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皮贵的遗体整容工具中,有一把锋利的小刀,他拿起来掂了掂,把它放进了一个黑色的提包,包里已有两瓶上好的白酒。他拉上提包的拉链,提着包出了殡仪馆大门。

这两天,皮贵一直处于心急火燎之中。从那个车祸死者身上发现的字条,使他知道小雪正处于一种莫名其妙的危险之中。可是这死者身份不明,除了在存尸登记上可看见“吴且泥”这个名字外,皮贵一无所知。本想等遗体告别时向他的亲属了解,可是这需要等上好几天,也许是七天,谁能保证小雪在这七天之中不发生意外呢?于是,皮贵在昨天下定决心去找小雪。他带上身份证,出现在市委大院的门口。守门的保安一边打量他一边说:“找邹小雪?你得等等,我先把电话打通再说。”很快,他将电话打进了小雪家,皮贵在旁边已经听出了小雪不在家的消息。保安放下电话,说:“她出门去了,你换个时间再来吧。”

这结果让皮贵陡生不祥的预感。她出去了,到哪里去了?大门外面那个卖雪糕的小伙子也已经没有踪影,皮贵突然意识到,小雪早已处于一种神秘的监控之中。这天晚上,皮贵睡不着,反复想着字条上的那句话——“速与市精神病院的小胖娃联系,拿出让邹小雪入院的方案。”想着想着皮贵便有了主意,明天就去找这个小胖娃,让他讲出实情。皮贵与市精神病院守太平间的谢老头很熟识,通过他找到小胖娃应该没什么问题。

随着城市的扩展,市精神病院早已迁往远郊的一座小山脚下。这山本没有名,因山上有座灵慧寺,人们便叫它灵慧山了。精神病院迁到这里来,占地宽,风景好,真是不错的选择。皮贵坐远郊客车到达这里时已是下午,医院里树木繁茂,草坪上有不少病人在活动,散步的、打羽毛球的都有。皮贵只管往僻静的深处走,很快便找到了医院的太平间,是一个由几间平房组成的小院落,院外的围墙处开有一道侧门,是为殡仪馆的运尸车进出用的。皮贵知道医院的格局一般都这样,殡仪馆的车如果从医院正门进出,会让人感觉不舒服。

谢老头对皮贵的到来有些意外,尤其是皮贵还送来两瓶酒,更让谢老头喜出望外。他们在殡葬系统的职工聚会中相识,这皮贵今天携大礼到来,什么意思?

皮贵坐下后便直截了当地问:“这医院里有个叫小胖娃的人,你知道吗?”

谢老头一边给皮贵泡茶一边说:“小胖娃?你说管药房的那个小伙子?他姓燕,因长着一张胖嘟嘟的娃娃脸,大家都叫他小胖娃。怎么,你找他有事?”

皮贵点头说:“是的。”

谢老头说:“不巧啊,今儿上午我看见他出去,说是进城给药房进货,若要等他回来,恐怕就要天黑之后了。”

皮贵有些失望,不过随即说道:“天黑了我也等他。”

谢老头迷惑地说:“啥事这样要紧啊?”

皮贵说:“一点儿私事,你不用管,到时你把他叫到这里来就行。哦,你对这小胖娃的印象怎么样?”

谢老头说:“小胖娃嘛,开始是这里的护士,有一次捆绑一个病人时,把病人的手臂弄骨折了,病人的家属到卫生局告了状,小胖娃便不再做护士了。可没想到他因祸得福,到药房管事,那可是一个肥缺啊。有人说,这是他堂姐帮的忙。他堂姐你知道吗?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叫燕娜,挺有名的。”

皮贵当然知道燕娜,从读中学起便开始看她的节目,只不过没想到的是,这么个漂亮优雅的女人,怎么会有个这么粗鲁的堂弟。

皮贵不说找小胖娃究竟是什么事,谢老头也不多问,他只是拿起一瓶酒乐滋滋地看了看说:“你在这儿坐一会儿,我去买点熟菜回来,咱们喝着酒,慢慢消磨时间。”

