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洛心满意足地告别了朋友。

他想要得到的信息会源源不断而来——对此他深信不疑。斯彭斯这种人,只要认定一条路就会走下去,绝不打退堂鼓,他是犯罪侦察处退休的一名高级警官,赫赫有名,定会在当地相关的警察机构赢得不少朋友。

下一步——波洛看了看表——正好在十分钟之后他要去一幢叫苹果林的房子外面等奥列弗夫人,是啊,这名字居然那么巧,真是不可思议。

波洛心想,可不是,好像跟苹果永远没法分开,有什么比一只多汁的英格兰苹果更好的呢——而在这里,苹果却与笤帚、女巫、古老的传说以及一个被谋杀的孩子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沿着指给他的路,波洛准时来到一座乔治式的红砖房子外边。房子用整齐的山毛榉篱笆护起来,还有一个漂亮的花园。

他伸出手来一拨门栓进了锻铁的大门,门上写着“苹果林”几个大字。一条小径通向前门。

看上去仿佛一只瑞士钟,数字自动地从钟面顶上的一个小门上显示出来,前门开了,奥列弗夫人出现在台阶上。

“你太准时了,”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直在透过窗户看你。”

波洛转身小心地关上门,每次碰见奥列弗夫人,不论是事先约好或是偶然见到,几乎每回都立即出现苹果这个主题,她要么是在吃苹果,要么刚吃完苹果一宽阔的胸膛上安放着一个苹果核——要么拎着一袋苹果。而今天没有丝毫关于苹果的迹象。这就对了,波洛暗暗表示满意,要是在这里大嚼而特嚼苹果真叫人恶心,明知这里发生了一起案件,一场悲剧。怎么还可以这样呢?波洛思索着。一个年仅十三岁的孩子的突然被害,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了,正因为他不愿意再想下去,他的信念更加坚定了,他恰恰要仔细考虑,分析研究这个问题,直至采取某种措施或行动,使得云开雾散,他能清楚地看到他上这里来要看的一切。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来朱迪思·巴特勒家住。”奥列弗夫人说,“而偏要去住五等客房。”

“因为这样我看问题能更超脱些。”波洛答道,“你也知道那句话,‘只缘身在此山中。’”

“我看不出你怎么就可以不与他们联系,”奥列弗夫人说,“你得去走访每一个人并同他们谈话,是吗?”

“那还用说?”波洛笑道。

“你已经见过谁了?”

“我的朋友,警监斯彭斯。”

“他现在怎么样?”奥列弗夫人问。

“比过去老多了。”波洛答。

“那自然,”奥列弗夫人说,“还能年轻不成?他是不是耳朵聋了、眼睛也花了?比以前胖还是瘦?”

波洛想了想说:

“他稍微瘦了一点,看报的时候戴眼镜。我没觉得他聋,至少不明显。”

“他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你的话跟连珠炮似的。”波洛说。

“你和他具体打算怎么做呢?”

“我的日程都已经安排好了,”波洛说,“第一步我去看了老朋友,跟他一起探讨,我让他给我搞点信息来,用别的方法恐怕很困难。”

“你是说当地的警察中有他的朋友,他能从内部弄来不少消息?”

“啊,也不那么确切。不过是的,我就是这么考虑的。”

“然后呢?”

“我就来这里见你,夫人。我得看看现场。”

奥列弗夫人扭头往房子上面看了看。

“不像是会发生谋杀案的地方吧?”她问。

波洛不禁感慨,她的直觉真是从不出错!

“是啊,”他答道,“压根就不像,我看过现场后,就跟你去看望受害者的母亲,听听她能告诉我什么情况。下午我的朋友斯彭斯安排我在合适的时间跟本地警督谈谈。我也想跟这里的大夫谈一次,有可能的话还想找找学校校长,六点钟我再去斯彭斯家,跟他们兄妹一起喝茶吃点香肠,一块儿聊聊。”

“你觉得他还会有什么可告诉你的?”

“我是想见他妹妹,她在这里呆的时间比他长,她丈夫死了之后他才来住在这里的。兴许她对本地的人都十分了解。”

“你知道你听起来像什么吗?”奥列弗夫人问,“像台电脑。知道吗?你在给自己编程序,他们是这么说的吧?我是指你成天不停地输入各种信息,等着看结果。”

“你说的还挺有道理,”波洛饶有兴趣地答道,“对呀,对呀,我还真像是台电脑,你输入信息——”

“要是你出来的结果是错的呢?”奥列弗夫人问。

“那不可能,”赫尔克里·波洛答道,“电脑不会出错的。”

