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新的一年,人事、世事都在变。久木和凛子的感情也比去年更进了一步。

变化之一是凛子开始主动和他约会了。

以前,一般都是久木发出邀请,凛子只是听从而已。

自从进入了新的一年,凛子要求他必须每天给她打一个电话。有时她在电话里主动提出“我想见你”。

对于性格内向的凛子来说,由被动变为积极主动,是个不小的变化。

在进入新年之际,凛子不再顾及道德与否了,她要在情感上向前跨进一步。

另一个变化是两人约会的场所。

迄今为止,他们常去的是大饭店或东京郊外的旅馆。偶尔也光顾一下情人旅馆,但这种地方总让人觉得是专为做爱而去,所以不太喜欢。

于是只有经常利用大饭店了,可是,不住宿觉得可惜,半夜三更退房也不太体面,而且,房间不固定,让人心神不宁,再说,每次的费用加起来的话,是相当可观的。

不如索性租一间房,随时可以见面,又省钱。

跟凛子一商量,她也很赞成。

久木也想过应该拥有只属于两人的秘密房间,只是没说出来,隐约有些担心会因此陷得太深。

既然凛子也赞成,久木就下了决心。

找来找去,最后定在了涩谷,这里离世田谷樱新町的久木家,和住在吉祥寺的凛子家都不太远。从车站徒步十分钟的距离,是个一居室的单元房,月租金十五万。

交通方便,房租就相对贵了些,但比起去饭店来还是合算的。

一月中旬签了房约后,两人开始采买新房所需的日用品。在商场和超市买东西时,他们仿佛又回到了新婚时代,心情很愉快。从家具到餐具,所有用品都经过两人的精心挑选,置办齐备了。

摆放了这些物品之后,二人终于第一次在这安乐窝里约会了,那天是一月底的大寒之日。

日历上虽是最寒冷的一天,然而白天的气温有摄氏十度,不算太冷,屋里又有空调,温暖如春,又是初次在新家聚首,二人更是如痴如狂。

一番情爱过后,凛子用事先买好的蟹、豆腐和菠菜做成沙锅炖菜,两人围着圆桌吃起来,宛如居家过日子的夫妻,不由对视一笑。

“我真想就这么住下去。”

凛子半开玩笑的说,久木点着头。

“明天还到这儿来吧。”

“你可不许到别处去噢。”

两人愉快地调笑着,突然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久木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真有可能从此陷在这里拔不出来了。久木一直梦想着两人单独生活在一起,可是,一旦成为现实后,又产生了新的不安和困惑。

“白天我随时都能出来。”

“我考虑考虑。”

久木的优势就是白天时间较为自由。

编辑部的工作不是按时来,按时走那么按部就班的,这一点和搞营销的工作性质相近,不必死坐着不动。

久木虽说是编辑,却不像杂志编辑似的需要去采访,调查室的工作一般不用出去。当然,由于比较清闲,多少有点理由的话,出去也无妨。同僚都是降职的人,同病相怜,相互庇护,外出很方便。

并非有意利用这一点,然而自从租了房子以后,久木下午越来越频繁地出去了。在记录牌上只要写上为收集昭和史的资料去“国会图书馆”就万事大吉了。

周一至周五凛子容易出门,所以,先约好时间,然后两人都去那儿见面。

每人一把钥匙,有时久木先到,有时凛子先到,每次一见面,两人就立刻拥抱在一起。

以接吻代替问候之后,便倒在床上抱做一团。

按说是大白天偷偷和情人去幽会,而久木似乎是堂而皇之地去赴约。久木既有罪恶感,也有一种在别人工作时,自己不断去约会的快感。

凛子的心情也同样复杂,嘴里说着“这样做没关系吧?”心里却陶醉在这心神不宁之中。

租了房子后,见面方便多了,但是,新的问题也出现了。

其一是,下午的外出增多了。

外出的理由虽然写上了“国会图书馆”“采访”等等,可是他原来不太外出,所以有点显眼。周围的人倒没说什么,只是秘书木下小姐说了句“这一阵,您好像在忙什么吧。”久木听了,吃了一惊。

“没忙什么……”久木否认道,他那狼狈的表情不能不使秘书怀疑。秘书要记录外出人员的电话,还要解释不在的原因,所以很容易被她发现破绽。

后来他们就把约会压缩到每周一次,其它改在下班之后。几乎每次都是凛子先到,有时自己做饭吃,也有时到附近的饭馆去吃。

每次一起出门都要和管理人照面,管理人年纪和久木相仿,总是用狐疑的目光打量他。

租房时,借用了衣川的名字,管理人不会知道久木的真名实姓,可是知道他不常住在这儿,而且,时常和一位女性一同进进出出,所以大概也猜测到了这个房间的用途。

任何解释是多余的,每当听见管理人叫他“衣川先生”时,久木就有点不知所措。

即便如此,还是比饭店要轻松自在得多,不过由此引起了另外一个问题。

每次和凛子两人关在房里时就觉得非常舒适,不想回去。

也想过干脆就生活在一起吧,但是又担心会使双方陷入更为窘困的处境。

每次一进房间,他们就有一种夫妻般的感觉,这也反映在日常的琐碎小事上。

比如,凛子洗洗涮涮时,总是顺手把久木的手帕或袜子给洗干净,甚至给他买好了内衣。久木并没有要她这么做,可是一到早上,凛子就会很自然的说一声“穿这件吧”,给他准备好新的内衣。

久木脑子里也闪了一下,被妻子发现了怎么办,好在是同一牌子的,不会露馅儿的。

也许自己太不小心了,不过近来与妻子处于冷战状态,几乎没有亲热地交谈过。

当然,责任全在久木,自己心里也觉得对不住妻子,可是心思已在凛子身上了,实在无能为力。

妻子也很敏感,并不主动亲近他。

这种冷战状态,更确切他说是双方都没有争吵的欲望的冷静状态。所以,久木以为偶尔外宿不归,不会有什么麻烦,一次,外宿回家后,早上去上班时,刚走到门口,妻子从背后甩了他一句“你出去玩我无所谓,只是别闹出什么事来,让人看笑话。”

久木顿时一怔,回过头来,妻子已一言不发地回屋去了。

她这话是什么意思呢,难道知道了什么吗,可又不好直问。

于是,就那么不了了之了。新年过后,和妻子的关系明显的更加恶化了。

久木和妻子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同样,凛子和丈夫之间的裂痕也日益加深。

尽管凛子从未说过和丈夫之间的不和,从她平常的态度和言行中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比如,以前一起过夜时,凛子担心家里,曾偷偷给丈夫打过电话。久木没问过她给谁打,看她那慌张的样子,就明白了。

可是最近,临时决定住下时也不见她往家里挂电话。倒是久木直担心,想问问她“不给家里打电话行吗?”,又觉得多此一举,就把话咽了回去。

到底凛子是豁出去了呢,还是事先讲好了随时可以不回家的呢,虽说是别人家的事,久木仍然放心不下。

这一变化,还可以从租房以后的凛子的话音里听出来。

比方说,两人围着餐桌吃晚饭时,凛子感慨道:“还是两个人吃饭香啊。”

久木听了,心想凛子在自己家时难道不和丈夫一块儿吃饭吗,就问:“在家呢?”