皮贵问到哪儿买菜,谢老头说这侧门外面便是上山的必经之地,有好几家开餐馆的。

谢老头走后,皮贵望着小院的门外发呆。通向这里的是一条狭长的林荫道,有潮气和腐叶的气息。院内的侧面是谢老头的住处,正面是停尸间,门口修成斜坡,便于手推车进出。他想着刚才在草坪上看见的那些表情呆滞的病人,是什么人想把小雪送到这里来呢?想到这里,他感到有些害怕。他还从没害怕过什么,小雪的处境却让他背上发冷。不过,他的嘴角很快挂上了冷笑,狗杂种们,有我皮贵在,你们别想伤害小雪一根毫毛。

正在这时,一辆手推车从林荫道上过来了,盖着尸体的白被单外露出一双直挺挺的脚。皮贵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停尸房的门。推车的男护士已经将车停在小院里,站在那里不动,因为剩下的事本该谢老头来做。皮贵说:“谢老头出去买东西了,我来把车推进去吧。”男护士说:“你,你是什么人?”皮贵一边说是谢老头的朋友,一边将车熟练地推进房去。男护士很是惊讶,一直到推着空车离开这里时,还回头望了皮贵一眼,脸上的表情仿佛活见鬼一样。

不一会儿,谢老头买了下酒菜回来了,两人便开始喝酒。谢老头是爱酒之人,六十多岁了身体还硬朗得很,他说这是因为每天都喝几杯酒的缘故。酒过三巡,谢老头又问起皮贵为何要找小胖娃的事,皮贵说:“这事很重大,你什么都不知道最好。还有,等小胖娃来了这里以后,你就进你屋里去休息,不管我和他发生了什么,你都不要出来,这样,这事就与你无关了。下来后他问起你我是谁,你就说是死人的家属,姓甚名谁也不知道。”

谢老头听得有点紧张。皮贵又说:“别怕,我只是问他一点事儿,他讲完了我就走。”

喝酒期间,谢老头去药房找过小胖娃两次,都说进城还没回来。一直到天已黑尽,谢老头才将小胖娃带来。进了小院后,谢老头说了声“你们谈吧”便进小屋去了。皮贵看着这个个子不高、身体微胖的小伙子,伸手对他说道:“咱们坐下谈吧。”小胖娃并不坐,满脸疑惑地说:“你是什么人?找我干啥?”皮贵仍然说:“坐下谈,坐下谈。”

坐下后,皮贵慢慢地说:“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一个正常的女孩,会被人送到这里来,要你帮忙办入院手续,我想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小胖娃瞪大了眼睛说:“你说什么呀?正常的人要住院?没人和我谈过这事。”

皮贵直视着他说:“也许,具体来办这事的人已经死了,但这之前一定有人已给你打过招呼,并且接下来还会有人来办这事,对不对?”

小胖娃霍地站起来,激愤地说:“你这人喝醉了是不是,尽说胡话,我走了!”

皮贵也猛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正欲转身离去的小胖娃说:“别走,到这边来,我给你看样东西你就明白了。”

小胖娃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已被皮贵连拉带推地带进了停尸房。皮贵“砰”一声关上门,站在门后的他已经亮出了一把短刀。

“看见没有,这把刀可以让你死,你会和你旁边的那些尸体一样。当然,你要是老实回答我的问题,就可以马上平安离开这里。”

昏黄的灯光下,小胖娃的脸已惊骇得变了形。搏斗或夺门而逃看来都没有好结果,他颤抖着声音说:“你说的事,我真的还不知道。只是我姐给我来过电话,说是有人要住院让我协助,但至今没人来找过我。”

“要来住院的人叫什么名字?”皮贵逼问道。

“我真的不知道。”小胖娃哀叫道,“我问过我姐,她说她也不知道要来住院的是什么人。我姐在电视台工作,有很多社交关系,我想这是帮别人的忙吧。”

皮贵沉吟了一下,突然将手中的刀子一晃,厉声喝道:“你还敢糊弄我!你要知道,为这件事,我可是一个不要命的人,你今天要不说实话就死定了!”

