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进入这家店,多田一树首度抬起眼,正面看着牧原。牧原也回瞪着他。

“这话是什么意思?”

多田一树低声反问的尾音略微颤抖。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我是说……”

牧原松开双臂,倾身向前,一只手搁在桌上。“你现在的生活很美满,有个女人马上会成为你的妻子,还有即将出生的骨肉、关心你的好友、一份正派的工作。如果你去找青木淳子,阻止她行动或收她的烂摊子,这么一来,所有人都会担心你,你还会带给他们麻烦,不然你就得秘密进行。这对你来说毫无好处。不仅如此,弄得不好还会让你失去现有的一切。所以,我才叫你忘了青木淳子。”

“我……”

“你不是曾经抛弃过她吗?”牧原趁胜追击。“小暮昌树那件案子,是你中途反悔,弃她而去,她只好孤军奋战,替你妹报仇。你安全脱身,舔舐伤口,有充裕的时间追求崭新的人生。就在你决心抛弃过往之际,青木淳子找到了小暮昌树,替你处决了他,你完全不用弄脏自己的手,就得到了最好的结果,这岂不是天助你也?”

他哼地发出一声冷笑。

“不过,青木淳子并不是受你之托才下手,她只是遵从自己的信念。所以你对她毫无亏欠,也不必感到内疚。事到如今才想找她,如果是出于这种动机,那你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多田一树仔细打量牧原,那张苍白的脸孔变得更惨白,眼睛瞪得老大。知佳子对于牧原骤然翻脸的态度很惊讶,他之前还在佐田夫妇面前袒护多田,知佳子怀疑他是否另有企图,遂一直噤口不语。

“你以为……,你以为我不痛苦吗?”

终于,多田一树挤出这句话。

“你以为我把淳子抛在脑后,也忘了雪江,把过去的种种全都往抽屉一扔,上锁以后就可以若无其事地享受自己的生活吗?”

“不是吗?”牧原阴险地眯起眼。“你在同事面前,在你未婚妻美纪小姐,还有那个南知子小姐面前,不是一直隐瞒雪江小姐的事吗?这个在你人生中最大的悲剧,没错吧?”

这个推测很大胆,不过好像猜对了。多田一树开始不停地哆嗦。知佳子发觉他那放在桌子底下的双手正使劲地握拳。

“这些人支撑着你目前的人生,而你却只字不提往事。所以,当你在与美纪小姐共筑甜蜜家庭的附近看到青木淳子时,才会陷入恐慌。原本已经扔进抽屉里上了锁、假装从未发生的过去,竟然又在你面前出现了,所以你吓得发抖。你没办法再独守秘密了,所以你跑去找佐田夫妇,向他们吐露了一切,还说要找出青木淳子,想阻止她。你说她会变成今天这种局面都是你的错,其实你只是憋不住想一吐为快吧?”

多田一树浑身僵硬地大叫:“不是!”

“不,明明就是。”牧原冷酷地回嘴,“其实你心里想的是另一回事。你根本不想找青木淳子,也不是真心想阻止她。你才不会做傻事,赌上现在的人生,说不定还得冒着失去一切的危险。你只是想说出来,减轻自己的良心不安。”

“不是、不是、不是的!我是真的……”

“那,你为什么选中佐田夫妻?为什么不去找警察?为什么不把你握有的情报通通交出去?”

“那样淳子会被抓!更何况,这么荒唐无稽的说法,我也不认为警方会相信!”

“这一点对于佐田夫妇来说也一样吧?你以为他们会照单全收吗?”

“他们不就告诉了你们吗?”

“是啊,不过那应该在你的算计以外吧,你根本没想到,佐田夫妇这么快就把消息通知我们。你指望的是他们的网站、从那里收集的情报。你以为只要透过那个网站向青木淳子喊话,再见她一面,劝她停止危险行为,不要再到处制裁罪犯就行了。这样的话,她不会被捕,你的良心也不会过不去。可说是一举两得,对吧?”

“哪有……”

“如果你懂得耍小聪明,没那么恐慌,其实你可以不用把一切告诉佐田夫妇,另外想个更好的方法利用他们的网站。”

此刻,多田一树双手抱头,维持着这个坐姿,拼命摇头像是要否认似的。

“既然你做不到,更何况你根本无心要做,那就不该轻易说出口。青木淳子已经跟你无关。你如果真心想要找她、阻止她,那你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抛弃她,更不可能逃走。没错,你如果有勇气面对她,她今天或许不会变成这样。过去,你在一无所有的时候都做不到,那么,你现在双手捧着丰硕的人生成果,又怎么可能做得到?”