“基本上一个人吃。他回家晚,我也不想跟他一起吃。”凛子说得那么若无其事的,使久木更加不安了。

“可是,节假日,总在家吧?”

“休息日我老借口书法那边有事,尽量不在一起吃。不得不在一起吃的时候,我就没有食欲了……”

这么说来,凛子是显瘦了。

“我快弄不清哪头是自己的家了。”

听她这么一说,凛子和丈夫的关系已经到了相当紧张的地步了。

既然双方的家庭都面临崩溃,两人又这么难舍难分,那么两人都离婚,正式生活在一起似乎更合理。偶尔久木这么想像着,设想今后的前景,可是,一到现实当中,就踌躇不前了。

一个原因是,久木觉得即使凛子愿意,把她的丈夫逼到这个境地也太残酷了。夺了人家的妻子,还莫名其妙地说什么同情人家的丈夫,似乎多此一举。不过,久木的确是不忍心从老实宽厚的丈夫身边把他的妻子在走。

再说,凛子本人又是怎么想的呢。不爱她的丈夫这点没有疑问,可是有没有勇气离婚呢。从社会地位和收入上来说,现在的丈夫都比久木胜一筹,到了关键时刻,这些问题就成为羁绊了。

具体涉及到离婚,久木自己这边也有不少问题。

最棘手的问题是离婚的原因完全在久木。

和妻子的关系现在虽说冷若冰霜,然而,一年半之前是很正常的夫妻,再往前推,是十分思爱的一对儿,若追溯到新婚时期,则是自由恋爱结合的情侣。

这对儿夫妇之所以变得这么疏远,唯一的原因是久木面前出现了凛子这样充满腔力的女性,所以说完全是久木造成了不和。

有了喜欢的女人,就甩掉了没有什么错处的妻子,这合适吗?

此外,久木还担心的是,正月里女儿曾对他说“您对妈妈亲热一点儿”。久木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女儿是否有所觉察呢,自己怎么能不顾女儿的想法毅然离婚呢。

总之一句话,已结婚二十年的夫妻,哪能说离就离呢。当然,如果两人真有心在一起生活的话,也没有办不到的事。

关键的问题是,能不能正视这个问题,至少目前,久木的心情还没有完全整理好。

在涩谷租房的一个月后,即二月十四日是凛子的生日。

那天下午六点,久木在涩谷车站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白玫瑰和郁金香,就来到他们的住所,凛子已在等候他了。

“祝你生日欢乐。”久木献上了花束。

“好美的花啊。”凛子嗅着花香,“这是送给你的。”说着递给久木一个饰有彩带的礼盒。

一望便知是情人节的巧克力,打开后里面有一张卡片,上面写着:“送给最爱的你。”

简短的话语,娟秀的字体里饱含着凛子的一片柔情。

“一定有不少女人送你巧克力……”

“你送的最让我高兴。”

今天久木还收到了木下小姐以及以前出版部的女性们送的巧克力,但没人能和凛子送的相媲美。

“怎么给你庆祝生日呀?”

“有你这束花就足够了。”

前些日子,久木也问起过她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凛子总是说今年租了房子,已经够破费的了,什么也不肯要。

“总想要点什么吧。”

“我都三十八岁了。”

比起生日礼物来,凛子更在意自己的年龄。

“不管到多少岁,也得过生日呀。”

凛子想了想说:“我有个请求,可以吗?”

“当然可以。”

“带我去旅行好吗?到一个看不到人影的地方去。”

说实在的,有时真想逃出这个封闭的秘室,到一个杳无人迹的地方去。

“到哪儿去好呢?”

“北边寒冷的地方也行。和你一起看雪景怎么样啊。”

久木脑海里映出了他们双双仁立雪中的身影。

情人节后的一个星期六,久木和凛子一起去了日光。

为了满足凛子“想要两人一起看雪景”的希望,久木思考了一下去处,东北和北陆太远,万一遇上大雪恐怕一时回不来。而且,偶然听说从周末开始,北陆地方有大雪警报,于是,他决定去离东京不远的日光的中禅寺湖。

十年前,久木曾在大冬天去过那里一次,白雪皑皑的群山,幽静湛蓝的湖水使他至今记忆犹新。

和凛子两人一起去那静谧的地方,该有多么惬意啊。

“我只是在夏天去过日光一次。”

“什么时候?”

“很早以前了,还是高中生的时候。”

久木暗自想像着凛子那时的模样,一定是个清秀的美少女。

“那次是坐车去的,路上特别拥挤,人多得不得了。”

“现在这个季节,没什么游人。”

凛子点点头,忽然问道:“明天几点能回东京?”

久木反问道:“你有事?”

“也没什么事……”

“十一点左右从那边出发的话,下山乘电车,二、三点就能到。”

凛子愣愣地想了一下,没再说话。

从浅草到日光,最快也得两个小时。

下午一点多从东京出发时,还天晴日朗,半路上开始阴沉下来,过了枥木以后,下起了雪。

久木毛衣套夹克衫,外面穿了件黑大衣,围一条深红色围巾。凛子是黑色高领毛衣,下配同色筒裤,外套红色短外衣,头上戴着银灰色的帽子。两人站在一起,怎么看也不像夫妻,更像是情人。大概是因为凛子气质不俗,打扮入时的缘故吧。

雪花随风飘落下来,农田和农家的房顶,树杈上都落满了积雪,宛如一副灰白相间的水墨画。

“真像来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

凛子望着窗外说道。置身在一派银白的世界里,使人产生了错觉。

电车三点多到达东武日光,从那里坐出租车去中禅寺湖。

车子开上了婉蜒曲折的“伊吕波山路”,高耸的山峰逼近眼前,大雪纷纷降落到山上。越往高处走越寒冷,雪花已变成了雪粒。

“湖的周围也有雪吗?”

