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挂着微笑从小房间里钻了出来,嘴里一直说着“谢谢,下次见。”他还向那个看柜台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的韩国人点了点头,依旧微笑着,直到他离开这幢建筑。他很快地走到角落,转弯,保持一贯的轻快步伐,但也不会快得引人注意。

没什么好急的。没有人会去开房门,至少不会马上去。他们会一直等到不耐烦了,才去敲门,敲门没有反应,破门而入,也只能看到一个空房间,他们可能以为她溜了,会先到浴室去看看。

最后,当然有人去查那个小小的金属衣柜。他把尸首藏在那里,连同她的拖鞋和橘红色的内衣。

没有人会注意他,同样,他也不去注意别人。他站在哥伦布大道等红灯,想得入神,直到红绿灯变了两次,他才过了街。

他又有灵感了,得赶紧记下来才行。这篇文字可能有些科学价值,不过,重点并不在此。

进到公寓,他朝管理员笑了笑,管理员也对他笑了笑。他往电梯走去,依旧微笑着,频频点头。

电梯载着他飘浮而上,他的手指又往脖子上的那个冰冷的石环摸去。

他坐在桌前,看着电脑屏幕,纽约的夜景又开始不断转换。他按了键盘,屏幕保护程序随之消失。

他并没有登录网站,只打开他的文件处理程序,点选了新增文件。他瞪着电脑好一阵,想起他的手指掐住女孩脖子的感觉。

他的指尖移动起来,一段文字很快就出现在电脑屏幕上:

有一种连续杀人犯,会因为恐吓他人的欲望而起杀机。先前的解释认为,杀人病态的欲望来自于扭曲的性沖动;这种人多半不能进行正常的性行为,因此威吓本身就带有性满足的功能。

我最近的研究发现,情况并没不如此单纯。

有个年轻人,姑且称为A。就在最近,A向我坦承……

他停了下来,皱眉看着电脑屏幕。将来有一天想要发表的话,是可以用这样的形式伪装。但是现在,直来直往更容易找到最贴切的字眼,呈现他的想法。他删掉最近有个年轻人那段,接着写了下去:

今天早上,我觉得有性发泄的需要,于是找了家暗娼馆。我认为那里的价钱还算合理,环境也算卫生。一个亚裔年轻女孩,表面上是按摩师,口舌功夫却着实不错,手也很有技巧。她一碰到我,我就硬得像石头一样,高潮来得又凶又猛。我的表现——如果这个词合适的话。我其实就躺在桌子上,闭着眼睛,连我多加小费,让她把全身衣服都脱个精光的肉体,都懒得看上一眼,也懒得伸手去触摸她象牙一般的身体——我的表现,真的,就只是把我所有的欲望倾泻而出。我进房间的时候,欲望——和需要——如烈火焚身,渴望性的发泄,而我最后,一泄如注,达到目的。

需求获得了满足。被她随意扔进垃圾桶、湿透了的卫生纸,是无言的见证。

但我意犹未尽。高潮的刺激程度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两样,但我身体里的某些地方,却原封未动。

在我动手之前,其实连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到底要什么。刚穿好衣服,欲望却如潮水般涌来,我这才真正了解我的渴望与欲求,还有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间陋室。我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开始用力。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还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就已经透不过气来。她的双脚离地,不住地在空中扑腾,一只拖鞋飞到半空中,眼睛死瞪着我。我就这么看着她断了气,眼睛依旧不肯闭上。我感觉到某种东西——生命力?——灌注进我的双臂,越举越高,力量汹涌澎湃,在我全身游走。

同一时间,我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的性沖动,跟先前性经验也迥然不同,我的身体更没有生理反应。我没有勃起,下体也没有任何刺激的感觉。

另一方面,我却感受到比高潮更持久、强度更大的满足,甚至有一种自我实现的感觉。显然,这才是我要寻找的,在此之前,我完全不知道,直到我伸手掐住我的小宝贝,让她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消逝,才恍然大悟。一般人在性欲获得满足之后会有释放的感觉,我则不然,我会受到鼓舞,重新振奋起来,思考得更清楚,行动得更果断。我灵光一闪:不但尸首收拾得很利落,还把她塞进一时无法发现的隐秘地方,还有她的内衣和在挣扎时踢到半空中的拖鞋。我异常细心,又用她的衣服把可能沾染指纹的地方全部擦拭一遍,再把她的皮包拿过来,把我赏她的一百美元拿回来——知道吗?她的皮包里还有三张二十块和一张十块,加上我的一百块,总共是一百七,我进门的时候给他们四十块,这样我还賺了三十块,享受一段快乐时光,跟我痛苦的诊疗时段相比,实在是有天壌之别。

他微笑着,看着最后一句。时机成熟的时候,他知道他一定会发表他的发现,这是他一直想要做的事情,不过,发表前得重新整理编辑才行。内容是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病人私下告诉他的。当然,直接把受访者的话如实呈现,不是更具学术价值吗?如果这种说法能够成立,由他这位心理学专家提供的第一人称报告,说服力一定不容置疑。不是吗?他受过专业训练,整理出来的感知过程保证不同凡响。但有没有必要删减一些,让这篇文字看起来比较像是出自于一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病人?

