受着不同程度的煎熬,这煎熬中除了想方设法地保全自己,就只剩下兄弟间的挂念。

“我弟弟他还是一个孩子。”明楼再次强调着。

“你并不了解他,你心目中的小孩子,只是你所看到他的冰山一角。”

明楼脸色仓皇。

“我不得不由衷地感到佩服的是,一个孩子,一个娇生惯养的少爷,到现在了,一个字也没有吐,你弟弟,铜浇铁铸的英雄。我们日本人是敬仰英雄的,我们尊重这样的敌人!”

明楼脑海里渐渐浮现明台“狂笑”的画面,喃喃自语道:“也许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明楼和冈田芳政的目光相接,各种复杂情绪交织。

明台被扔在一张门板上,对于此时的明台来说,把汪曼春的劝降时间,权当是汪曼春给自己养精神的时间。

一遍又一遍地询问第二战区的情报真假;一回又一回地注射致幻剂引导他说出实情。

在“致幻剂”的作用下,明台有断断续续的真话流露。

明台问:“王天风为什么要出卖我们?”

“对啊,为什么?”汪曼春反问,“于曼丽身上的情报是真的吗?”

“于曼丽,于曼丽身上的情报很重要,比命还重要,宁可丢了命……”

“郭骑云呢?”

“郭骑云是谁?郭骑云死了,为了掩护一份真情报。”

“于曼丽身上的情报是真的吗?”汪曼春又问了一遍。

明台气息奄奄:“曼丽……曼丽……”

“告诉我,于曼丽身上的情报是真的吗?”

“我爱锦云。”明台岔开话题,“锦云是谁?不知道,不清楚,反正不是我们的人。”

明台奄奄一息。

汪曼春的身体也扛不住了,困顿到了极致。在消磨明台意志的同时,连自己的意志也在被一点一点地消磨着,几近崩溃。此刻,甚至有一种想踩在奄奄一息的明台背后,开上一枪的欲望。攫取明台残存的最后一口气,除掉他。

杀掉明台,毋庸置疑地能想到最心痛的会是明镜,可同时她也会想起明楼。她绝不能开这一枪,至于这一枪由谁来打并不重要,关键是明楼将来对于明台的死,会不会心生愧疚,而牵连到自己的感情。

梁仲春办公室的电话响起,接起电话,便传来阿诚淡定的声音:“明台在闸北有一家面粉厂,应该是他的联络站,带人去抄了它。”

梁仲春有点懵:“阿诚?”

“你听我的,现在,马上,行动。”说完,挂断了电话。

梁仲春挂了电话,骂了句“混蛋”,想了想从口袋里拿出妻儿的照片看了看,拿起电话:“行动处紧急行动!”

梁仲春带队冲进面粉厂,开始全面搜查。

明台的办公室里一片狼藉,特务们搜出所有文件,又把墙上的油画拆了,从里面掉落出一些机密文件。梁仲春手抓着这些文件,如获至宝。

“阿诚,你在打什么鬼主意。”梁仲春嘟囔着。

特务跑步过来:“报告梁处长,里面发现一间密室,有电台。”

梁仲春一挥手,带人走进了密室。看着面前的电台和密码本,命令道:“全部带回76号。”

挂钟不停地转着,漫长的三天三夜,对于明楼来说也是极其黑暗,夜不能寐,食不下咽,更不敢回家。此时此刻,他闭上眼睛也能想象得出明镜的愤怒和责难。

他守着时钟,漫无目的,只能等待,等待一个谋划已久的结局。

“大哥。”阿诚走进来。

明楼询问道:“情况怎么样?”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梁仲春带领人抄了明台的面粉厂,在面粉厂当场起获了电台和密码本,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销毁的密码记录。我做得很谨慎,万无一失,所有密码记录都伪造得严丝合缝,但是都有轨辙可寻。”

明楼点点头,问:“汪曼春那里呢?”

“我去打听了,汪曼春立功心切,得知梁仲春起获了新情报以后,到特高课那里告了梁仲春一状,梁仲春迫不得已,交出了所有的密码记录。汪曼春正在派人连夜分析情报,从这些断篇残简里,他们一定会找到我们故意留下的线索,从而认定于曼丽身上的情报确为真实无误。”

“但愿如此,只有如此,死了的人才没有白死。”明楼叹了口气,“明台怎么样?”

