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德和贝拉米站在阿卡迪亚的烈日下,准备进行他们的最后一次面谈。哈罗德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这个纽约佬的马蹄铁扔得越来越好了,简直好过了头。

贝拉米马上就要被调走了,虽然他抗议了很多次。这件事是上校决定的,他说,考虑到目前阿卡迪亚拘留中心的人数过多,贝拉米根本来不及进行后面的面谈工作。调查局探员还有其他更迫在眉睫的任务要完成,但那些都不是贝拉米愿意沾手的,于是上校就干脆让他走人了。

贝拉米努力不去想这件事,也不去想这意味着他的母亲会怎么样。他把马蹄铁扔出去,希望能有不错的结果。马蹄铁落得很准。

叮当。

“我想你已经知道我要走了吧。”贝拉米用他一贯的温柔语调开门见山地说道。

“是听说了一些消息,”哈罗德说,“不过,我猜也猜得出来。”他也扔了出去。

叮当。

两人都没有再计算成绩。

他们还是站在学校中间的那片草地上,好像这是他们唯一可去的地方。其实,他们只是都熟悉了这里。现在全镇到处都是被关押的复生者,这一小片草地反而能给他们一些私人空间。人们都在忙着往外走,想从学校和调查局搭建的临时建筑里搬出去。现在的阿卡迪亚城区人满为患。就连那些几经起落、人去楼空的屋子也全被改造成了居住点。甚至在阿卡迪亚为数不多的几条大街上也支满了帐篷,或由调查局建立起了必需品配给处。阿卡迪亚镇已经完全饱和了。

但是即便没有这些问题,这个地方,这镇上的小小一方土地也别具意义,因为他们过去几周以来,就是在这里一点点琢磨对方的。

贝拉米笑了笑。“你当然猜得到了。”他环顾四周,只见澄澈碧蓝的天空中,偶尔有几朵白云飘过。远处,风在森林中的树木间穿行,反复裹挟着湿闷的空气,最后击打在镇里的建筑上。

微风吹在哈罗德和贝拉米的身上时,他们只感到一阵闷热扑面而来。风中夹杂着一股汗臭和尿臊味,那是当太多人在恶劣条件下待了太久之后特有的气味。这段时间,阿卡迪亚四处都飘荡着这股味儿,它们依附在每件东西上不肯消散。久而久之,包括贝拉米探员在内的每一个人都已经麻木了。

“你这面谈到底还做不做了?”哈罗德说。在热气和臭气中,他和贝拉米一起上前捡起马蹄铁。雅各布待在不远处的教学楼里,和斯通夫人在一起——哈罗德琢磨这位老妇人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咱们就别花太多时间在游戏上了,你懂我的意思吧?这次就直奔主题吧,希望你不要介意。咱俩都知道她到底是谁。”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她来这里没多久就知道了,而且我觉得,她和我们住在一个房间也不是巧合。”

“看来我没自己想的那么聪明,是吧?”

“那倒也不是,你只是关心则乱罢了。我会尽量不鄙视你的。”

他们轮流扔出马蹄铁。叮当。叮当。又一阵风刮来,带来了一丝新鲜的空气,好像有什么变化正渐渐来临。接着风停了,空气再次变得闷热异常,烈日当空。

“她还好吗?”贝拉米探员问道。

叮当。

“她挺好,你知道的。”

“她问起过我吗?”

“一直在问。”

叮当。

贝拉米出了神,但是哈罗德还在继续说:“就算你坐在她面前,吻她的额头,她也认不出你。一半时间里她把我当成了你,其余时候她把我当成你爸爸。”

“很抱歉。”贝拉米说。

“为什么?”

“因为把你卷到这种事情里来。”

哈罗德舒展了一下背部,站好位置,开始瞄准。他投出漂亮的一记,但是马蹄铁没有套上柱子。他笑了笑说:“换了我也会这么做的。事实上,”他接着说,“我确实正打算这么做。”

“这算是有借有还吧。”

“以牙还牙听起来更好些。”

“随你怎么说吧。”

“露西尔还好吗?”

