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尔点了喜力,我说我要一杯可口可乐。酒保问,百事可乐行吗?我说,也行。不管百事可乐还是可口可乐,我都不想喝;我想喝的,却不能碰。其实,我并不真的想碰。强烈的渴望压迫着我,让我觉得非离开这里不可,幸好,想要一杯跟真的来一杯还是有点距离,更何况欲望升腾一阵之后,也慢慢淡了。可口可乐可以,百事可乐也行,一杯水也可以。

安德鲁说:“管他呢,这里是长岛,不是吗?咱们来杯长岛冰茶吧。”

这玩意儿是我不碰酒之后才发明出来的,我没喝过,估计是混杂了各式酒类的鸡尾酒,一丝茶味儿都不会有。这个酒名有点讽刺,很可能是禁酒时期还得靠走私酒类的时候留下来的暗语;时代变迁,就可能更讽刺了。喝这玩意儿喝到不省人事的大学生,可能连越南在哪里都想不起来了。

饮料来了。安德鲁喝了一口,立刻说这酒太糟了。“这是谁想出来的?”他一脸狐疑,“应该很有劲儿的,但是,什么味道都喝不出来。我想这就是重点吧,十九岁的少年想把女朋友灌醉就用这个。”他又喝了一口,“后劲来了。这是我这辈子的第一杯长岛冰茶,也许是最后一杯,也许不是。等我干完这杯,再来个半打。”

“我想你不该再喝了。”他的哥哥说,“格雷要我们回家帮忙。”

“你叫他什么?格雷?”

“妈是这么叫他的。”安德鲁说,“我根本没有什么机会叫,真的。除非我打电话过去正巧是他接的,还有前两次我去看他们的时候,叫了一下。”

“那是四年前了。”我说。

“另外还去过一次。”

“哦?”

“我想是上一个感恩节吧。我没什么机会好好看看这座城市,每次只待两天,就匆匆地走了。”他盯着手上的酒杯。“我打了几次电话给你。”他的口气有些不确定,“每次都是电话应答机,我不想留言。”

我说:“格雷,看来还不错。”

“他人是不错。”安德鲁说。

“他对妈妈很好。”迈克尔说,“总是陪着她,你知道吗?”

不像某些人。“我真没想到我得面对这一天。”我说,奇怪我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从他们的表情看来,他们也着实诧异。“我以为我会先走。”我解释道,“这事我想得不多,只是理所当然的觉得应该这样。我比她大三岁,历经沧桑,一般来说,男人会先死。谁想到她就这么走了。”

他们什么也没说。

“大家都说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了。”我说,“前一秒还在这里,下一秒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还来不及说痛苦,省得病魔缠身,不用站在边缘,总是瞪着眼睛朝无底洞看。但我可不喜欢这样的死法。”

“你不喜欢?”

我摇摇头。“我需要时间,以确定我没留下什么麻烦,把所有的事都处理好,也需要时间让我周围的人习惯。就这么撒手走了,死者可能是轻松,对活着的人来说,可是折磨了。”

“这我倒没有想过。”迈克尔说,“琼有个婶婶得了老年痴呆症,拖了很多年。最后她心脏病发作走了,大家也轻松了不少。”

我说他讲得有道理。安德鲁说,轮到他的时候,他希望一头栽进一大桶羊毛脂,死的时候浑身感觉滑滑软软的。这话有些好笑,但是,酒桌上的气氛凝重,没人笑得出来。

“不胡扯了。”迈克尔说,“其实先前有征兆。一年多前,妈妈曾经有过一次轻微的心脏病发作。”

“这我倒不知道。”

“我们也是后来才知道的,妈妈和格雷都没说。但是,因为她有糖尿病、血压再一高……”

“这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得糖尿病至少有十年了。我只是不知道她得高血压有多久了,有很多人得了高血压,自己却没发现。她的糖尿病不严重,不需要注射,只要口服胰岛素就行了;但可能会影响她的心脏,让她血压升高。她的心脏病曾经发作过一次,下一次只是时间问题,只是我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

“我以为她完全康复了。”安德鲁说,“感恩节的时候她看起来还好好的。她跟格雷计划了很多事情,本来要搭邮轮到德国各地去玩的。”

“下个月,”他的哥哥说,“劳工节过了就出发。”

“这下全完了。”安德鲁说,“说不定他们的船票可以给你和埃莱娜。”

一阵难堪的沉默。然后他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说这种话。”他举起杯子,通过天花板的灯光看着。我记得我以前也常这样,不过用的不是长岛冰茶的杯子。“这玩意儿上面应该贴个警告标志。对不起。”

“算了。”

“不好意思。我想埃莱娜大概不会想到德国去,是吧?”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不是犹太人吗?”

