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住的主屋已经先收拾出来了,不过寺里条件有限,收拾得再好,不能和十王府里比,一共也就两间房,外间会客加书房,里间是起居的卧房。

地上铺的是水磨青砖,桌椅橱柜等几样家具倒是一般寺里不太可能出现的黄花梨木,木色温润,纹理清晰,看着低调,实则奢贵,可见皇家寺庙还是有些不一样的门道。

分宾主坐下后,沐元瑜想起问了正事:“殿下怎么会突然来了这里?我进宫陛见,皇爷说起读书的事,我正想以后可以和殿下做同窗了,谁知皇爷却说殿下失仪——吓了我一跳,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所以急忙来了。”

窗下的炕烧得暖融融的,朱谨深脱了斗篷坐着,神情漫不经意:“没什么事,不过是说了两句他不爱听的话。”

沐元瑜见他这样自在,比在十王府里还安闲了些似的,以为确实是一点小问题,就顺口追问了一句。

朱谨深没有隐瞒,直接把自己补的条陈告诉了她,他的语调中含着以往少有的轻快之意:“你说得对,事情该是怎么样,就摊开来说明白,我同他们装什么样,他们是乐在其中,我图什么呢?没完没了的。这下说明白了,我畅快多了。”

沐元瑜惊呆了:“——殿下的原话就是愚、愚蠢可笑?”

她实在太低估了中二的威力。

她以为朱谨深换大板子坑国舅、管弟弟叫“东施”已经够中二了,万没料到那不过是前味小菜,他真病发的时候,连他亲爹皇帝都照怼不误!

她想象了一下,别说皇帝那条至高无上的尊龙了,就是她爹滇宁王一个远在边疆的缩水版土皇帝,应当都万不能接受自己下的崽被这么评断。

朱谨深跟皇帝之间,不但有父为子纲,上头更压着一层君为臣纲,他敢跟君父这么说话,沐元瑜真要敬他是一个重症中二。

然后她才想起来点什么:“我说得对?这里面有我的事?”

什么摊开来说明白的是有点耳熟,不过前日的事,记忆很快复苏,她慢慢睁大了眼睛——一点不错,还真是她说的,可她那是跟两个庶姐,说句不好听的,别说她占理,就是她不占理,想使个霸道跋扈一下庶姐们也只好受着,朱谨深那是一回事吗?!

“殿下,”她无力地抹了一把脸,因为已经实在不知自己该拿出什么表情来了,“您可没说是从我这得到的灵感吧?”

虽然这事她自觉没有一点责任,但皇帝要迁怒上,就认为她是挑唆天家亲情,那谁也拦不住。早知如此,她吃饱了撑着才把自家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倒给朱谨深。

“就这点出息。”朱谨深鄙视了一句,见她眼巴巴望着,还是松了口,“没有,你当我是长舌妇么。”

“哦——”沐元瑜这才松了口气。

正这时林安端着药进来了,他伙同外人算计自家主子,还是有点心虚,进来不敢看朱谨深,把药碗往沐元瑜手边一放,脚底抹油般溜了。

沐元瑜看看药,再看看朱谨深:“殿下,您自己来还是我服侍着?”

朱谨深憋了许久的一口怨气倒给了皇帝,心头别着的一股劲散了不少,僵持片刻,默默把碗端过来,皱着眉屏息把药喝完了。

到底还是抱怨一句:“有什么用,喝了不还是这样。”

沐元瑜也不懂他这病到底是什么来头,单知道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她上辈子没学过医,那时代许多病的名称又跟现在其实不一样,就是最简单的风寒,这时候也分程度,有的风寒就是感冒,有的严重的能死人——这是因辩证分类不清而生的问题,比如肺炎、伤寒等外部症状有与感冒类似的,此时都统称为风寒,中医太博大精深,沐元瑜连皮毛都不敢说知道,更搞不清朱谨深是怎么回事,就只能劝他喝药。

不管怎样,他生在天下最尊贵的人家,看的是世上最好的大夫,太医们能把他从一个早产儿保到如今这个岁数,总是有本事的。

就回道:“殿下喝了药能不能好我不敢保证,但是不喝药,那一定是好不了。”