贝拉米叹口气,挠了挠头顶。“还好,至少我听说是的。她不怎么出门,不过说实话,这镇上现在这样,出来也没什么意思。”

“他们简直是欺人太甚。”哈罗德说。

贝拉米扔了出去,完美落地。

“她已经开始随身带枪了。”他说。

“什么?”那把老式手枪的样子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他接着又回忆起雅各布溺亡那晚的场景,还有他不得不了结性命的那条狗。

“反正他们是跟我这么说的,她当时在高速公路的检查站上停车,开的应该是你的卡车。他们问她为什么带枪,她就发表了一通‘正当防卫权’之类的言论,还威胁他们要开枪。也不知道她是不是认真的。”

贝拉米走到场地的另一边,脚下带起一阵尘土。哈罗德站起身,仰头看了看天,擦掉脸上的汗水。“这真不像是我娶的那个女人,”他说,“我娶的女人会先开枪,再发表她的演说。”

“我还一直以为她是那种‘把一切交给上帝’的人呢。”贝拉米说。

“那是后来的事了,”哈罗德说,“早先她可是个鬼见了都怕的人。我们年轻那会儿惹的事,说了你都不信。”

“记录上可没有这些啊,你们两人的档案我都有。”

“没有被抓住,不等于没有犯过法。”贝拉米微微一笑。

叮当。

“您有一次曾经问过我关于我母亲的情况。”贝拉米又开始说了起来。

“是的。”哈罗德说。

“她最后死于急性肺炎,但那只是最终的死因,其实真正拖垮她的是阿茨海默病,那种病一点点消耗掉了她的生命。”

“她现在复生了,也还是老样子。”

贝拉米点点头。

“而你又要离开她了。”

“那不是她,”贝拉米摇摇头说道,“她只是某个人的复制品,仅此而已。这点你我都明白。”

“嗬,”哈罗德冷冰冰地回答,“你是说那个孩子。”

“你和我,”贝拉米说,“我们在这方面的意见是一致的,我们都知道,死了就是死了,一切都结束了。”

“那你为什么还要让她和我们住在一起,何必费那么大的劲?”

“就像你还要和你儿子在一起一样。”

空气还是那么闷热,天空依然是那种深深的看不到尽头的蓝色。两人走了一圈又一圈,扔了一轮又一轮。他们都没有记分,也记不清到底进行了多少轮比赛,甚至说不清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两人只是在这个已经完全变了样的小镇的中心,在一个完全变了样的世界上一圈圈地走着,任由这个世界天翻地覆。他们能做的,只是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周围的空气中飘荡。

夜幕降临,如果这时有人来到哈格雷夫家,会发现露西尔正趴在书桌前,屋里飘荡着一股擦枪油的味道,还能听到金属丝擦枪时发出的声音。

露西尔找到这把枪的时候,还在枪下面发现了整套的擦枪小工具,这么多年来,它们只是偶尔被用过几次。工具旁边竟然还有说明书,其中唯一困难的部分就是如何分解各个零件。

过程很麻烦,要把枪管指向一个方向,再用工具卸下枪管套,同时得注意里面的弹簧和一些重要小零件,以免组装回去时找不到。她一边跟这些零件较劲,一边不断地提醒自己,枪里没子弹,所以她不必担心会像有些傻瓜那样,自己把自己给崩了。

被卸下来的子弹在桌子的另一边一字排开。她把它们也全擦了一遍,只用了擦枪金属丝,她不敢碰那些化学溶剂,因为担心松节油味儿的溶剂和里面的火药混合之后,会产生什么奇怪的化学反应。

也许她有些过分小心了,不过她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

在她卸下子弹的时候,发现那个声音特别悦耳。子弹从细长的钢铁弹夹中跳出来,发出一声接一声的脆响。

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现在,她手中等于攥着七条性命。她脑子里突然出现一个画面:她自己、哈罗德、雅各布和威尔逊全家都死了,刚好是七个人。

她拨动着手中的这几个小玩意,然后攥起拳头,细细体会着它们在手中的感觉:光滑、圆润的弹头顶着她的手掌心。她紧紧地、紧紧地攥着它们,一时间甚至感觉到了疼痛。

她小心翼翼地把这几颗子弹在桌上排成一列,好像这些小东西当中蕴藏着神秘的力量。她把枪放在大腿上,开始仔细阅读说明书。

纸上印有枪的顶视图,套筒向后滑开,露出了枪管的内部构造。她拿起枪,仔细研究起来。她按照图示的样子,用手捏住套筒后部的附近往下按,什么也没发生。她更用力地往下按,枪还是一动不动。她又仔细研究了一下图示,好像什么都没做错。

