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潼一针扎进红绫里头,云笺轻叫一声,待看见她没伤着手,又往后退了一步,犹疑道:“姑娘,可要去回太太一声。”

明潼抿了嘴巴,搁下那件褂,拿布遮住了绣箩,立起来抻一抻衣裳:“我去,正好瞧瞧灏哥儿睡醒了没有。”到弟弟,脸上竟还带出笑意来。

云笺跟篆两个一个给她披上斗蓬,一个给她揣上手炉,打了伞往正院里去,原来纪氏后院的门是锁着不开的,如今女儿搬到了后头,那道门便也派了个婆子守着,远远看着明潼从院子那头走过来,赶紧把阶上的雪扫一扫,没到门边就殷勤道:“三姑娘仔细滑脚。”

明潼眼睛盯着上房,还是篆冲那婆子笑一笑,婆子弯了身送上两步,这才退回来,把手插到袖笼里头取暖。

颜家虽在金陵住得久了,骨子里头还是江州人,男娃儿该做双满月,女娃儿才是单满月,纪氏按着丈夫的习俗给灏哥儿办了两个满月礼,这会儿正预备着请客单子,明沅窝在纪氏起居室里的罗汉床上扎花儿。

明潼进去先给母亲行礼,再去看一看悠车,灏哥儿醒的时候少,这会儿又在睡,明潼却还是在悠车边瞧了好一会儿才又坐到罗汉床上去,明沅便把自己扎的五瓣儿梅花拿出来给她看。

帕子边角上三朵梅花并在一处,用色简单,拿黑线勾出边来,她只在里头填上色,再拿黄线绣上几黄蕊,一张帕子就算绣得了,明潼见了掩口一笑:“这样粗砺,可真不如明湘,她的活计倒做得好。”

明沅如今可不一味的老实不话了,尤其是当着纪氏的面,伸手缩回来:“就是四姐姐教我的,等能把梅花从三朵绣到七八朵还在这框里不出来,就绣得好了。”

纪氏自案前抬了头,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招惹她,你自家手懒,倒道起手勤的人来了,我看六丫头就绣的很好。”

自灏哥儿出生,这个姐姐大约是真的松了弦,她这一向顾着弟弟,连明蓁那头都照管不上,明沅再去西府,她也少过问了,原来是十日里头去一日,如今倒好五日里去一日了。

明沅这个帕子就是绣了送给明蓁的,上回在她那里看见的打籽针,她没学会,回来告诉了明湘,明湘倒会了,手把手的教了一回,拿这个细密密的攒在鞋头上,不细看,还当是缀了一排米珠儿。

穿着大红绫裙子,底下拿大红光素缎子做鞋子,鞋头用三种盘金线,明湘绣了十多日才只得了半片云头,预备着给纪氏做一双软底子睡鞋的,既好看又轻巧,比那缀珠带玉的,要实用软和的多。

安姨娘惯常在这些上头下功夫,纪氏身上的穿的就没她没做过的,到衣袜子,大到裙子外裳,她时常有孝敬,明沅往栖月院里去看沣哥儿,安姨娘一多半儿功夫都用在针线上。

当娘的这么做了,女儿也跟着学,明潼知道明湘活计好,可不就为着她时常送些玩意儿过来,前儿才刚送了一只五彩凤凰展翅的锦枕头过来,明潼看着做得好,转手就送给了明蓁。

明沅知道明湘是想去西府的,哪怕是去瞧一瞧明蓁那儿几个嬷嬷带出来的宫花样子,可没人带了她去,她实不好张这个口,明沅心里感激她跟安姨娘尽心照顾沣哥儿,虽然知道她们未必不是抱着私心的,可沣哥儿跟着安姨娘,实比跟着睐姨娘要安生的多,便有意在明蓁那里提了一句。