多田一树缓缓地挺起身体,那已经不是反击了,只是一个被击倒的拳击手挣扎着想走下擂台。

“到此为止吧。”

知佳子委婉地制止牧原,窥视着多田一树。

“多田先生,我有事想请教,你愿意回答吗?”

他捂着脸,从指缝间以沙哑的声音回答:“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问的?”

“荒川河边命案发生以后,听说青木淳子去找过你。这个消息没错吧?”

“嗯……”

“后来,直到前几天她在你公寓外面现身为止,这段期间你跟她完全没联络?”

“是的。”

“没打电话也没写信?”

“完全没有。”多田一树用手抹抹脸,看着知佳子,他的双眼通红。

“我也曾……,抱着一线希望,等她主动跟我联络,也试着找过她。可是,全都没用。”

“你那时已经离开之前任职的公司了吧?”

“对。”

“为什么?”

“淳子也在那家公司待过一阵子,我们就是在那里认识的。所以,河边命案发生以后,我实在待不下去。都是因为我……”多田一树的喉头咕噜一声。“都是因为我,淳子终于变成真正的杀人凶手;都是因为我背叛了她,我抛弃了她。一想到这个,我就忍不住想逃离所有让我想起她的事物。”

牧原又想说什么,但知佳子用眼神制止他。

“听佐田夫妇说,你后来有段时间过得很颓废。”

他点了一点头,沉默了半晌才回答:“不过,那时候我还是试着找过淳子,至少在一开始。”

“你好像也在河边命案的现场徘徊吧?”

“是的。可是我毫无线索,像我这种老百姓根本无能为力。就这么一天拖过一天,我妈死了,我爸的年纪也越来越大,生活中没有半点值得高兴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枯等她的音讯,让我闷得几乎发狂,我喝了很多酒,有段时期过得跟游民没两样。”

“幸亏你还能振作起来。”知佳子温柔地说道。她这么说并不是想套话,而是真心对这个敏感的不幸青年感到同情。

或许被这份同情打动了吧,多田一树的眼神第一次变得柔和,他看着知佳子说:“那是两年前的事了,我喝得烂醉如泥被警方带回拘留所,是我爸把我保出去的。”

“哎呀!”

“当时,他说常常梦到雪江。在梦里,雪江总是一脸悲伤地喃喃自语,一直说很担心哥哥。我听了之后……,听了之后……”

他的声音嘶哑,表情扭曲。

“你一定很痛苦吧。”

“于是……,我回家了,跟我爸一起住。”

他戒了酒,把憔悴不堪的身体调养好。实际上,他还因为肝功能出问题,在医院里住了半个月。

“出院以后,我开始找工作,然后就找到现在这家公司。”

“南小姐好像是个很会照顾人的上司。”

“她是好人。”话说得简单,却充满诚意。

“美纪小姐一定也很温柔吧。”

多田一树有点迟疑,牧原交抱着双臂,宛如石头般陷入沉默,多田偷窥了他一眼,这才点点头说:“说真的,让我重新振作起来的就是她。”

知佳子用力点头回应,然后问道:“可是,就连在美纪小姐面前,你也没提过令妹?”

“思……”

“你怕说出来会让她担心?”

“是的。”

“你怕一旦说了出来,你对青木淳子的记忆也会跟着苏醒?”

“是的。”

“雪江小姐已经长眠了,小暮昌树也不在人世。所以,就算你不愿再想起痛苦的往事,那也是人之常情。”

多田一树又用手抹了抹脸。“其实,在美纪怀孕之前,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一直避谈婚事。如果只是我们之间的交往,那么家族里的秘密就算不说也没关系,可是一旦要结婚,终究免不了会扯上双方家人……”

“就算你不说,令尊迟早也会把令妹早夭的事告诉美纪小姐和她的家人吧。”

“对,你说的对。”多田一树频频点头同意,然后闭上眼。“正如你们刚才所指责的,我是个自私的人。对于雪江和淳子,我只想全部埋葬吧,就连我私心期盼的这个想法也一并埋葬。”

“这不能怪你,人类本来就没有那么坚强。”

多田一树软弱一笑,颓然垂肩。

“姑且不提雪江小姐过世及小暮昌树这名涉嫌的少年在河边身亡,甚至和过去有关的其他事,我认为今后你最好也别告诉美纪小姐。”

知佳子的话令多田惊讶地频频眨眼,一旁的牧原微微叹息。

“不只在美纪小姐面前,最好别对任何人说。”

“这样好吗?”

