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明七七那天是令人心情郁闷的一天。绵绵细雨从早上就一直下个不停。

在真仙寺做完法事,瓜生家在一楼大厅准备了酒宴。虽说是亲戚,但齐聚一堂的除新任社长须贝正清外,都是UR电产的高级主管,所以与其说是法事,更像在召开干部会议。

美佐子和亚耶子一起忙着招呼来宾,晃彦则和弟弟、妹妹坐在角落,默默地动着筷子。

“那篇报道写得真好,提升了您的个人形象。”扁平脸的常务董事一边为须贝正清斟酒.一边大声说,声音传进了美佐子耳中。这人是正清的妹婿。美佐子曾经听晃彦说,他老是跟在正清身边,很无聊。“社长在照片上感觉很年轻,而且给人一种重情义的印象。”

“我又没有故意装模作样。”正清的话中不带一丝情感,一脸无趣地举杯饮酒。他应该已经喝了不少,却非常冷静清醒。练过剑道的他虽已上了年纪,身上却没什么赘肉,工人般黝黑的脸上,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给人一种独特的压迫感。

“我真后悔接受那家报社的采访。力正清说,“没想到他们会写出那么低级的报道,你别再提那件事了!”

跟屁虫常务董事拍马不成,缩了缩脖子。

他们谈的是约三天前刊在《经济报》上的一篇文章。一个报道大企业高管私生活的专栏提到了正清,特别强调了他的年轻有为和蓬勃的生命力,还刊登了两张照片,一张是他在现场指挥的工作照,另一张则是身穿运动服去扫墓的照片——图注中提到:“须贝正清先生用过午餐一定要慢跑。特别是星期三中午,他总会到父亲坟前祭扫。”须贝家的祖坟也在今天举行法事的真仙寺后面。

男人的小团体反映出他们在公司中的地位,众人以须贝正清为中心聚在一起。而他们的妻子也围成一个圈子,由正清的妻子行惠手握主导权。她在女眷当中年纪最长,丈夫又登上了公司的龙头宝座,她也就理所当然地摘下了女眷中的后冠。亚耶子因为是继室,在这种场合总是保持低调。

她们的话题没完没了地在每个人的孩子身上打转,包括已到适婚年龄的女儿与继承的问题。话题特别集中在行惠的独生子俊和的未来上。俊和今年刚进UR电产。当然,他没有接受新进员工培训,也没有到现场实习,直接走上了储备干部之路。如此一来,女性眷属最感兴趣的部分,自然也集中在俊和要娶谁家的女儿为妻上。她们都希望最好是个和自己关系匪浅的女孩。

“这种事情不嫌早。要是现在不开始找对象,到时候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是啊。再说,如果是来路不明的女孩,行惠你也会很头疼吧?”

女眷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行惠只是默然聆听,脸上浮现充满自信、泰然自若的笑容。话题人物俊和一直坐在正清身旁,根本不和瓜生家的人打招呼。他分明是个胆小如鼠又神经质的男人,但傲慢这一点倒是和其父如出一辙。

看到这种情况,美佐子想,晃彦说得果然没错。当直明倒下、正清接任社长时,他说:“瓜生家的时代结束了。”

奠定UR电产基础的人是晃彦的祖父瓜生和晃。但他去世后,公司由他妹夫兼属下须贝忠清——正清的父亲接管。此后,瓜生派和须贝派几乎是轮流掌握实权。但最近这两股势力完全失去了平衡,最大原因在于直明的亲信比须贝少。直明虽然有长子晃彦,但他选择了一条和父亲迥然不同的路。跟随没有继承人的将领不会有好处,于是直明在公司里渐渐遭到孤立。即使如此,仍有几个人因为其人望而担任他的臣下,但他们也在直明倒下的同时为须贝派招揽。正清的基本方针并不是排斥瓜生派,而是将人才纳为己用。

然而,还有一个人尚未被瓜生派吸收——松村显治。他和直明并非亲戚,但从年轻时起就一直担任直明的左右手,贡献良多,目前高居常务董事之职。公司内流传着正清对松村很头疼、不知该如何处置他的风声。

松村正和晃彦相对而坐,说着什么,于是美佐子也回到晃彦身旁的座位,顺便休息一下。

“哎呀,夫人,真是辛苦你了。”松村拿起啤酒瓶,表示慰劳。

美佐子拿着杯子说:“一点就好。”