明蓁是处处周到的性子,晓得那锦枕是四妹妹亲手做的,连宫嬷嬷都赞了一句,想着自来不曾请她来过,亲手写了笺送来,办个冬宴,请一家子姐妹都去聚一聚。

“虽是办的冬宴,西府里的花儿却不少的,我倒记得库里有一对玻璃盆景,拿出来作礼送了去,大节下的,讨个喜气。”灏哥儿双满月前先是腊八节,明蓁把日子就定在腊八前,纪氏因此才有这么一。

“我记着有一对鹅颈的花樽,里头插的水晶球白菊,跟大姐姐的屋子正相宜,怎不拿了那个去。”明潼自纪氏的绣箩里头翻出一双没做好的儿袜子,帮手缝了两针,听见纪氏笑一声:

“那个给了你六妹妹了,她那间屋子也不曾隔断,拿屏风花插挡一挡才显着实些,那一樽白的,怎么好送人。”

明沅知道明潼跟纪氏有话,扎了三朵花借口要去给明湘看,收拾了东西出去,纪氏知道她要去安姨娘那儿,让情拿红漆心盒子装了一匣子内府造的玫瑰糖饼:“家里才送了来的,叫四丫头也尝一尝。”

安姨娘带了沣哥儿,纪氏待她是越来越看重了,连带着明湘也得了好,纪氏这里有的原只往明沅屋里送一些,如今每个屋里都送上些。

明沅系上大红斗蓬,戴上风帽,由着丫头开道,一路行经花廊往安姨娘院子里去,这条花廊是府里要道,一日要扫上几回雪,散上粗盐化雪。

一路行的顺畅,到得落月阁前,见门前积得厚厚一尺雪,都结了成冰,知道是再无人来,连扫道的丫头都不往这儿花心力了,心里叹一口气,加紧了步子往安姨娘院里去。

沣哥儿跟明湘两个临窗对坐正念弟子规,明湘手上做着活计,嘴上念出两句,沣哥儿手里捏了布老虎,也应和着跟着哼哼两句,他还不能整话,可听的多了,上句一出来,下句他就知道了,只他的少有人听的懂。

明沅一进门,沣哥儿扒着床沿下来,跌跌冲冲几步过来要她抱,明沅半是架半是抱的拖了几步,到底力气不足,放他下来牵了他的手走到床沿边坐下,见明湘手里还拿着大红光素缎子在做睡鞋,吐吐舌头:“绣了三朵花我便不成了,还是四姐姐坐的定。”

着把纪氏给的内造玫瑰饼拿出来,上边刻着记印,确是纪府送出来的,按着纪老太太爱的宫里方子做的,也只纪氏那儿吃得到。

明沅拿了一块饼,分得一半儿喂给沣哥儿吃,明湘赶紧放下活计,倒了蜜水来,又给他围上围涎,明湘如今才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弟了,她不懂纪氏打一个抬一个的作法,却知道自沣哥儿来了,她跟姨娘的日子好过起来。

头一样就是银米,沣哥儿一月有八两的份例,这原该是年纪再长些的哥儿才能得着的,纪氏不欲人她刻薄庶子,一早儿就把沣哥儿该得的份例给了他,原来他在亲娘身边,这钱就是给睐姨娘的,如今她养在安姨娘身边,这钱自然进了安姨娘的口袋。

他一个得的抵得明湘跟安姨娘两个,一年的米面碳肉更是不少,再加上没安姑姑外头里边两面跑着传话要东西,安姨娘脸上笑影都多了。

哪怕是抱来的弟弟,这母女两个也想把孩子养住了,有些个事儿不必纪氏伸手,安姨娘就先帮着挡掉一半儿。

庄头上到了年节总要送收成过来,鹿羊猪鱼这些活物不,还有五谷干果,东西一多半儿折成现银,只略送进几车来让府里人吃用,睐姨娘使了银子让莲蓬能跟车过来,再把睐姨娘的份例领回去。

