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了场病,发高烧,我以为病好之前能看见家人,结果是自愈的。十二月初张队来看我,说必须请我吃个晚饭,去个贵点儿的地方。我选了大连海鲜,待业半个月,我都有点儿仇富心理了。

他让我点餐,我不点太贵的,可也绝不挑贱的。合上菜单我审视他:“你干吗请我吃饭?”

“我没保下来你,该还你的。”

“你已经很好了,这是我的事。”

离职的话题我们都没兴趣往下聊。我低头掰筷子,这是我的爱好,在外面吃饭,或难过,或高兴,我都不自觉地把筷盒里的筷子掰断。待桌上大概攒了二十多段时,张队问我家人回来了没。

“快了,路上了。”

“听说那边下雪了。”

“我以为长白山一年都下雪,长白嘛。”

他递我双新筷子,说:“我上次才知道,原来你有个继父。”

“王总?我不记事的年纪就跟他,要不是俩姓,我能以为他是我亲爹。”

“他在开公司?”他问。

“谁?”

“王总。”

“没有,他就是一工人。我大了不肯叫爸,直呼其名也不像话。他想的,叫他王总,不尴尬也不失礼。”

“他对你不错?”

“凭良心讲,是不错。他没儿子,就把我当儿子养。后来他女儿也叫他王总。”

“不是你妹妹?”

“不是,他和他前妻的,比我小一岁。”我顿了一下,说,“我们俩没有血缘关系。”

“她现在在哪里?”

“不说这个了吧,说出来你会乐的。”

“哦?那你亲爹呢?”他问,“真的没了?”

“我印象不深,他带着我哥哥走的。”

“你还有哥?”

“我跟我妈留在哈尔滨,我那个姓欧阳的父亲带我哥去的云南。你今天怎么这么好打听?”我把碎筷子拢成一堆儿。服务员陆续上海鲜,我拽只螃蟹揭盖儿,问他最近怎么样。

“还行,就是轮我一脏活儿。”

那是我们在一部电影里看到的词,把警察通知死者家属的过程叫“脏活儿”。后来我们就沿用,谁都不愿目睹死者家属各种各样的不可接受的痛苦,“脏活儿”都让新警察干。然后我们会轮流请他吃饭。我也干过十多次“脏活儿”。

“干吗让你干?”我问,“什么案子?”

“新来的干不明白。雪崩,一家人都死了。”

“别唬我,咱这儿还没下雪呢。”

我低头吃蟹,碰上一有黄儿的。服务员端盘炒螺肉,我让她拿几双筷子,筷盒空了。她瞅着桌上的碎筷子,貌似很有意见。我让她快去。她哼哼两声,走了。

“是山,”张队拿个贝壳在筷子堆下绕一圈,“这家人开车往下盘,正好一团雪从山上滚下来,砸向这辆车。”

“哈尔滨哪儿有雪啊?”

他静了有半分钟,足令我预感到噩耗的时限。接着他在椅子上坐直,松松他的警服领带,一字一句地说—长白山。他又沉默了一会儿,那沉默让我一时什么都问不出来,他说:“他们都在里面,都死了。”

“你开玩笑?”我连螃蟹都抓不住了,牙齿直打战。我感觉自己只能呼气,无法吸气,耳朵嗡嗡地响,饭店碗碟的声音如警笛声在脑子里震荡。我听见自己问:“在回来的路上?”

“什么?”

“我让他们回来的。我本来秋天就该让他们回来的,我干吗非得拖到冬天下雪?”

“这不能怪你。”

张队说去洗手间,他有意让出空间给我。我看着他的背影大声哭出来。邻桌的人转身看我,服务生几次过来,都被我一摆手赶走了。张队拎了两瓶白酒回来,问我继续在这儿喝,还是换地方。

“就这儿吧。”我挤点儿笑容给他,“换地儿还得再哭一次。”

“还有一件事,不知道该不该说。也许你早知道。”

“说吧。”

“那边报告说,你老婆有身孕。”

我这回没说话,低头吃虾。张队有点儿拘谨,过了一会儿,要跟我碰一杯。二两杯我一口干掉,嘴里有点儿辣。我说:“那个稽查,高文,问我为什么想离婚。记得吧?”

“他是傻逼。”

“我离婚,酗酒,被开除,是因为—”我心跳得厉害,感觉端着酒杯的手都是抖的,我使劲儿把后半句说完,“那孩子不是我的。”

“谁的?”他张着嘴,抑制不住惊讶,“算了,我也傻逼了。”

那天我们喝到凌晨两点,张队的目的很简单,陪我喝倒,让我直接入睡,也用不着多想了。可是他比我先躺下,挤进出租车,竟是我把他送回家的。下车时下雪了,我冷得打哆嗦,才想起皮夹克忘在车里了。这两年哈尔滨不常下雪,去年就这一场大雪,厚得能埋人。我拽着他,在雪上拖出一条壕沟。回望了一眼,我就走不动了。我放下他,趴在雪地上又一次哭了出来。

他家楼道没灯,十几把钥匙我试得直哆嗦。推他上床后,我翻衣柜找了件大衣套上。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对着池子干呕了半天没吐出来。回卧室他早打起了呼噜。我系好扣子下楼,想起他家门没锁。我把他摇醒,让他在里面锁上。他耷拉着脑袋送到门口,才反应过来,执意要我在他家过夜。

“你清醒吗?”我问。

“去我房里睡觉!”

“我今晚跟你说的事情,你明天还能记住吗?”

“你,在这儿睡!”他说,“我去前妻家睡。”

“得了吧。”我说,“帮我查查他们三个,都有什么保险,再找个擅长遗产官司的律师。”

“跟谁争遗产?”

“欧阳桐,我亲哥,查查他有什么非法勾当,帮我把他送进去。”

“哈哈,”他大笑,“搞定!”

“把他关起来,是在救他,不然我会杀了他。”

“收到!”

“我认真的。”我对他耳语道,“我老婆的孩子,是我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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