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娘子自外偏院出来时, 眉宇间就多了不少心事。

她直接进了正院堂屋。

大太太才睡过午觉,见到七娘子, 倒有几分讶异。“怎么没有去朱赢台?”

看时辰,也到了女儿们上绣花课的时间了。

七娘子平铺直叙, “父亲本来要见我,我就随牛总管去了外偏院,不想那边收了浙江来的急件,倒是闹腾了起来。”

大太太一下就坐直了身子,“刘家?是军粮的事出了岔子?”

到底是官宦夫人,平时再怎么不着调,到了关键时刻, 还是拎得起来。

七娘子没有掩饰自己的担忧, “嗯,听牛总管的意思,是刘家上折弹劾父亲擅专、受贿……”

大太太脸上顿时就蒙了一层忧色。

“父亲也是大发雷霆,现发令让诸总兵去杭州锁了刘大人上京听候处置。罪名是刘大人因私废公, 擅自扣押军粮……私下串连朋党。”七娘子深深地叹了口气。

大太太立时脸色大变, 径自沉吟了起来。

“你父亲就为了这事把你叫过去?”良久,大太太才追问了一句。

却也是满脸的心不在焉。

七娘子轻描淡写,“父亲把师爷们都打发了,不过问了我几句话,都是问母亲的身体是否已经痊愈。”

想来大老爷也怕大太太听了刘家的事,心底多了几重心事,又要犯病吧。

可想而知, 当时他从杭州回来的那股子轻描淡写,也都是不想让病床上的大太太伤心。

两夫妻虽然矛盾重重,但毕竟相扶相持,走过了这些岁月。

大太太又怎么不懂这里面的道理。

“就算没有痊愈,听了这话,也要痊愈了。”她就苦笑了起来。“刘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父亲为了一时意气要和刘家彻底撕破脸皮打上对台?还好本家二叔还没上路,我们家多少也要为自己打点后路了。”

七娘子也只好安慰大太太,“父亲心里有数的……”

大老爷能从一个落魄举人一路走到今天,又怎么会少了手腕。

大太太又问了七娘子几句,就打发七娘子,“回西偏院歇着去吧,下午就别去上课了,在外偏院恐怕连午饭都没好生用,快用些点心去。”

又叫王妈妈,“请初娘子过来,再把牛总管传来。”

七娘子虽然玲珑,但年纪尚小,朝堂上的事,她也说不出什么子午寅卯来。

到了这种时候,还是初娘子更顶事。

七娘子也没有多说什么,就默默地回了西偏院。

一路只是出神。

回了西偏院,就趴在梅花桌上想事,过了半晌才问白露。

“你说这族谱的事,我该怎么对太太说才好。”

立夏和白露对视一眼,都放下了手里的活。

“父亲有意为九姨娘抬房请封诰命。”七娘子也没有遮遮掩掩的意思。“不过,又怕母亲闹脾气钻牛角尖,想让我跟着在一边劝解……”

立夏和白露不由面面相觑。

大老爷还真是人尽其用。

七娘子才在大太太跟前有了一点脸面,就想着让她进言,为九姨娘抬房说话。

也不想想,这一点脸面当不当得了这么大的事!

但九姨娘毕竟是七娘子的生母……七娘子又怎么能说个不字?

七娘子就苦笑起来,“好在刘家闹了这么大的事,一时间本家二叔是没法上路的了,就看刘家的事究竟会闹得多大了。”

她勉力振作起精神,又吩咐立夏,“走,咱们进园子里去,这事也该让五姐知道知道。”