“年纪不大,道理不少。”朱谨深说是这么说,口气是平缓的,倒是没有反驳她。

沐元瑜感觉他出了十王府后,情绪是真不错,就顺着和他聊下去:“殿下说我出息不大,可您的出息也太大了,跟皇爷那么说话——依我说,就让您出来反省两个月,皇爷算优容了,我要是敢跟我父王这么说,哪里还等他撵我,我自己就得先赶紧逃到我外公家去了。”

“扯谎。”朱谨深不信,拿眼角瞥她,“你家就你一个独苗苗,你父王舍得拿你怎么着?上房揭瓦还得给你递梯子,在底下守着怕你摔下来罢。我们这样人家的烦心事,你怎么懂。”

添丁是件瞒不住也没必要瞒的事,沐元瑜坦白告诉他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殿下这样尊贵都不快活,我又哪里有这运气能独善其身?我父王有个极心爱的侧室,我上京前,已有了身孕,大夫把了脉都说是男胎,现在多半已生下来了,只是我还没接着信而已。”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这句话的出处不可考,最初可能是百姓人家说出来而后流传开的,朱谨深幼年养在深宫,略长一点后住入十王府,他出门少,没听过这句俚语,此时听见,不由有点深思住了。

过片刻道:“倒是有点意思。你家里还有这种事?你却心宽,面上一点看不出来。”

沐元瑜心道,我家里还有更可怕的事呢,说出来吓死你。

不知怎地,这句话一想,倒把自己想得可乐起来,她勉强憋住了道:“不心宽也没办法,我又没本事拦住我父王不去妾室那里,只好我自己努力,给我母妃争口气,免她些烦恼罢了。”

朱谨深以往从不曾和人闲聊过家常话,他这个身份,配和他闲话家常的也实在没几个,不经意就要弄成奏对格式,此时带点新鲜地点头:“你说的是,我娘要是还在,我大概也是这么想。”

他忽然提到自己的母亲,沐元瑜一怔,去望他面上,见他虽没有明显的忧伤之色,眼神中却掩不住神往,天下的孩子就没有不依恋母亲的,朱谨深在这一点上却是惨,连母亲的面都没见着,想有个回忆的恋想都没有,只能纯靠想象。

她态度里不由加了两分怜悯的小心翼翼:“殿下,其实您也是一样,先皇后虽然不在,她泉下有知,若感应到您现在好好的,也会心生安慰的。”

“你是不是认为我不该和皇爷赌气,怕他处罚我?”以朱谨深的敏锐度,当即察觉出了她的潜台词,道,“无需担心此事,我心里有数。”

沐元瑜无语了,他这淡定模样,合着根本没拿怼皇帝当回事?

“我可能快去封地了。”

朱谨深却紧接着给她抛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沐元瑜蓦然抬头,吃惊道:“去封地?”

这个信来得太突然了,滇宁王府不便插手内宫之事,但对于这样官面上的消息还是关注着的,朱谨深是嫡次子,长子有缺,而且缺得比他还严重,除非本朝打算出一个晋惠帝,与西晋比肩,否则朱谨治是没有一点希望的,那么顺位下来就是朱谨深,若不考虑人为逐鹿因素,只按正常程序,他正位东宫的法理性是余下三子中最高的。

这样一个东宫热门人选,说他要去封地?

封地去容易,再想回来就千难万难了。

沐元瑜在跟朱谨深目前为止的接触里,隐隐约约也感觉出一点他对大位没什么兴趣——药都懒怠吃的一个病人,有想当皇帝的野心?那除非当皇帝真能万岁万岁万万岁。

但真从他口中得到证实,仍是吃惊非常。

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殿下,这事定了?您还没封王吧?封地更没定,对了,是不是还要先娶妻?”

“我这样有今天明日不知在哪的人,娶什么妻?何必祸害别人。”对比她的语无伦次,朱谨深态度很平静,“是都没有定,不过想定也快,费不了多少事。”

沐元瑜还是觉得晕乎乎的:“殿下,这么大的事,您就这么告诉我了?”