“明台真是一条铁打的英雄汉子。”阿诚只说了这一句。

明楼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防线:“我当初做了两手准备,第一就是赌他垮掉。你知道,酷刑是考验人体极限的承受力,明台从小娇生惯养。”说到此处,话像是被堵住一样,哽咽着,“我太可恶,太不是东西。我居然赌他垮掉,我们的目的就达成了。受过酷刑再招供,可信度达到80%。我当他是一枚棋子,想着他如果垮掉,我就顺理成章地把他接回家,送出国。当然,从此以后,他将不再是一名战士,因为他是一名逃兵。”

“大哥。”阿诚为明楼的心态担忧,“您承受得太多了。”

明楼摆摆手,忍住泪继续道:“第二,我赌他赢。他战胜了一切,他能熬到刑场上,我们的目的也算达成了一半。从此以后,他会成为一名真正的战士。”

“大哥,我觉得是时候下最后一步棋了。”

“是啊,是时候了。”明楼重复着阿诚的话。

“大哥,您一定要撑住,成败在此一举。”

“成败之数,谁也无法预见。”明楼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说。

“忠奸之判,在于天理昭彰,问心无愧。”阿诚进言,算是安慰明楼。

明楼惨然一笑:“下最后一步棋吧,但愿天佑忠良。”

阿诚走到电话机旁,拿起了电话,说道:“喂,接明公馆。”

汪曼春懒洋洋地从76号西式大门里走出来,戴着一副太阳镜,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旗袍,披着裘皮披肩,足蹬一双红色的皮鞋,皮鞋面子光亮无比。一步三摇地“哼”着江南小调走出戒备森严的76号大门。

一出大门,斜睨着眼睛就看见了明镜。

汪曼春一看见明镜那张因焦虑而显得憔悴的脸,净是发自内心的得意,满脸都是傲气和娇气。

“您好,汪小姐。”明镜第一次低声下气地叫着汪曼春。

“明大董事长,你知道吗?我刚才接到阿诚的电话,说你要亲自到76号门口来见我,我真是吓了一大跳啊,明镜大姐。”汪曼春笑笑,一副小人得志模样。她不介意自己变成什么样子,她就是要看看明镜怎样哀求她。

明镜克制着、隐忍着,强作镇定地道:“汪小姐,我原本是不该来麻烦汪小姐的。可是,我家明楼最近公务太紧,他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回家了。我是不得已才来恳请汪小姐的。”她的意思很清楚,我来求你并不是无路可走,而我家里还有用得上的人呢。

“是吗?明大董事长?你究竟是真不懂事呢?还是装不懂事呢?”汪曼春的鼻孔里喷着冷气。

“你!”明镜脸皮涨紫,气得手足冰凉。

“我告诉你,明镜!”汪曼春一字一顿地叫着明镜的名字,“我不怕你!现在是你有求于我,你就该看我的脸色,该对我低声下气、奴颜婢膝!你知道吗?我要是不高兴了,那牢里的囚犯就得去死!你那宝贝兄弟明台,啧啧啧,真是一身贱骨头啊,怎么敲打都敲不醒啊?”

明镜急道:“你把他怎么了?”

“我想把他怎样就能把他怎样。”汪曼春抬起自己的脚来,红色的鞋跟上沾染着泥污,“你看看,我好好的一双意大利皮鞋,进口的,还是明楼买给我的生日礼物。被那个小畜生给弄脏了,你看,全是他手上的污血,溅得一地都是……”

明镜被她彻底逼疯,吼道:“汪曼春,你这个畜生!”冲上去就要打,汪曼春眼疾手快,一下制住她,猛地把明镜推倒在地。

“明镜!我汪曼春16岁的时候,就在你家门口发过誓。我一定要嫁给明楼,我就等着看你咽气!你头天死了,我第二天就进门,作为明家的女主人,我亲自给你发丧。还有啊,看在你是明楼的姐姐份上,我就馈赠一点小礼物给你,你一定会喜欢,因为那是明台的东西。”

明镜的心紧缩成一团。

汪曼春居高临下地扔给她一个打了结的手帕。

明镜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面色仓皇地打开渗透血迹的手帕。指甲,十根指甲盖,一根不少,指甲上的余温犹存,十根指甲俱是连根拔起,甲挂肉屑,鲜血淋漓。

这十根修长的指甲用手帕裹着,这张手帕明镜认得,是当年汪曼春绣的并蒂莲送予明楼的。

当年,是自己把这张手帕扔还给汪曼春。现在,汪曼春依然用这张手帕包了明台的手指甲赠还自己。这比一千句辱骂,一万遍耳光还要残酷无情。

“明董事长,你认得这张手帕吧,想当年是我一针一线绣了一对并蒂莲花送给我师哥的。被你给剪成两半,扔还给我。我哭哭啼啼地把这张手帕缝起来了,珍藏到现在,终于有用处了。这张手帕拿来包裹明台的骨灰可能小了点,不过,包他的残渣废料还是绰绰有余的。对不对,大姐?”