刘家和杨家闹崩,对杨家的谁都是个大消息,五娘子当然很应该知道知道。

立夏就跟着七娘子一道进了百芳园。

从堂屋下头经过的时候,隐隐约约还能听见牛总管说话的声音。

想来大太太当然是要仔细询问牛总管这件事的内情了。

七娘子也没有驻足。

带着立夏进了百芳园,却没有往月来馆方向走,而是径自带她拐到了万花流落边上。

万花流落这一带,这几年来也就住了四姨娘并三娘子、四娘子。

立夏若有所悟。

才刚进了下午,阳光还很烈,园子里并没有多少人。

七娘子就低声吩咐立夏,“去溪客坊传个话,就说我在解语亭里纳凉……一时想用些茶水,请溪客坊帮着准备一下。”

在解语亭附近,也就是溪客坊里常年有小茶房了。七娘子找的这个借口虽简单,但反而不容易被戳破。

四姨娘如果还有心在三娘子的婚事上使劲,自然不会放过和七娘子对话的机会。

不管杨家和刘家对峙的结果如何,七娘子都不准备搁置下手中的计划。

就算不能一击必杀,也要让二太太痛彻心扉。

她很快就进了解语亭,推开窗子,让午后的凉风徐徐吹进亭中。

一边也沉思起了上族谱的得与失。

“你是在杨家村住过的人,族里的事,再没有比你们母女更清楚的。”大老爷的态度依然很沉稳,却是没有了发作刘家时的那股掩不住的怒气,“我们家得意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人出来和我们作对,一旦出了什么岔子,恐怕就有人蠢蠢欲动,要图谋我和你母亲多年来辛苦经营出的这份家产了。”

“给九姨娘抬房,为的还是抬举九哥的出身,这一点,你母亲不会不懂,但我提起这事也过了一两个月,却一直不肯给我回话。”

“就算在病床前安排后世,都没有说起给九姨娘抬房的事。”

“你大姐虽然明理,但九姨娘的事,始终还是你这个亲生女儿出面比较得体,也有个说话的缘由,免得反而落了你母亲的面子,叫人觉得她心胸狭小,不肯抬举有子姨娘。”大老爷唇边似乎带了些讽刺,“看在你这一向勤谨孝顺的份上,想来你母亲是会给你这个体面的。”

只看大老爷前一刻才怒不可遏地发作了刘家,下一刻就能平平淡淡地和她安顿起了内宅的事,就能晓得他的城府有多深沉。

七娘子反而放下心来:大老爷心里肯定是有谱的,发作刘家,是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杨家的权位,应该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只不过,给九姨娘请封诰命这件事,却是让七娘子有苦说不出。

人都死了,哀荣有那么重要吗?

就是给九姨娘请封了一品、二品的诰命,也没有办法让她再活过来。

为了九姨娘的诰命说话,就很可能让自己和大太太才刚刚培养起来的那么一点感情再次生变。

才立下功劳,就为九姨娘的诰命进言,倒显得自己是居心不纯,挟恩图报了。

只要能打压下二太太,九哥的地位还不是稳若泰山?九姨娘的诰命较之二太太的威胁,根本是微不足道的筹码……

但如果不为九姨娘请封的话,在孝字上又实在太说不过去。

恐怕连九哥都不会谅解吧?

七娘子就想到了九哥在病床上的那几句话。

“我还以为,她能等到我长大……”

九哥心底又怎么会不在意生母的诰命?

七娘子就有些烦躁起来。

哪有一条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

小竹桥上传来了四姨娘轻轻巧巧的脚步声。

七娘子就连忙武装起全副的笑容,深吸了一口长气。

“四姨娘。”她微笑问候。“倒巧,也来看风景?”

“七娘子。”四姨娘眼底闪闪烁烁,尽是看不透的思绪。“是啊……也来看风景。”

两人就对面坐了下来。

杨家和刘家决裂的消息,很快传遍了苏州。

就连京里都只是几日就得到了消息。

秦家与许家都派下人快马送了信来,二老爷更是连着送了三四封信打听个中因由。

二太太也吓得魂不守舍,一进正院就抹起了眼泪,嚷嚷着大老爷实在过分冒失。

大太太只好把二太太安顿到东次间,又拉了几个杨家女儿进来安慰二婶。

“朝廷里本来就不太平,一个劲嚷嚷着要临阵换将,把皇长子送到前线替换平国公。”大太太仔仔细细地对二太太解释,“你大伯这一闹,反而吓唬住了皇长子那头的人马。说刘家私自扣押军粮,更是诛心……”

没有粮食,平国公就算有千般本事,又怎么能打胜仗?