皮贵的声音在停尸房狭小的空间里产生了回音,昏黄的灯光中他的脸上半明半暗。小胖娃从没见过这种阵势,竟一下子跪了下去。“我没说假话啊!”他哀求道,“你放了我吧,我发誓我说的都是实话。”

皮贵想了想,说:“你说的是不是实话,要以后的事实来证明。我今天放了你,对今晚的事你不得声张,否则我仍然要对不起你。”

小胖娃连声说:“不声张,不声张。”

小胖娃走后,谢老头从小屋里出来,一脸惊骇地问皮贵:“小胖娃什么事得罪你了?我听你吼得像要拼命似的。”

皮贵说:“我不是对你说过了?这事别过问,也别对人提起。好了,我也该走了。”

外面已是一片暗黑,谢老头也不挽留他,催促说:“走吧走吧,进城的公交车是没有了,但你从侧门出去,在那几家餐馆门前有搭客进城的摩托车。”

皮贵刚走出几步,又听见谢老头在后面说:“要是摩托车要价太高,你就回来,十点钟有殡仪馆的车来这里,你可以搭那车回去。”

皮贵回头应了一声,便沿着太平间外面的小道走出了医院的侧门,抬头一望,公路对面的几家餐馆灯火辉煌。这是上灵慧山的必经之道,看来上下山的游客已带活了这里的生意。

皮贵正要跨过公路去,突见一辆黑色轿车从山上飞奔而下,稳稳地停在一家餐馆门前。从车上出来三个人,两女一男。餐馆门前的灯光很亮,皮贵的心突然猛跳起来,他看见了小雪。自从他高一退学后,已经五年多没见过小雪了,可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尽管她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但她仍然是曾经坐在教室前排的那个女生,这个女生让他一辈子魂牵梦绕却可望而不可即。

皮贵做梦似的望着对面,看见那三个人进了餐馆。他理了理头发和衣领,便跨过公路来到餐馆门前。这是一栋很有风情的木楼,楼下是厨房和卫生间,就餐在楼上,有一道很古朴的木楼梯通向上面。一个小丫头似的女服务员热情地招呼他,并领着他上了楼。楼上很冷清,只有刚来的那三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皮贵选了墙角的位置坐下,在这里可以很方便地看见那三个人的一举一动。皮贵随便点了两个菜,为了延长时间,还要了一瓶啤酒。

这是皮贵平生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他望着小雪的侧影,她的额头、鼻梁和下巴像是雕塑家的模特。他一阵阵心慌意乱,看见那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也要了啤酒,小雪摆手表示不喝,那男的便给另一个女孩斟上。那女孩侧身从一个提袋里拿出一罐可乐给小雪,小雪拿了,开口后插上吸管便喝了一口。

皮贵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在他和死者打交道的经历中,有人就是喝了带迷幻药的可乐后被害死的。他在心里念着怎么办怎么办,同时悄悄地打开了身边那个黑色提包的拉链,以便在小雪晕倒时迅速掏出包里的刀子去援助她。

接下来,可怕的事暂时没有发生。他们在谈话,可皮贵听不太懂,好像都是书本上的东西,这世界究竟是怎么回事啦,人死后有没有灵魂啦,等等。皮贵听得心烦,无端地觉得那男人和小雪谈这些,好像在施展一种诡计似的。

突然,小雪站了起来,向楼下走去,皮贵判断她是去卫生间。他的心猛地跳动起来,犹豫了一下,坐在那里稳了稳神,然后也起身拎起包向楼下走去。下楼后没看见小雪,但他主意已定,便迅速向餐馆老板付了账。这时小雪已从卫生间出来了,她的脸色有些发白,是不是进卫生间呕吐了?皮贵迎上一步叫道:“小雪!”小雪怔住了:“你,你是谁?”皮贵立即说:“我是皮贵啊。”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道,“我是你的同学,皮贵呀,臭皮蛋,想起来了吧。”小雪笑了,她已完全记起了这个高中只读了一年书的同学。“皮蛋你好。”她说。她依稀记得,这是迄今为止第一次和皮蛋说话。这时,从楼上传来了那个男人喊叫小雪的声音。

皮贵伸手拉住小雪,在她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已把她拉到了餐馆门外。皮贵急促地问:“和你一起的是什么人?”小雪说:“在寺庙里认识的游客。”皮贵说:“我找你好几天了,有人在设圈套害你,我有证据。你快跟我走!”

