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年夜到正月初二,久木一直老老实实呆在家里,这是从未有过的。

当然,并不只是和妻子两人过年,三十晚上,女儿知佳携丈夫来与二老共度除夕,笑语欢声,过了一个热闹的元旦。

可是,女儿、女婿一走家里立刻冷清了下来。

随着年纪的增加,夫妻间的对话日益减少,这种宁静说明了什么呢。

久木现在没有那份心情主动跟妻子说话,妻子当然也很体谅他,从不表现出特别的亲热。

三日下午,和妻子两人去参拜神社,这是一年之始的习俗,仅此而已。

神社位于离家十分钟左右的居民住宅区里,来这儿参拜的都是住在附近的人。

久木和妻子并肩站在神前,各自祈祷各自的。

久木首先祈愿今年一年能平安健康,其次希望和凛子的恋情能进一步加深、持久下去。

身旁合掌祈祷的妻子想的什么呢,一定是希望自己身体健康,工作顺利,或者早日抱上外孙子,以及久木所不知道的秘密。

然后抽了签,妻子抽了个大吉,久木是小吉。

妻子难得抽着一回大吉,满面笑容,久木对小吉也不在意。

这就算尽了作丈夫的义务了,回家后久木马上又要出门。

“我到董事家去拜一下年。”

久木换上了崭新的西服,告诉妻子说是去董事家拜年,其实只是个幌子。

他和凛子约好了今晚六点在横滨饭店见新年第一面。

去年岁末丧父的凛子,正月是在娘家过的。

长兄继承了家业,母亲孤单单的,所以凛子去陪伴她。

电话里听凛子这么一说,久木就想问问她的丈夫,话还没出口,凛子就告诉他:“就我自己回去。”

看这情形,她丈夫也回自己家过年了,知道她没和丈夫在一起,久木轻松了不少。

只是凛子不同意元旦头两天见面。

她借口“没有时间”啦,“特别忙”啦等等打马虎眼,其实恐怕还是对去年年底,守灵时那次的强行约会耿耿于怀。

“那次都怪我。”

久木一再地道歉之后,好不容易才约好三日晚上,在上次去过的饭店大厅里碰面。

然而久木还是放心不下,刚到元旦,又打电话给她,确认了一遍。心神不定的久木草草拜访了董事长,就告辞出来,提前到达了横滨的饭店。

大厅里身着节日盛装的女性花枝招展,洋溢着新年的热闹气氛,今天是新年第三天,有的家庭正在准备退房回家。

新来的人和要走的人混杂在一起,大厅里熙熙攘攘,久木坐在一张沙发上,不经意地看着门口。

快六点了,凛子该到了。

今天凛子会是什么打扮呢。

久木惴惴不安地又看了一眼入口处,只见旋转门那边出现了一位和服装束的女性,久木蓦地站起身,看见凛子从旋转门里走了出来。

今天的凛子是素色和服上配着豆沙色的腰带,手上搭着毛皮披肩,走近一看,从和服的前胸直到底襟,点缀着蔟蔟梅花。

久木迎上前去,说了句“新年好”,凛子也轻轻问候了一句。

“你穿这件和服真是美极了。”

凛子羞涩地微微低着头,从凛子的脸上已看不出守灵之夜那凄然的表情了。

“咱们到楼上去吃点东西吧。”

久木对横滨不大熟悉,所以就在饭店的餐厅订了座位。

上到顶层的餐厅,两人面对面坐在靠窗的座位上。

新年期间,一家一户的比较多,久木根本不在乎周围的目光,凛子也满脸无所谓的样子,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或者说胆子越来越大了。

久木点完菜后,和凛子干起了白葡萄酒,久木道:“我以为你来不了了呢。”

“怎么这么想啊?”

“我也说不清,总觉得……”

也许是由于那天晚上自己强迫凛子做那件事,而心有余悸吧,既然凛子现在来了,也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新年在娘家过的?”