“应该说不会,”奥列弗夫人说,“但有时事情出乎意料。比如说我上次的电费单子。我知道有句谚语说‘人都会犯错误’,一旦出现万一,电脑出的错恐怕比一般人都大,过来见见德雷克夫人吧。”

不必说,德雷克夫人是个人物,波洛心中暗想,她是个高挑个的俊俏女人,四十出头,微带灰白的金发,湛蓝的眼睛,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能干的气息。她安排组织的任何一次晚会无疑都会获得巨大的成功,客厅里摆好了咖啡和两盘甜饼干,正在静候他们的到来。

他看得出来,苹果林这所房子管理得相当棒,家具不错,地毯质量上乘,处处一尘不染,而且每一样值得注意的东西刹那间就已映人你的眼帘,根本无须细细地去搜寻,这一点可真出乎人的意料。窗帘及桌布之类的颜色都很好看,也很传统,若是有房客肯出高价钱,随时装饰一下就成,完全不必要搬走什么或者变换家具的摆设。

德雷克夫人跟奥利弗夫人和波洛寒暄了几句,波洛暗想她心中是不是非常恼火,却努力地克制住了,她作为一次社会活动的举办者,活动中却出现了谋杀之类的事情,不免叫她处境尴尬。然而,她的脸色几乎丝毫没有流露出来。波洛猜测,作为伍德利新村的呱呱叫的人物,弄得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叫她非常难受。本不应该发生这种事的。在别人家里、落在别人头上还行。但是在一个由她安排、组织、出资为孩子们举办的晚会上,这类的事万万不该发生。她本该采取某种措施防患于未然。波洛甚至怀疑她心底是不是在竭力地寻找一个理由。

倒不是案件发生的理由,而是找出某个帮忙的人在某个方面不得力,因为安排的失误或者缺乏先见之明,没有料到会发生事情。

“波洛先生,”德雷克夫人说,她的声音十分动听,波洛暗想若是在一间小教室或者乡村礼堂里效果一定好极了,“您能来这儿真让我感到高兴。奥列弗夫人一直在说,在这次危难之中,您会给我们提供莫大的帮助。”

“请放心,夫人,我会尽力效劳。不过,通过亲身经历,您无疑地会意识到,这件事办起来会相当棘手。”

“棘手?”德雷克夫人说,“当然会很棘手,发生这样一件可怕的事似乎不可思议,完全不可思议,我想,”她补充道,“警察局也许知道吧?拉格伦警督在本地名声不错,我坚信这一点。不知他们会不会找来苏格兰场。似乎是说什么这个可怜的孩子之死在本地意义重大,不用我向您重复,波洛先生——毕竟您也跟我一样经常看报一各地农村都发生了多起孩子们的不幸事件。似乎发案频率越来越高了。精神不稳定的人在增加,然而母亲们家长们一般来说,都不像过去那样对孩子照顾得那么多了。孩子们放学后在漆黑的夜里独自回家,清早又独自上学,而孩子们呢,无论你警告他们多少遍。若是碰上一辆漂亮的小汽车,司机一旦表示愿意搭乘,他们就不假思索地上了,别人说什么他们都相信。我觉得像这样的话,谁又管得了呢。”

“可是夫人,这里发生的事就大不相同了。”

“噢,我懂——我懂,要不我怎么说不可思议呢。我至今还简直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德雷克夫人说,“一切都安排得好好的,有条不紊。全是按计划来的,进展十分顺利。简直让人觉得一不可思议。私下里我认为是不是有不速之客。某个人走进屋里——在当时的情况下很容易做到——肯定是某个严重精神分裂的人,刚刚从精神病院放出来,放出来只是因为容不下他们(据我所知)。如今一直得给新病人腾地方,趴在窗户上谁都看得见里面是在为孩子们举办晚会,而这个可怜的家伙(要是真同情这种人便会这么称呼他们,我有时却无法可怜他们)不知怎么着就把这孩子骗定杀掉了,没法想象这种事后然会发生,可就是发生了。”

“也许您会指给我看是在哪里——”

“当然可以,不再来点咖啡吗?”