“那又怎样?”

“她对德国应该没什么兴趣,她会不会担心到那里会被做成肥皂?”

迈克尔说:“安德鲁,别说了。”

“嘿,开个玩笑嘛。”

“这一点都不好笑。”

“没人欣赏我的笑话。”安德鲁说,“肥皂、羊毛脂,没人笑,今天我的笑话不受欢迎。”

“今天不适合讲笑话,兄弟。”

“那么今天适合干什么呢。兄弟?请你告诉我好吗?”

“你们兄弟俩是不是该回去了?”我说。我根本不知道他们接下来要干什么,我不在乎,我只知道我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接下来几个小时,格雷可能很需要你们帮忙。”

“格雷,”安德鲁说,“你见过他吗?”

“刚刚见过,在丧礼上。”

“我还以为你们是老朋友呢,叫格雷叫得这么顺口。”

我转向迈克尔。“等会儿还是你开车吧。”我说。

“安德鲁没问题。”

“不行。”

“他只是有些难过罢了。”

“当面议论我,好像没我这个人似的。”安德鲁说,“我能问个问题吗?他妈的,就一个问题。”他无意征求我们的意见。“你他妈的凭什么板起面孔教训我?你他妈的凭什么?”

我感觉我的怒气正顺着后背蔓延。我得赶紧按捺住。

“妈活的时候,你根本不管她。”他还是不依不饶,“你真的爱过她吗?”

“我想我曾经爱过吧。”

“这爱没持续多久吧。”

“没错。”我说,“我们俩都不怎么适应婚姻生活。”

“她可能比你强。是你离开她的。”

“我肯定自己不是唯一做过这种事的人,对男人总是容易些。”

“也不尽然。”他说,“这几年来,我碰上不少说走就走的女人。收拾行李离开是世界上最简单的事情。”

“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特别是有孩子的时候。”他说,“是吧?”

“是的。”

“我想我们不算吧。我和迈克尔。”

我被问得哑口无言。我先前感受到的愤怒,现在愈发强烈了;只要有点空间,怒气就一个劲儿地往上蹿。如果说我还有点感觉,那就是无穷无尽的疲惫。我不想说下去了,但我知道对话只会没完没了。

“你到底为什么会出现?”

“因为你哥哥打电话给我,说起这件事情。”我说,“不是星期六他发现妈妈过去的时候,也不是星期日你们两个赶到东部的时候,而是昨天晚上。”我转向迈克尔,“你真的很体贴,”我说,“这样,我在丧礼之前就不会太苦恼了。”

“我只是——”

“说实在话,”我说,“万一我跟人约好了又来不及取消,我今天就不来了。你们的运气不错,我是一个最近没什么事可做的闲人。”

“我很害怕打电话给你。”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会有什么反应?会说什么话?来,还是不来?我不知道。”

“我不能不来。”我说,“我不会假惺惺地说我多想来,但要我假装没这回事,也办不到。为了你们两个,我要来这里,就算是你们宁可我待在城里也一样。为了她,我更要来这里。”我深吸一口气。“她是个好女人。我这种男人,跟谁都维持不了太久的婚姻关系。她已经尽力了。天啊,我觉得我们两个都尽力了。谁不是这样?尽力就好。谁都是这样。”

安德鲁用袖子抹去泪水。他说:“爸,对不起。”

“没关系。”

“我真的很抱歉,不知道怎么了。”

“六种酒混在一起,”迈克尔说,“装在杯子里。你想会有什么结果?”

我们期待什么结果?

“我想这次你不会再见到他们俩了。”我跟埃莱娜说,“迈克尔和琼明天一早就飞回家了。”

“琼是怎么安排的?把梅勒妮托给她父母吗?”

“他们把她一起带过来了,”我说,“但我没见着。琼觉得孩子不适合参加丧礼,所以把她留在家里了。我不知道她是找个临时保姆,还是请哪个亲戚照顾。”

“你真的不想看看你孙女吗?”

“本来有机会的。如果我决定跟他们一起回家的话,但我直接回来了。”

“我不怪你。安德鲁呢,他要直接回丹佛吗?”

