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蛟王祠的崎岖小路上,葛彪和几名头目率数十名身着玄衣的卧虎庄庄丁无声地沿小路向前奔去,家丁们掌中的钢刀在月光下泛起阵阵寒光。

忽然,前面的长草丛中传出一声低低的呼哨,一条黑影飞掠而出,落在了小路中央。

葛彪一摆手,所有人停住了脚步。

只听黑影轻声问道:“是葛彪吗?”

葛彪赶忙答道:“正是。是六爷吧。”

黑影快步来到近前,正是邓通。

葛彪道:“六爷,小的在卧虎镇上看到了您留下的标记,这才率弟兄们随后赶来。”

邓通点了点头,压低声音道:“我刚刚探过路了,前面是蛟王祠,有大批盐枭聚集在那里。”

葛彪道:“小姐和水生呢?”

邓通摇了摇头道:“没有看到他们,应该是和盐枭们在一起。奇怪,小清和水生为什么要跑到这儿来和盐枭们见面,难道……?”

葛彪狞笑道:“盐枭头子庞四是小姐的朋友,老爷之所以让你跟踪他们,就是为了找到盐枭的下处,将这些穷棒子一网打尽。”

邓通恍然大悟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个!”

葛彪点了点头,看看天色道:“已是二更时分,盐枭们应该早已睡下。咱们趁夜摸到蛟王祠,趁他们熟睡之际,杀将进去,来个暗算无常死不知!”说着,双手比了个杀人的动作。

邓通狞笑道:“真是条妙计。那小清和水生呢?”

葛彪道:“将他们带回卧虎庄,由老爷发落。”

邓通点了点头。

葛彪冲身后的庄丁们一挥手,众人向前飞奔而去。

已是深夜,祠堂外一片寂静。门前空场上,两名值夜的盐枭来回巡哨。

不远处的长草丛中,邓通和葛彪露出头来,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邓通轻声道:“我绕到正面,先制住那两个巡哨的。”

葛彪点了点头。

邓通长身而起,向祠堂正面的小树林迂回而去。

祠堂前的空场上,两名盐枭来回巡视,警惕地四下观察。忽然,身后传来“扑”的一声轻响,二人一惊,忙转身望去。不远处,一团火球飞快地滚入了祠堂正面的小树林中。

二人对视一眼,将掌中刀一摆,快步向火球追去。火球滚到一棵树下,倏然不见了踪迹。两名巡哨的盐枭飞奔而至,四下寻找着。突然,树后人影一闪,邓通出现在二人背后,双掌一抖,重重地切在两名盐枭的后脖梗上,二人哼了一声,晕倒在地。

邓通抽出腰间的双刀,冲出树林,飞快地奔到祠堂门前,身体贴在廊柱之侧,掌中双刀向不远处的长草丛中摆了摆。

“哗”的一声,葛彪率几名头目和一众庄丁从草丛中长身而起,快速奔到祠堂门前。葛彪冲身后众人挥了下手,众庄丁无声地分散开来,迅速将祠堂团团包围。

邓通和葛彪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邓通纵身腾起,来到祠堂门前,飞起一脚将大门踢开,一声大喝杀将进去。葛彪和几名头目率门前的庄丁一摆掌中钢刀呐喊着冲进祠堂。

祠堂内空无一人。

邓通、葛彪众人停住了脚步,奇怪地四下望着。

堂内空空荡荡,一片寂静。

猛地,邓通大叫道:“不好,有埋伏,快撤!”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巨响,祠堂大门关闭。

邓通等人猛吃一惊转过身来。说时迟,那时快,头顶黑影闪动,一张大网劈头盖脸地撒落下来,登时将邓通、葛彪等人兜在了网内。

邓通厉声惊叫着抡刀猛劈大网,企图冲出困缚,就在此时,房梁上人影闪动,十几名盐枭飞身跳下地来,抓起地面上的网绳,一声吆喝,大网顿时收紧。网内的邓通、葛彪众人立脚不稳,踉踉跄跄地相互挤撞着倒在地上。

外面的盐枭一声大叫:“弟兄们,把网拉高!”