“谢谢,不用。”

德雷克夫人站起身说,“警察大概以为是在玩火中取栗的时候发生的,是在餐厅玩游戏的。”

她穿过大厅,开了餐厅的门,用手指着巨大的餐桌和深色天鹅绒的窗帘,那架势似乎是一个显赫家族的贵妇人在向一帮坐游览车来参观的人尽地主之谊。

“当时这里一片漆黑,当然啰,除了熊熊燃烧的一盘葡萄干。然后一”

她带着他们穿过大厅,她大开一间小屋的门,里面有些扶手椅、体育版画以及一些书架。

“这是书房,”德雷克夫人说道,声音有点颤抖,“水桶在这里。下面铺了一层塑料布,当然啰一”

奥列弗夫人没有陪他们进去,她站在外面大厅里。

“我不能进去,”她对波洛说,“给我的联想太多啦。”

“现在没什么好看的了,”德雷克夫人说,“我只是按照您的意思把您带来看看究竟是在哪儿。”

“我想。”波洛说,“当时一定有水一有大量的水。”

“桶里当然有水。”德雷克夫人说。

她看着波洛,似乎在想他是不是有点心不在焉。

“塑料布上肯定也有水,我的意思是,要是孩子的头被摁在水里,肯定会溅出许多水来。”

“嗯,对,玩咬苹果游戏的时候,桶里就加了一两次水。”

“是谁干的呢?他身上一定弄湿了。”

“对,对,我也这么想。”

“没有人特别注意到吗?”

“没有,没有,警督也问起同样的问题。要知道,到晚会结束时几乎每个人都弄得衣衫不整,满身湿透了,并且沾满了面粉。似乎没有什么有用的线索,我是说警察们觉得没有有用的线索。”

“不,”波洛答道,“我觉得惟一的线索在于这孩子本身。我希望您告诉我您所了解的关于她的一切。”

“关于乔伊斯?”

德雷克夫人看上去似乎有些吃惊,似乎在她心目中乔伊斯早已退到很远很远的角落,突然有人提起她,德雷克夫人吓了一跳。

“受害人通常都很重要。”波洛说,“因为受害人往往是案件发生的原因之所在。”

“是吗?哦,我想我明白您的意思了,”德雷克夫人回答道(显然她不明白),“我们回客厅谈好吗?”

“去那儿您再跟我说说乔伊斯的情况吧。”波洛说道。

他们回到客厅坐下来。

德雷克夫人显得很不舒服。

“我真的不知道您希望我告诉您些什么,波洛先生。”她说,“无疑所有的相关信息都很容易从警察局或者从乔伊斯的妈妈那里得到,可怜的人,她肯定会痛苦不堪,但是……”

“但是我需要的,”波洛回答说,“不是一位母亲对死去的女儿的评价。而是想从一位深谙人类本性的人那里得到一种清晰、没有任何偏见的评价,夫人,我听说您一直积极参加许多慈善以及社会活动。我相信,没有人比您更公正地作出对一个熟悉的人性情方面的评价了。”

“噢——有点困难,我是说,这么大的孩子——她十三岁了吧,十二三岁的样子——同一个年龄段的孩子都差不多。”

“哦不,真的不一样——”波洛回答说,“在性情上差别大极了,您喜欢她吗?”

德雷克夫似乎觉得这个问题令人尴尬。

“嘿,当然啰,我——我喜欢她。我是说,嘿,我爱所有的孩子。一般人都这样。”

“啊,我不同意您的说法,”波洛说,“有些孩子我觉得没意思极了,根本不讨人喜欢。”

“这个嘛,我同意,现在家庭教育不太好,似乎一切责任都推到学校头上,他们自然都给惯坏了。自己选择朋友,还有——真的,波洛先生。”

“她是个好孩子吗?”波洛坚持问道。

德雷克夫人不无谴责地盯着他。

“波洛先生,您得意识到可怜的孩子已经死了。”

“不管她是死是活,这都有关系。如果她是个好孩子,也许没有人会想杀她;但是如果她不是个好孩子,兴许有人就想杀她,而且真

的这么干了——”

“嗯,我想——肯定不仅仅是好不好的问题吧,对吗?”

“有可能。我也听说她口口声声说看见过一桩谋杀案。”

“哦,是说那个呀。”德雷克夫人不无鄙夷地说。

“您没有把那句话当真?”

“嗯,当然不相信,全是蠢话。”

“她为什么要说这话呢?”

“啊,可能因为奥列弗夫人在这儿,他们全都兴奋不已,别忘了,您大名鼎鼎,亲爱的。”德雷克夫人对着奥列弗夫人说。

她最后说的“亲爱的”一词并不包含多大的热情,听上去冷冰冰的。

“要不是这样,怎么也不会说起这个话题,可是见到了著名的大作家,孩子们太兴奋了——”

“于是乔伊斯说她目击了一桩谋杀案。”波洛若有所思地说。

“对,她是说了诸如此类的话。我没怎么注意听。”

“但您记得她的确说过是吗?”

“嗯对,她说了,可我不相信。”德雷克夫人说,“她姐姐马上就要她闭嘴,做得对。”

“而她很生气,是吗?”

“是的,她继续坚持她没说假话。”

“事实上她在吹牛。”

“这么说也可以。”

“我觉得或许是真的。”波洛说。

“胡说八道!我丝毫都不相信。”德雷克夫人回答说,“乔伊斯就爱说这种傻话。”

她很傻吗?”