她又试了最后一次,用尽了全力按压下去,感到自己的青筋都暴了起来。她咬紧牙,轻哼一声,突然,套筒向后滑去,一颗子弹从弹仓里弹出来,掉到了地板上。

“天哪!”她叫了一声,双手直抖。她死死地盯着地板上的子弹,很久都没有捡起来,想象着刚才要是一不小心会有怎样的后果。“看来我得做好准备才行。”她说。

然后她把子弹捡回来放在桌上,继续擦枪,一边考虑着今天晚上要做的事。

是时候出发了。露西尔踏出前门,站在哈罗德那辆老爷车旁边,接着又回过头去看,久久地沉默不语。她想象着,也许在很远的地方有一双眼睛,见证了自己是如何围绕着这栋饱经风霜的老屋度过了一生。她在这里结婚,有了自己心爱的人,养育了儿子,还有一个终日斗气的丈夫——而这个丈夫如今也与她分隔两地了。她突然意识到,他其实并没有自己一直以来想的那么顽固和可恶。他爱她,他们一起度过的这五十多年的每一天,他都爱着她。现在,暮色四合,她要走了。

露西尔深吸了口气,想把这座房子的样子,以及她所珍惜的其他一切都吸进身体里,直到再也吸不下为止。然后她长长地屏息了一会儿,似乎要把这一刻、这幅画面、这一生,以及这深深的一口气都挽留下来,尽管她知道,她终究还是要放手。

当晚执勤的士兵是一名来自堪萨斯州的毛头小伙子,人们都叫他二世。自从他和一名满脑子奇思怪想的滑稽老头交上朋友后,便不再那么反感自己的警卫任务了。

如同所有被卷进悲剧的人一样,二世也感觉到,某些不幸就要降临了。他一整晚不住地检查自己的电话,看有没有新消息。他心中惴惴不安,总感到今晚注定要对某人说出些重要的话。

一辆老福特从远处“哐当哐当”地开了过来,他在警卫室里听见声音,忍不住清了清嗓子。他有时候会奇怪,为何围绕着城镇的隔离栏会突然在这个位置就到头了,又为何那条双车道的马路会突然并入乡村小道。难道在这道隔离栏、在这道路障之内,在这座小镇城区里发生的所有一切,也会在这一头戛然而止吗?

汽车发动机抽搐着发出“突突”的声响,车头大灯的光扫过路面,好像方向盘后面的人遇到了什么麻烦。没准是哪家的孩子把车偷偷开出来玩了,他想。他还记得多年前一个秋天的晚上,自己也偷偷开过父亲的老爷货车,那个年纪的孩子多半都干过这种事。

看来北卡罗来纳和堪萨斯也没多大区别,二世心想,至少北卡的这个地方和堪萨斯差不多,都有肥沃的土地、大片的农场和规矩勤劳的居民。要不是这里太潮湿,空气中的水汽整天都阴魂不散,或许,只是或许,他真会在这里定居呢。这里还没有龙卷风,而且他早就听说过南方人的热情好客,这里的人确实都非常友善。

听到卡车“嘎吱”一声刹住了,二世的注意力又回到卡车上来。这辆蓝色的两用卡车咆哮了一会儿,最后发动机终于安静下来。车前灯还没有熄灭,射出明亮而刺目的光线。二世想起以前受过的一项训练:打着车前灯可以致人短暂失明,这样车上的人就可以出来随便射击而不被人看到。

二世从来都不喜欢枪——这是件好事,因为他的枪法实在不怎么样。刚才那眩目的光线此时显得暗了一些,他终于能看清,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一位七十来岁的老太太,她的脸紧绷着,气哼哼的。他首先想到的是:这一带没人有枪。不过他是个警卫,所以他有。然而,当露西尔从货车里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她手里也拿着一把枪。

“夫人!”二世喊了一声,立即从临时搭建的警卫室里冲出来,“夫人,您必须放下武器!”他的声音发颤,不过他的嗓音经常是颤巍巍的。

“这与你无关,孩子。”露西尔说。她站在货车前面,大灯依然开着,在她身后灼灼闪亮。她穿着一件老式的蓝色棉布连衣裙,裙子上没有任何图案,非常朴素,长长地一直垂到脚背。她每次去见医生时都会穿这条裙子,因为她想以此表明,她从来不会接受任何她不喜欢的消息。

一群复生者从货车箱里跳下来,一个接一个地聚拢到警卫室的小屋旁边。他们的数量还真不少,二世忍不住想起自己家乡,每年秋天都会来巡演的马戏团。

复生者围拢在露西尔身后,沉默着,聚成一小群。“人们必须有起码的尊重和分辨是非的能力。”露西尔说,不过她似乎并不针对这名年轻的士兵,“这只是基本的,对人的尊重。”

“长官!”二世大声喊起来。其实他也不清楚自己到底在叫谁,只知道眼前的情况并不是他希望发生的,“长官!这里有情况!长官!”