“图森。”

“图森?夏天的图森热得像火炉。”

“是吗?我想他是觉得冬天很舒服吧,如果他冬天还在那里的话。”

“你的滚石小子。”

“不是我的了。”我说,“再也不是了。这两个人都不是我的了,亲爱的。我根本不确定我是否曾经拥有过他们。”

“你是说,过去的那段日子有点不堪回首?”

“这是部分原因。我还是他们的父亲,他们还是我的儿子。否则的话,我们也不会把对方弄得一肚子火了。过圣诞节的时候,他们会打电话、寄卡片来。安德鲁搬家的时候会通知我们一声。有机会来纽约,他们也会给我打电话。虽然不是每次都打,但至少打过几次。他们也不是很常到这个城市来。”

“宝贝——”

“有一天我死了。”我说,“他们也会坐飞机来参加丧礼,西装笔挺。他们俩穿西装很好看,这我得替他们说句公道话。他们会来扶棺,出殡之前的那个下午,他们会先练习。不过我猜,那时,抬那副棺材需要更多的力气。”

“说不定你会因为百病缠身,体重变得非常轻。”她说。

“你还真有一套。”我说,“说什么也不肯饶了我,是吧?”

“饶了你,你会更爱我吗?”

“我不知道还能怎么更爱你。”我说,“在那种场合,他们会对你很客气。他们对格雷也很客气。他们是这么叫他的,格雷。”

“你说过了。”

“哦?我说过了?块头挺大,长得不错,看起来很诚实、心胸坦荡。念书的时候,说不定是校足球队的,可能是后卫。年纪大了,难免发福,但是,身材保持得不错。”

“你的身材也保持得不坏啊。”

“对于即将百病缠身的人来说,还算不差。他们有些恨你,但他们现在谁不恨呢?但到那时候,我相信他们会帮你的。”

“这话听了让人挺安慰的。”

“看情况。”我说,“我把话说在前面,你记清楚了。举行仪式的时候,棺材要盖上。”

“我会处理的。”她说,“除非我先走了。”

“你敢!”我说。

我们大概是在十一点半上床的。没过多久,我就确定我是不可能睡着的。我轻手轻脚地溜下床,不想惊扰她,但她却坐了起来,问我要到哪里去。

“我的心里很乱。”我说,“我想应该还赶得上午夜聚会吧,应该是这个原因,不知道。”

“这主意还不错。”

我穿好衣服。站在门边,我想了一下,说:“我可能会很晚。”

“替我向米克问好。”

“我会的。”我说。

我第一次戒酒成功的时候,列克星顿大道上的莫拉维教堂还有午夜聚会。几年前那地方不见了。但是匿名戒酒协会就像是九头怪蛇,砍掉一个,又长出两个来:一个在市区休斯敦街上,之前那里是个恶名昭彰的深夜营业区。另外一个就是我今晚的目的地——匿名戒酒协会在西四十八街阿兰侬的俱乐部。通常我步行,但今天已经晚了,我上人行道就见到一辆出租车,我伸出手招了招。

我到的时候他们正在念序言。所剩的座位不多,我挑了一个坐下,这才想起来,我最近只来过这种地方两次。我突然有一种天天都来参加聚会的想法,但没过一会儿,我就觉得一个星期

之内是不会再参加这种聚会了。我根本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但这是我一心想来的地方。所以我坐在屋内,听一个瘦瘦的女孩讲自己的故事。她的五官很突出,皮肤斑斑点点;她跟我们说她是怎么在十一岁的时候,偷偷打开父母的藏酒柜偷酒喝,又是如何在十七岁的时候,成为小有名气的妓女。现在她二十三岁,成熟,青春不再,不过,她有高昂的斗志,有八个月不碰酒的毅力,还有艾滋病。

午夜聚会的群体各有不同。早年在莫拉维教堂,常常有醉汉朝大伙儿扔椅子,这时,会有两三个人见义勇为,一起把醉汉扔出去。在午夜聚会里,你可以看到很多刺青、皮饰,身体上还有打了很多眼。一般来说,会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人都比较年轻。他们刚开始戒酒,故意挑最后一场聚会,免得自己去买醉。聚会结束之后,卖酒的商店都已经关门。虽然酒吧开到凌晨四点,卖啤酒的小吃店更是通宵营业,但凌晨一点,你有很好的机会可以不喝半滴酒就上床睡觉,而且真的可以睡得着。