这时,餐馆里的木楼梯“咚咚”地响,那男人一边叫着小雪一边下楼来了。皮蛋说了声“快跑”,便拉住小雪的手腕往公路对面跑去。小雪嘴里连声叫着:“不,不,不……”脚步却跟着皮贵跑。显然,这突然发生的事把她搞糊涂了。她已失去了判断能力,跟着皮贵跑只是出于一种避险的本能。

那男人已冲出了餐馆,对着黑暗的公路叫道:“站住!”小雪听出那声音很凶恶。

那男人正要冲过公路来,一辆下山的汽车暂时挡住了他。皮贵对小雪说:“快跟我来!”他领着小雪一口气从医院的侧门跑了进去,转眼之间,他们已经来到了太平间的小院里。

皮贵和小雪喘着气,小雪说:“这是怎么回事?”话刚出口,就听见叫着小雪的声音已经进到医院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声音,此起彼伏,有一种不找到小雪决不罢休的感觉。

这时,谢老头从小屋里出来

了,看见皮贵和小雪,十分惊讶地“啊”了一声。皮贵连忙说:“这是我的老同学,没有车回城了,我们在这儿等殡仪馆的车。”

小雪听见皮贵这话,头脑里“嗡”的一声炸开了。她抓住皮贵叫道:“这是什么地方?什么地方?什么殡仪馆的车?”

皮贵赶紧低声说道:“小声点,那些害你的人正在外面找你呢,等你安全了,我慢慢给你讲全部情况。”

小雪头脑里一片混乱,她用手捂着脸,低声地抽泣起来。

半小时后,皮贵和小雪已经坐上了一辆深灰色的汽车,驾驶室是双排座位,后面是密封的厢体,任何人在路上一看见这车,都知道是殡仪馆专用的。

汽车出了医院侧门,小雪在晕眩中看见那辆黑色轿车仍停在餐馆门外,胡刚和胡柳站在车边,好像仍在等着她归来。

司机阴着脸不说一句话,他握着方向盘,双眼望着被车灯劈出的路面,车道两旁的树像黑色的城墙一样不断向后退去。

早晨,魏阿姨做好早餐,又打扫了卫生,可小雪一直没有起床,她便坐在客厅里等着。昨天深夜,小雪突然从灵慧寺回来,面色惨白,说话也打哆嗦,这让魏阿姨十分震惊。以她的经验,人如果心中有事,噩梦缠身,去寺庙里住几天肯定会安静下来,可没想到,小雪怎么会变成这样。问她出了什么事,她一声不吭,直接就去卫生间冲澡,洗了很久才出来。魏阿姨只好不再问她,而是说:“你舅舅打电话来问过你,听说你去了灵慧寺散心,他说很好,他让你注意身体。如果你妈保外就医出来,你见了她以后,就可以继续出国读书了。”

小雪一听这话,叫了一声“妈妈”便哭起来,哭得很惨,像个没娘的孩子似的,这让魏阿姨的眼睛也湿了。

小雪叫着“妈妈”哭了好一阵子,然后便进房间睡觉。刚躺下,她又跳了起来,从化妆桌上拿来香水,给自己身上、枕头上都喷上,然后才重新躺下。一阵阵香气正在驱散太平间和运尸车的气息,可是她仍然无法入睡,而且一想到皮贵在死者身上发现的字条,她就害怕得不行。她在心里念道,爸爸,这些人要害我,是你还有什么未了的事要女儿来承担吗?想到这里,她的眼泪无声地淌了下来。