“啊,我觉得她就是爱炫耀。”德雷克夫人说,“您知道吗,她向来喜欢表现得比别的女孩子见多识广。”

“这种性格不大讨人喜欢。”波洛回答说。

“一点不假。”德雷克夫人说,“这种孩子,真是不得不老叫她闭嘴。”

“在场的别的孩子说什么呢?他们相信吗?”

“他们嘲笑她,”德雷克夫人说,“因此,她自然就变本加厉了。”

波洛站起身说道:“啊,我很高兴您对这一点态度十分明确。”他很有礼貌地向她一鞠躬,“再见,夫人,非常感谢您允许我参观了这桩不愉快的事情的发生地,希望不会勾起您过多不愉快的记忆。”

德雷克夫人回答说:“想起这种事哪能不伤心呢?我太希望我们小小的晚会能获得成功了,事实上进展确实不错,大家都特别开心,哪知就发生了这件事,然而,现在惟一能做到的事就是努力地忘掉它,还是觉得很遗憾。乔伊斯怎么就说起谋杀之类的傻话。”

“您在伍德利新村听说过谋杀案吗?”

“我记忆中没有。”德雷克夫人斩钉截铁地说。

“我们生活在一个作案率不断不升的时代,”波洛说,“这还真是很少见的,是吗?”

“啊,我想起来有个卡车司机杀死了一个同伴——似乎是这样的——还发现过一个小女孩被埋在十五英里外的石洞里,不过都是许多年前的事。都很卑鄙,也没什么意思,主要是酗酒造成的吧。”

“实际上,这类案件让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看见的可能性很小。”

“应该说根本不可能。我可以明确地告诉您,波洛先生,那孩子的话纯粹只是为了镇住其他的孩子,也许还想引起这位名人的注意。”她冷冷地盯着奥列弗夫人。

“说到底,”奥列弗夫人说,“都是我的错,我真不该参加晚会。”

“噢,当然不是,亲爱的,我不是那个意思。”

跟奥列弗夫人并肩走出屋子时,波洛叹了口气。

“太不像是个会发生谋杀案的地方了。”他们沿小路向大门口走去时他说道,“既没有气氛,又没有驱之不散的悲剧色彩,也没有值得谋杀的性格特征,不过偶尔我禁不住设想兴许有人想杀德雷克夫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她有时候太令人生气了,那么自鸣得意、目中无人。”

“她丈夫是什么样的?”

“哦,她是个寡妇,丈夫一两年前死的,他得了骨髓炎,跛了好多年。起先大概是个银行家,很喜欢体育活动,残疾了之后不得不放弃,他非常生气。”

“那是真的,”他回到乔伊斯的主题上来,“告诉我,有没有人听见乔伊斯的话当真了?”

“我不知道。我觉得好像没有。”

“比如说别的孩子呢?”

“啊,我刚刚正在想,不,我觉得他们都不相信乔伊斯的话,他们觉得她在编瞎话。”

“你也这么认为吗?”

“嗯,我真的这么认为。”奥列弗夫人说,“当然啰,”她补充道,“德雷克夫人宁愿相信谋杀案根本就没有发生,可她又没有办法做到,是吗?”

“我觉得这件事可能很叫她伤心。”

“我想也是,”奥列弗夫人说,“但我觉得到目前为止,你看,她实际上对此事津津乐道。我认为她不喜欢一直保持沉默。”

“你喜欢她吗?”波洛问,“你觉得她是个善良的女人吗?”

“你的问题太难回答了,叫人尴尬。”奥列弗夫人说,“似乎惟一让你感兴趣的就是一个人是否善良,罗伊纳·德雷克是个喜欢发号施令的人——好管事、好管人。应该说,她差不多支配着这整个地方,但是管得有条有理,这要看你喜欢不喜欢这种好发号施令的女人了,我不太ˉ”

“我们马上就要去看的乔伊斯的母亲呢?”

“她十分善良,不过挺笨的,我为她感到遗憾。女儿叫人谋杀了,太可怕了,是不?况且这里大家都认为跟性犯罪有关,就更糟糕。”

“但是没有性攻击的证据吧?”

“没有,但人们喜欢觉得发生了这类事,更刺激些。你知道人的天性。”

“也是——不过有时候——啊——我们根本不太清楚。”

“要是我的朋友朱迪思·巴特勒带你去看雷诺兹夫人岂不更好?她跟她很熟,而我根本不认识她。”

“我们按计划行动。”

“计算机程序在运转。”奥列弗夫人愤愤地嘀咕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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