久木问道。司机直视着窗刷不停扫动的前方答道:“上面和下面可大不一样。”

他介绍说,中禅寺湖前面有白根山作屏障,挡住了从日本海方向来的降雪,所以南面的降雪量很小。

“这雪下不了太大。”

久木点了点头,悄悄握住了凛子的手。

又有一座山峰逼近了,就像在偷看他们俩,这就是男体山,山形雄伟壮观,真是名不虚传。

他们眺望着那陡峭的山岩,山上的朔风卷走了雪云,来到山路尽头时,雪小多了,天空霎时阴转晴,温暖的阳光撤满大地。

还不到四点,离天黑还有一些时间。

“趁着天晴,看完瀑布再去旅馆吧。”

久木请司机先开到华严瀑布去。

“瀑布可能结冰了。”司机说道。

结冰的瀑布也别有一种情趣。

为了看到九十六米高的瀑布全貌,他们乘电梯下到一百米的地方,再从那里穿过隧道,瀑布便呈现在眼前了。

正如司机所说,最上面约十米宽的瀑布出口处,无数根冰柱连成一片,其中一部分覆盖着白雪,形成一个巨大的冰块儿。

仔细一瞧,只见冰块儿里面依旧生机盎然,水流汩汩地沿着岩石流向一百米之下的水潭中。

“冬天的瀑布有一种庄严的感觉。”

凛子把双手插在大衣兜里,望着瀑布,过了一会儿,指着右边岩石上安插的支柱问:“那是什么?”

“是救命栅栏吧,万一有人从上面掉下来,可以把人接住。”

支柱之间铺有扇状铁丝网。

“据说这儿是有名的自杀场所。”

以前常有人沿着山岩来到瀑布出口,从那里投身水潭,所以,现在还装上了防护网,防止人靠近。

“过去,有一位十八岁的高中生,留下一句‘正所谓,不可解’便跳下去自杀了。”

“不可解是指人生吗?”

“或是人生,或是人,或是自己,总之是指怎么也想不明白的事吧。”

望着冬天的瀑布,凛子的侧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看过华严瀑布之后来到旅馆,已四点半了。他们被领到了一个有十铺席大的起居室的和式房间。宽大的凉台正对着中禅寺湖。

两人站在窗前,望见了被落日染红的湖面。湖的右面紧挨着男体山,杉树林和地面上的积雪,辉映着红灿灿的斜阳;与男体山相连的伸向远方的白根山脉及左边的重重山峦都是白茫茫一片。冬天的中掸寺湖被怀抱在群山之中,清寂而幽静。

湖面上不仅看不见船的影子,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仿佛早在远古时代就已是这样静寂的世界了。

“真绝了。”

凛子不由发出了赞叹。这赞叹不是“太美了”,也不是“真好看”,而是“真绝了”,久木觉得实在太贴切了。

眼前这个景像只有“真绝了”才能表述得出来。美景中蕴藏着静谧和庄严,令人望而生畏。

两人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日落时变化万千的湖面。

红灿灿的山峰渐渐黯淡下去,不久化作了单调的黑白世界。除了夕阳映照的山峦的色彩变幻外,整个湖面也由冷冰冰的苍白逐渐转蓝,再暗下去成了灰色,最后只剩下湖畔四周白晃晃的雪地,笼罩在黑色的夜幕下。

湖面就这样缓慢地,一步步地被暗夜吞噬进去了。

久木轻轻地把手搭在凛子的肩头,凛子回过头来,两人深深地接吻了。

在神秘莫测的湖边接吻似乎是对神不敬,不过也可以看作是在神前的爱的盟誓。

然后他们并肩坐在凉台的椅子上,四周更黑了,只有湖畔的一处灯光,映出了圆圆的一圈儿雪地。

“过去,这一带是不许女人靠近的。”

这是久木从书上知道的。

“那时,曾经有女人中途被赶下山来,就是说,男体山也不准女人攀登的。”

“是因为女性污秽吗?”

“也有这个原因,不过,很可能是惧怕女人所具有的魔力。”

“有那么大魔力吗?”

“大概有吧。”

“我也有吗?”

凛子问得十分突然,久木缓缓点了点头,凛子瞟了他一眼,说:“那我就把你拽走吧。”

“去哪儿?”

“去那个湖底……”

久木把目光投向了窗户,雪花飘舞,打在黑漆漆的玻璃上。

“那座山上和那个湖上都在下雪吧?”

久木点点头,脑子里还回味着凛子说的“要把你拽到湖底去”的话。当然凛子不可能真的这么做,但是,久木觉得这个女人心里潜藏着要把男人一步步拽入湖底的欲念。

“瀑布那边也在下雪吧?”凛子想起了去过的华严瀑布。

“在那种地方死,太冷了点。”

“听说在雪里死是很舒服的。”

久木给她讲了一个从一位北海道出身的朋友那儿听来的故事。

“据说那人脸朝下趴在雪地上,被人发现时,脸一点没有变形。”

“同样是死的话,还是脸色好看点儿好。”

久木心里忽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离开了窗边。

晚饭定在六点半,他们打算利用饭前的时间去泡温泉。

房间里也可以泡,但是既然到了这儿,还是去大浴池更好,两人来到一楼,沿着弯弯曲曲的走廊走去。

领他们去的女招待介绍说,今晚人少,可以使用夫妻浴池。他们还是有些顾虑,就分别去了男地和女池。

一般六点之前人最多,可是今天空无一人,久木伸展开四肢,泡在宽大的地子里,别提有多舒服了。泡完了澡,回到房间里,看起了电视,不大工夫,凛子也回来了。

“静悄悄的,真不错。”

看来女池也空着,凛子把头发拢到了后边,从脸颊到脖颈都微微泛红。

“我还去了一下露天浴池。”

男池前面也有一个小门,出去之后有个露天浴池,久木因为下雪就作罢了。

“我是光着脚踩雪走过去的。”

久木想像着赤裸裸的凛子在雪中走路的样子,觉得很奇妙。

“下到地里后,水特别热乎,舒服极了,周围下着雪,身子却泡在温泉里实在太神奇了。”

“呆会儿我也去泡一下。”

“我仰起脸看见从黑沉沉的天空飘下来无数的雪花,落到睫毛上就溶化了。”

这时,女招待送来了晚饭。

“冬天是淡季,请将就一下吧。”

女招待抱歉他说。晚饭还算丰盛;有小莱、生鱼片和油炸食品,还有什锦火锅。

“有事请按铃。”

女招待走后,凛子给久木斟上了烫酒,久木感受到了冬天旅宿的温馨。

两人交杯换盏地对酌起来,渐渐醉意上来,心情也舒展多了。

在涩谷的房间里两人也一起吃过饭,现在竟在这冬天的旅馆里共进晚餐,他们不禁为这远游之趣感慨不已。

“到这儿来太好了……”

这次旅行是为了给凛子庆祝生日而计划的。

“谢谢你。”

凛子的眼神迷蒙,温柔之中闪烁着火热的光芒。

听到凛子正而八经的道谢,久木有点不好意思,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了威士忌。

“到那儿去喝好不好?”