这时候私自扣押军粮,肯定是为临阵换将做铺垫。

大老爷这一闹,倒是明明白白地把皇长子这边的打算摊在了桌面上。

二太太一脸的忧心惶急,“那刘家岂不是……岂不是要和我们杨家翻脸了?”

大太太不禁就现出了少许的不耐烦。

大老爷都把刘徵锁拿上京了,就算刘家还没有和杨家翻脸的意思,杨家也没有打算这么简单就放过刘家吧。

“这事也怪不得你大伯,”大太太语调平稳,“西北吃紧,皇长子为了一己私欲暗示刘家扣押军粮,本来就是昏招。我们杨家的根基就在宝鸡,你大伯要是没能拿下刘家,万一防线被破北戎进关,将来我们又拿什么脸回杨家村?”

这是宗族和国势的双重压力,大老爷根本就没有退路。

更别说平国公和杨家的亲戚关系……

不管付出多少代价,大老爷是肯定要把军粮催上路的。

二太太总算是挤出了一丝笑,“还好这孩子们都在身边,有什么事……也能及早安排。”

也不怪她惶惶不安。

皇长子一向受皇上信重,在朝中虽不说呼风唤雨,但不是杨家可以轻易拿下的,否则,又怎能和太子对峙多年?

杨家这一锁刘徵,无异于正面和皇长子闹翻,谁知道这位贵人会怎么收拾杨家?

大太太叹了口气,“你也别想太多,倒是回去收拾起细软,真有什么不对,我们连夜就回陕西。”

到了陕西,那就是杨家的地盘了,本家的势力,至少可以护得两房女眷的平安。

一边就给陪坐在身边的初娘子、五娘子、七娘子使眼色。

五娘子就大剌剌地劝二太太,“这不还有父亲顶在前头么,再不济,还有大舅、二舅、二姨、三姨,和一家作对,就是和另一家联盟嘛!”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道理五娘子居然也看得如此透彻。

七娘子不由对五娘子刮目相看。

二太太果然就沉思起来。

又过了一会就起身告辞,“还有很多事要安顿。”

杨家树了皇长子这样的强敌,的确就多了不少要打点的地方。

大太太也没有多留二太太。

回头就对几个女儿感慨,“发痘子一个多月,连一声问候都没有,不要说亲身侍疾……出了什么事要连累到她了,就忽剌巴过来抹眼泪。”

初娘子就只是笑,没有附和。

五娘子动了动嘴,欲言又止。

七娘子只好亲自出马,“其实也不是没有问候,也派了身边的吕妈妈来问过您的好。”她叹了口气,“说是二婶身子骨不好,又苦夏,就不得亲身过来了。”

二太太那段时间虽然没有亲身过来,但也是隔三差五地派人过来问好。她倚重的陪嫁吕妈妈,就三天两头地上门请安。

只不过七娘子人都在大太太病床边了,她问的好,十次里也只有两次传进大太太耳朵里罢了。

如今再添上这句话,那就是铁板钉钉地坐实了二太太拈轻怕重,不愿侍候大太太,又要卖好的罪名了。

“苦夏?”大太太果然就冷笑起来,“从小一起长大,倒是没听说过你二婶还苦夏!”

又慈爱地看了看七娘子,“倒是你年年一进七月就吃不下东西,也该请个大夫来好好调理!”