“嗯,去陪陪我母亲。”

看来新年期间凛子和夫君是不在一起了。

“大致安定下来了吧。”

“差不多了。就是母亲还很难过。”

父亲去得太突然了,凛子的母亲一时不能接受这个事实。

“那你就住下去吧。”

“我当然可以啦。”凛子简练地回答了这一微妙的问题。

先上了个蒸牡蛎,飘散着香摈酒的馥香。

久木在董事长家几乎没吃什么,感觉肚子有点饿了。他又要了杯白兰地。

“咱们认识有一年了。”

去年的正月久木认识的凛子,那时只是一般的关系,偶尔见个面,吃吃饭而已。

回顾这一年来,两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去年正月的时候,他没有料到会和凛子发展到这么亲密的程度。

“同为一年,却各不相同啊。”

有的一年令人刻骨铭心,也有的一年平淡无奇。从这个意义上讲,过去的一年是久木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年了。

“再暖和一点,咱们还去热海怎么样?”

和凛子最初的结合,是去年到热海去看梅花之后。

有一次偶然邀请凛子去热海赏梅,恰巧,她早就想去,于是他们尽情观赏到了早春绽开的梅花。后来回到东京,吃完饭,在酒吧喝酒时,久木不想放凛子回家,直接带她去了旅馆。

二人已见过多次面加上鸡尾酒的作用,凛子稍稍抵抗了一下就顺从了他。

回想着那时纯真无邪的凛子,久木深情地望着她的脸。

“你穿这和服真好看。”

和华丽的樱花相比,梅花的淡雅文静和凛子十分相配。

“这是为今年元旦特意做的。”

赏梅之后他们定的情,新年伊始凛子穿着梅花图案的和服来赴约,更撩动了男人的心。

汤端上来后,凛子悠然地喝了起来。那优雅的坐姿,喝汤的架式,举手投足都给人以美感。

久木看得着了迷,小声说:“这就叫梅花胜似樱花啊。”

“怎么讲?”凛子停下了喝汤,问道。

“樱花当然美丽,但是太过奢华,咄咄逼人,比较起来还是梅花娴雅温柔,惹人喜爱。”

“梅花太素朴了吧。”

“不,梅花气质高雅,非常清纯。”

“古代人说的花,就是指梅花吧?”

“奈良时代以前是梅花,到了平安时代,樱花被捧了起来。梅花不仅仅花好看,花枝造型也很美。”

“用画匠的话来说,叫做‘樱花画花,梅花画枝’,梅花是以凛然不俗的枝桠之美取胜的。”

久木由此想到一句和歌。

“有一首咏梅的好诗句,就是石田波乡的‘梅花一枝犹如仰卧之死者’。”

说完久木才意识到凛子的父亲刚故去,便道:“这首和歌并不是意在用梅花描绘死者,而是要表现梅花所具有的那种清冽、庄严的韵味。樱花容易给人以流于人情的脆弱感,而梅花则令人肃然起敬,……”

“是有这种感觉。”

“太不可思议了。”

“什么呀?”

“没什么,突然想起来了。”

一瞬间久木脑海里浮现出了凛子缭乱的身姿。应该将其比作梅花好呢,还是樱花好呢,若是比作梅花的话,就是一簇上下腾挪,癫狂乱舞的梅花了。

这些妖艳的念头一闪而过,久木一边用刀叉吃着烧烤鸭肉,一边问:“今天去神社了吗?”

“还是居丧期间,没去,你呢?”

久木没提和妻子一起去的,只说道:“去了一趟,抽了个小吉。”

“去年你好像也是小吉吧?”

“你的记性可真好。”

一年前的正月,久木和凛子去了赤扳的日枝神社,那天是一月十日,已过了参拜的时候,就在两人一起拜神、抽签之后,觉得一下子亲密了许多。

“那么,今年就不去了?”

“今年还是不去为好。”

久木随口问道:“你丈夫呢?”

“他也不去。”

久木一听凛子这口气,不由停下了手里的刀叉。

“他是女婿,问题不大吧?”

“不是因为这个,我们那位从来就不做没用的事情。”

“没用的事情?”

“在他眼里,参拜神社、抽签之类都是无聊的事。”

“也是,他是科学工作者,所以……”

“也许吧。”凛子的语调相当的冷淡。久木转了个话题:“你打算在横滨呆到什么时候?”

“明天回去。”

“那么快就……”

久木以为她还得再呆两、三天呢。

“你丈夫的大学还没放假吧?”

凛子微微摇了摇头,提高了声调:“可是,猫在家等着我呢?”

没想到凛子专门为了猫回家。

“这么说你丈夫他不在家了?”