松村说:“嗨,有什么关系嘛。”为她斟了满满的一杯。松村脸圆,身体也圆,却有一对像线一般的眯缝眼,眼尾有几条皱纹,脸上露出亲切的微笑。

“你们在聊什么?”美佐子问。

“发一些无聊的牢骚。”晃彦回答,“我们在说,今后的日子不好过了。”

“还是晃彦聪明。”松村稍稍压低音量,瞥了正清身边那些依然喧哗不休的人一眼,“坦白说,U R电产目前处于虚胖状态。进入这种公司没什么意义,如果有能力,不如靠自己的力量,开拓自己的命运。”

“我有时也得出席无聊的股东大会啊……”

“那也没办法,谁叫你注定生为瓜生家的长子。”松村拿起酒杯做了个干杯的动作,然后一饮而尽。

美佐子马上为他斟酒,又伸长手臂将瓶口对准晃彦的玻璃杯。就在这时,另一边出现一只酒瓶,替晃彦的玻璃杯斟满了酒。

原来是正清。他扭曲着半张脸露出笑容。

“你们很安静嘛。”正清道。

“我们刚才在忆当年。毕竟,今天是瓜生前社长的七七。”松村婉转地说,言下之意似在讽刺那些吵闹的家伙。

正清却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哦?那么,也让我和晃彦夫妇聊聊当年的事吧。”

他显然是叫松村离席。松村察觉到这一点,说声“好的,请慢聊”,便离去了。

“他真是个有趣的男人。”松村走远后,正清开口。

“对须贝先生而言,他不等于一个烂掉的苹果吗?”

“烂掉的?哪里的话。”正清狡猾地咧嘴一笑,“看人的眼光我还有,还打算让他替我做些事情。”

“原来如此。做‘些’事情,是吗?”

晃彦浅尝了一点啤酒。正清又替他斟满,然后压低声音问:“对了,你考虑得怎样?改变心意了吗?”

晃彦定定地盯着正清棱角分明的脸,摇摇头。“我怎么也不觉得你是认真的。”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我之所以那么说,是考虑到UR电产和你的将来。别用你那聪明的头脑去修理别人坏掉的脑袋,要不要助我一臂之力呀?”

“你找错人了。就算找医生帮你也是白搭。”

“你并不是普通的医生,你以为我瞎了眼吗?”

“你太高估我了。”

“事到如今,你就别再装傻了。这只是在浪费时间。”

正清拿起一旁没人用过的玻璃杯,倒上酒,一口气喝掉半杯。

美佐子在一旁听他们对话,感到非常意外。正清似乎很希望将晃彦纳入麾下,但自己从未听晃彦提过。重点是,正清为何需要拒绝继承直明的事业、选择当医生的晃彦呢?

“唔,听说你跟修学大学的前田教授很熟?”晃彦口中出现一个美佐子没听过的人名。

正清的眼珠子动了一下。“你很清楚嘛。”

“听我们医院里的教授说的。学生们之前也在传,说UR电产好像根据人脑开发出了一套计算机系统。”

正清鼻子里冷哼一声。“那些学生还挺厉害的嘛。”

“因为指导教授教得好。”

闻言,正清歪着嘴角轻拍晃彦的肩,说道:“你最好好好考虑考虑。”说完,他站了起来。

酒足饭饱之际,众人的话题转到直明留下的艺术品上。亲戚中有许多人毫不觉得那些艺术品是遗物,都想分一杯羹,因此对独自得到所有财产的晃彦投以忌妒的目光。

晃彦或许察觉了这种气氛,便招来尾藤,命他带想参观的人去直明的书房。直明的许多藏品还没有卖给艺术品商人。

“如果有人想要,送给他也无妨。只不过,一晃彦补上一句,“今天只许参观!要是他们在我父亲的书房里扭打成一团,那可就麻烦了。”

“知道了。”尾藤回答。

尾藤一传达晃彦的意思,马上有许多人欢天喜地地站了起来,有女眷,也有男人。由于一次无法容纳那么多人入内参观,只好分批进行。

“我想应该不至于有人偷东西,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你也去看着。”

美佐子听从晃彦的嘱咐。也来到走廊。

直明的书房约有二十叠大小,房里有一条小小的艺廊,整面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框。直明喜爱艺术,却缺乏专业知识,属于那种突然被画打动就会冲动购买的人。或许是这个缘故,墙上杂乱无章地挂着油画,日本画,版画和蚀刻画。即便如此,只要仔细地用心欣赏,还是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共通的性质。但艺术对亲戚们而言一点也不重要,他们开口闭口就是画值多少钱。

“这幅画大概值多少钱?”

