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舅爷李飞章领着豪奴归家,跟他老子承恩公报告:“爹,我把华敏那厮打了。”

承恩公年将古稀,记性不太好了,闻言道:“华敏是谁?”

李飞章不大满意:“爹,你这记性也忒差了,就是都察院的那个言官,才参过沐家那小子的。”

承恩公想起来了,摸了摸花白没几根的胡须:“哦,是他。你惹都察院的那群马蜂做什么,小心被蛰得满头包,爹这把老骨头也救不了你。”

“救不了才好呢。”李飞章自有打算,心机深沉地道,“爹,我为沐家小子打了言官,言官肯定要参我,皇爷会狠狠罚我,你说沐家小子见了这样,会不会多少有点觉得愧对我?有了这愧疚之心,后面就好办了。”

承恩公记性差,脑子还是够使的,想了想道:“你先前就说沐家的小世子好像得二殿下另眼相看,如今是确定了?”

李飞章点头:“一点不假。虽不知为了什么,却也管不了许多了,打从二殿下出宫,我就开始下功夫,耗到如今不见一点成效,二殿下无欲无求,独来独往,再耗下去,恐怕我也仍难找着亲近的机会,不如试试另一条路。沐家小子在京里不过习学,早晚要回去云南承袭王位,就算他比我们更亲近二殿下,也碍不着多大事,一旦事成,到时这京里我们就是独一份。”

承恩公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沉吟着道:“你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无欲无求这条,恐怕不见得——二殿下一贯冷清,何以忽然改了常态?依我看,他以前是潜龙在渊,现在是有所打算起来了。我们既然决心拥立二殿下,那这个机会确实不能错过,再往后落人一步,拾人牙慧意思就不大了。”

李飞章撇了嘴:“爹,你跟儿子说话,还掉什么书袋呢?直说我做得对不就得了。”

承恩公斥道:“我哪里掉书袋了?你有空才该多读两本书,要不是成天这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二殿下也不至于总是懒得理你。”

“那怪我吗?爹你记性是真不好,当初不是你要搞什么韬光养晦,让我怎么胡闹怎么来吗?”李飞章瞪眼反驳,“我这可都是为了我们大哥儿做的牺牲,现在倒又怪上我不学无术了。”

小儿子,大孙子,老人家的命根子,承恩公斥责的口气本就不算重,再让老儿子一抱怨,登时更软了,“唉,当初你姐姐一举得男,多好的事,眼看我们家就要祖坟冒青烟,要出一个皇帝外孙,谁知道世事难料,你姐姐当时就没了不说,大哥儿越长越大,却会是那个模样——他一个傻子,对人事都半懂不懂,在宫里叫人欺负了都不见得知道说,皇上新后一个接一个地立,我们不赔着小心还能怎样呢?饶是这样,还是险些吃了个大亏。你就体谅些罢,看你外甥可怜,别和他计较了。”

“我也没计较过啊。”李飞章嘀咕,“爹,你又扯远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再说得说到天亮去。你准备准备,赶紧进宫给我求情去。”

承恩公道:“求什么情?你不正要皇上罚你?”

“那也不能真往死里罚啊!”李飞章受不了地推他,“走,走,我亲自服侍你老人家换衣裳,你还是不是我亲爹了,真是——”

**

李飞章的未雨绸缪做得很有必要,言官挨打是件十分严重的事,都察院十三道御史、六科给事中等所有科道官听闻有此恶劣行径,齐齐震动,对华敏展开慰问的同时,捋起袖子连夜写奏章弹劾谴责李飞章。

一来,这位国舅爷虽然一向纨绔,但这回真的过线了。

二来,年底了,大家也是需要一点业绩的嘛。

但这些专业监察挑刺的言官们这回再快没有快过一个非专业的。

滇宁王世子沐元瑜。

作为御史被殴的亲历者,她回到家就开始奋笔疾书,一封痛心疾首的弹章当日就进了通政司,流转内阁,而后上了皇帝御案。

国朝十分重视言路畅通,立国之初连普通百姓都可以直接上书给皇帝,地方官敢有阻拦者重惩。发展到如今,监察这一块由科道官主理不错,但非科道的普通官员也可以上书言事,只是对比言官而言,没有了“风闻奏事”这一项特权,必须得拿出实据来。