话音未落,十几名盐枭一起使力,拽动网绳,大网缓缓升高,将邓通等人吊在了半空。

与此同时,门外传来震天的喊杀之声。数十名盐枭高声呐喊,从四面八方的树林、长草中掩杀出来,棍棒刀枪,锄头钉耙雨点般落向了祠堂门外负责包围的卧虎庄庄丁身上,庄丁们措手不及,仓惶应战,转眼之间便被盐枭们打得星落云散,抱头鼠窜。

邓通、葛彪等人被吊在网内,惊疑不定地四下望着。门外杀声震天,葛彪恐惧地道:“六爷,他们早有准备!”

“说对了!”祠堂后面传来一声大喝,葛彪等人扭头望去。见庞四率几名盐枭押着五花大绑的小清和李元芳大步走了出来。

葛彪和邓通立时惊呆了,二人对望一眼,倒吸一口凉气。

庞四望着二人冷笑一声道:“你们以为盐枭真的那么好对付?实话告诉你们,从葛天霸的女儿来到蛟王祠给我送信的一刹那,我就知道,这定是你们的诡计!”说着,他回过头怒视着小清道,“小清姑娘,你不是说只有你和水生二人前来吗,现在怎么样?”

小清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李元芳站在一旁,神色木然,一动不动。

庞四指着小清骂道:“你这心如蛇蝎的女子,竟与你爹定下这般恶毒的计策,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亏我庞四还把你当成了朋友!”

小清睁开眼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真的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庞四冷笑一声:“事到如今,你竟然还敢演戏!不知道?哼,你和水生在前面走,这些人在后面跟。你二人先到这里稳住我们,而他们则趁夜发动攻击,乘我不备暗下毒手,将我等一网打尽。幸亏我识破了你们的诡计,否则,现在躺在地上的,就是我庞四了!”他越说越气,伸手从身旁一名盐枭手中夺过一把钢刀,架在了小清的脖子上,厉声喊道,“你这恶毒女子,我他娘宰了你!”说着,抡起手中的钢刀就要冲小清劈去。

网中的邓通和葛彪大惊失色,失声惊呼。

小清一声大叫:“等等!”

庞四停住了手道:“你还有何话说?”

小清哭道:“庞大哥……!”

庞四重重地呸了一声道:“谁是你大哥,少他娘说好听的,有屁快放!”

小清哀告道:“你知道,我是葛庄主的女儿,你要是杀了我,那可就和卧虎庄结下了深仇大怨啊!”

庞四冷哼一声道:“那又怎么样?葛天霸视我们盐枭为眼中钉肉中刺,对我们赶尽杀绝,斩草除根,我们盐枭早就和他结下深仇大怨了!今天,我要把你们全宰了,让姓葛的知道,盐枭不是好惹的!”

邓通和葛彪大吃一惊,面面相觑,不敢作答。

只听小清道:“庞大哥,你先消消气,听我说。你杀了我们,不过是一时痛快,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卧虎庄的势力之大,凭你们盐枭是无法与之抗衡的。依我看,你倒不如利用眼下这个机会,跟我爹谈一谈,彻底解决两家的宿怨。”

庞四的刀缓缓放了下来道:“哦,我倒要听听。”

小清道:“这样吧,你将邓通、葛彪和庄丁们放回去,把我和水生留下,让他们给我爹传信。我爹是最疼我的,绝不会置我的生死于不顾,你只要以我的性命来要挟他,不管提出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网内的邓通、葛彪听了小清这一番话,心中很是感动,惭愧地道:“小清姑娘,这怎么能成呢。我说庞兄弟,确实是我们暗中跟踪才找到了这里,小清姑娘并不知情。”

庞四冷笑一声道:“谁会相信你们的鬼话。放你们回去,休想!”

