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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今天开始,她要学做一个防守者。

程迦坐回高脚凳上,拿笔刷沾一层橘红画上画布。半路,她想了想,母亲在她让她离开的瞬间,应该就洞悉了一切。

她下了凳子,走到流理台边拿起手机,打出一行短信发给母亲。

“妈妈,我原谅你,也请你原谅我。”

发完走向凳子和画架,脚步一停,又返回去拿手机。末了,打三个字过去:“我爱他。”

发送完毕。

她一动不动,紧握着手机。她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终于又发一条:“也爱你。”

很久之后,程母回复说:“明晚回家吃饭。”

当年酒驾的直接肇事者早已服刑并出狱,她和母亲却永无解脱之日。

十二年来,她和她总是想,如果那天深夜她没有任性地坚持去吃冰淇淋,车祸就不会发生。而如今,到了两人一起放下执念的时候。

**

下午吃过饭,程迦送彭野去机场。

九月的上海仍然燥热。

程迦站在大厅里思索着什么,等他换了登机牌回来,她忽然问:“那个人是你?”

彭野一开始没明白:“什么?”

程迦望住他,语气微紧:“那天和我说话的是你?”

彭野一愣,隔几秒明白了,也赶紧道:“是。”

“把我从车里抱出来的也是你?”

“是。”

“当时,你说你是一个朋友。”

“你都记得?”

“都记得。”她松缓下去,道,“我以为是徐卿。”

“……”

原来之前一切的情与怨,不过是一场场误会。因缘轮回,她的红线,终究是重回他手里。

**

从上海回西宁的飞机上,彭野很平静地睡着了。落地后,他给程迦发条短信说到了。过一会儿,兜里手机滴滴震,他知道她会回复一个字:“好。”

但意外的是这次有三个字。

他想着她那没什么起伏又带着点儿凉意的声音:

“那就好。”

彭野停在机场大厅里,人来人往,他手指轻点着摁键,缓缓笑了。

**

彭野途径格尔木,去了趟医院。

安安在车祸中受了重伤,截掉半条腿,人昏迷好些天才醒,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一段时间后才又转去普通病房。

医生正给安安做日常检查。已经入秋了,时近傍晚,有点儿冷。

安安看到彭野,没给好脸色。

医生和护士离开,彭野把水果放柜子上,寻常问:“身体恢复得怎么样?”

安安板着脸没吭声。

彭野拉了把椅子过来坐下,眼神笔直盯着她。

安安挨不住,嘴唇动了动:“好多了。”

“他们告诉你你哥的真实身份了。”彭野说,语气里没有内疚,怜悯,也没有藐视。

“半个月前。”安安已经消化了一切,人很平静,说,“他违了法,该被抓。但……你之前找我说看肖玲,其实想套我的话?”

彭野承认:“是。”

安安哼出一声:“我有银行卡的事也是你告诉警察,让他们冻了。”

彭野也不否认:“嗯。”

“那你现在还来干什么?”安安揪紧被单,含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

“来给你道个歉。”

安安别着头,下巴紧缩。

彭野望一眼床单,左腿齐膝盖下,空了一截。他说:“我对不住你。但如果重来,我还是会这么做。”

安安不吭声。

彭野站起身,手落进兜里,说:“好好休息,我走了。”

安安又扭回头来:“你一定要抓到他么?”

彭野:“是。”

安安声音轻颤:“你冻了他的钱,害他被通缉,他召集旧部,得继续做这个。我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他会怪罪你,绝不会放过你。”

彭野拔脚往前走:“我也不会放过他。”

安安急声追问:“你会杀他么?”

彭野说:“我干这个不是为了杀谁。”

安安说:“他也不是为了杀谁啊!”

“可他杀了。”

安安无言以对。

彭野拉开病房的门,安安喊他:“彭野大哥……”

彭野停住。

“谢谢你那天停下来救我。医生说再迟一会儿我就没命了。”

彭野关上门走了。

**

接下来一二十天,两人忙于工作,没有见面,连电话短信都少得可怜。

无人区这边,黑狐已重召万哥等人投入老本行,盗猎,向其他团伙贩卖枪支弹药,帮他们卖羊皮,收差价。

巡查队和往常一样,进了无人区巡查就没半点松懈放松的时候,打电话闲聊绝不可能。

彭野偶尔想给程迦发几条短信,还得看信号好不好。多数时候都是隔绝的。

除了日常工作,彭野还随时盯着黑狐的动向,最近又追回到了风南镇。

而程迦则策划着把照片展推向更多的城市,同时还计划着去趟非洲拍片。两人在忙碌的间隙偶尔说一句话,发一条短信,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好些天后,程迦才意识到,她早就不需要酒精也可以入睡,不需要刺激也可以保持精神清醒,她过得平静而平和。甚至在方妍给她断了药物后,她仍然不觉情绪低迷。

国庆过后,程迦接到一个在知名报社工作的朋友的电话,他们要派一个记者跟踪采访保护站巡查队,问程迦有没有兴趣参与同行,给他们拍摄新闻图片。

程迦询问后,发现记者的行程与她现有的工作不冲突,同意了。

随后,她收到报社记者薛非发来的自我介绍和行程单。为期二十天,出发日期在三天后。

程迦算算,自上次分别,与彭野有二十来天没见面了,而上一条短信和电话居然是一星期前。程迦心无芥蒂,拿起手机准备给彭野打电话,可这时,彭野的电话进来了。

这奇异的心灵感应。程迦愣了愣,接起:“喂?”