久木把椅子挪到凉台拉门旁边,凛子打电话告诉服务台已用过晚饭,然后走了过来。

“雪还下着呢。”

入夜以后风势加强,潲到窗户上的雪粒,顺着玻璃滑到屋檐下,形成了一个小小的雪堆。

“下它一夜才好呢。”

凛子自言自语着,弯腰夹起冰块儿放进玻璃杯。久木正好从她的衣襟里窥见她那丰满的胸部。

久木忍不住刚要把手伸进去,门声一响,女招待进来了。

“对不起,打扰一下。”

两位女招待收拾完餐桌,又进来一位男服务员给他们铺床。

久木一边观赏雪花霏霏的窗外,一边喝着加水威士忌,服务员刚一离开,就迫不及待地对凛子说:“总算就咱们俩了。”

朝房间里一看,地席上铺了两个床铺,中间稍稍隔开了一些,枕边有个小小的座灯。

旅店里的人怎么看我们呢,这念头只在久木心里一闪,又继续喝起威土忌来。晚餐时喝了啤酒和清酒,现在加上威土忌,已是醉意朦胧,浑身飘飘然了。

这一舒适感,既来自晚上要住下的安心感,也由于远离东京来到雪乡得以忘却工作和家庭而来的松弛。

“再开一瓶吧。”

久木又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威上忌,凛子担心地瞧着他。

“别喝多了。”

“这可说不准。”

久木一边往加了冰块儿的杯子里斟酒,一边说:“没准儿不能和你那个了。”

凛子听出了久木的意思,就说:“随你的便,我无所谓。”

她那愠怒的样子着实可爱,久木见她还要往杯子里倒酒,就急忙拦住了她。

凛子本来就不能喝,和久木交往以后,尝到了喝得微醉的甜头。

“到那边去吧。”

久木刚才就被凛子的胸部所撩动,可这样对面坐着没法碰她,于是,久木拿着酒瓶和杯子,换到了已挪到角落的桌子那边,然后叫凛子到他身边来。

凛子没有意识到久木的企图,老老实实地在他身边坐下,正要往杯子里加冰块儿时,久木的手倏的一下滑进了凛子的胸前。

凛子立刻躲闪,已来不及了。

“你干什么?”

这一突然之举使凛子慌了手脚,久木的手继续入侵,两人搅成了一团。

久木拉上了凉台的拉门,关上了灯,拧亮了床头的座灯。

这时凛子酒劲儿上来,闭着眼睛软软地躺在床铺上。

久木大胆地掀开凛子的衣襟,把脸埋入了女人松软的胸部。

他屏息静气一动不动地伏在凛子的胸前,听见凛子说道:“刚才我把脸埋在雪里试了试。”

她说的是刚才去露天浴池时的事。

“你刚才不是说在雪里死去时,脸朝下比较好吗。”

“很冷吧?”

“也不怎么冷,把脸一埋进雪里,四周的雪就一点点溶化,抬起脸时觉得很冷。”

“雪里暖和吗?”

“是啊,虽然喘不过气来,可是觉得脸周围的雪在溶化下去,我想就这么睡着的话,准会死去的。”

没想到凛子竟然在下着雪的露天浴地里做这事,久木不安地欠起身子,看见凛子用一种虚幻飘渺的眼神注视着前方。

久木常常弄不清凛子在想些什么。

就像刚才吧,没想到凛子会把脸埋到雪里,模仿在雪里死。

久木也知道她是在闹着玩儿,可是这种做法还是让人无法接受,甚至有些毛骨悚然。

“你为什么这么做呢?”

“想试试看呗。”

凛子微微侧过身去,背朝着久木。久木也跟着侧过身,从凛子的腋下把手伸过去,摸到了她的胸部。

“真静啊。”凛子说道。

在雪天的湖畔,莫说是汽车声音,就连脚步声也听不见,侧耳细听,静得能听见下雪的沙沙声。

“几点了?”

“还不到十点呢。”

在都市里的话,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真滑溜。”

久木的手从凛子的胸前滑向她的下腹部。

今晚有点醉了,久木不想做什么,只想摸着这柔滑的肌体睡一觉。

“挺有弹性的。”久木摸着她那圆圆的臀部。

这时凛子小声说:“我已经不年轻了。”

“可是才三十八岁呀。”

“所以说是老太婆了。”

“还早着呢。”

“不,已经老了。”凛子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低沉他说:“我觉得也够了。”

“什么够了?”

“活到现在也够了,不用再活下去了。”

“你是说死也没关系?”

“对,我可不想活那么久。”

和凛子说着说着话,久木就睡着了。记不清说到哪儿了,反正是抵不过醉酒后的倦怠,模模糊糊地睡过去了。

不知睡了多长时间,久木被渴醒了,座灯已关掉,只有过道里昏暗的灯光从门缝儿漏了进来。

昨晚,久木睡着的时候,座灯是亮着的,可能是凛子起来关掉的。两人当时是紧挨着睡的,现在中间隔开了一些。

久木伸手开亮了座灯,看了下表,才半夜三点钟,昨天十点睡的,睡了有五个小时了。

久木觉得嗓子发干,起来从冰箱里拿出饮料倒了一杯,一边喝着,一边走到凉台,打开窗帘向外张望。

外面默黑黢黑的,雪还在下,连玻璃框上都是雪。

他又想起了凛子昨天晚上把脸埋进雪里的事,她为什么要做这种荒唐的事呢。

又喝了些白水,久木的脑子渐渐清晰起来。

他记起快入睡时凛子说了“我已经是老太婆了”,“活到现在也够了”等等的话。

想到这儿,久木突然回头朝凛子看去。

凛子不至于真想要去死吧。

不祥的预感袭上久木心头。回到室内,凛子还睡着。

久木凑近凛子的脸,借着座灯端详起来,长长的睫毛,挺直的鼻梁,这样安祥的睡容是不会想去死的。

久木安慰着自己,拉上凉台的拉门,回到床铺上。

跟睡前一样,久木去抚摸凛子,凛子哼哼卿卿地,逃避似的蜷起了身子。

看来她还没有睡够,久木缩回了手,搂着凛子闭上了眼睛。

没有比这种感觉再好的了。

互相喜欢当然也很重要,但是,男人和女人只要相互一接触,任何烦躁忧虑,任何怯懦不安都会淡漠下去的。

这个世上生存的所有生物,只要肉体一相交,就不再有争斗。唯独被工作、生活困扰的人类,已经做不到这一点了。首先为了去上班要分开,其次在别人面前也不能搂搂抱抱,再加上道德、常识、伦理等赘疣的出现,肌肤之亲的机会一下子减少了。

值得庆幸的是,久木现在正尽可能地接触着凛子身体的每一个部位。

久木的胸部贴着凛子的后背,从腹部至胯部紧挨着凛子的腰和臀部,下肢和她的下肢重合在一起,而双手则放在她的胸前和小腹上。

这给予自己无比的温馨和安宁的肉体,是绝不可能变硬变凉的。

久木又安慰了自己一遍,便沉入了梦乡之中。

睡梦中恍馏听到了凛子的声音,久木睁限一看,凛子正坐在他的枕旁。

“好大的雪哦。”

久木听凛子一说,抬起头来,倾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现在几点?”