“元旦回他父母家了,二日以后就在家了。”

“就他自己……”

“他要是不呆在自己的书房里,就没着没落的,整天泡在书堆里他才觉得幸福呢。”

“他是科学工作者……”

凛子没再说什么,久木喝了口葡萄酒,说道:“有你丈夫在,还怕猫没人管吗?”

“当然了,他对活物从来就没有一点兴趣。”

“他不是医生吗?”

“所以才不待见猫呐。去年有一次莎莎尿不出尿来,我还带它去医院看过病呢。”莎莎是那只猫的爱称。

“你猜当时他怎么说,他说去医院也是白搭,最多凑凑合合看看哪儿有病,又治不好,甭管它算了。可是,我带它去医院看了一下,好点了。结果他又嘀咕医疗费太贵了。”

“猫、狗都没有健康保险一说,就显得特别贵。”

久木说道。凛子皱起眉头说:“可是猫也难受呀,不给它治病多可怜哪。”

“那是,猫也是家庭成员之一呀。”

“交给他的话,弄不好会拿去做动物试验呢。”

“不至于吧。”

“反正他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

服务生来给久木和凛子的杯子里斟满了葡萄酒。

窗外是一片灯海,久木一想到每个灯光底下都住着人家,都有一对对男女在颠驾倒凤,不由产生了莫名的恐怖。

可以肯定地说,这些情侣有的情投意合,有的貌合神离。

凛子和她的丈夫算是其中一对貌合神离的夫妻吧。

眺望着眼前的灿灿灯火,一个想法渐渐在久木心中清晰了起来。

以前他一直不明白凛子为什么会跟自己要好,总以为她是厌倦了自己的丈夫,想要找点刺激,才红杏出墙的。

可是听了凛子的这番话,发觉她并不是出于消遣或轻浮的心理。凛子的丈夫对参拜神杜、抽签等完全不屑一顾,冷漠而清高,对猫狗之类的宠物冷若冰霜,根本不去理解凛子的心情。

听起来都是些微不足道的琐事,然而对当事者而言,就不是小事了。在这些问题上。没有大道理可讲,它涉及人的感性认识和价值观,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妥协和沟通的。

凛子的丈夫外表潇洒,年轻有为,早早当了副教授,但是,在性格和感觉方面和凛子似乎不大会拍。

或许是对丈夫的不满和抵触感,使凛子向外寻求,结果才和自己亲近起来的。

久木沉思的时候,凛子也轻轻地倚着窗边向外眺望。

久木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思已被凛子看透,便转过身不再看窗外,凛子也收回了视线,

“真是无奇不有。”

凛子听了,说道:“对不起,净跟你说些鸡毛蒜皮的事……”

“哪里,正是我想听的。”久木并不是幸灾乐祸,而是因此放宽了心。

“好了,今天是新年,不谈那些了。”久木端起酒杯跟凛子碰了碰杯,“祝你今年交好运。”

两人又碰了一下杯,久木一本正经他说道:“今年会是什么样的一年呢?”

“你是说我们吗?”

“今年想要更多的在一起,更多的去旅游。”见凛子赞同的样子,久木说了句:“希望能更长久的呆在一起。你呢?”

“那还用问。”凛子答道,忽然又反问他:“照这么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你的意思是?”

“我们俩……”对这样直截了当的问话,久木一时答不上来。如果拣好听的说当然容易,可是对于现在的凛子来说,那种暧昧的回答是行不通的。

男人要求更频繁更长久地来往,女人也愿意交往下去,于是海誓山盟,情意绵绵,使人陶醉在恋爱之中。可是一旦冷静下来,面对残酷的现实时,就会遇到一个又一个的难题。或许有人认为,陶醉在爱河里时不必追究这个问题。

显然这是好幻想的浪漫主义者的想法,什么实际问题也解决不了。因为根本就没有现成的答案,所以不愿正视这个问题。

热恋中的女人是不喜欢这种暧昧的态度的,因为性在本质上是要求黑白分明的,模棱两可的回答是不能说服人的。

如果两人就这么继续热烈相爱下去会有什么结果呢?

随着更多地一起出去约会、旅游,两人不在自己家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多,那么最后呢?

最后两个人会更为牢固地结合呢,还是落个惨不忍睹的下场呢?