“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没什么不能说的。”不过朱谨深见她总回不了神的样子,还是改了点口,“也没这么快,总得等到大哥和我加冠后罢,不然我就这么走了,这事含糊着不好看。我和你说,就是我有这么个意思,所以我无所谓和他们怎么样,他们也不能拿我怎么样。”

这个话沐元瑜倒是懂,只要朱谨深不打算去争皇位,那他就是一个无懈可击的状态,他再中二再不驯,皇帝只能训斥他几句,关关他禁闭,他这个身子骨,除非皇帝打算断送掉这个儿子,否则体罚是万万不能上的,至多把他封王撵到封地上去,眼不见心不烦,但这本也是朱谨深的打算,他等于并没有任何损失。

而假使其他想夺位的兄弟们要对付他,那能做到的极致也就是让他封王就藩出局,本朝待皇室亲王一向十分宽宏,除非能给他扣上顶谋反的帽子,不然都动不了他。

终于消化掉这个讯息,沐元瑜第一件事想起保证来:“殿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

朱谨深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先不说也好,不知皇爷怎么想的,加冠一事朝臣们催了好几年了,也没个了局。先再看看罢。”

本朝皇子加冠不是遵循《礼记》上记载的二十岁,因为皇子加冠有特殊意义,往往会与皇权更迭相连,册立皇太子前,通常会采取行冠礼的方式来明示礼仪,昭告天下,这个年纪通常在十三、十五岁左右,早至七八岁的也有。朱谨治情形特殊,皇帝一直藏着拖着,致使他快二十了还没行冠礼,他不行,他底下的弟弟们就跟着一并拖延了下来。

再接下去,沐元瑜就不提那些事,只和朱谨深随便闲扯着了——他都无欲则刚了,她还劝什么,就是她自己,要不是有个软肋滇宁王妃,她也不会和滇宁王做低伏小,滇宁王叫她不好过,她有的是法子给他把堵添回去。

这么没拘束地说话要轻松许多,有一搭没一搭地时间很快到了中午,沐元瑜还蹭了顿素斋才走了。

**

马车在路上不疾不徐地驶着。

午后时光,沐元瑜有点犯困,头随着车轮的滚动一点一点,将要盹过去之际,马车慢慢停了下来。

刀三敲敲车壁,嘿嘿的笑声传进来:“世子,要不要出来瞧瞧热闹?”

沐元瑜惊醒,此时也听到了动静,一群人不怀好意的笑声兼着一个男人杀猪般的叫声自马车外左手边的方向传过来。

她揉揉眼睛,打个哈欠,挪到前面去掀开了车帘,循声向外一望,巧了,是熟人。

那叉着腰立在旁边,挥舞着手臂指挥着几个狗腿子欺负人的不是李大国舅又是谁。

被围在中间殴打的男子正在奋力挣扎反抗,一时看不清脸面,不过从他的叫声里,能听出不是平头百姓:“李飞章,你疯了,你敢指使人殴打朝廷命官——哎,走开,我的帽子,把我的帽子还给我——就算你是国舅,光天化日之下,如此目无法纪,本官必要参你一本,哎呦——!”

男子一边呼痛一边胡乱放话。

这是条街道的拐角,附近没什么人,零星几个路人见到这豪奴出街横霸的架势也不敢过来劝阻,遥遥指点着看热闹。

沐元瑜这辆马车停下来还是略显眼的,李飞章很快若有所觉,转眼一看,眼睛一亮:“呦,沐世子!”

他暂时也不管自己的奴仆了,抄着手走过来,伸脖子向沐元瑜挤眼睛:“沐世子,你猜那是谁?”

在京的朝廷命官不只千百,沐元瑜这哪来猜得出来?又不知这莽国舅和谁不对付。

摇摇头,同时意思意思地劝了一句:“我不知道,不过你还是把人放了罢,就算他得罪了你,你这样当街打人,回头必要被御史参劾的。”

“本国舅怕那起人参吗?”李飞章十分狂妄地放了句话,并且道,“言官专会鸡蛋里挑骨头,无事生非,平地起浪,我打的就是言官!”