这倒要好好想一想。也许应该先把它贴到哪个适合的网站上。当然不能在这部电脑上,也不能从哪个查得到的信箱寄这封电子邮件。不过,他完全可以在网吧,用偷来的美国在线密码上网——一点也不难,真的——张贴。他们追踪得到,这阵子新科技好像什么线索都追得到,不过就算是追到了,跟他也没有什么相干。

张贴前要好好修饰这篇文字,重整、润色一下。也许在报告中多加些细节,让她死亡的过程更鲜明一些。但首先应该先加一段内容提要:

接下来的叙述是爱神和死神纠缠的过程。两者并肩齐步,套上牛轭犁田,犁出两条平行、扭曲、变形的田畦。杀戮的部分快感来自于性的满足,就像性满足的快感部分来自于主宰他人的意志。但是,当话已说尽、行亊完毕……

他的表响了。

写到这里刚好是句子的一半,等他回来的时候,就可以继续刚刚的思维接着往下写。现在没办法,职责所在。他把下午的约会全部取消了,但可不是说下午没事可做。

他移动光标,点了几下鼠标。夜幕降临他的电脑,灯光闪烁。

他站起身来。有没有时间冲个澡,换件衣服呢?当然有。在他出门的时候,把刚才穿的西装送进干洗店,是不是个好主意呢?

他换上一件驼毛西装外套,上面有几个很别致的皮扣,深棕色的平口裤,白衬衫,深蓝和褐色相间的条纹领带。在去她家的路上经过一间花店,什么花合适呢?当然是玫瑰,还会是什么?

他空着手出来,觉得这个时候送花并不合适。总得带点什么上门去看她吧?糖果?还是不能免俗,跟大家一样,带盒巧克力?

灵感一闪,他脚步顿时轻快起来,朝七十二街走去,那边有一家很棒的点心店。我会经过那家店,他听到自己情不自禁地跟自己说。他选了奶油卷、拿破仑派,还有两个看起来非常好吃的小馅饼。他未来的新娘,城堡的公主,真的会喜欢他带来的点心吗?

看来还得要多了解她一些……

小小的白盒子绑上好看的丝带,挟在他的手臂下面,再过两条街就是七十四街了。距离她家只剩两幢房子,步伐中难掩喜悦之情。她家的门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转身说了几句话,再转身,门就关上了。

又是这个人。他在莉雅家拿过这个人的名片。斯卡德,马修·斯卡德!是他,走下阶梯的人就是他,他来这里干什么?他应该怎么办?停下脚步看他,怕生人生疑;要不继续走,跟踪他?

他停了下来,转转头,假装在看手表。斯卡德走到人行道上来了,希望这家伙右转,离他远一点,不是,这王八蛋左转,朝着他走过来了。斯卡德一脸坚毅冷酷的神情。

他继续保持前进的速度,回避他的眼神;但是,双方只有几英尺距离的时候,他实在忍不住打量了斯卡德一下,糟了,斯卡德也朝这个方向望过来。

幸好他眼神飘到他身旁去了。斯卡德根本不认识他,他们俩擦身而过,斯卡德继续往西边走去。他则是经过霍兰德家,再往前走,一直走到街角,才敢回过头来。

斯卡德已经不见了。

他这才发现,他没有什么好怕的。哦,原来这家伙卷得这么深,也难怪他看起来这么眼熟。在布鲁克林、科尨岛大道,他开车经过命案现场,那是一切事情的开端。那时,有两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怎么看也不像是住在附近的人。年轻的那个穿了件夏威夷衫,老的那个,斯卡德,看起来像是房东或是市政府的公务人员。

现在他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但也仅止于此。但不管他在哪里,这家伙始终尾随在后。现在是不是该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如果他手上有把枪,他一定会跟上去。一把刀也行。一把磨得很锋利的猎刀,加工个皮鞘,挂在皮带上。他快如闪电地拔出来,顺手朝前面的身体插去,灵活轻盈、寂静无声。到哪儿去买猎刀呢?其他地方好办,在纽约呢?管他呢,这件事情可以稍后再想。前面有一个尚待攻陷的城堡,里面有等待救援的公主。

他登上阶梯,按了电铃。这一阵子,想来她还是不会开门,但他准备用他教彼得的那套,一直按门铃,一直隔着门跟她说话,好像根本没有这道门似的。

他的指尖又按了一次门铃,正准备再按一次的时候,门打开了。一个巨人遮住了他的视线,门框几乎全被堵住了,瞪着他看。老天爷,你看看——一张花岗岩般的脸,嵌着一对毫无感情的绿眼睛。就算子弹打在他的身上,看来也会被弹开。

“你要干什么?”声音很粗——这应该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吧——带着爱尔兰口音。

他想不出有什么话好说。

“你是干什么的?他妈的记者?”

他迟疑了一阵子,点点头。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滚吧。”

门关上了,差点打到他的脸。他落荒而逃,下了阶梯右转,朝公园走去。在街角处,他把手上那个精致、还绑着丝带的小点心盒扔进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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