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与九哥要被写进大太太名下的事, 很快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杨府。

尽管还没有挑选出与本家二叔一道上路回乡的下人, 也没有正经宣布要把七娘子姐弟写进大太太名下,但众人对七娘子的态度, 俨然已经大变。

不论九哥是不是嫡子,他在杨家的地位是不会变的,被写进大太太名下,不过是锦上添花。

七娘子却不一样了。

小小年纪,才进了正院四五年,就被写进了大太太名下,成了第三个嫡女……

大姨娘和五姨娘看到七娘子, 脸上的笑简直都要扑出来了。

就连平时眼高于顶的李妈妈, 在七娘子跟前都多了几分小心。

西偏院的下人这几天一出门,就被人堵了,一般二般的管事婆子,都要拉着手细细地问过好, 又问过七娘子的好, 才肯放他们去办自己的事儿。

越是这样,七娘子对院子里的丫鬟婆子约束得就越狠。

“谁要是犯了一点错,叫人觉得我被抬举进太太名下,就狗仗人势起来,我是不依的。”她皱着眉吩咐立夏与白露,“说不得也只好回了太太撵出去了。”

立夏和白露心领神会。

以七娘子的性子,越是当红得宠, 自然就越谨慎。

“几个小丫鬟就交给你们约束了。”七娘子又找了两个管事妈妈来说话,“这事终归还没有成真,在这当口要是闹了什么不痛快给太太没脸……”

两个妈妈也都是老实巴交的人物,被七娘子这么一吓,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闭门不出,免得惹来麻烦,误了七娘子晋身的大事。

七娘子本人自然也更谨言慎行,连对着三娘子、四娘子若有若无的挤兑,都忍了没有出声。

九哥也不见喜色,每日里在家学用功,仿佛不知道府里沸沸扬扬的流言,对七娘子更是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两人虽然同在正院,但出入之间,倒越发疏远了。

大太太看在眼里,不由得也感慨起来,“九哥也实在是谨慎了些。”

初娘子只好陪笑,“九哥最近功课太重了,恐怕一心念书,也没有多想里头的得失吧。”

大老爷最近又加了九哥的功课,盼望着他今年能和十二郎一起进山塘书院读书。大太太虽然不舍,却也不愿九哥落后于同侪。

“也是,”大太太就笑,“这孩子就这个性子,心里只能装一件事,内宅的是是非非,现在是入不了他的眼了。”

初娘子的眼神就渐渐深沉了下来。

大太太就是这样的性子。

既然信了浣纱坞前的风波,是有人魇镇。就算九哥在她跟前念九姨娘的好,大太太都会找到理由来夸奖九哥孝顺。

也是七娘子有福气。

本来,恐怕也只是想把九哥写到自己名下罢了。

偏巧就来了这一场病。

大太太才对九哥释疑,就又体会到了七娘子的好……

有这样的运程,今后的内院,恐怕就是这对姐弟的天下了!

以七娘子的性子,还没有被提拔,都惦记着要拔掉二太太的爪子。

现在被提拔了之后,恐怕想的不是放二太太一马,而是斩草除根吧……

虽说大太太把九哥写进了自己名下,这过继的事也就不会再提了,但二太太想要添乱,还多得是办法。

初娘子眼睛一眨,都能想出六七个给九哥添堵的主意。

下毒、在族里闹事、引诱九哥学坏……

大太太如此多疑轻信,七娘子又怎么会放任这样一个大敌在内院出入?

初娘子就笑着念起了二太太,“二婶这几天都没有过府给您请安了。”

大太太就有些不屑地露出了笑意。

“你二婶眼下怕是没有请安的心思了。”

什么事都是这样,有盈就有亏。

二太太前几年和大太太好得就像是一对亲生姐妹,七娘子和九哥就渐渐被大太太疏远。

现在形势翻转,大太太向七娘子姐弟靠拢,与二太太之间,自然就要渐渐疏远了。

初娘子点到即止。

只是提了一句二太太,叫大太太看清二太太的功利,就笑着和大太太扯起了家长里短。

不免又谈到了桂家的二少爷。

“听说最近也是时常上门来的,母亲要不要接进来见一见,按理说,老九房的当家太太和您当年也是常来常往的,两边又是亲戚……”

大太太就有些心动,又难免踌躇。

“咱们家正和刘家打对台,这时候见桂二少,传出去难免觉得我们有些势利。”