噔,噔,噔,靴子踏着地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露西尔念道。

“夫人,”二世说,“您得放下那把枪,夫人。”

“我不是来给你找麻烦的,孩子。”露西尔说。她很注意,让自己的枪枪口向下。

“我知道,夫人,”他说,“但是您得先把枪放下,然后再说明您到这里来的目的。”其余的夜班警卫也赶了过来,手里都拿着枪。或许是出于礼貌,他们都没有把枪口对准露西尔。

“到底出什么事了,二世?”一名士兵悄悄问他。

“我会知道才怪,”他也悄悄回答,“她突然跑过来,还带着这些人——一群复生者——还拿着那把倒霉的枪。一开始只有她从车里出来,还有这一车人,但是……”

士兵们都看得很清楚,来的还不止这些,远远不止。这十几名士兵不知道到底来了多少人,但可以肯定,对方的人数远远超过了自己这边。

“我要求你们释放所有被关在这里的人,”露西尔大喊,“我并不是要针对你们这些孩子,我知道你们只是在执行命令,这是你们的职责。因此,我没有任何要伤害你们的意思。但是我要你们记住,你们必须做正确的事,这是你们的道德义务,就算是执行命令,你们首先也要做一个公正、平等的人。”

她想来回走几步,牧师在思考问题的时候就是这样做的。开车来的路上,她本已经在脑子里把整个计划想了一遍,但是现在站在这里,真正开始做那些她想做的事时,面对这么多的枪,她害怕了。

但现在不是害怕的时候。

“我甚至根本不该跟你们说这些,”露西尔喊道,“你们不是罪魁祸首,都不是,你们不过是表面现象。我要找的是问题的根源,我要见威利斯上校。”

“夫人,”二世说,“请把武器放下,如果您想见上校,我们会让您见的,但是您得先放下武器。”他旁边的士兵悄悄跟他说了什么,“放下武器,让那些复生者投降,等待处理。”

“我决不会这么做!”她吼道,枪也抓得更紧了,“处理?”她愤怒地低哼了一声。士兵们还是犹豫该不该拿枪指着她,于是他们纷纷把枪指向了跟她一起来的人们。复生者聚拢到露西尔身后,都没有轻举妄动。他们只是站着,让露西尔和她手中的枪为自己说话。“我要见上校。”她又说了一遍。

她突然对自己的行为有些内疚,但并不准备接受他们的条件。她知道,撒旦有各种诱惑人的花招,他会说服人们先做一些小小的让步,直到最后酿成大错,从而实现他的邪恶目的。这一次,她不准备袖手旁观了。

“威利斯上校!”露西尔高喊着,就好像在叫税务检察员,“我要见威利斯上校!”

二世处理不了眼下的紧张局面。“叫人来。”他低声对旁边的士兵说。

“干吗?她不过是个老太太,她能做什么?”

露西尔听到了他们的交谈。为了证明他们错估了形势,她抬手朝空中放了一枪。大家都跳了起来。“我现在就要见他。”说话的时候,她还能听到耳朵里嗡嗡作响。

“叫人来。”二世说。

“叫人来。”他身边的士兵说。

“叫人来。”下一个士兵接着说。

士兵们一个接一个地把话传了下去。

终于来人了,但正如露西尔所料,来者并不是威利斯上校,而是马丁·贝拉米探员。他连走带跑地来到门口,还跟平常一样穿着西装,但是没有系领带。这已经显而易见了,露西尔想,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这样的夜晚很适合开车嘛。”贝拉米穿过那群士兵,走到门外——一方面为了让她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另一方面,也尽量挡住了待会儿可能会对准这位老妇人的无数枪口,“这是怎么回事,露西尔夫人?”

“我找的人不是你,马丁·贝拉米探员。”

“没错,夫人,您要找的肯定不是我,但是他们去叫了我,所以我来了。这都是怎么回事?”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你跟其他人一样都明白得很。”她拿枪的手在颤抖,“我很生气,”她直截了当地说,“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是的,夫人,”贝拉米说,“您有理由生气。要说这里谁最有权利生气的话,那肯定是您。”

“别来这一套,马丁·贝拉米探员。别说得好像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因为根本就不是这样。我要见威利斯上校,你去把他叫来,或者派别人去叫他,谁去都无所谓。”

“我敢肯定,他现在正在来这儿的路上,”贝拉米说,“而且,坦率地说,这也正是我担心的。”

“得了吧,我可不担心。”露西尔说。

“那支枪只会把事情搞糟。”

“枪?你以为我是因为手里有枪才不害怕的吗?”露西尔叹了口气,“这和枪没关系,我不害怕是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她站直身体,就像坚硬的土地上开出了一朵坚强的花,“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人怕这怕那的,我也是。我到现在还有很多害怕的东西。电视上看到的那些事就把我吓坏了,在这一切开始以前,甚至在这一切结束之后,我依然会害怕很多东西。