七娘子抿唇谢过大太太,“还是母亲心疼小七。”

俨然是母慈女孝。

五娘子就看了看七娘子,微微地撇了撇嘴。

大太太又吩咐了初娘子几句话,就疲惫地叹了口气。

“本来还想让你回家过中秋的,眼下却是不能了。”她带了些歉意,“眼下家里这么多事,我的身子骨又不好……”

“这也没什么!横竖大姑爷不在家,我就是在娘家多住几年,也没人能说什么!”初娘子忙不迭开解大太太。

话虽如此,却也有一丝不自然。

乡间人家,最爱蜚短流长,初娘子一回娘家就是几个月,恐怕会招来不少议论。

如果是二娘子,恐怕就是有心住这么久,大太太都不会许的吧。

可大太太才出了痘疹,正是虚弱的时候。

二太太又是一脸的不堪造就。

三娘子、四娘子是指望不上的了,五娘子一团孩气……七娘子又还小。

除了初娘子,又该指望谁来帮手?

初娘子也就是露出了一瞬间的无奈,就又恢复了自然,和大太太说说笑笑,把大太太哄得一脸笑意。

就好像刘家的事根本不在大太太的计较下一样。

七娘子不禁有些微微的诧异。

按大太太的心胸,刘家的事,怎么都能让她有些不痛快的。

怎么……

五娘子却是直接问出口了。“娘,二婶虽然胆小,但说得也是正理,你看咱们是不是也要安排些后手?”

大太太和初娘子对视一眼,都笑了起来。

“等到你想起来安排,黄花菜都凉了。”大太太漫不经心,“刘家的事,你父亲自有打算,十有八九,我们家是不会吃亏的。”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露出了不解。

大太太只好又解释给女儿们听,“你父亲素来不朋不党,虽然和秦家、许家走得近,但一直也没有为太子说过话,这事皇上心底也是有数的,否则咱们杨家的位置也坐不了这样安稳。”

“此次发怒,也是因为边境形势吃紧,刘家太过鼠目寸光,为党争不顾大局,是犯了皇上的大忌。从浙江运过这批军粮之后,前线就不会轻易缺粮了,平国公也能大展手脚。只要局面维稳,皇上又怎么会处罚我们杨家?倒是刘家,这次怕是要倒霉了。”

听大太太气定神闲的语气,几个小娘子都放松了下来。

政治上的事,她们虽然不懂,但却也知道关系着自己的切身利益,杨家能够平安无事的度过这一波危机,那当然是最好。

“不过,也有些事是要抓紧了。”大太太语带玄机,“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我们也要为后路打算。”

初娘子轻呼一声,“娘,您的意思是……”

大太太就笑着点了点头。“还是初娘子说得对,我思来想去,也觉得这么办挺合适。”

初娘子立刻笑开了花儿,起身握住了七娘子的手,“七妹,真是恭喜你了!”

七娘子不禁愕然。

还是第一次见到初娘子这样喜形于色。

五娘子也有些吃惊。

大太太就冲七娘子笑了笑,“我想着,这一次上族谱,就把你和九哥这对双生姐弟,写到我名下吧!”

七娘子和五娘子都倒抽了一口冷气。

写到大太太名下,那就是嫡出了!

嫡出和庶出的差别,只要是生活在大秦的女儿家,还有谁不清楚?

只有嫡出,才能嫁到地位相当的人家做嫡媳,也只有嫡出,才有资格继承嫡母的嫁妆……

大太太这一步棋,的确出人意表。

七娘子心中就流转过了无数念头。

大老爷和九哥的反应,封家可能会有的不自在,来自几个庶出姐妹的敌意,初娘子在这件事里的作用……

望着大太太和初娘子的笑脸,她却只能作出一种表情。

七娘子就缓缓地捂住了口。

满脸的不可置信,喜不自禁。

“母亲,这……这……”

大太太笑着拍了拍她的膝头,“该改口啦!”

七娘子于是泪盈于睫。

她跪倒在地,柔顺地改了口。

“娘!”

这一声出口时,她脑海中浮现的,却是九姨娘黯淡的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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