明镜捧着明台的指甲,痛彻心扉:“汪曼春,你不得好死!”

“是吗?”汪曼春冷冷道,“不过,你和你的宝贝兄弟一定死在我前面!你知道明台在死去活来的时候,叫了几声姆妈?几声大姐吗?哈哈,我告诉你,他叫了两声姆妈,无数声大姐救我!当然,救你是救不了了,收尸还是有机会的,我一定会给你这个机会,只要你跪下来求我!”

明镜只觉得天旋地转,世界一片黑暗。

汪曼春微笑着:“我顺便跟您说一声,我是出于一片好心才把这些残渣废料送些给你,等死刑执行后,你可能连灰都找不到,留着做个念想吧。”

明镜崩溃了,这是她亲手带大的孩子,看着他牙牙学语,看着他蹒跚学步,看着他宛如朝阳,看着他盖世风华……居然,还要看着他淋漓血透,看着他惨死成灰!心被撕裂了,锥心刺痛,当场昏倒在76号门口。

汪曼春全然不理,扬长而去。

明楼穿着一身笔挺的海军制服从周公馆里走出来,阿诚打开车门,明楼上车。阿诚开车驶离周佛海公馆。

天空一片灰暗,下着绵绵细雨,车底经过的地方溅起水滴。

“大哥,我全都按照您的吩咐安排好了,您就放心吧。”阿诚开口说道,长时间的工作关系早已让两人之间有了心照不宣的默契,点到为止。

“好,阿诚,今天晚上,就看你的了。”

汽车转过街角,阿诚看到颓然摇晃的明镜,虽然心里已有准备,可还是被明镜的沧桑感震撼了。

“大姐。”阿诚一个急刹车,闪得明楼一个踉跄。

明镜披头散发地站在新政府办公厅门口,风雨中,眼神憔悴,脸色苍白,浑身上下已被雨水淋透,从头到脚没有一处是干的。

阿诚吓得赶紧从车里下去,撑开一张伞,向明镜跑了过去。

明楼也从车上走下来,却没有即刻上前,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办公厅门口的路灯下,来往的工作人员都止不住地回头看。

“大姐。”阿诚脱下外套,赶忙替明镜披上,侍立在明镜身后,撑着一把伞。

明楼向明镜走过来:“大姐。您?您还好吧?”

明镜抬眼望着他,面露寒意:“我好不好,你还在乎吗?”

明楼低下头。

“明台到哪里去了?”明镜质问。

明楼支吾着:“我……我会想办法的。”

“怎么想啊?想什么办法?说给我听听。”明镜逼视着他。

明楼往后退了一步。

“我问你想什么办法?”明镜的手里捧着明台的指甲盖,把一张鲜血淋漓的手帕摊开,“这是什么?你告诉我,这是什么?!”声音撕裂般地痛吼着。

明楼不知所措。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纷纷窃窃私语。刘秘书也挤在人群里窥探着。

突然,让明楼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明长官!”明镜在新政府办公厅大门前,“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直直地跪在雨地里。

“大姐!”明楼脸色骤变,仓皇不堪。他用力挽住明镜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

明镜哭喊着:“明长官!我求求你,看在一母同胞的份上,你把我也送到76号去吧,让我去替你弟弟死!明长官!”

“阿诚!你是死人啊!”明楼拉不动明镜,冲着阿诚就是一嗓子。

阿诚急忙扔了伞,双手用力,将明镜扶了起来。

“大姐,大姐你别这样。”如不是众目睽睽之下,自己一身伪政府的军装在身,看着明镜捧着明台手指甲的凄惨样子,明楼真的很想说出实话,“大姐,有什么话,咱们回家去说。”

“家?!家在哪啊?家里的人呢?人在哪啊?”明镜临近崩溃道,“汪曼春这个畜生,她要杀埋了你弟弟,你在哪啊?她这样待你的家人,你的血性到哪里去了?你还是不是明家的男人啊?!”说着,狠狠的一记耳光抽在了明楼的脸上。因为动作过于猛烈,姐弟俩距离很近,明楼被打了一个踉跄,险些栽倒在风雨中。