除了这些绝望的新人之外,午夜聚会也收容了一些受环境或习性所迫而不得不夜不归宿的家伙。这些人有的戒酒很久了,但就是喜欢这种边缘的感觉,你可能会发现这种人随时会抽刀子,扔椅子,突然开始颤抖,或是倒在地上抽筋。

我坐在那里,想想我这辈子,六十二年,十八年是清醒的,感觉跟我周遭那些年轻的、新来的、狂野的家伙,有很大的差别。

但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聚会结束了,我谢谢主持人,帮着把椅子收好,然后遁入夜色之中。空气异常厚重,像潮湿的羊毛。我穿了过去,走到五十街与第十大道交会口的西南角,走进葛洛根酒吧。

葛洛根的主人是米克·巴卢。不过,在租约或是业主文件上,你是绝对找不到他的名字的。他用相同的手段在这座城市经营许多生意。他原本在郊区有个农庄,养了几头猪和一些会生蛋的母鸡,被大火烧掉之后,他就把那地方扔到一边,没再理会了。文件上的农场主人当晚死亡,还有一大堆人跟着殉葬。我想是名义上的主人的儿子出面料理后事的。我了解米克,他是不可能回头的。他绝对不会再靠近那个地方。

开这个农庄不是为了赚钱,不过,他的葛洛根酒吧和其他生意应该有大笔盈余。就算是这些表面上的生意赔钱也无所谓,反正他的大部分进账都是来自非法勾当。他打劫毒品贩子,合法、非法的商人都抢,还放高利贷给那些用自己的一只手或一只脚做抵押品的人。我以前当警察,后来还当过有执照的私家侦探,但这个职业罪犯却是我的好朋友,我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探索究竟这是为什么。

埃莱娜总是说,上辈子我们俩一定是兄弟。这是我能找到的最好的答案。

酒保朝我点点头。我只知道他叫利基,但不确定怎么写。他刚从贝尔法斯特乘飞机来到美国,在葛洛根打工,沉默寡言。最近爱尔兰的人口进多出少,经济反弹,赢得了凯尔特之虎的美誉。来找米克的访客,显然都不怎么想去驯服这头猛虎;他们不是身上背着好几年的徒刑,就是被人追杀得无路可逃。于是把心一横,住在布朗克斯或是伍德赛大道,在屋里或者街头替米克干活。

他还是坐在老位子上,面前是一大壶水和一瓶他最喜欢的十二年詹姆森威士忌。看到我他眼睛一亮,这种神情最近还挺少见。我到吧台要了一杯咖啡,到他对面坐了下来。

“今天晚上不错。”他说,“谢天谢地,有冷气这玩意儿。出来啦?你当然出来了,否则你也不会在这里了。外面好一点了么?”

“凉快多了。”我说,“但还是让人呼吸困难。”

“你根本搞不清楚,外面的空气是该呼吸,还是舀一匙来吃。但是,你的心事好像比空气还沉重。”

“你见过我前妻吗?没有吧。”

“那时候我还不认识你呢。”

“她今天下午被埋了。”我说。但声调不对。除非说话的人自己拿过铲子埋土,否则他的声调不可能对。不知怎么的,在这件事上,我觉得怎么都不对。“她是别人埋的。”我说,“我在车里,看他们铲土。”

“天啊。”他说,干了一杯,我细啜一口咖啡,又聊了起来。我们聊了两个小时,我忘记究竟说了什么,但气氛相当轻松,聊的时间长,沉默的时间也长。我似乎记得我们提到了霍兰德夫妇,还说没想到谋杀这对夫妇的两个凶手没过几天也死了。

“幸好他们死了。”他说那两个凶手。

有的时候,我们会彻夜长谈。打烊之后仍然不肯离去,所有的灯都熄灭了,就剩下我们头顶上那盏昏暗的灯。有的时候,太阳都升起来了,我们俩还没散,米克就穿起他父亲传下来的屠夫围裙,我们到十四街圣伯纳德教堂去望屠夫弥撒。有的时候,我们在西街或是加文斯沃特的弗洛伦特餐厅吃早餐。

但这一次我们什么也没做,也许是都没力气了。最后一个客人在三点三十分一拐一拐地走了,利基锁了门,关上酒吧,再把椅子一张张放到桌子上,方便早班的清洁工来打扫,放到一半的时候,我叫他让我出去。

我走回家,感觉空气清爽了一些,但可能只是我的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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