久木实在没有勇气来面对这个难题,就转了个问题:“今天不回去行吗?”

“就在这儿住一晚吧。”

久木心想,先住上一晚再考虑刚才那个问题也不迟。

主菜之后是沙拉和奶酪。以往一到快结束就餐时,赶紧现考虑下一步的安排,心里老不踏实,可是今天晚上早已安排就绪了,

对久木的建议,凛子不置可否,内心很矛盾。久木知道在这种情形下,不必非要问得那么清楚,自己决定就行了。

他站起身来,去给服务台打电话预约了房间。

“我要一个双人朝海的房间。”

去年年底在这个饭店见面那次,凛子是夜间回去的,久木不一会儿也离开了旅馆,都没能看到清晨的大海景观。

“我定了房间,今晚就住这儿了。”

“我没说要住啊……”

要是让凛子走掉了,久木就太被动了。

“这可是今年的初次约会呀。”久木悄俏抓住了凛子的手,“今天你也穿的是和服,太好了。”

凛子想起了上次那一幕,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放心,我不会像上次那样的。”

那次是由于时间有限,今天则是长夜漫漫,有充裕的时间。

“现在就去房间好吗?”

“不住行不行?”

“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今年我也逃不了了,对吧?”

凛子虽然是冲着男人说的,其实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饭后要了红茶和白兰地。凛子不想喝,久木非要她喝一点儿。

“这酒劲儿不大,没事儿。”

凛子不能喝酒,喝一点就醉,是那种最好灌醉的类型,这样的女性喝这种白兰地最见效。

既然决定在这儿过夜,就可以放开了喝了,只要她能从这儿走回房间就行,剩下就是久木的事了。

“对面是千叶县吧?”

凛子指着窗外问道,久木这才回过神来,只见隔着黑漆漆的大海,远远的彼岸闪烁着一条光带。

“太阳就是从那边升起吧。”

从横滨方向看,千叶在东边。

“今年的第一次日出看了吗?”

“遗憾得很,没看着。”

“那好,明天咱们一块儿看吧。”

久木在心里描绘着和凛子拥抱时迎接朝阳的情景。

“从床上也能看到。”

“这样会遭报应的。”

躺着迎接喷薄而出的清纯的朝阳,的确有些不敬,却也不失一种饽德的魅力。

“咱们走吧。”

久木越来越心里发痒,催促着凛子,凛子说了句“等一等”,就朝电话走去。

不知她是给娘家打电话,还是给东京的家打,反正多半是解释今晚有事回不去了。

不多久凛子回来了,脸色不太好。

“我非得住下吗?”

“是的。”

久木断然答道,凛子想了想说:“明天早晨五点回去可以吗?”

到明天早上再说,久木想着站了起来。

凛子还在犹豫,慢吞吞跟在久木后头进了屋,服务生放下钥匙就走了。

久木立刻把凛子抱在怀里。

“好想你啊……”

去年岁暮匆匆忙忙只幽会了一个小时,今天一定要补回来。

一边接吻,久木的手触到了和服的腰带。

久木听说要想使穿和服的女人就范,必须先解掉和服的腰带。他不会解,好在拥抱时,腰带已被弄开,长长的拖到了地面。

凛子也意识到了,说了声“等一下”,就进了卧室,开始解腰带。

现在,久木总算可以松口气了,她不会再说“我要回去”了。

久木放心地坐在沙发上,凛子把和服收进了壁橱里,就去洗浴了。

久木自己也换上了浴衣,看了下表还不到九点。

既使凛子明天早走,也有的是时间。

久木环顾了一下房间。这是个套间,外间是起居室,靠墙有长沙发和桌子,窗前摆了个书桌,沙发贴靠的墙上,镶嵌着一面镜子,把房间照成了两个。里面的卧室,放着一张大大的双人床,正对着窗户,现在是夜晚,海面黑沉沉的,明天太阳将和黎明一起从那里升起。他们为了看日出才要的这个朝海的房间,所以应该尽量把凛子留到日出时分。久木关掉了所有的灯,只剩下光线很暗的床头灯和外屋的壁灯。