“才六点。”

久木起身走到凉台上,窗帘已打开了一半,这里日出比较晚,再加上下大雪,所以外面还很暗。雪粒不断飘落到漆黑的玻璃上,像白色的箭头飞来飞去。

“这雪还真不小。”说完,他记起临来时凛子曾问过回去的时间,就说:“到中午会停的。”

既然这样,着急也没用。回到床上,久木叫凛子过来,凛子静静地钻了进来。

久木感受着凛子的体温,解开了她的衣带……。

又是一阵夹雪的疾风呼呼刮过。

外面虽然是风雪连天,有空调的房间里暖融融的,低矮的座灯映照出了凛子的裸体。

久木对创造出如此美妙的艺术品的造物主以及展示出这种美的大度的凛子,抱有由衷的感谢与敬意。

做爱的起因多种多样,结局都是男人败在女人的石榴裙下。

从女人一方来看,君临自己之上的男人,会在突然之间变成了一具尸体压在自己身上。

总之,那一刹那,男人的身体变成一件褴褛,而女人的身体则变成了娇艳的丝绸。

这时的女人是否还会爱恋这个变成褴褛的男人,就要看这之前男人的做法及女人的满足程度了。

在这冬天的旅宿中,心满意足的女人将整个身子依偎着男人,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男人的肩头。

不可思议的是,事前是久木为凛子服务,而现在则是凛子为久木服务了。

性的飨餍一结束,男女便互换立场,女人飘浮在丰饶的大海上,男人却不断在萎缩、平静下去,变得像个死人了。

这么闭目养神的话就会睡过去,会将刚刚得到满足的女性置于孤独之中,久木从这濒死之境振作起精神,搂住了女人,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激情过后,这样通过身体的接触,一起进入安宁。

久木让女人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在大雪纷飞的清晨睡着了。

不知睡了多久,久木醒来翻了个身,凛子也被他弄醒了。

“几点了?”

久木看了看枕边的手表,告诉她九点多了。

两人都不想马上起床,懒洋洋地躺着,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

“还下着呢。”

久木点了下头,起身打开了窗帘,白色的雪花霏霏而落。

从昨晚到天亮雪一直没停,而且越下越大。外面是满天飞雪,白蒙蒙一片。

“什么时候才能停啊。”

凛子也起来了,担心地望着窗外。

早晨的时候,久木说过中午会停的,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

“早晨好。”这时,女招待进来准备早餐,他们预约了十点吃早饭的。

“这雪真不得了。”

久木揣着手跟女招待寒暄道。

“下这么大也不多见,今天早上的报纸都没到。”女招待一边打开窗帘,一边说。

“路不通了吗?”

“大概路太陡了上不来吧。”

久木想起了那弯弯曲曲的“伊吕波山路”的陡坡。

“我们想十一点下山。”

“现在经理正和山下联系呢,请稍候片刻。”

女招待鞠了一躬,离去了。凛子不安地用手涂抹着窗玻璃,久木意识到他们被困在这中禅寺湖的旅馆里了。

选择去日光是因为离东京不远,交通便利。虽然对冬天日光的寒冷也有思想准备,却万没想到会大雪封山。

久木担心地打开电视,天气预报说,有一强低气压从北陆一带到达关东北部,白天一整天将是大雪天气。

男服务员进来整理被褥,女招待端来了茶水,摆放早餐。房间里暖融融的,门外便是让人睁不开眼的暴风雪。

“这么大的雪一年也赶不上一回。”

女招待解释道。现在说什么也不解决问题了。

“滑车也不能开吗?”

“路上到处都是雪堆,根本开不动的。”

也是,雪这么大,从“伊吕波山路”下山实在是不可想像。

久木万般无奈地吃起早饭来。

“你打算几点回去?”他向凛子问道。

“最好三点以前。”

要想三点以前到东京,一小时后就得出发。

“有什么事吗?”

见凛子支支吾吾的,久木也不好再追问,不过,三点之前恐怕回不去了。

吃完饭,刚开开电视,经理就来了,对他们说,现在中禅寺湖和日光的交通都已中断,请他们先在房间里休息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能通车?”

“那得看雪什么时候停了,弄不好得等到晚上了。”

久木回头瞧了瞧凛子,见她低着头,脸色煞白。

已经十一点了,雪一点儿也不见小。

细一看,雪粒很小,但被风一刮,就成了风卷雪,遍地都是雪堆。

“看来够戗了。”

凛子的希望要落空了。

“你还是打个电话吧。”

怕自己在旁边碍事,久木说完就到楼下的大浴池去了。

路过服务台时,他看见有七、八个客人拿着背包十分焦急地等在那里。

久木泡完温泉回来,见凛子坐在镜子前,正用小拇指搓揉着眼角四周。

“怎么样?”

久木担心凛子打电话的事,问道。凛子轻轻摇了摇头。

“我不去了。”

“不去哪儿?”

“侄女的婚礼。”

“你的侄女?”

“不,是他的。”

也就是丈夫的哥哥或姐姐的女儿了。不管怎么说,这么重要的活动哪能不参加呢。

“几点开始?”

“婚礼是五点。我本来只打算参加一下后面的宴会。”

已经快晌午了,就算现在通了车,回到东京也得四点了。再回家换衣服,绝对来不及了。

“他知道你来这儿吗?”

“说了一声……”

“没问题吗?”久木说完自觉口误,马上改口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丈夫在参加侄女的婚礼时,妻子和别的男人一起被大雪封闭在旅馆回不去,这种情况怎么能说没问题呢。

两人谁也不敢再提及这个问题,又等到了下午,雪还没有停的意思。

久木看了看手表,快三点了。

现在即使雪停了,等到除掉积雪后通车,也得五点了,然后下山乘电车到东京就八、九点了,这还算运气好的,说不定,今晚都回不去了。

凛子满面愁容,久木也是忧心忡忡的。

久木跟家里说的是今天回去,借口是要去京都一趟,查找一下昭和史的资料。所以,下雪回不来不成为理由了。妻子那头好歹还能对付过去,可是,明天十点钟有个会,得一大早就出发才赶得上。

然而,比自己更难办的还是凛子。

没出席侄女的婚礼还不算,连着两个晚上不回家,也不说去哪儿了,本来和丈夫的关系就很紧张,这下恐怕更不好收场了。

三点,女招待送来了咖啡。

久木问凛子:“今天回不去怎么办?”

凛子没说话,用勺子慢慢搅拌着咖啡。

“雪早晚会停的,不过,可能得再住一晚。”

“你呢?”