沐元瑜当然是有实据的,她本人亲眼目睹,家仆施救,再确实没有了。

于是国舅豪奴如何跋扈,单薄御史如何受屈,如狂风中的一朵小白花般饱受摧残的一幕巨细靡遗地跃然在了纸上,并飞快传遍京城。

国舅打御史,原就是一出上好题材,属于诸项弹劾里的精品名目,老少咸宜,上下皆爱,再加上沐元瑜本人的身份,她先前与华敏的纠葛,与国舅的恩怨——哦,眼花缭乱,简直忙不过来。

大家本都准备着忙完了手头的事,就收拾收拾准备歇年了,结果这场年底大戏强势登场,得,别歇了,看戏吧。

最单纯的那一拨认为沐元瑜宽容大度,华敏参过她,她在华敏落难时没有视而不见,仍旧伸了援手,可见本来秉性不坏,至于规矩礼仪差一点嘛,那是小节,比起祸害国舅总是好多了不是?

不那么单纯的一拨,则认为沐元瑜是借机洗白,她跟李飞章原就不对付,得了这个机会就马上踩他一脚给自己挽回点名声,小心思是有,不过也算题中应有之义,这么干很正常;

眼神格外毒辣、斗争经验丰富非常的,比如现任都察院大佬左都御史宋总宪才一眼看出了其中真正的题眼所在。

“这位世子身边有高人啊。”他向身边同僚下属叹息道,“看这出借力打力,以牙还牙的手段,多么精彩,一般人断断使不出来。”

下属是宋总宪的同乡,自打科举分了南北榜后,朝廷中同乡抱团的风气就愈演愈烈起来,这下属既是同乡,自然也算同党,所以宋总宪跟他说话无忌。

下属的目光望在上司手指所按的抄录出来的弹章中间的那段字句上:“还是总宪眼明心亮,您不说,下官都没反应过来这段蹊跷。”

单单只看这一段,其实没啥,无非是渲染了下华敏挨打时的模样而已,说豪奴如何丧心病狂,说华敏如何“抱头哀嚎,惨不可闻,衣衫凌乱,帽飞裤破,左臀一痣都露于人前,官威扫地,凄惨非常”。

思绪敏感度不那么高的,大概至多以为沐元瑜是为了拿华敏当个衬托,好突出自己救他是多大的恩德而已。

宋总宪的目光却不会只停于这一浅层,他第一时间联想到了华敏先前参劾沐元瑜的那份弹章,两下一映照,关键字段相似度不言自明。

这才真是腊月的账,还得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是一丝不差,报应不爽。

更高一筹的是,沐元瑜被参的时候还能写个折辩,华敏连这一点都做不到——沐元瑜参的又不是他,而是李飞章,认真来讲,还算是替他出头,他根本毫无理由回击,就辩也辩不到沐元瑜身上。

对于下属的吹捧,宋总宪笑道:“便是我不说,你过一刻自己也就想起来了——只要看过华敏那封弹章的,要不了多久,心里也都该回过味来。”

下属请示道:“总宪,那我等下一步该怎么办?”

“怎么办?干着这份活,该参谁参谁罢。不过,就不用太卖力了。华敏不知受了谁的指使,拿沐世子当枪使在前,现在自食其果,他自家事,自家扛罢。”

宋总宪的反应虽然虽然快,但还有个比他更快的。

自然就是华敏本人。

他自己干了什么事,自己最清楚,被人照原样摔到脸上的时候,瞬间刺目得他差点跳起来。

沐元瑜这哪里是替他出头,根本是拿他开涮!

那绘声绘色的,拿到茶馆子里直接可以开讲一章书了!