男人像个少年人似的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激动时刻的到来,为此做好了一切准备。

久木正猜测着凛子一会儿出来时的模样,只听喀咯一声门响,凛子洗完澡出来了。

只见她穿一身白色和服内衣,系着腰带,头发高高的挽了上去。

“我可喝多了。”

凛子步履瞒珊地走了过来,久木站起身轻轻地一把抱住了她。

“不要紧的。”

他觉得凛子稍稍醉酒之后再一淋浴,愈加显得妩媚动人了。

高高盘起的发髻下面露出了纤细的脖颈,从圆圆的肩头到苗条的腰肢,再到丰满的臀部,曲线十分优美。白色内衣薄纱般透明,身体的轮廓清晰可见。

“这是今年的初会。”

久木在凛子耳边低语着。

“你知道把这叫做什么吗?”

“叫做姬始。”

各自都有家庭,却在新年之始和别人结合,两人既有罪恶感,其中也夹杂着背叛的快感。

翻云覆雨后,久木搂着余韵未尽的女人,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每次相聚时都变化万端的女体实在令人百思莫解。在最初的阶段男人尚能感动、惊叹其绚丽多姿,然而现在已超越了这个界限,女人那旺盛的情欲使人不安,让人生畏。

凛子似乎也有同感。

“我想咱们今年不要再见面了。”

“你怎么了?”

“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只是身不由己。”

这么说今晚能见面,多亏了凛子的身体了,久木觉得很滑稽。

“心里想着这样不对,要尽快结束这一切,却管不住自己又来了。”

凛子像是对久木说,又像是对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说道。

联结男女的因素多种多样,其中肉体的联系与精神的联系具有同等的力量,甚至超乎其上。

仅仅和女性保持关系的话,只要有身体的魁力就足够了,然而,恋爱则是身心两个方面的,缺一不可。

凛子当然指的是后者,久木却故意挑衅道:“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时候和你丈夫……”久木一时语塞。凛子转过身来问道:“你愿意听这些?”

“愿意。”

“真的?”凛子又叮问了一句后,说:“我们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性生活,偶尔也有,只是觉得没多大意思。这时你突然出现了,从此我就变了一个人。”

“后来和你丈夫还……”

“我说过没有了。”

“那你丈夫能满足吗?”

“不清楚,我不愿意,他也没办法。”

“你不喜欢他哪一点呢?”

“这个嘛,他说话的声音,他的皮肤,反正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

“他怎么要求你也不答应?”

“女人的身体很挑剔,不像男人那样说行就行的。”

在性的方面,女人确实比较刻板一些。

“那你丈夫怎么解决呢?”

“我不知道。”凛子淡淡地说道。“都是因为你我才变成这样的。”

久木默然无语。男女接近后自然而然会有性的结合,把责任全推给男方有失公允。

“那是因为我们合得来呀。”

凛子使劲点了点头,说:“从第二次前后开始,我就感到要坏事。”

“要坏事?”

“嗯,就觉得好像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不可知的世界中去了,好可怕。”

男人倒没有这种感觉。

“女人的身体会变的。”

“谁想到会变化这么大呀。”

“这样不好吗?”

“不好,以前的我什么也不懂,现在却变成这样了。”

“你的感觉可是越来越敏锐了。”

“托你的福,再也回不去了。”

凛子说完,抓住了久木的手,

“你得负责任噢。”

“什么责任?”

“现在我只能和你才能满足啊。”

凛子猛地掐起久木的手来,久木忍不住叫出声来。

“好痛。”

不言而喻,性爱是男女双方共同营造的,不该一方被追究什么责任。再说,久木自身也同样沉溺在与凛子的情爱之中不能自拔。

这不就是共同作案吗?

想归想,久木不否认男人终归要多负些责任的。

这是因为女人的性感是由男人挑起、开发的。换言之,没有男人的亲呢、刺激,女人几乎不可能懂得快感。与此相反,男人天生就具有性感,少年时期,大腿间的东西不知不觉开始蠢蠢欲动,触摸它时觉得很舒服,于是,自然而然学会了自慰。

男人不需要女性的协助同样可以获得快乐,甚至比起笨拙地和挑剔的女性做爱来,不如一个人独自享受感觉更好。精神方面暂且不论,就快感而言,是不需要女性引导启发的。

和男人的自行成熟相反,女人的性则是靠男人来开发、启蒙,逐渐成熟的。

这么一想,凛子要他负起责任,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久木故意夸张地揉着被抓痛的手,说道:“搞突然袭击,你可真利害。”

“谁利害呀。”

凛子看也不看久木的手,说:“你是不是在幸灾乐祸?”