杨家正是应当谨言慎行,低调行事的时候,这时候谈起和桂家的亲事,难免让人觉得是为了在和刘家的斗争中接纳一门强援。

“这怎么能一样。”初娘子就笑着开解大太太,“刘家这下是往死里得罪了桂家和许家。这两家但凡还有一点气性,都是要和刘家过不去的,咱们本来就是一个鼻孔出气……”

大太太豁然开朗,连声夸奖初娘子,“还是咱们小初脑子灵醒。”

就又和初娘子商议,“桂家这门亲事要真能做起来,咱们家在西北的根基就又深厚了一分。不过桂二少和三娘子的年纪差得就有些大了,出身也不相配。”

初娘子就忖度起大太太的心思。

三娘子、四娘子不得大太太的喜爱,这是眼见的事,五娘子是大太太的掌上珠,出身对嫡次子来说又太高了些,剩下的也就是六娘子与七娘子了……

“小七和桂二少差了足足有四岁呢!”她有些犹豫,“前头还有这些个姐姐……”

大太太也有些犹豫,“还是先看看二少爷的人品吧,若是赶得上前头的两个姑爷,就把小七说到桂家,倒也不错。”

桂家是武将,成婚本来就较文官家庭为迟,一有大战就耽搁了婚事,年过三十才生育的人家也不少见,年龄差距,倒不算什么。

初娘子沉吟片刻,也就点了头,犹自提醒大太太,“小七是个有主意的,我看,这事还是得她点头了才好。否则您一片提拔她的美意,她若不领情,倒白糟蹋了。”

大太太若有所思,“就看桂家怎么想的了,我看这事倒不错,桂家虽穷,但人品方正,大少将来不论说了谁家的女儿,财势比得过咱们家的也不会多了。小七要能拿了嫡女的嫁妆进门,以她的手腕……”

“也都是将来的事了。”初娘子只得笑,“眼下还是先看看二少的人品吧!”

进了八月,第一批军粮终于运抵西北。

平国公也没有辜负大老爷的美意,军粮才到就狠狠地打了个小胜仗,斩首百余级,一扫之前战况胶着时朝野上下的疑虑声。

大皇子竭力鼓吹的临阵换将说,也自然而然地消沉了下去。

刘家的声音,更是已经微弱得听不到了。

虽说皇上对江南两大重臣的纠纷还保持着沉默,但平国公的这一胜,至少已经让大老爷立于不败之地。

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江南说的上话的世家、官员,也终于开始了自己的站队活动。

大老爷虽然人在苏州,但浙江却没有谁再敢怠慢,八月底,浙江军粮调集完毕,上路运往西安,桂家二少的差事终于也告一段落。西北局势逐渐缓解,本家二叔也向大老爷请辞,预备上路回乡,就搭桂二少的行伍一路,将大老爷、二老爷两房预备送回乡安放的财物一道搭回去。

大老爷就很有几分不好意思。

“二堂弟本来早都可以上路,却因为我们家的物事太多,又硬生生耽搁了两个月。”就和大太太商议,“还是在百芳园里设一席,好好为二堂弟送行吧!”

大太太就乘势提起了桂家二少,“……也要搭桂二少一路走,说起来,也是故交之后,因为我这病,一向也没有见他一面,这一次是无论如何也要请进来见一见了。”

大老爷心领神会,转头就拉了蒋百户并桂二少来在百芳园聚八仙里开了一席,又请了李文清、张唯亭作陪,算是公私兼顾,为众人践行。

桂二少就来拜见大太太,向大太太请安。

“家母多次嘱咐,一定要当面向世伯母问安。多年未见,着实是想念世伯母。”他规规矩矩、双膝落地,向大太太行了大礼。“听闻世伯母偶染小疾,含春心底甚是忧急……”

都是请安的套话,难为桂二少说得一本正经,抑扬顿挫。

几个女儿就在屏风后偷偷地笑。

除了七娘子今年还只是十岁,与已出嫁的初娘子一样,都能在大太太身边陪坐之外,连六娘子都要回避到屏风后头,不好和桂二少打对脸了。

桂二少给大太太请了安,就起身束手而立,态度落落大方,不拘谨,也不放肆。

十四岁的少年郎,很少有桂二少的这份沉稳和大方。

“是叫含春吧?坐——坐!”大太太就含笑和桂二少拉起家常,“记得你大哥含欣已经是偏将了?”

桂含春就在大太太下首的客位上坐了下来,啜了一口立冬泡来的新茶。

“是,大哥两年前因追击北戎有功,被提拔为偏将。”

“还以为这次会派含欣来押送粮草,你年纪还这样小,禁得起长途劳顿吗?”大太太是越看越满意。

这少年年纪虽不大,但一派的沉稳大方,比成年人不差。

桂含春就坦然回答,“含春在今年初一场阻击中,也立了些小功,斩去几个蛮子头颅,被提拔为百户。运送粮草,是职责所在,分内事,谈不上劳顿不劳顿。”

才十四岁就已经杀过敌了!