“但是我不害怕做这件事。现在发生的,以及马上就要发生的事,我都不怕。我担得起,因为这么做是正确的。正直的人不应该害怕做正确的事。”

“但是会带来不好的后果。”贝拉米说,尽量让这话听起来没有威胁的意味,“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任何行为都会导致某个结果,而且往往超乎我们的预料,有时我们根本想象不出会是什么。不管今晚的事情如何收场——我真心希望能够和平解决——都会造成一些实实在在的后果。”

他向露西尔走近了一小步。就在他的头顶,苍穹一片安宁,只有星光熠熠,静静飘过的云朵不断变化着形状,仿佛这个世界真的一片静好。

贝拉米站稳脚步,继续说道。

“我知道您想做什么,您想要个说法。您不喜欢最近发生的这些事,我明白,我也不喜欢事情搞成这个样子。您觉得是我接管了整个城镇,然后把人像东西或者货物一样打包塞进来,您想让我对此作出解释。”

“所以我才不想跟你谈,马丁·贝拉米。你已经不再负责这项工作了,这与你无关,这是威利斯上校的命令。”

“是的,夫人,”贝拉米说,“但是威利斯上校也不是真正的负责人,他也是在执行命令,他也是替别人干活的,就跟这些年轻的士兵一样。”

“少来这套了。”露西尔说。

“露西尔夫人,如果您想得到满意的回答,还得去找他的上级,您得找到高层。”

“别把我当成傻瓜,马丁·贝拉米探员。”

“上校的上面,还有司令之类的官员,我也不敢百分百确定是这个官衔。我从来没有参过军,所以大部分知识也是从电视上学到的,但是我敢肯定,所有士兵的行动都是执行命令或者履行职责。这是一个巨大的链条,最终一直上到总统。露西尔夫人,我想您也知道,总统不是什么都管的,实际上是选民和私有企业的说客们在做决定。这样追究下去就没完没了了。”

他又向前迈了一步,距离露西尔只有几码远,几乎一伸手就能碰到她。

“站在那里别动。”露西尔说。

“难道威利斯上校就能为所有这一切负责吗?”贝拉米问。说到“这一切”的时候,他稍稍转了一下身,示意着他面前这座在黑暗中沉睡的城镇。这已经不是一座真正的小镇了,而是一个巨大的不断膨胀的集中营。“不,夫人,如果是我的话,绝不会派他来负责如此重要、如此敏感的事,因为这无疑是个非常敏感的局面。”

他又往前迈了一步。

“马丁·贝拉米。”

“但是我们都在;您,我,威利斯上校,哈罗德和雅各布。”

又响了一枪。

接着,又一枪射向了空中,发自露西尔手中那把黑漆漆、沉甸甸的手枪。然后她把手枪放平,对准了贝拉米。“我真的不想伤害你,马丁·贝拉米探员。”她说,“你应该明白这点,但我也绝不会被你引上歧途,我要我儿子。”

“不,夫人。”一个声音从贝拉米探员身后传来,而贝拉米正一步步向后退。来的人是上校,他身边站着哈罗德和雅各布。“您根本不会被引入歧途,”威利斯上校说,“我们正想办法让一切回到正轨,我敢保证。”

看到上校身边的哈罗德和雅各布,露西尔有些手足无措。她知道,自己早该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招。她立即把枪指向上校,士兵们也纷纷蠢蠢欲动,但是上校示意他们镇静。

雅各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他以前从来没见过母亲拿枪。

“露西尔。”哈罗德叫了一声。

“别跟我用那副腔调,哈罗德·哈格雷夫。”

“你到底在干什么呢,老太婆?”

“干该干的事,就这样。”

“露西尔!”

“闭嘴!如果换作我在里面,你也会这么干的。你敢说不是这样吗?”

哈罗德看着露西尔的枪。“可能吧,”他说,“不过那也只是说明,如果咱俩换个位置,我也会做你做的事。可你现在拿着一把天杀的手枪啊!”

“不许说脏话!”