“没有,没有,我很高兴你能变成这样。”

“我可不好受啊,像个被你操纵的木偶似的。”

“这是从何说起哟。”

“就是,这么下去不成了你的奴隶了?”

凛子说着,忽地坐起来,伸出涂着淡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戳着久木的喉咙说:“我问你,你怎么样,也是非我不行吗?”

“当然啦。”

“骗人。”

说着凛子扼住了久木的脖子。

“是真的,我发誓你是最棒的。”

“不许哄我。”

“绝对没哄你。”

十只手指一用力掐紧了他的喉咙。

“你干什么,干什么……”

开始以为凛子在闹着玩儿,没想到她不管不顾地使劲掐起来。女人力气小,不至于窒息,只是用力过猛,久木憋得直咳嗽。

“松手啊……”

“就不……”

“别这样。”

久木好容易才掰开凛子的手,止不住一阵咳嗽。

“好狠心哪,我没准真得被你给掐死。”

“死了倒好了。”

久木轻轻地摸着喉咙,还有点儿不好受。

“你吓了我一大跳。”

久木嘟哝着,一边揉脖子,一边咽唾沫。他没想到凛子会来真格的,被她扼住喉咙时,久木真切感受到了被带拄遥远的世界去的不安,也品味到了某种甘美的感觉。

久木既害怕这么被掐死,又自暴自弃地想,就这么昏死过去算了。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怪念头呢,真是莫名其妙。凛子小声道:“我恨你。”

“以前你说喜欢我的。”

“没错,喜欢才会恨呢。”凛子的口气认真起来,“你知道吗,去年年底我有多惨哪。”

“守灵的时候?”

“那种时候做了那样的事……”

“被家里人发现了?”

“我母亲有点怀疑,不过没人会往那儿想。我只是觉得对不起父亲……”

久木无言以对。

“父亲生前那么疼爱我,可是他的守灵之夜我却那么做,我算完了。为了这件事,我宁愿受到任何惩罚,宁愿下地狱……”

凛子背朝着久木,声音哽咽。

“我怎么会干出那种事来。”

“都是我不好。”

“先不提你了,关键是我怎么也不相信自己会那么做……”

“你这么懊侮,你父亲会原谅你的。”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安慰她了。

正所谓身不由己。心里想的是不应该这样,必须停止,却又不由自主地败在身体的诱惑之下,投身淫乐之中。

有人严厉地谴责这一行为,也有的女性嘲讽说,再冷静、理智一些的话,就不会到那个地步的。

这种说法是有它的道理,然而,人的行为并不都是用道理可以讲得通的。

凛子并非不具有理智和冷静,然而一到实际中却不能自控。心里明知不应该,仍旧屈服于身体的诱惑,究其原因,一种可能是自我反省的能力不足,或者是由于性的愉悦具有压倒一切的无穷魅力。

凛子可以说属于后者。

纵使将所有的懊恼、忏悔都抛掉,也要为近在咫尺的爱而燃烧。

这时不再有什么道理可讲,既非说教也非理智,而是潜藏于身体深处的本能在觉醒,在发狂。

对于这样欲火熊熊的女人而言,伦理和常规都毫无意义。

明了一切,而自甘堕落的女性眼里,有一个快乐的花园。只有她才知道那些讲求理智的人们所不了解的,令人眼花镣乱的快悦。这么一想,她便自豪起来,觉得自己是个百里挑一的性的佼佼者。

世间所有的胜败争斗,最痛苦的并不是失败之际,而是承认失败之时。

现在凛子已知道了身不由己这个道理,一旦承认了它,便无所顾忌了,飘飘然飞向空中那愉悦的花园去了。

一旦体验到快乐的刺激,就不会满足于此,又想寻求新的刺激。

现在他们两人就处在这样的状态之中。

守灵之夜,女人穿着丧服接受了男人,在这无比难堪而羞耻的结合之后,再没有什么可以让他们不敢为的了……。

凛子忽闪一下睁开了眼睛,好比是池中绽放的睡莲,她直直地盯着久木的喉咙咕哦道:“我又有了新的感觉。”

久木又一次感到女人身体的深不可测。柔软温馨可以容纳男人的一切的女体,眨眼间变成了面目全非的魔怪了。

“仿佛有什么东西压倒一切地把我和你连在了一起,感受你的存在,什么都顾不上了……”

“感受力变得这么好,可怎么办呢?”