“不知道。不过,既然是这位画家画的。我想应该不会低于一百万吧。”

除了画作,直明还有其他藏品。墙边有一个镶着大片玻璃的展示柜,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包括摆钟、原始的印刷机、早期的汽车设计图等。除了西洋的物品,也有日本的幻灯机和机械玩偶等。

“社长说过,精心制作的机械也是一种艺术品。”美佐子正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收藏品,松村不知何时来到身边,说道,“他还说,长年担任UR电产的领导人,却没有创造出任何艺术品,真是遗憾。”

“我公公说过那样的话啊……”

或许看似热衷追求尖端技术的直明,却有着完全不同的内心世界。

不久,行惠和俊和也来了。男人与女人的兴趣果然迥异,俊和兴致勃勃地看着展示柜里的物品,行惠似乎对古人的精雕细琢毫无兴趣,边说“直明先生也搜集了奇怪的东西”,边走过去。接着,她的目光停在展示柜旁的一个木柜上,左右对开的门关得严丝合缝。她看着美佐子,仿佛在问里面装了什么。美佐子只好歪歪头,表示不清楚。行惠毫不犹豫地打开门,向里面看了一眼便往后退去,发出。“啊”的一声。

“哇,不得了啊!”俊和也发出感叹之声。

美佐子也跟着往里瞧,和行惠一样感到吃惊。木柜里放的是枪、刀剑、大炮的模型,以及火绳枪和十字弓。

“哈哈,是武器啊。竟然放在这种地方。”松村毫不意外地说道,“‘武器的历史就是制作东西的历史’,这句话是社长的口头禅。不过,他搜集这类东西似乎并不积极。”

“这些是真刀真枪吗?”俊和问。

“应该是,不过大概不能用了。距离它们最后一次杀人,应该有很长一段岁月了。”

“这些看起来好像还能用。”俊和拿起一把用褐色木头制成、形状介于枪和弓之间的十字弓。

“哈哈,这把吗?这是去年年底,一个从欧洲旅经非洲到日本的男人带回来的,说是送给社长的礼物。他大概是想到社长的喜好特地买的,但社长好像觉得那没什么价值。”

“好像也有箭唷。”

看到俊和拿出两支箭,松村警告他:“你最好别碰。听说那是毒箭。”

“咦?那可不妙。”俊和慌忙将箭和十字弓放回原位。

又有许多亲戚来到书房。身为瓜生家的人,美佐子被问了很多问题,她完全答不出来。幸好松村一直陪在身边,真是帮了她的忙。他常陪直明去选购收藏品,因此大部分事情都很清楚。

最后,弘昌和园子也来了。他们说也没好好看过父亲的收藏品。但他们好像觉得画很无聊,马上就跑去看木柜了。

“你看!这里有不得了的东西!”弘昌似乎也很喜欢十字弓。

美佐子一度离开书房,想起窗户忘记上锁又折了回来。弘昌和园子还在那里。美佐子正要拧开门把手,书房里传来声音,她停下了动作。

“我问你,爸爸是不是真的很恨妈妈和我们两个?”

是园子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

“哥应该也发现了吧?妈妈和那个人……”园子似乎在犹豫该不该说下去,但弘昌马上察觉了她想说的话。

“别胡说!妈不可能和那种男人认真交往。”弘昌一副气冲冲的口吻。隔了一会儿,又传来弘昌的声音:“干吗?笑得那么恶心!”

“因为很诡异嘛。”园子说,“哥哥居然在袒护妈妈。”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那个意思呀,你不希望妈妈被其他男人抢走。”

房里发出咣当一声,接着是园子的声音。“好疼!放开我!不要因为我一语道破你的心事,你就恼羞成怒!”

“谁叫你乱说!你才是呢,因为爸走了就歇斯底里地疑神疑鬼。”

“我才没有歇斯底里,我是真的恨她。哥哥或许不想承认,但妈妈背着爸爸偷人却是事实。说不定就是因为她红杏出墙,导致爸爸折寿。如果是那样……”

又是一阵东西碰撞的声音。“你想怎样?”弘昌问。

“如果是那样,我绝对不会原谅她!我说真的。”

“危险!别对着我!”弘昌发出尖叫。

美佐子忍不住敲了敲门,拉开把手。

“园子……你在做什么?!”美佐子屏住呼吸。

“没什么,我们只是在闹着玩。”园子说。她手持十字弓,弓上还架了箭。弘昌整个人贴在墙上,吓得一脸铁青。

“我只是舍不得和爸爸的遗物别离。毕竟,没有一样是属于我们的。”说完,园子放下十字弓,离开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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