她是发到庄子上头思过,名头上还是姨娘,那份子份例总要给她,庄户上头除开大庄头,哪家一月能有二两银子花用,她手上银钱一多,日子也跟着好过起来。

莲蓬既来了,自然有东西送进内宅,一件做给沣哥儿的百纳衣袄,一件给明沅做的六幅裙。

这两件东西若是正正经经送到纪氏面前,定然就给了,她没甚个好藏好掖的,送下去就是,也不必非是谁给的,可睐姨娘却非要绕个弯儿,到了安姨娘这里,托她送给明沅,便一直都压在箱底下,再不曾拿出来过。

纪氏未必不知,却不破,她心里是想叫安姨娘长久养着沣哥儿的,可安姨娘却怕哪一日睐姨娘回来,这个孩子得还回去,提着心恨不得沣哥儿只记着她。

明沅半也不知道亲娘给送了衣裳回来,明湘却知道一些,不敢抬眼去瞧她,拿碟子接着沣哥儿吃掉下来的饼渣,把话头引到明蓁那里:“大姐姐请宴呢,咱们预备些什么去好?”

“太太叫我带了红玻璃盆景去。”做客也不能空手上门,明沅想了会子,实没甚个好送的,她原来预备的绣活儿也拿出不手去,只好眼巴巴的瞧着明湘:“你送什么给大姐姐?”

明湘抿了嘴儿笑:“我前儿做了个六角宝仙花的荷包,拿这个去送给大姐姐,竖横是头一回,再不好空着手的。”

“大姐姐过几日就要作生日的,你这会儿送了,到时候送什么?”明蓁是大年初一生的,生的时候便她是贵人相,梅氏并不拿这些当作好口彩,她身边侍候的丫头也俱都通些文墨,宅子里并不曾有人传些甚,还是宫里头的嬷嬷们来了,这才她生下来就该是贵人,这一回的生日想是得大办一场。

这两个女儿凑在一处发愁送些什么礼,纪氏的上房明潼却在忧心着程姨娘回来的事,她提了这一句,纪氏先是一怔,写礼单子的手顿了一顿,一滴墨落到红笺上,再擦已是不及,这一整张都废了。

把笔搁下来啜一口茶,抿了唇儿笑一笑:“一个在家的居士,也值得你大雪天跑一回,给你弟弟那件衣裳可有半只袖子了?”

纪氏想着磨磨女儿的性子,便叫她做衣裳做鞋子,给沣哥儿和颜连章做,字写得再好又如何,往后嫁出去看的却不是字,还得看手上的活计鲜不鲜亮。

明潼一噎,她来的一路想了七八种法子,为的就是不叫程姨娘进门,只要进了这道门,她就能生是非,把她拦在外头,再找个女尼痷堂打发了就是,要生要死只在外头,却没想到纪氏根本不拿这当一回事。

“原来她去念经就是为着祈福,如今回来,难道府里的福气就够了,把西北角的清音阁给了她,让她在那儿念经。”纪氏搁下茶盅儿,提笔沾了墨,重又抽出一张撒金红纸,就在这上头写起礼单来,得了哥儿,娘家送了这许多东西来,她这儿的回礼也不能简薄了。

明潼只觉得一腔火气儿没处发,母亲这不动如山的模样却让她一时平静下来,打发的远远的,果然还是能起幺蛾子,就按在眼皮下边,叫人把院团团守住,每日里青菜豆腐,她一没人,二没钱,哪里还能翻得起浪来。

明潼嘴巴一抿,露出笑意来,她是急燥了些,原来还稳得住,到了金陵离皇城一近,心就跟吊起来似的,眼看着上辈子那些事一件不落的行进,再有亲娘生下个弟弟来,倒让她事缓则圆的道理给忘了。

站起来笑晏晏道:“哪儿只有一只袖子,两只上头的金边儿都绕好了。”着又原路回去,才出了后门边,捏一捏云笺的手:“请乐姑姑过来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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