“不知道。”凛子自言自语道:“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

在性感的极致,有的女人会喊出“我想死”来的。

可是现实中没有女人真的去死,可见,这是一种甚至可以去死的那样强烈的快感,或是以在愉悦的顶点死去为最高幸福的愿望。

久木虽然沉溺于和凛子的性爱,却没有体验过宁肯死去的感觉。

只是那一瞬间,与迅速涌上来的失落感一起,全身不断地萎缩下去,对现世的所有欲望和执着都消失不见,觉得自己就要死去了。

可见,在性快感的顶点出现死的幻觉是不分男女的。

不同在于,女子是在无穷尽的深广的快乐之中想到死,而男子则是在释放出一切后的虚无中想到死。两者相比,女人的性更要丰富多彩。久木怀着隐隐的嫉妒问道:“刚才你说情愿就这么死去,此话当真?”

“当真。”

凛子毫不犹豫地断然答道。

“可是,那又死不了。”

“那就掐我的脖子。”

“让我掐吗?”

“让啊。”

凛子爽快地点着头。

“你不想死吗?”

“死也行……”久木想起了刚才被凛子掐住喉咙的事来。

“可是,掐脖子的话,只能死一个人。”

“我还是愿意一块儿死。”

“那就只能同时互相掐脖子喽。”

凛子把脸贴到久木的胸前,久木亲吻着她那宽展的前额,渐渐睡意袭来,闭上了眼睛。

夜里,久木做了一个梦。

看不清楚是什么人的一双雪白的手掐住了自己的脖子,缓慢而用力地掐着,这么下去会窒息而死的。要赶紧弄开那双手,可他又希望这么气绝身亡算了。

睡觉之前,被凛子扼住脖子,后来又谈到了死,所以才做的这个梦吧。

可是那双雪白的手又怎么解释呢?

联想到昨晚的事,应该是凛子的手,可是,梦中的凛子呆在宽敞的客厅里,笑吟吟地看着久木,可见是其他女人的手。总之,梦中只见到雪白的手,却没见到关键的手的主人。

更不可思议的是,自己怎么挣开的那双手的呢?并没有使劲反抗就被放开了,会不会是凛子的手偶然缠绕住了久木的脖子了呢?

久木忽然害怕起来,扭头一看,凛子正安样地沉睡着。

久木继续回忆着梦境,怎么也弄不明白前因后果,看了看床头的电子表,显示着6:30。

突然久木想起了凛子说过要早点回去,叫不叫醒她呢,看她睡得那么香甜,久木不忍心,一个人下了床,穿上白色的睡衣,走到窗前。

打开窗帘,漆黑的夜空下面,隐约浮现出一缕微光,黎明即将来临。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久木又回到床上,拍着凛子的肩头小声说:“六点半了。”

凛子没理他,想继续睡,很快又扭过头来,半醒半睡地闭着眼睛问道:“你说什么?”

“已经六点半了。”

凛子这才睁开眼睛,问:“真的?”

“你昨天不是说要早回去吗?”

“哦,我给忘了……”

她自己又看了一下电表,叫道:“麻烦了,我忘记上表了。”

昨晚的两度昂奋之后,凛子昏沉沉地睡去,难免会忘记的。

“外面很黑吧?”凛子不安地看着窗户。

“开始放亮了。”

“我该回去了。”

“等一下。”久木慌忙捉住了正要起床的凛子的手。

“这会儿回去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我想趁天黑回去,天一亮的话,会遇见熟人的。”

穿着和服回去的确太显眼了。

“可是,现在回去已经迟了。”

日出一般在六点四、五十分左右,紧赶也得天快亮才能到家。

“不如十点或十一点的时候再回去为好。”

“那哪儿行啊。”

久木从背后摁住了凛子的肩头,把她拉到身边。

“不要这样……”

“现在走和呆会儿走是一样的。”

“可是……”

“不要紧的。”