“嗯。其实人生有很多事情不说反而比较好。现在的你,只要好好考虑如何保护美纪小姐,让她平安生下头一胎就好了。这个啊,请你就当作是欧巴桑的忠告吧。”

“可是,可是这样的话……”

“是啊,这么一来你就不能找青木淳子了,那是我们的职责。这样可以吗?”

多田一树来回审视着知佳子与牧原。“你是说,警方真的肯相信我说的?”

“你是指念力纵火吧?”

“对,该不会笑我在做白日梦吧?”

知佳子露出微笑。“多田先生,老实说,我实在难以相信真有这种超自然的力量,不过我们这位牧原刑警好像另有想法。”

牧原板着脸。

“我觉得这位青木淳子小姐,可能涉及一连串事件。只是,如果多田先生是个想像力丰富的人,从头到尾都是在捏造故事的话,那就麻烦了。这些事未经调查之前,我也不便置评。”

知佳子预期多田一树可能会有好几种反应。结果,对方表现出最诚实的一种。

“谢谢。”他说。

知佳子掏出名片,把自己的呼叫器号码、自家的电话号码、牧原的手机号码等等所有想得到的联络方式通通写在背面,交给多田一树。

“如果……,我是说如果哟,青木淳子小姐再出现或是与你联络,请你立刻通知我们,随时都可以。并且请你尽量问出她的近况,主动表示你想见她。”

多田一树接下名片,脸上的表情恢复紧张。“如果我通知你们,那样……,会不会出卖淳子?”

知佳子想说“不会”,青木淳子是犯案者的可能性——毕竟道件事太荒唐,这种超能力也太荒谬——只有一半,知佳子等人逮捕或拘禁她的可能性当然也是一半。可以说只有一半,也可以说多达一半。不过,她认为现在一定得说“不会”。

可是,牧原已抢先回答:“不、不对。”

多田一树看着牧原。牧原这次不再是瞪视,而是用沉稳的眼神迎向多田。

“不是出卖她,那是在救她。”

有短短几秒钟,多田一树把名片紧握在手中。然后,终于下定决心,放进西装内袋。

“你不用担心佐田夫妇,我们打算这么跟他们说——是多田先生想太多了,有点神经衰弱;也许说你把最近看的小说情节和现实生活混为一谈。就算这样,佐田他们也不会瞧不起你或嘲笑你。”

“嗯,这我知道。”

“不过,我们会找个好理由,请他们在网站上贴文,表明你是某起不良少年虐杀案的被害者家属,很想见见这次一连串事件的关系人。青木淳子说不定会上网去看。”

多田一树的脸色缓和了下来。谈话结束,知佳子和牧原准备离席。

“牧原先生。”多田一树叫住他。牧原本已弓腰起身,仿佛被他的视线拖住,又坐回原位。

“你说的……,很有道理。”多田一树说着,笔直地看着牧原。

牧原无言地回视着他。

“诚如你所言,在我……,内心深处,隐藏着连我自己也没察觉的真正想法,这一点我承认。”

“……”

“可是,即便如此,我还是想说,你虽然洞察我的内心,但你无法了解我的心情,绝对无法了解

。我想你大概是个聪明绝顶的人吧。即便如此,你还是无法体会那种亲人遇害,眼看凶手逍遥法外,恨不得亲手报复的心情。没错,我的确在计划中途离开了淳子,因为我跟不上淳子的计划。可是,我当时是真心的,想杀死小暮昌树的心情没有半点虚假。但我终究做不到,也许是因为太胆小吧。我只想强调这一点,只想告诉你,你不可能懂得我当时的心情。”

牧原默然。各种念头与感情在他心中激荡,透过空气的震动,传达给知佳子。

“我懂。”他静静地说。“因为我跟你有相同的体验。”

多田一树睁大了眼。“啊?”