阿诚尽力地抱住明镜的双臂,好控制局面,不至于全面失控,他附在明镜耳边低声说:“大姐,大哥是有苦衷的,大姐,您千万别这样。”

明楼站稳身形,一步一步又走近明镜,看着办公楼上下的灯光,四面八方的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解开军装领子上的风纪扣,横下了一条心。“你闹够了没有?!”明楼有生以来第一次对着明镜,他所敬爱的家人,怒目相视。“你闹够了没有?!”他喘着粗气,仿若自己的忍耐已到极致。

有生以来第一次,明镜看见明楼在自己面前横眉冷对,耀武扬威。明镜心寒到底,明楼眼眸冰凉,冷血。

“如果不是我坐这个位子,大姐,你现在还能站在这里跟我说话吗?你早就进了76号了!你求我?你求我什么?你要是今天晚上就进去了,我赌你活不到明天早上!你还要我怎么样啊?我怎样做,才能称了你的心?”

明镜站不稳,双脚都在颤抖。

“我已经受够了替你们收拾残局!”

此时此刻,闻讯开车赶来的汪曼春就坐在汽车的驾驶位上,面带微笑惬意地欣赏着这一幕,她期盼了很久的情景。

“明镜,你也有今天。”汪曼春开心地点燃一支烟,在心里幸灾乐祸道。她的心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畅快淋漓,十年的怨恨,一朝报复在眼底。“真是现世现报!”她想着。

“大姐!”明楼快速想着下一步,再放一把火。

“你不要叫我!”明镜双眼喷着怒火,“我没有你这个毫无血性、无耻的弟弟。”

明楼声音高亢起来:“我们是亲姐弟!你清醒一点好不好?明台是什么人啊?一个来历不明的东西。我们养他、教他,到头来,他做了什么,他居然要杀我!好在苍天有眼!汪曼春救了我的命!她才是我们明家的恩人!”

“你疯了!简直疯了!”明镜被气得声音颤抖着,她意识到了什么,天生聪明的明楼是她一手带出来的。她瞬间就懂了,只是一时半会依旧回不过神。好在阿诚半扶半扼制着她,失去平衡的柔弱身体,才不至于倒下去。

“我没疯!是你疯了!你看看你,大姐,你还有一点大家长的风范吗?你人鬼不分!我难道不爱护明台?不待他好吗?他恩将仇报!你是非不分!你叫我这个为人弟、为人兄的人怎么做?”明楼几乎贴着明镜,眼光清澈,并无一丝余渣泛滥。发自内心地道,“我也想救他,可是爱莫能助!”

“我不会轻饶你!”明镜恨着他,咬着牙。她心底想着,无论你出于何种目的何种原因,我都不会饶你!咄咄逼人的眼光宛如利刃插在明楼胸口上,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决不饶你!你记着!”

“新政府不是大戏院,你表演够了就该下场了。否则,谁也保不了你。我也一样,无能为力。”明楼口中强硬,心实为虚,眼睛根本不敢直视着明镜。说完,转身打开自己的车门,对阿诚吩咐道:“送她走!”

“大姐,我们回家。”阿诚轻声说着,手上微微用力,就将明镜半推半搡地送到车门前。“大姐,我们离开这。”阿诚的话仿佛含着一种暗喻,明镜恨着明楼,被迫“送”上了车。

阿诚关紧车门,坐进驾驶室。

汽车在风雨中飞速驶离。

办公厅大门口聚集了很多文职人员,女人占了多数,看见明镜走了,仿佛一场话剧谢幕,众人也纷纷散去。

汪曼春看着明楼在风雨中前行,掐灭了烟,准备把车开过去。

突然,她看见明楼一头栽倒在雨地里,惊叫了一声“明楼”急忙把车熄了火,赶紧撑开一把雨伞,从黑暗的角落里跳出来。

“明楼。”她朝明楼跌倒的地方跑过去。

“别过来!”明楼看见了她,决绝地道,“我不需要同情和怜悯!”

“我爱你!”汪曼春直扑过去,根本不顾及明楼冷若冰霜的表情和满地的淤泥溅起的污渍,扑到他的怀里。“明楼,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你也不要再抛弃我了。你还没看清楚吗?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们两个是真心真意爱着彼此的。”汪曼春喊着。

“我没前途了,事业毁了,家被我弄成这个样子。”

“我给你家,明楼。我们两个相爱的人在一起,不就是一个家吗?血缘能够与夫妻相比吗?明楼?”

明楼紧紧将汪曼春抱在怀中,一把雨伞落在二人身边。

汪曼春仿佛一瞬间得到了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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