“当然最好是回去了,不行的话也没辙儿。”

“我也没关系。”

“可是,你……”

凛子镇静地仰起脸道:“怎么回去呀。”

久木沉默了。凛子自言自语道:“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四点以后,雪似乎小了一些,可是天也黑下来了。中禅寺湖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久木站在凉台上眺望着外面。经理进来说,入夜后,路上结了冰,无法开通,今晚破例不收房费,请务必在这儿住下。

看来也只能住下了,久木点头同意。凛子在旁边都听见了,也死了心,和久木说了一声,就去浴池了。

剩下久木一个人看着湖畔那一处光亮,回想起去年秋天在箱根连住两晚上的事来。

那次并不是回不去,而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去。是一次明知故犯的冒险,心情既紧张又感到快乐。

而这次是由于大自然的威力,不得已留下的,完全没有了愉快和乐趣,只剩下了沉重的压抑感。

很明显,这是几个月来两人所处的环境变化所导致的结果。

在箱根时,双方的家庭还没有什么大问题,能放松地连续住两晚。可是,现在情形不同,不管什么理由,今晚不回去,将会引起决定性的事态。

久木回到桌旁抽着烟,琢磨起凛子说的“我什么也不在乎了”的话来。

她是说今晚不回去呢,还是指和丈夫的关系呢,两者的可能性都有,后者可能性更大。

今晚凛子是否已下决心和丈夫分手了呢,若真是那样,自己也得作出安排了。

望着黑下来的窗户,久木深深感到他们正在被逼入绝境之中。

不久,黑夜降临,网人都泡过了温泉,坐下来吃饭。顺序和昨天一样,心情可大不相同了。昨天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什么都新鲜,中禅寺湖、大浴池以及露天浴池,所有的一切都使他们好奇。而现在已没有了兴奋的感觉,只有无可奈何的麻木和将错就错的心态。

老是这么闷闷不乐也无济于事。为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两人较着劲儿地喝起酒来,凛子还破天荒地要了杯清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此时,东京正在举行婚礼,凛子的丈夫压抑着对妻子缺席的满腔愤懑,亲戚们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一想到这副景像,久木的头就涨大了,只能惜酒浇愁。

晚饭从六点多一直吃到八点左右,凛子薰然薄醉,脸颊红红的。

突然,凛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咱们去雪地上趴一会儿吧。”凛子步履瞒珊,“你也和我一块儿去。”说着就朝走廊走去。久木慌忙拦住她。

“你醉了,太危险。”

“反正也是去死啊,还有什么可危险的。”

凛子甩开久木的手,执意要去,她头发散乱,眼光呆滞,神态异样的妖冶。

“快点儿,你起来呀。”

“等一等。”

久木双手捆着凛子的肩膀,让她坐下。

“你干么拦我,我高兴。”

凛子不满地嘟哝着,久木不理她,叫来服务员撤掉了餐桌,铺好被褥。

凛子充其量只有一两的酒量,却在泡澡后喝了好几杯冷酒,不醉才怪呢。

“你说要去的,怎么变卦了?”

凛子还惦着趴雪地的事,女招待们在的时候,她老老实实呆在一边,她们刚一走,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别胡闹了。”

久木不让她出去,她非要出去,两人拽来搡去的,结果脚下一绊,都摔倒了,久木在下,凛子在上,正好骑在久木身上。

驾驭者是凛子,久木像马一样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凛子以胜利者的姿态低头瞧着他,突然间,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母豹子,两眼放光,双手扼住了久木的脖子。

“你干什么……”

凛子喝醉了酒,手劲儿很大。

“嗨、嗨。”

久木想喊“松手”,可出不来声,憋得直咳嗽。

凛子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用力了。久木突然意识到,很可能会这么气绝身亡的。他看见凛子的两眼红得像在喷火。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久木忽然害了怕,使劲儿掰开了缠绕脖颈的那双手。

久木又咳嗽了半天,才大大喘了一口气,说出话来。

“你快把我掐死了。”

“我就是想要杀了你。”

凛子冷冷他说。

以前,每次都是久木提出要求,凛子不大情愿的服从的,因为这种姿势会使女人难堪。这次,凛子如此大胆地主动要求,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是因为她喝醉了呢,还是偶然骑在久木身上所致呢,或是由于知道回不去了,才突然变得大胆起来了呢。

望着她那潮红的脸庞,美妙的身躯,久木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幸福感。

就在这时,凛子张开黑色翅膀似的双臂,又掐住了久木的脖子。

一瞬间,他窥见了死亡的世界。哪怕再迟一分钟或十几秒,都可能断气。

随着凛子达到了顶点,久木才得到了解脱,渐渐恢复了意识。

久木努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幕,试着活动着四肢,手脚还有知觉。看见座灯,才记起自己在中禅寺湖的旅馆里。这时凛子靠了过来。

“太棒了……”

“我差点儿没死掉。”

凛子点着头:“这回你明白我说的‘可怕’的感觉了吧。”

久木追踪着刚才的那番体验,忽然联想到另一件事。

“吉藏也说过同样的话。”

“谁是吉藏?”

“就是被阿部定勒死的男人,”

久木的脑海里浮现出阅读昭和史时,了解到的这两个人物。

凛子兴趣来了,懒懒地问:“阿部定,就是干那件怪事的女人……”

“其实,也不能说是怪事。”

凛子只记得事件离奇的部分,而详细调查了昭和史这一事件的久木觉得,这是深深相爱的男女之间产生的非常有人情味儿的事件。

“她被人误解的地方不少。”久木把座灯拿开了一些。“她的确割了男人的东西,不过是在勒死之后。”

“女人把男人勒死的吗?”

“据说,以前她也曾经一边交媾,一边勒他的脖子,就像你刚才那样。”

凛子连忙摇头,倚到久木胸前。

“我是喜欢你才勒的呀,太喜欢了,就恨起来了。”

“她也是喜欢得过了头儿,不想被别人得到,情不自禁那么做的。”

“可是,弄不好会死人的。”

“可不,真死了。”久木摸着脖子说。“我也差一点儿。”

“我不过是跟你闹着玩儿。”

“她开始也是闹着玩,觉得很刺激。”

“是用手勒死的吗?”

“是用绳子。”

“你被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凛子把腿搭到久木身上。

“也挺难受的,过去那个劲儿,也许会感觉不错的。”

“看来是那么回事。”

凛子向久木撒娇道:“你也掐我一下。”

“现在?”

“是啊。”

久木按照凛子的吩咐,把手按在她的脖子上,细细的脖颈,一把就掐住了,凛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那温顺的样子十分可爱,久木的手触到了凛子喉咙的软骨,感觉到了静脉的鼓动,又继续掐下去,凛子的下颚渐渐抬起,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久木慌忙松开了手。

凛子又咳嗽了一气,待呼吸平稳下来后小声说道:“真可怕,好像有点儿那种感觉了。”

她的眼神似梦似幻。

“用绳子勒死更难受吧?”