“听你丈夫的话吧,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说道,虽然被露西尔的枪指着,他看起来仍然派头十足、气定神闲,“如果您和这些东西不乖乖投降的话,那么这事就不好收场了。”

“你给我闭嘴。”露西尔吼道。

“听这个人的话,露西尔,”哈罗德也说,“你看这些小伙子都带着枪呢。”

在场的至少有二十名士兵,不知怎么,似乎比她预计的多些,又好像没她想的那么多。他们看起来都摇摆不定,无论是枪还是士兵,仿佛面对着随时会降临的可怕的结果。而她呢,只不过是个穿着旧裙子的老太太,当街而立,努力让自己别害怕。

接着她又想起来,自己并非孤军奋战。她转过头,看见身后的那群人,他们都是复生者,正肩并肩地站着,望着她,等待她来决定他们的命运。

这些事没有一件在她的计划之内。她原本只打算开车到门口,把自己的诉求告诉上校,然后,虽然不知道会有什么理由,但他一定会释放所有人的。

然而就在开车进城的路上,她看到了他们。那些人四散在小镇的郊外,有的半遮半掩,愁容满面,有的则只是站在一起,注视着她。也许他们已经不再害怕调查局,也许他们对于沦为囚犯的事实已经认命,又或许,他们来到这里只是上帝的旨意。

她停下车,招呼他们一起来帮忙,于是他们一个个爬上了卡车。那时人还不多,刚好凑够一车。而现在,人数似乎增加到了几十个,仿佛有个声音在召唤他们,这声音在人群中神秘而无声地传递开来,令他们纷纷回应。

他们原来一定都躲起来了,她想。或许这真的是个奇迹。

“露西尔。”哈罗德在叫她。

她从恍惚中回过神来,看着丈夫。

“你还记不记得当年……就是那个……一九六六年,雅各布生日前一天,也是他走的前一天,当时我们从夏洛特开车回家?那天晚上下着瓢泼大雨,我们就打算靠边停下,等到雨停再走。你记得吗?”

“是的,”露西尔说,“我记得那天。”

“一只倒霉的狗从车前蹿出来,”哈罗德接着说下去,“你记得吗?我当时来不及打方向盘,结果‘砰’的一声,前金属杠就撞上了那只狗。”

“那跟今天的事没关系。”露西尔说。

“我当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你就一下子哭了起来。你坐在那儿哭得天昏地暗,好像我撞的是个孩子一样。你一个劲地说着‘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我当时吓坏了,以为自己真的撞到了孩子,虽然后来想想,那种晚上,还是那种天气,怎么会有孩子跑到高速公路上来呢。但我当时只觉得躺在那儿的是雅各布,浑身是血,已经死了。”

“别说了。”露西尔的声音开始颤抖。

“但那原来是条狗,不知是谁家的猎犬。可能那条狗当时被什么气味引诱过来,又因为雨太大而稀里糊涂蹿到车前。我下车冲进雨中找到它,它都被撞烂了。我把它抱上车,然后我们带它回了家。”

“哈罗德!”

“我们把它带回家,抱进屋里,咳,它那个样子——什么都晚了,它被撞得血肉模糊,已经没救了。所以我回到房间,拿了那把枪,就是你现在手里拿着的那个玩意儿。我让你待在屋里,但是你不肯,天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哈罗德停了一下,嗓子好像哽住了,“那是我最后一次摸那把枪。”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你记得我开枪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我知道你记得的。”哈罗德看了看四周的士兵,还有他们的枪。

他举起雅各布,抱在怀里。此时,露西尔感觉手里的枪更加沉重了,她的肩膀开始颤抖,一路延伸到胳膊肘、手腕和手。她终于坚持不住,放下了枪。

“这样就对了。”威利斯上校说,“很好,很好。”

“我们得谈谈,该怎么解决。”露西尔说着,突然觉得十分疲倦。

“您想怎么谈都行。”

“我们必须改变方式,”她说,“不能再像现在这样了,绝对不行。”她已经把枪放下,但是仍然紧紧地抓在手里。

“您或许是对的。”威利斯上校说。他看了看周围的士兵,其中也有从托皮卡来的那个男孩,接着,威利斯上校朝露西尔点了点头,又转过身来正对着她,“我不会在这儿装模作样地说一切正常。至少,现在的情况已经与目标不一致了。”

“与目标不一致。”露西尔重复着他的话。她一直很喜欢“一致”这个词。她回过头去,只见那一大群复生者都还在。他们仍在看着她:此刻,她是唯一站在士兵和他们之间的人。

“他们会怎么样?”露西尔问。她一转头,刚好看到二世正在接近她,差点就要夺下她的枪来。小伙子僵住了,他自己的枪还在皮套里没拔出来。这个孩子其实痛恨暴力,他跟大家一样,只想平平安安回家。

“什么意思,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问道。在他身后,沿着南门的几盏探照灯仍投来刺眼的光线。

“我是问,他们会怎么样。”露西尔握紧了手中的枪,“如果我作出让步……”