几个小时前,她晕乎乎地跟着皮贵跑。车刚进城,她便下了那辆骇人的车。皮贵也跟了下来,拦了一辆出租车送她回家。在离市委大院几十米外的地方他们下了车,皮贵站在路边对她讲述了很多事,从送她菊花,到在死者身上发现字条,再到找小胖娃调查,等等。小雪听得很感动,也很震惊和害怕。可皮贵一拍胸脯说:“别怕,有我呢,没人能动你一根毫毛。”小雪觉得这个老同学的出现完全是一件神奇的事,这个做了入殓师的同学帮助了她,只能证明人生的无常。只是,今后要再像刚才在车上那样和他坐在一起,她是不敢了。她看见他的手细长而白,心里就总有点排斥与恐惧。不过,出于安全考虑,临别时她还是将家里的电话给了皮贵。“有事多联系。”她说。皮贵没吭声,他看她的眼光像梦游似的。是的,今晚的事,对小雪来说也仿佛是一场可怕的梦游。

小雪在临近中午时才起床,魏阿姨对她说:“有个男的,打了两次电话来找你。我看你在夜里没睡好,便没来叫醒你。”小雪问:“那人叫什么?”魏阿姨说:“他说他姓胡。”

是胡刚。小雪的心里“咯噔”一下。在灵慧寺,他们互相留下了电话号码,但她没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随口说她在复旦念书,现在是回家度暑假。

小雪记得,他们互相留下电话是在上山后的第二天。头天晚上,她和这对新结识的兄妹在星空下聊天。她发现,胡刚这个高大的男人,对世间万物有着一颗敏感的心。她很久没有这样的聊伴了,他们谈时间与空间,谈相对论,谈诺亚方舟和耶稣的复活,谈释迦牟尼的觉悟和佛教的生死轮回。在这些看似抽象的谈话中,小雪好几次掉下了眼泪。这与她的处境有关,谈到生死时空,她的鼻子就一阵阵发酸。

那天晚上,小雪睡得很晚。半夜后下起了雨,她被隔壁房里的响动声惊醒,吓得躲在被窝里不敢动弹。不一会儿,她听见胡刚在外面和另一个男人说话,声音像吵架。胡刚说:“半夜三更的,你这样会打扰客人休息的。”对方说:“这房子里漏雨了,我不该管吗?”小雪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看见是胡刚和妙玄和尚在争执。和尚看见小雪出来,便不再和胡刚争执,合掌说了声“阿弥陀佛”便走了。胡刚抱歉地说:“打扰你了。刚才我看见你隔壁的房里亮着灯,房门大开着,便觉得奇怪,过来一看,妙玄和尚正在屋里折腾,沙发搬开了,屋角还放了个铁桶。他说这里的一只猫总爱在房顶上跑,把瓦挪开了,漏雨。我说这种事你们早该检查,为什么非要等到半夜下雨了才来做。我看出你身体很虚弱,夜里睡不好觉怎么行。”

小雪心里一热,说:“谢谢你了。刚才的响动还真把我给吓着了。”

第二天,小雪和胡刚、胡柳这对兄妹已宛若好友,互相留下电话也是常理。胡刚说,他很快就要回美国了,因为他执教的大学即将开课。这次他妹妹开车带他来这里玩,最大的收获就是认识了小雪。胡刚说这些话的时候,胡柳便走到一边去了,显然是给哥哥说话留下空间。小雪说,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她差点说出不久后自己也将赴德国继续读书等事情,但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小雪和这对兄妹建立的关系,被突然出现的皮贵给打断了。当小雪躲在太平间里,听见这对兄妹在拼命找她时,她才感到后怕——任何萍水相逢的巧遇都可能藏有危险。她有些后悔将家里的电话给了对方,可现在,胡刚已来过两次电话了,肯定还会再次打来,她得想想怎样应付才行。

魏阿姨看见小雪在屋里坐立不安,便建议她开电视看看,小雪不耐烦地摆手,她便知趣地退到厨房里去了。这时,电话响了,小雪犹豫了一下,还是拿起了电话。果然是胡刚,他说:“小雪吗?哦,你已在家我就放心了。昨晚在餐馆是怎么回事?那人莫名其妙地带着你跑,我和胡柳都担心死了。”

小雪小心地说:“哦,有些事可以不解释吗?”