沐元瑜:“……”

她转眼看看那边的围殴现场,诧异地又把目光转回来:“那是个言官?你敢打言官?”

同级别的官员里,言官的权力未必最大,但却是最不好惹的一个群体,皇帝打言官都要掂量掂量,不是实在被惹毛了咽不下这口气都不会下这个令,这小国舅倒好,居然敢冲言官下手,真不知该说他一声胆肥还是傻缺。

李飞章居然还冲她邀起功来了:“是,我替你出口气,怎么样?”

沐元瑜更莫名其妙起来了:“替我出气?和我有什么关系?”

“哦,对,你不认识他。”李飞章反应过来了,解释道,“那就是华敏,参你的那个。”

沐元瑜:“……哈?”

她懂这个替她出气怎么来的了,可他们有这么熟?没记错的话他们还算半个仇人吧?

李飞章却有自己的一套逻辑:“我知道你为当初的误会对我印象不好,我该弥补也弥补了,听说这多嘴的言官参你,我特意堵了他替你教训——你看见了就最好了,我们现在能尽释前嫌,交个朋友了吧?”

要说沐元瑜能撞见这幕,还真是个巧合,她平常是不会来这个街区的,今日去庆寿寺才路过了。

抛开这些暂且不提,沐元瑜摇手不迭:“你要打人我管不了你,可别说是为了我。”

她要想报复自会有自己的方法,怎样也不会直接堵着人揍一顿,后果太麻烦了。

“你怕什么,”李飞章不以为然,“我不是无故揍的他,他明知我喜欢飘红院的雪纤姑娘,还去听她唱曲,岂不是故意给我戴绿帽子,我是个男人,哪能吞下这口气,当然要揍他一顿了。”

原来他还事先给自己找了个师出的名头,倒不算没救。

虽然如此,沐元瑜还是摇了摇头:“随你怎么样,我不管你,你只不要说为了我,我也不会领你这种情——”

华敏的怒叫声持续传过来,他能一直这么叫着,可见李飞章还是有些分寸,应当没让奴仆们下重手。

沐元瑜心中忽一动,招手把刀三叫到近前,套着他的耳朵悄声道:“刀三哥,你去劝个架,把他们拉开来——”声音更低下去,几近成气音,“假装不经意把华敏的裤子扒了,记下他屁股的特征,回来告诉我。”

刀三点头:“成!”

李飞章隐约听见一点前一句,再见刀三转身而去的动向,连在一起猜出来他是要阻拦去了,忙向沐元瑜道:“嘿,我替你出气,你不认也就算了,怎么还拆我的台?”

沐元瑜一本正经地道:“国舅爷,我知道你是好意,不过这种事真的不能干,你欺负了人这么久,也该够了,我让刀三哥去劝开,也算替你收拾个残局。”

李飞章心中也是一动,这小世子应当是想借势做个好人,洗洗自己的霸王名声吧?他弄这一出本意也就是为了结交他,现在能对他有帮助,他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于是就袖手不理,撇撇嘴道:“好吧,你不领情就算了。”

刀三已大步到了近前,他放开手来对付几个豪奴毫无难度,不过有沐元瑜的嘱咐在前,就还是假模假样地跟豪奴们过了些招数,扯着华敏的裤腰带要把他从豪奴们的包围里救出来,往外用力拉扯,手上使了花样,假装用力过猛,又受到豪奴攻击,哎呦哎呦地倒在地上,就势一把把他的裤子扯了下来。

看男人屁股这事刀三还是不大乐意干的,赶紧瞄了两眼,就飞快爬起来,拽着华敏往外逃。

华敏还当他是个好人,一路跑一路辛苦地把裤子往上提,终于跑出危险范围后,满怀感激地问他这名“义士”的姓名,要感谢他。

刀三摆摆手:“不用谢我,我也是听命行事,我家世子让我救你的。”

京里公侯勋贵不少,华敏不知是哪家的世子,又行追问,刀三已在往回走了,头也不回地道:“你才参过的那个。”

华敏:“……”

他拎着断掉的腰带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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