“真见鬼。”哈罗德说着把雅各布放到地上,拉起他的手。

露西尔的声音坚定而克制。“他们会怎么样?”她朝那些复生者示意了一下。

“作出让步”,二世以前从来没听人说过这个词,但是他感觉,这个词预示着某些不好的事情,于是他看着这位持枪的老太太,不由得后退了一步。“不准动!”威利斯上校吼道。

二世马上服从命令。

“你还没有回答。”露西尔一字一句地说。刚才那个被派来夺她手枪的年轻士兵挡住了她的视线,于是她往左挪了一小步。

“会有人来处理他们的。”威利斯上校说。他挺直身体,把手放在背后,典型的军人姿势。

“我不接受。”露西尔的语气变强硬了。

“该死。”哈罗德小声骂了一句。雅各布抬头看着他,目光中透着恐惧,他也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骂。哈罗德看看贝拉米,希望能得到一点目光交流,他想让贝拉米知道,露西尔此时已经情绪失控了。

但是贝拉米也跟其他人一样,正专注于眼前的情况。

“这简直令人发指。”露西尔愤怒地说,“无法解决!”

哈罗德打了个哆嗦。他跟露西尔爆发过的最激烈的一次争吵,就是在她说出“无法解决”四个字之后。她这是在宣战。他向敞开的大门方向后退了几步,万一待会儿局面恶化——这点他几乎已经确信无疑——他得离子弹飞来的方向远一点。

“我们要离开这儿。”露西尔说,她的声音沉稳而决绝。

“我的家人和威尔逊一家要跟我们一起走。”

威利斯上校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冷峻坚定。“这不可能。”他说。

“我要带走威尔逊一家,”露西尔说,“我要带他们回去。”

“哈格雷夫太太。”

“我理解你也要维护脸面。如果一个七十三岁的老太太,拿着一把小手枪,身后跟着一群乌合之众,就这么大摇大摆地把所有关押的犯人都带走了,你这个上司的面子恐怕很难看吧。我虽然不是军事谋略家,但这一点还是看得出来的。”

“哈格雷夫太太。”威利斯上校又说了一遍。

“我没有多要求什么,只要本来就属于我的——我的家人和我保护的人。这是上帝赋予我的责任。”

“上帝赋予的责任?”

哈罗德又把雅各布拉近了自己一些。阿卡迪亚镇上所有的犯人似乎都聚拢到了隔离栏这边,他用目光搜索了一下人群,希望能看到威尔逊一家。一旦冲突爆发,他有责任照顾他们。

“上帝赋予的责任。”露西尔强调了一遍,“不是《旧约》中那个为摩西分开海面,摧毁了法老军队的上帝,不,不是那个上帝。那个上帝可能已经被我们赶走了。”

二世又退后一步。

“士兵,站在原位!”威利斯上校大喊一声。

“哈罗德,带雅各布去安全的地方。”露西尔说。然后,她对威利斯上校说道:“必须终止这一切。我们不能再等待别人的救赎,上帝也帮不了我们,我们必须自己拯救自己。”

“一步也不许动,列兵!”威利斯上校吼道,“你去卸下哈格雷夫太太的武器,这样我们今晚都可以安宁了。”

二世浑身发抖,他看着露西尔的双眼,似乎在问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快跑吧,孩子。”她用对雅各布说话的语气说道。

“列兵!”二世伸手去掏枪。露西尔向他开枪了。

见露西尔开枪,她身后的那批复生者大军并没有太害怕,这出乎了士兵们的意料。也许因为他们中大部分已经死过一次,知道死亡无法永远禁锢他们。

这似乎算一种合理的解释,但好像又不是。

毕竟,他们还是人。

二世跌倒在人行道上,抱着腿疼得大叫,但是露西尔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他面前止步。她从他身上跨过去,径直走向威利斯上校。威利斯大喊着让士兵们原地开火,一边伸手到屁股后面去摸枪,不过他其实跟二世一样,也不想跟这个老太太动手。她毕竟跟复生者不同,她是活人。

士兵们开火了,有些子弹飞向人群,但是大部分不是飞向了天空,就是钻进了夏天温暖的土地。露西尔大步走向威利斯上校,举起了枪。

二世中枪之前,哈罗德已经把雅各布抱在怀里,跑到了手枪的射程之外,贝拉米也在后面不远处跟着。他很快赶上了哈罗德和孩子,然后也没多问,直接伸手从哈罗德怀里接过了雅各布。

“我们去找你妈。”哈罗德说。

“是,先生。”雅各布说。

“我不是在对你说,儿子。”

“是,先生。”贝拉米说。

他们三人一起向着被包围的城区奔去。

复生者们手无寸铁,但是他们有人数上的优势,即便不算上站在露西尔身边声援的那些,南面的隔离栏边也还有上千名复生者。他们仍被滞留在阿卡迪亚,一直注视着事态的发展,人多到难以计数。