“我也在类似的情况下,失去了年幼的弟弟,那个凶手至今还没远到。我弟就死在我眼前,现场没有其他目击者,所以大家怀疑是我干的。”

多田一树看着知佳子,仿佛在问这是真的吗。知佳子以眼神默认。

“从那时起,亲手逮捕那个杀害我弟的凶手,就成了我的人生目标。”牧原淡淡地继续说道,“那成了我活着的唯一目的。亲手逮捕凶手,让他得到惩罚,只有报复成了我活着的唯一希望。我不像你……”

他语塞了一下。

“我没能得到中途转换跑道的机会,所以我的人生有一半以上都浪费掉了。”

他起身,拿起大衣,就这么走了出去。知佳子与多田一树不发一语地果立了好一阵子。

知佳子走出街角,花了五分钟才找到牧原。他正在通往电车车站那条路上的公车站牌旁讲手机,一边抽烟一边眯起眼睛,像是被烟熏痛了双眼似的。

知佳子一走近,他就挂断了电话。

“是仓田夫人。”他说,“她说小薰今天下午出院了。”

“回家了吗?”

“不,好像暂时住在赤坂的饭店,就她跟夫人两个。联络方式我已经问过了。”

“帮佣的江口小姐呢?”

“听说被仓田先生开除了。”

“是吗?砧小姐好像也被调离小薰的案子,现在只剩我们了。”

牧原收起手机,把烟蒂扔进站牌旁的烟灰缸。

“你刚才没提耶。”知佳子说。“你没告诉他,青木淳子小姐说不定就是你正在找的……,杀死你弟的凶手。”

他耸耸瘦削的肩膀。“说了也没用吧,只会让他有戒心。”

“那倒也是。”知佳子把双手插进外套口袋。“牧原先生,你绝对没有浪费人生。”

牧原假装在仰视公车站牌。一脸“没听见”的表情。

“更何况,你的人生连一半都还没走完呢,你比我年轻十岁以上吧。”

“有差这么多吗?”

“当然有。”知佳子说着笑了。牧原没笑,却不再装聋作哑,他看着知佳子。

“他当然想忘记一切,也不想让新的生活中一起打拼的伙伴们知道那段过去。况且,他那样做是对的。”

“为何这么想?”

“因为我和他的做法相反,结果失败得一场糊涂。记得当时的我——正好是他遇到青木淳子的那个年纪吧。”

他的嘴角浮现苦笑,好像这时候就该苦笑似的,其实心里另有想法。

“当时,我很想跟一个女孩结婚。幸运的是,对方也有同样的想法。所以我把我弟的事告诉她,因为我不希望有事瞒着她,所以我毫无保留地说了。我告诉她,就算花一辈子时间也要找到凶手。她也说要帮我。至少在当时。”

“在当时……”知佳子说着,微微地点头。

“对,在当时。接下来,我想你这位前辈大概也猜到了吧。”

“对,我想像得到。你弟的事成了你们之间的问题吧?”

“没错。”牧原双手一摊,脸上露出魔术师把兔子变不见的表情。“你知道她怎么说吗?她说我啊……,中邪了。我忘不了我弟,满脑子只想找凶手。她说:你把人生的重心全部浪费在复仇,那你怎么可能爱我,与我共组家庭,疼爱我们的孩子呢?我说我可以。她说我不能。简直是各说各话。”

他笑了一下。

“她还说,多年来,你被复仇的心冻结,在你自己还没察觉的情况下,你已经变得比杀人凶手还冷酷了。”

知佳子摇摇头。不带肯定也不表示否定,只是像拂去肩头的积雪般,把凝重的话题悄然拂落。

“结果,短短一年我们就分手了。当时我……,心中充满了恨,可是现在,我觉得她是对的。所以,多田一树也是对的。”

“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好了,我们走吧。”

知佳子重新抱紧皮包,迈步走出。

“你的人生今后还长得很。比起那个,倒是有件事让我安心多了。”

“安心?安什么心?”

“听到你刚才说的,我觉得你好像不恨青木淳子这女孩。”

抬眼一看牧原,他露出有点……。对,只是一瞬间——畏怯的表情。

“恨不恨?我还不知道。”他说,“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她。”

“说的也是。”

“不过,惟有一点我确信。”他边吐着白雾气边说。“我和她……,应该很像吧,我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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