他当初写朱谨深,可还没有这十分之一过分——他上书只为挑拨沐元瑜和朱谨深,可不想激怒皇帝,皇帝若看见他像沐元瑜写他那样写皇子,先得把他拖出来打板子。

他明参沐元瑜暗地剑指朱谨深。

沐元瑜现在就明参李飞章暗嘲他。

这针锋相对的意味太明确了,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玩的花样我知道,还给你。

这封弹章没出之前,华敏真当沐元瑜是个好人,一瘸一拐地回家以后,心里还曾闪过一丝愧疚。

这愧疚飞快转化成了脸疼。

他没想到自己和一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相比,他才是天真的那个。

更重要的是,这同时多半意味着他的挑拨失败了。

那封弹章是他交给幕后人的投名状,却出师如此不利,这种种失败的情绪叠加,使得他做出了一件不太理智的事。

他在参劾李飞章的奏疏已经递上去的情况之下,又挑灯夜战,另书就第二封弹章,弹劾沐元瑜大奸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指使仆从明为援手,实为羞辱,还意图示恩,蒙蔽圣听……云云。

沐元瑜看到的时候正喝着暖乎乎的姜茶,一口茶直喷出来。

观棋正好站在面前等她喝完的空碗,裙子上被喷湿了半边,躲闪不迭地嗔道:“哎呀,世子,我才上身的红绫裙子,新的!”

沐元瑜是真的笑喷了,摆着手边笑边道:“什么值钱物事,库房里料子都压成山了,你自己找去,随你爱什么花样,重做一件就是了。”

观棋本也不是真心疼裙子,就是借势跟她闹一下,撒个娇,闻言就笑了:“那我可拿去了,世子不要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

沐元瑜仍是止不住笑,观棋好奇起来,凑过来道:“世子,笑什么呢?可少见你这样开心。这个人夸你了?”

“没夸我,骂我了。”

观棋就糊涂了:“世子,你挨骂还高兴呀?”

“这可不是一般的骂,大奸似忠,外似朴野,中藏巧诈——”

沐元瑜把这一段字念出来给她听,观棋认得几个字,一般记记账可以,这一段她听也听得懂,但就是仍不明白笑点在哪。

“这是宋时的御史中丞攻讦王文公的话,这个人气急了,将我视同王文公,我只有受宠若惊,有什么可生气的。”

王文公就是王安石,他的功过三言两句说不清楚,但他本人作为一个史上著名的思想家、政治家、文学家、改革家这一点改不了的,能蹭一蹭他的评语——哪怕是政敌攻击他的,那也是太抬举她了好吗。

真不知道这个华敏怎么想的。

就算御史掐起架来的时候讲究个语不惊人死不休,这种词也不好乱用的罢。

沐元瑜就照着这个思路写了折辩,先以一种很惶恐的心表示不敢与王文公并列,对于华敏指控她的罪名,则笔锋一转为黯然低落,也不辩解,只说万没想到华御史会如此误会于她,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从此避而不见也就是了,她上京来是求学的,不是为了和朝廷官员打嘴仗的,也不敢如此僭越。

——看看这副嘴脸!

华敏险些气厥过去,把他戏弄了个死,还要说不敢和他掐架!

什么便宜话都叫她说完了!

和他交好的同侪见此,忍不住来劝他了:“算了罢,你和一个半大孩子计较什么呢——不是我说,你给人扣的帽子也太大了,给人留了话缝,怨不得人说你。”

华敏对这一点是无可辩解的,他当时是气急了,那当然什么话狠就捡什么话说了,朝廷乱战里互相攻击的时候,比这狠的话还多着。只是今番确实忽略了沐元瑜的年纪,使得他的姿态不那么好看起来。

但他不服辩解道:“当时真是他那个随从来扯断了我的腰带,我后来回想起来,记得真真的!”

同侪倒不是不信他,朝廷里下黑手比这厉害的也多着。但是道:“那你回来参李国舅时,就该连沐世子一起参了,你当时不参,等到沐世子的弹章上了,你看出来不对了,再事后找补,那谁不以为你是报复的成分更大一些?”