“头天晚上,两人互相勒脖子玩儿,力气大了点,男人差点儿死去。脖子勒出了一条印儿,脸也肿了,女人忙着给他冷敷,还买来镇定药给他吃。夜里,男人迷迷糊糊地说‘你今天夜里要勒我脖子的话,可别松手,勒到头,中间停下来更难受’。”

“可是那不就给勒死了吗?”

“也许就想要这样吧。”

“为什么呢,因为喜欢他?”

“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得到这个男人。”

外面一阵风刮过,座灯闪了一下。雪不下了,风还在刮。

凛子侧耳听了听,接着问道:“那个叫阿部定的女人是干什么的?”

“被杀的男人叫石田吉藏,在东京中野开了一家叫做吉田屋的料理店,阿定在他店里干活。”

“是在店里认识的?”

“阿定三十一岁,吉藏四十二岁,比她大十一岁,剃着平头,长脸型,属于美男子一类。阿定十七、八岁就当了艺妓,有些早熟。她皮肤白皙,是个很有魅力的女人。”

久木半年前看的这份资料,去年年底,又看到了事件发生时的报纸,对大致情况比较了解。

“多半是女的主动喽?”

“还是男人先找的她,当然她也迷上他了。”

“男人有妻室吗?”

“当然有,是个很精干的老板娘,可是吉藏一见到阿定,就立刻魂不守舍了。”

“店里哪有机会啊?”

“所以,两人四处到旅馆或酒店去幽会。”

久木恍惚觉得是在讲他们自己。

“他妻子没发觉吗?”

“当然知道,所以他们不想回来,一连几天在外住宿,事件发生时,就是两人在荒川的一个酒店里呆了一个星期后的事。”

“一个星期都不回家?”

“大概也想回去,可是没能回去的缘故吧。”

久木话音刚落,外面又是一阵疾风掠过。

久木和凛子完全能够体会阿定和吉藏当时的心情。

“不是某一方强求的吧?”

“那自然,都舍不得分离,就这么一天天住下去,对女人而言,回去就等于把心爱的男人还给他老婆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凛子猛然抓住久木的胳膊,“女人的心情都一样。”

凛子这一突如其来的表白使久木慌了神。

“我猜他自己也不想回去。”久木借吉藏来为自己辩解。

“这么说是情死喽?”

“杀死吉藏后,阿定本打算要自杀的。”

久木回忆着当时的报道。

“被人发现的时候,男人被细绳子勒死之后,又被从根儿上割掉了男人的东西。床单上方方正正地用血写的‘定吉两人’四个字,男人的左腿上也有同样的字,左臂上刻着一个‘定’字,血糊糊的。”

“好可怕哦……”凛子更紧地贴近了久木。

“杀人的时间是夜里二点左右。第二天早晨,阿定一个人离开了旅馆,中午时女佣发现了尸体,众人乱作一团。可是,她写的字完全暴露了他们两人的关系,说明她一开始就没想要逃跑。”

“被割下的那个东西呢?”

“她用纸仔细地包起来,又把男人的兜裆布缠在腰上,然后把这个纸包塞进腰带里,带在身上。”

“带着它去哪儿呢?”

“她在都内转来转去寻找可以死的地方,可是没死成。三天后在品川的旅馆里被抓到。当时的报纸上,将这作为没有先例的猎奇事件大肆渲染,什么《血腥的魔鬼的化身》啦,什么《变态的行为》啦,什么《怪异的谋杀》啦等等,标题五花八门的。”

“也太过分了吧。”

“起初新闻报道多出于猎奇,后来对阿定的真实心态有所了解后,舆论多少变得善意一些了,比如《爱欲的极致》啦,《一起赴死的愿望》啦等等。事实上,被捕的时候,阿定身上有三封遗书。其中一封是写给被自己杀死的吉藏的。写的是‘我最爱的你死去了,你终于完全属于我了,我马上就去找你’。”

“她的心情我能理解。”

“她身上还有一张去阪贩的车票,在东京死不成,她准备到以前去过的生驹山那儿去自杀。”

凛子好奇地问:“阿定被捕以后呢?”

“她很平静。检察官审问时,她立即坦白‘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阿部定’,对所做的事供认不讳。因此,半年后开庭时,原来量刑是十年,最后判决为六年。”

“算是轻判吗?”

“作为杀人犯来说当然是轻判了。服刑以后,又以模范囚犯为由减刑一年,满打满算服了五年刑就出狱了。”

凛子松了一口气。

“那年的二月,发生了由少壮派军官们谋划的‘二、二六事件’,斋藤等三名重要人物被刺杀,社会上一片骚动。不久,东亚战争转成了太平洋战争,日本更加军国主义化了。”

“这时候发生了这个事件?”

“对,人们倾听着日益临近的战争的脚步声时,心情很黯淡,所以,置身事外,一心扑在爱情上的阿定的生活方式,引起了人们的共呜,甚至出现了以《蕴藏于颓废中的纯情》为题的文章,把她誉为改造人性的大明神等等,总之,舆论对她越来越有利了。”

“这么说舆论帮了她的忙?”

“这也是原因之一,此外,为她辩护的律师的有力辩辞也起了很大作用。”

“是怎么辩护的?”

“阿部定和吉藏两人是真心相爱的,而且在性方面是几万人中也未必有一对儿的罕见之合,所以,在爱的极致发生了热烈过火的行为,不应判为一般的杀人罪。这番辩辞引起满场哗然。”

“几万人中只有一对的罕见之合?”

“就是说在性方面很合拍。”

凛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下身紧贴着他说:“那我们呢?”

“当然是几万人中的那一对儿喽。”

爱情当然不可缺少精神上的联结,但肉体方面是否合拍也很重要。甚至于有时精神上的联结并不那么紧密,肉体上由于十分迷恋而无法分开的。

“怎么能知道合不合呢?”

“从外表上很难判断。”

“和不合拍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是一种不幸。”

凛子自语道,似乎在发泄对丈夫的不满。

“不合的话,一般人都怎么办呢?”

“有点儿不满的话,有的人忍耐,也有的人以为本来就是这样。”

“看来还是不知道为好啊。”

“也不能那么说……”

“我真不幸啊,是你教给我不该知道的东西的。”

“喂,别瞎说噢。”

突然的风云变幻使久木感到惶惑,凛子接着说:“这种事跟谁也没法说呀。”

因性方面的不满足而合不来的夫妇,对别人难于启齿,最多说些“不能控制自己”或“太多情”等等来掩饰。

“我真羡慕在性的方面合拍的夫妇,能那样我就别无所求了。可是我却和别人合得来……”

久木也深有同感。

“一般很难遇到像咱们这么合谐的,你遇见我多幸运啊。”

现在也只能这么说说相互安慰了。

看了下表,过了十一点了。

偶然谈起阿部定的事,没想到说了这么长时间。

外面的大风仍在猛烈地刮着,雪停了,明天可以回东京了。十点要去公司,明天必须早起。

久木翻了个身,打算睡觉,凛子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那个吉藏挺强的吧?”