就算七娘子在西北生活过一段时间,也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没想到桂家教子这样的严,两年前桂含春才十二岁吧?就已经上阵杀敌……

老九房家教如此,难怪能在桂家上位了!

大太太也有些吃惊,不禁细细打量桂含春。

这是个很俊朗的少年,身穿着玄色金团花曳撒,虽然才十四岁,身量没有长足,但脊背笔挺,一双丹凤眼顾盼有神,双目炯炯,就好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老虎,随时都能上阵搏杀。

虽说唇畔含笑,彬彬有礼,但这温和也掩不去形诸于外的军人气质。

倒是没想到已经上阵杀敌,有过出战的经验了。

三娘子若是说给他,倒还委屈了这少年了!在江南水乡作养出来的娇滴滴,与大漠烈日里打熬出来的铁血坚韧,很显然是一点都不搭配。

不由得就又看了眼七娘子。

七娘子正垂头专注地望着自己的脚尖。

微微垂下的脖颈,就好似新生的青竹,脆嫩间带了隐隐约约的韧劲。

如果说三娘子是被宠出来的一团嫩豆腐,捏一捏就烂;七娘子就是一杆青竹,虽显得娇弱,却承受得住满天的风雪。

大太太又和桂含春说了几句话,李太太、张太太就联袂而至。

请了李大人和张先生,女眷这边又要摆宴,自然也不能忘了李太太与张太太。

两个太太都对桂二少很好奇,你一言我一语,套问起西北的状况,桂家的人口,桂二少几个兄弟的婚配……

桂含春就认认真真一板一眼地一一作答,能说得,说得仔细,不能说的,轻轻一句“年纪尚小,这些事也不大清楚”就推脱了过去。

在这一群老于世故的贵妇人面前,他的态度庄重而不死板,尊敬而不木讷,虽谈不上挥洒自如,却也得体。

才一告辞去了聚八仙,张太太和李太太就夸奖起来。

“到底是西北世家,这样的家教,也难怪能兴旺不衰了。”

“也不晓得谁家有福气能得二少为婿!”

闻弦歌而知雅意,几个太太都是过来人。怎么不知道大太太特地召见桂含春的意思?

多半是相女婿来了,借着桂含春在苏州的当口亲自见一见二少的人品,将来说亲的时候,心底就有数了。

大太太就看了看七娘子。

“头顶还有一个大哥没说亲呢,我们家的女儿,大的大小的小,也都是几年后的事了。”她答得含蓄。

张太太和李太太哪里还有不知道的?

一下就都对七娘子笑了起来。

“七娘子今年也有十岁了吧?”

“倒是出落得越发清婉了!”

“再过几年,也就到了说亲的年纪。”

两位太太和杨家的来往都算频密,又怎么会不知道七娘子要被写进大太太名下的事。

对七娘子的态度,又和气了许多。

七娘子就只好把头垂得更低了些,咬着唇不说话。

初娘子笑着打圆场,“见过两位太太!”

几个女儿也从屏风后头出来给两位太太行礼。

三娘子有些魂不守舍,只是行过礼,就站到一边抿唇不语。

七娘子看在眼里,心下稍宽。

三娘子今年都十六岁了,再不说亲,真就成了老姑娘了……

这样好的人家,大太太却宁愿再等几年说给自己,都不愿意想到三娘子。

没有一个人帮忙说项,她怎能顺利出阁?

看来四姨娘就算眼下没有答应她的条件,再过一段时间,怕也就绷不住了。

“二婶也来了。”初娘子眼尖,远远地望见夹道里的轿顶,就盈盈地笑了起来,“没想到二婶住得最近,到得却最晚。”

身为杨家内眷,二太太很应该早些过府,同大太太一道招呼客人。

大太太的笑容就有些不自然起来。

七娘子与初娘子相视一笑。

她起身坐到大太太身边,与五娘子一左一右地傍着大太太,目注二太太踏进了门槛。

“二婶!”七娘子格外加了三分的殷勤,“倒是有几天没见您了。”

自从大太太要抬举七娘子姐弟的消息传扬了出去,二太太就有一个多月没有上门了。

听了她甜甜的声音,二太太脚下就是一个趔趄。

顿了顿,才抬起头笑了笑,“是有一阵没上门了!”

虽然看似神色如常,但眼底那股深深的忌恨,却是瞒不了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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