“当然可以。”胡刚在电话里说,“我尊重你不解释的权利,但我要知道你安全,现在我放心了。我明天的飞机回美国,今天我们找地方出来坐一坐怎么样?”

小雪说:“不,不,我今天有事。”

胡刚说:“我妹妹要和你说话。”

接下来,是胡柳的声音:“啊,小雪,你让我们担心死了。我哥哥一夜没睡觉……”

听得出来,胡柳的情绪很激动,说话的声音像要哭的样子。小雪的心里很矛盾,有感动,有歉然,也有疑虑。她狠了狠心说:“谢谢关照了。等你哥哥下次回来,我们一定要再聚。”

放下电话后,小雪跑进房间哭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哭,只是觉得心里面空荡荡的,很难受。

第二天下午两点,电话响了,小雪像是有预感似的拿起电话,听见胡刚的声音说:“小雪,我现在正在家里收拾行李,半小时后去机场。下次回家可能是在几年后了,和你谈话我很愉快,只是很遗憾没时间多聚了。几年后回来,我一定再找你。”

小雪拿着电话,呆若木鸡,还没想好说什么话,只听对方说了句“拜拜,祝你好运”便挂了电话。

小雪手中的电话一直没有放下,听着话筒里的“嘟嘟”声,她突然意识到,皮贵的判断有问题,他在死者身上发现字条后,便对外界草木皆兵了。试想,一个即将要离国的人,会是设法害她的阴谋圈里的人吗?当然,胡刚说的也许是假话,不过这很好验证,他说他半小时后去机场,如果到时他真的拖着行李到了,那一切就是真实的了。如果那样,她和皮贵都应该向对方道歉才是。

于是,小雪换了衣服匆匆出门,在街边叫了辆出租车直奔机场而去。五十分钟后,她已经站在国际航班换票大厅的门口,她算了算时间,应该比胡刚早到了二十分钟。她望着推着行李箱不断走来的乘客,希望能看见胡刚的身影。因为,如果他不来这里,事情就很可疑了。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小雪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突然,她的心猛跳起来,胡刚推着行李正从停车场那边走来。胡柳走在他的旁边,两兄妹一边走一边说话。小雪的心“怦怦”地跳着,像落水的人被救起来一样,感到安全,还有一种幸福。他们相遇了,胡柳为这意外的见面兴奋地拥抱了她。胡刚站在一旁,脸上满是感动。他说:“没想到你会来……”

三个人站在国际航班换票大厅的入口处。小雪和胡刚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难以言说的情感。突然,胡刚将行李车掉了个头,对胡柳说:“走,咱们回去。”说完这话,他推着行李就往停车场方向走。胡柳追上几步,拉住他说:“哥,你疯了?”他说:“我不想走了,等几天再说。”胡柳着急地说:“那、那机票怎么办?”他说:“到这时间,也没法退了,算了,不管它。”胡柳说:“不行!”说完就抓住行李车的把手要往换票厅推,但胡刚不松手,行李车在他们两人手中像小船一样不停地晃动。

小雪站在原处,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两兄妹争执了好一会儿,胡柳只得放弃了,她走过来对小雪说:“走,我们回去吧。我哥疯了,没办法。”

小雪上了车,胡柳开车,她和胡刚并排坐在后排。车很快出了机场,向城里方向而去。胡刚的手放在了小雪的手背上,她没有退缩。他的手是如此温暖,很多天来,她都觉得这个夏季涌动着寒意,现在她的心终于感觉到热了。她的头不自觉地靠向胡刚的肩头,这一刻,她感到无比安宁。

突然,她感到胡刚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只听他对着前面说:“妹妹,超过它去。”小雪抬眼望去,只见一辆殡仪馆的运尸车正在他们的车头前面。胡刚又说:“超过去!”胡柳扶着方向盘叫道:“没看见左右的车道全是车吗?没法超呀!”

小雪闭上了眼睛,耳边是汽车引擎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她想起了在山上的星星下和胡刚说起的时光隧道,那隧道很深很深,但尽头是耀眼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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