久木意识到凛子是在拿他和吉藏进行比较,便照书上说的答道:“确实很有两手,不仅精力过人,而且,能长时间控制自己使女人满足。阿定说他是她所知道的男人里最棒的。”

“就为了这个把那东西割下来的?”

“她交代说‘它是我最喜爱的宝贝,不割去的话,他老婆就得碰它’,阿定不想让任何人触摸它。他的身子虽然留在了旅馆,但是只要把它带在身上,就觉得总是和吉藏在一起,不会感到孤单的。”

“她真够坦率的。”

“至于为什么用血写那几个字,她说‘把他杀了的话,就会觉得他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想把这个告诉大家,就写了各人名字中的一个字’。”

“你是在哪儿看到这些的?”

“检察官的调查记录里写得清清楚楚。”

“我想看看。”

“回去以后我拿给你看。”

久木说完,便在凛子的陪伴下,安然入睡了。

夜里,久木梦见了阿部定。

好像是从日光回到浅草后,阿定站在通向商店街的小路上看着自己,虽然上了年纪,却依然肤色白皙,风韵犹存。自己正看得入迷,她忽然消失在人群中了。

凛子也梦见了阿定,有许多人在围观她,自己也去看热闹,结果被警察赶开了。

两人同时梦见同一个人是很少见的,但久木在浅草这种热闹的地方梦见她,并不是偶然的。他曾听一位老编辑讲过,战后不久,阿定在浅草附近开了一个小小的料理店,据说虽然上了点年纪,仍然显得年轻美貌,不减当年。可是后来,她受不了人们好奇的目光,不久离开了浅草,音信皆无了。

“如果她还活着的话,多大年纪了?”

昭和十一年她三十一岁,应该九十岁左右吧。

“也许还活着呢。”

从编纂昭和史的角度上说,久木很想见上她一面,可又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本人不愿抛头露面,就不好强求,再说,她的心情都完全反映在调查记录上了。”

久木说完,站了起来,穿上睡衣,打开了凉台的窗帘,昨天下了一天的雪已经停了,中禅寺湖以及周围银妆素裹的雪景在阳光的辉映下,耀眼夺目。

“你来看。”

昨天一晚,他们都沉浸在阿部定的阴郁的故事里,现在面对这大自然的良辰美景,心情才舒展开来。

两人看得入了神,这时女招待进来了。

“早上好。车已经开通了。”

昨晚那么担心道路不通,想方设法想回去,现在听说车通了,反而懒得动了。甚至希望老不通车才好呢。

一想到要回去,他们的心情又忧郁起来了。

久木心想,回东京之后,是去参加会议呢,还是下午再去呢,还有,怎么对妻子解释呢。凛子更是烦恼,没出席婚礼,又多在外面住了一晚,怎么跟丈夫交代呢。

他们面临着一个非常严峻的局面,对此两人都心照不宣。

八点吃完早饭,九点出发,坐出租车下了山,乘上电车到东京时快中午了。久木估计赶不上上午的会,就在上车前给公司打了个电话,说是有点感冒,不能参加会了,可是还没敢给妻子那边打电话。凛子也一直没跟家里联系。

上午十一点到浅草,两人都不想就这么分手,就去一家荞麦馆吃了午饭,吃完饭有十二点多了。

现在去公司,还能上半天班,久木站在大街上犹豫不决起来。

“你马上回家吗?”

“你呢?”凛子反问道,久木见她神色有些不安,就说:“咱们去涩谷吧。”

现在去他们的住所,就会一直呆到晚上,情况会更加恶化的。

明知如此,久木还是这么提议,凛子立即表示同意。

坐上出租车,久木轻轻地握住了凛子的手说:“咱们快赶上阿定和吉藏了。”

二人心里都清楚,回到他们自己的家后,下一步会做什么。

从浅草到涩谷用了快一个钟头。他们一进屋便一起倒在了床上。

虽说不算出远门,然而旅行归来的安心感和疲倦使他们互相依偎着昏昏入睡。

等他们醒来时,已是下午三点,窗帘把外头的亮光遮得严严实实的,屋里很黑,两人不由自主地相互爱抚起来,然后便紧紧拥抱在一起。

无论公司还是家庭都早已被他们忘记了,不,应该说是为了忘掉这些,才不顾一切地耽溺于快乐的。事毕之后,他们又睡去了。

再次醒来时,已经六点了,天色已黑,凛子用现成的东西做了顿简单的晚饭,两人还喝了点啤酒。

他们边看电视边聊天,谁也不提回家的事,吃完饭,又不自觉地搂在了一起。并不是非要激烈地寻求什么,只是卿卿我我地相互抚爱对方,不分白天黑夜地享受着愉快的时光。此时此刻,久木脑子里仍不时地闪过该回去了的念头。

十点时,久木去了趟厕所回来,问凛子:“怎么办?”凛子明白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你说呢?”

“我也想这么呆下去,可是不回去不行啊。”

到了这个关头,久木也不愿意从自己嘴里说出这句话。

对于陷入情爱深渊的恋人来说,没有比分别更让他们难受和寂寞的了。

凛子坐在镜前梳妆,脸色苍白,沐浴打扮后仍是一脸倦容。久木也一样,浑身充满了倦意。

好容易一切准备停当,凛子也穿戴整齐了。

久木突然双手把凛子搂到怀里。现在已无需再说什么,久木在心里祈祷着。

即便凛子的丈夫恼羞成怒地责骂她,甚至打了她,久木也希望她能平安无事。过了这一关,再继续见面。

凛子也察觉到久木的意愿。

“我走了……”

凛子费力他说出了这句话,突然怯懦地掉过脸去,眼里噙满了泪水。

久木掏出手绢给她擦了擦眼泪。

“有什么事给我来电话,今晚我不睡觉。”

久木也同样面临着难题。一直对他相当宽容的妻子,今天也一定会和他吵闹的。

“我不想让你伤心……”

久木的话使凛子的心情好了一些,又补了补妆,戴好帽子,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走出了房间。

十点以后,楼里静悄悄的。乘电梯下了楼,来到大街上。

坐一辆车的话,又会难舍难分的,于是分别叫了车子,上车之前两人紧紧握住了手。

“记住给我打电话……”

久木等凛子上了车,目送车子走远后,自己也坐在车里闭上了眼睛,绵长而奢华的情爱之宴,终于曲终人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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