在久木的拥抱下,凛子又一次沉入了床榻之中。

远处地平线上的那一缕微光,现在越来越亮,中央开始发红,太阳就要喷薄而出了。

“天快亮了。”

“我得回去……”凛子还在咕哝着。

渐渐发白的天空,是最适于这种时候的光线了。

凛子已不再反抗,甚至主动配合起来,男人每动一下,女人就起伏一次,从窗户射入的光线,越来越清晰地照出了凛子那起伏不停的肉体。

燃烧中的凛子早已忘却了太阳正在升起,天色逐渐放亮。

不久,太阳出来了,窗外红彤彤一片时,两人与日出的同时共同结束了一切。

与升起的太阳背道而驰,久木耗完了精力,木头人一样趴在床上。

外面已开始了忙碌的一天,房间里却鸦雀无声,久木的腿和凛子的膝盖挨在一起,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和血脉的流动。

两人就这样沉浸在瘫软的感觉之中,凛子悄悄靠过来说:“你也彻底了结吧?”

“这回没忍住吧?”

望着笑眯眯的凛子,久木再次品尝了失败的滋味。

从昨晚到今早,久木一直竭力控制住了自己,这次遭到了女人的反击,被彻底打败了。

“太好了。”凛子得意地说。“这么一来,你也不想动了吧。”

真的,现在就是叫他起来回去,也倦懒得不想动窝。

“我也不走了。”凛子说完,像只小猫钻进了久木的怀里。感受着凛子那温暖的身体,久木又发现了她的新变化。

虽然凛子没说出来,但久木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似乎不允许男人只让女人前行,自己后退一步欣赏,这样冷静的自我陶醉。

凛子是在宣告,要由以前的被动的性变为主动的性了。

他们又双双沉入了梦乡。

久木再次睁开眼睛时窗户大亮了,床边的表是九点半,刚才睡的时候是七点多,差不多睡了两个小时。

现在做什么好呢,久木正发呆时,凛子也醒来了。

“现在几点了?”

久木告诉她时间后,凛子望着窗户说道“这可怎么办哪。”

本想在天没亮时回去,现在日头这么高了,更回不去了。

“你怎么打算?”

“我正琢磨呐。”久木忽然想到了自己的家。

昨天晚上跟妻子说去董事长家拜年,晚点儿回来,却没说在外面过夜。久木心里有数,一晚上去向不明,妻子不至于兴师问罪,不过,多少有些惴惴不安,不知回去怎么解释为好。

“我还得回去。”

凛子对自己说着,坐起身来。

“硬把你留下,是我不好。”

“没错,是你不好。”凛子说完,转过身来,“不过,很高兴能见到你……”

“你那边没事吧?”

“不知道。你也不好办吧?”

久木暖昧地点点头,凛子朗声说道:“不光是我,你也一块儿为难,所以这回就饶了你吧。”

“一块儿为难?”

“是啊,你也不好交代吧。这不就和我一样了,所以我也能忍受了。”

凛子说着下了床,朝浴室走去。

飨餍之后便是空虚。

久木和凛子结束了一夜之宴,快乐越深,其后袭来的空虚感愈甚。欢爱之后,除了感官的满足外,一无所得,留下的只有懊悔。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应该适可而止的,久木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同时又庆幸有凛子和自己作伴。

仔细想来,现在他们作为同谋者已被驱赶到了同一个苦海之中了。

只有女人或男人某一方苦恼,另一方与己无关,悠然自得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女人的苦恼也即是男人的苦恼,反之亦然。

这时,凛子从浴室出来,开始穿和服。一边对久木说:“热水放好了,你去洗吧。”

久木正要进浴室,凛子系着腰带说道:“我下决心了,以后不管别人怎么说都不理睬。”

久木不解地问:“你指家里人?”

“是我丈夫。”

凛子简洁地答道。“不然,就不能和你见面了呀。你也把家里的事忘掉吧……”

女人的态度如此坚决,叫人无法反驳。

“从今往后,我就只想你一个人了。”

从年底到正月,男人一再强迫女人做这做那,他已满足于女人服从他了,可是不知从何时起,女人成长起来,态度之决然令人刮目相看。

“你说好不好啊?”

久木点头同意,深深感到,新的一年将成为他们爱情的真正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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