她这头安静,他那头像在集市。

彭野没立即说话,手捂着听筒,十六他们在一旁逗笑,彭野一声轻斥:“滚滚滚。”

程迦:“……”

彭野走到一边,远离噪音了,说:“喂?”

程迦在吧台边倒水,问:“你们在哪儿呢?”

彭野说:“风南镇。”

程迦顿了顿,不由就轻轻哼笑一声。

他自然明了这笑意,声音低下去,笑道:“你不是已经摸回去了?”

程迦过了这茬儿,问:“怎么跑那儿去了?”

“顺道过来看看。”

正说着,程迦听到那头阿槐的声音:“你们进来呀。”

程迦抱着手走到落地窗边,有意无意问:“顺道去看四哥么?”

彭野头皮发麻:“……”

程迦凉笑一声了,说正事儿:“有个记者要去跟踪采访,你知道这事儿?”

“嗯。三天后。”

“他让我和他一起来。”

“你来么?”

“嗯。”

“三天后?”

程迦想了想,却说:“现在。”

彭野自然就加了句:“多穿衣服,这边降温挺快。”

**

当天夜里,从拉萨到风南镇的客车慢慢驶进客运站时,程迦看到了等在站台上的彭野。快一个月不见,人似乎黑了点儿。

他也一眼看见了她,跟着车往前走。

程迦坐的靠后,前边乘客一窝蜂往下挤,她拖着箱子背着包,慢慢在后边挪,下车时看见彭野等候在门边,正仰望着她。

前边人下去,他走上车给她提箱子,她跟他身后下了车,他把她背上的包卸下来,挂在自己肩上,短暂地握一下她的手,问:“冷么?”

程迦说:“不冷。”

他又问:“想吃什么?”

程迦问:“我们上次吃早餐的店现在还营业不?”

彭野极淡地笑了笑,说:“去看看。”

程迦问:“你笑什么?”

彭野说:“感觉过了很久,想想也就几个月的功夫。”

程迦说:“上次说请你,结果你付了钱,这次我请。”

彭野说:“行。”

深夜的西部小镇,夜风裹着黄叶在路上卷,两人走到小巷口,见藏族铺子的店亮着灯,黄澄澄的。

夜里风冷,进店就暖了。这时候没客人,老板准备打烊,见了他们,说招呼最后一单。

程迦说:“坐上次那位置。”

彭野过去放下箱子和包;程迦笔直坐下,板凳凉得刺屁股,她不自禁缩一下身子,又平静地说:“点和上次一样的菜。”

彭野问:“吃得完么?”

“吃得完,我胃口比以前好。”

彭野拿起桌上的菜单,一张白纸蒙一层硬塑料纸,搁手上有点油腻,点了和上次一样的菜:“一份糌粑,一壶酥油茶,两份面疙瘩,一份奶酪,一盘烤羊肉,一盘蒸牛舌。”

他看一眼老板,示意点齐了。

“酥酪糕。”程迦表情认真。

彭野:“嗯?”

“上次还点了酥酪糕。”

彭野看老板:“还有酥酪糕。”

“好嘞。”

彭野微眯眼,打量程迦白皙的脸颊:“记得这么清楚?”

程迦挺严肃的,拿手在桌上比划:“上次的菜是这么摆的,你刚点完后,这里还缺一盘。”

上次就是这个位置,那时,她只想要一夜.情;而他不把她放在眼里。

那时是早晨,阳光灿烂;此刻是深夜,秋风萧索。

两人看着对方,就那么看着,没怎么说话,也不尴尬。

看了一会儿,程迦想起:“刚在车站第一眼见了就想说来着,忘了讲。——你黑了点儿。”

彭野笑:“你白了。”

没有别的客人,菜很快上来。

两人把一大桌食物解决完,彭野问:“吃饱没?用不用再加点儿?”

程迦说:“吃饱了。你呢?”

他淡笑:“吃饱了。”

她起身:“我去结账。”

他点头:“好。”

从店里出来,彭野一手拖着箱子,一手背着背包;程迦两手插兜在他身边走。

深夜的小镇街道,路灯昏黄,透过光秃的树桠照在两人身上。行李箱在空无他人的石板路上滚动,盖过两人的脚步声。

冷风卷走脚边的落叶,彭野问:“冷么?”

“不冷。”程迦说,她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药不需要吃了,烟得慢慢来。风有点儿大,她侧着身子挡风;彭野走上去,拦住风来的方向,给她挡着。

风在一小方缝隙里止了。她点燃了烟,彭野把背包挂肩上,抬手把她背后的帽子戴起来。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就戴着。

两人继续往前,程迦呼着烟,淡淡问:“最近很忙?”

彭野说:“没什么空余时间。”

程迦说:“嗯。你这工作,一年四季都忙。”

彭野脑门一紧,但又松了。她话里没半点怪罪的意思,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彭野说:“干这行,没办法。”

程迦说:“想清闲,只能当圣诞老人。”

彭野就笑了。

他问:“你忙么?”

“前段时间忙得厉害,最近缓了点。”她点了点烟灰,漫不经意道,“你安心忙,我不忙的时候,自然就过来看你了。”

彭野不禁吸了口冷气,心却热得厉害。

他没回应,程迦也没再说。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待平复了,彭野道:“程迦。”

“嗯?”

“我每天都想你。”他语气寻常,

她也风淡云轻:“我知道。”

即使在无人区深处,即使没有信号可连接沟通;他想她,她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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