相比之下,士兵的数量微乎其微。

复生者们围上前去,他们不发一言,好像最终目的并不是这场行动,而是在进行一场表演。士兵们心里清楚,面对这样庞大的人群,他们的枪充其量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果然,枪声没能持续多久。复生者如潮水般涌向那一小队士兵,瞬间淹没了他们。

露西尔的部队如浪潮一般滚滚向前。很快,她和被枪指着的上校之间就拉开了一段距离。嘶吼与互相扭打的声音不绝于耳,仿佛一曲混乱的交响乐——战斗双方都对生命怀有强烈的渴望。

楼房的窗户被打碎了,战斗还在继续。士兵们分散成小队,从前门的草地一路撤退到大楼门口。士兵们有时也能占些上风,因为那些复生者毕竟不是军人,当他们看到对方手中的枪时,依然会本能地感到害怕。

但是求生的欲望让他们有了动力,他们又冲上前去。

“你可能已经把那个孩子杀了。”威利斯上校的目光越过露西尔,看向后面的二世。他已经不叫唤了,至少自己还活着,而且除了腿部受伤,别的地方都没有大碍。于是他只是抱着腿轻声哼哼。

“他不会有事的,”露西尔说,“我还不会走路的时候,我父亲就教过我怎么开枪,我知道该打哪儿、怎么打。”

“这么干没用的。”

“我看已经管用了。”

“他们会派更多的士兵过来。”

“但是我们今天已经做出了正确的事,这个事实不会改变。”露西尔终于放下了枪,“他们会来找你算账的,”她说,“他们都是人,知道你干的那些事,所以他们会来找你算账的。”

威利斯把手擦干净,转过身,一言不发地走了。他向镇上走去,那里还有些零零散散的士兵,偶尔开上一两枪,企图把控制权夺回来。不过他们已经做不到了,那些复生者不可能再被关起来了。

威利斯上校什么也没说。

威尔逊一家随后也来了,还好一家人都还在:吉姆和康妮站在两边,像两扇屏障一般,把他们可爱的儿女夹在中间,保护着他们不受这个世界的伤害。吉姆朝露西尔点点头,说:“我希望这一切不是因为我们而起的。”

露西尔紧紧地拥抱了他一下,他身上有一股霉味,似乎很久没洗澡了。这反而让露西尔心里踏实了很多,因为很显然,他们一家在这儿都受了虐待。“我这么做是对的。”她自言自语。

吉姆·威尔逊正想问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而她肯定会挥挥手,让他赶快回家帮忙做饭,也许她还要发表一番长篇大论,教育他怎么管孩子。当然,她是一片好心,毫无恶意,只是想借机开个玩笑而已。

然而,远处飞来的一颗子弹射中了他,吉姆·威尔逊突然浑身一颤。

接着他倒下,死去了。

克利斯·戴维斯

他们在办公室找到他时,他正盯着一墙的监视器看。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像克利斯以为的那样逃跑。他们进屋时,他站直了身体,盯着他们,倨傲地说:“我只是履行职责,仅此而已。”他这是在求饶,还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克利斯也说不清楚,但上校不像是那种爱找借口的人。

“我跟你们一样,完全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上校说,“或许你们跟罗切斯特的那些家伙一样,准备抗争到底,再死一次,但我可不信你们会那样。”他摇了摇头,“不管你们是什么东西,都不会长久的,谁也不可能长久。”他又说,“我只是履行职责,仅此而已。”

这实在是戏剧化的一幕,克利斯一时还以为威利斯上校要自杀。但是他们抓住他之后才发现,他的手枪就放在桌子上,里面没有子弹。这几个星期以来,他一直通过墙上的那些监视器注视着复生者的生活——有时候,也有死亡。现在,所有的监视器中只有一个镜头,是一位黑人老太太孤零零地坐在自己的床上。

当他们把他架走,穿过学校大厅的时候,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克利斯很想知道,此时上校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房间的门打开了,里面有个男孩,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因为不适应阳光而用一只颤抖的手捂住了眼睛。“我饿。”他虚弱地说。

其中两个人走进房间,把孩子弄出去。他们把他抱在怀里,带他离开了这座监狱。然后,他们把威利斯上校推进了这个曾被用来关押孩子的房间。关门上锁之前,克利斯看见上校正盯着外面这些复生者看。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满是惊奇,仿佛复生者们正在他眼前扩张,蔓延到全世界,充斥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虽然他们已经死了,却要在这个世界上牢牢地扎下根来。

“那么,就这样吧。”克利斯听到上校说,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在对谁说话。

然后他们把门关上,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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