华敏:“……”

他甚是憋屈,他没同时参,因为他其实记得未必有那么清楚。

当时的情形太混乱了,他也有点吓破了胆,李飞章的风评一向是个混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沐元瑜才进京不就和他干了一架?他是真怕李飞章的豪奴们打死他,所以根本没注意多少别的,刀三往外拉扯他,李飞章的豪奴们没得到主人命令,没停手,也在往回拉扯他,不让他被救走,一锅粥的混乱里他没那么清楚他的腰带到底是怎么断的,裤子又是怎么掉的,只是随后沐元瑜上了弹章,他再回想,才觉得自己似乎是中了招,并越想越真起来。

同侪又劝道:“既然你没证据,就到此为止罢,再争下去,你又能争得出什么来?”

他心里有句话没好说——你一个专业的,跟一个非专业的掐成这个局面已经很丢人了,再强撑下去又有什么意义呀,撑赢了也不算多光彩。

华敏却不能甘心,别看御史是一个战斗性很强的体系,其实本质出身是士林华选,乃是从历届进士中择优选录的,除进士外,次一等的举人都混不进来。既是清流,就讲究养望,他留下这么个污点,严重是不算严重,却能膈应死人,得用多久才能从人们的记忆中洗去?

再者,他就这么认了怂,对幕后人也不好交代啊。

就努力去串联起来,都察院内部十三道共一百二十八个御史,除了顶上的几个大佬外,余下的大多平起平坐,互不统属,在华敏的想法里,这些同僚们虽然平时山头林立,但面对言官被殴这个局面的时候应该能够同仇敌忾,他的串联应该难度不大。

他这个想法也不算错。

事实上,不用他串联,参劾李国舅的奏章已经如雪片一般飞向御座了。

但再提到沐元瑜,响应者就寥寥了。

如宋总宪所料,此时御史们差不多也都回过了味来,那想法,也就都跟宋总宪的差不多。

不错,沐元瑜的弹章里是玩了花样——甚至华敏反扑她的话也许是真的,但那又如何?是你先对人家玩了。

大家都靠笔吃饭,谁都不是傻子,就不要装无辜了。

御史们能为同侪被殴出头,可不表示同样愿意为同侪的私人恩怨买单——这是输赢各安天命的事,谁知道你背后水多深,你是利益相关者,别人可不是,图什么陪你一道湿身。

华敏串联失败不说,还迎来了另一桩雪上加霜的事。

在快要等身的参劾中,李飞章认了揍他,但不肯认是无缘由的,而一口咬定是为了飘红院的雪纤姑娘争风吃醋。

雪纤姑娘是教坊司出名的红姑娘,弹的一手好琵琶,朝廷里好风流的一拨官员们都知道她,也几乎都去听过她的琵琶。

当然,国朝禁止官员宿娼,所以这听琵琶就是单纯的音乐交流,不包含其它肮脏的交易——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华敏不算风流,但难免有一些需要应酬的时候,酒桌上别人把雪纤姑娘叫出来弹一曲琵琶助助兴那是他控制不了的。所以他不能说没见过雪纤姑娘,根本和她没一点点联系。

李飞章要整他,功课还是做了那么一点的——他这样的纨绔浪荡子,打听华敏和哪个红姑娘有来往太容易了,教坊司一条胡同从头晃到尾,哪个场子他不熟?他又不是官员,可不受官员的束缚。

有好事的同侪悄悄来问华敏:“嘿,你左臀上真有颗黑痣啊?”

必胜的仗被搅合成这样,华敏已经焦头烂额了,压不住脾气当即就勃然道:“你是何意?安心取笑于我?!”

同侪不太高兴:“你这人怎么这样呢,我是好意来提醒你的——你还没反应过来啊?人家对你留手了,又知道你**部位的标记,又知道你和哪个红姑娘有交集,这二者联系在一起,要是下死手参你个宿娼,你这顶官帽还戴得稳吗?”

华敏愣住了,须臾恨道:“万万没有这种事!李飞章说和我争风吃醋已经是无中生有了,难道还敢真格诬陷朝廷官员不成!”

“为什么不敢?”同侪反问他,“买通一个官妓很难?是国舅爷缺钱?还是世子爷缺钱?这两人任意一人动起这个脑筋,你想想你的结果。”

华敏再度愣住。

同侪拍拍他的肩:“冷静一下,想想清楚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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