庞四的目光望向小清道:“不错,我会跟葛天霸谈一谈,但只要有你一个人就足够了。你刚刚所说提醒了我,只要你在我的手中,你爹岂肯投鼠忌器,不论我提什么条件,他都会答应。”

小清点了点头。

庞四猛地回身一指网中的邓通等人道:“可我并不需要他们,当然也不需要他们为我送信。这件事其实很简单,只要你写下一张条子,我派一个兄弟将纸条投进卧虎庄就可以了。而这些人,都得死!”

邓通和葛彪的脸色变了。

庞四冷冷地对小清道:“你知道,和你爹那种人谈条件,光靠嘴是不会有什么结果的。我们必须要付诸行动,要让他对盐枭心存忌惮,这样他才会做出让步。而我们所要采取的行动就是,杀光所有人,只留下你,这样葛天霸才会知道我们的厉害,也才会老老实实地坐下来,和我们谈后面的事情。”

小清脸色苍白,网中的邓通和葛彪等人更是吓得浑身颤抖。

庞四看了他们一眼,冷笑一声道:“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说着,冲身后盐枭们一挥手道,“放他们下来!”

祠堂外混战仍在继续,盐枭们猛冲猛打,士气高涨,而失去了统领的卧虎庄庄丁却乱成一团,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渐渐被盐枭们合围在祠堂门前的空场中央。

“砰”的一声祠堂的大门打开了,庞四率众盐枭押着五花大绑的小清、李元芳、邓通、葛彪等人大步走了出来。

卧虎庄众人一见此情,大惊失色。

庞四一声大喝,掌中刀架在了邓通的脖子上,厉声喊道:“都给我住手!”

所有人闻言都乖乖地停止了打斗。

庞四道:“卧虎庄的庄丁听着,立刻放下手中武器,否则我马上杀了他们!”

众庄丁迟疑着。

庞四手中刀狠狠向邓通脖颈上一推,鲜血立刻流了下来。

邓通厉声喊道:“混蛋,还不放下武器!”

庄丁们赶忙将手中的武器扔在地上。

庞四一摆手。周围的众盐枭一拥上前,将卧虎庄庄丁按倒在地,绳捆索绑。

庞四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对身后的几名盐枭道:“将这几个人押上前去!”

盐枭答应着将李元芳、邓通、葛彪等人押到了空场中央。

庞四双眼一瞪厉声高喝道:“杀了他们!”

盐枭们暴雷也似地答应了一声。

“等等!”一个低低的声音穿过了盐枭们的呼喊钻进众人耳中。所有人一惊,转过头来。

说话的人正是李元芳,他缓缓睁开眼睛,双目中放射出一道寒光。

庞四冷冷地道:“怎么,你有话说?”

李元芳摇了摇头道:“没有。但我相信你一定会有话和我说的。”

庞四愣住了:“你他妈什么意思?”

李元芳道:“我身上有药,可以治好你额头上的瘀伤。”

所有人都向庞四的额头望去,庞四也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前额。

额头上什么也没有。

他抬起头奇怪地道:“什么瘀伤?”

李元芳笑了笑道:“现在没有,可马上就会有了。”

庞四大怒,厉声吼道:“小王八蛋,你敢耍老子,给我杀了他!”

话音未落,李元芳双臂一展,“砰”的一声身上的绳索四散迸飞,所有人发出一阵惊呼。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只觉眼前一花,李元芳的身体腾空而起,跃过众盐枭的头顶,闪电般来到了庞四身旁。庞四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只觉眼前一花,额头一阵巨痛,李元芳的手掌已重重击在了他左侧额角上,打得他连连后退。身旁的盐枭一声惊叫扑上前来,李元芳身形疾转,双手连措,几名盐枭大叫着飞了出去。李元芳站定身形,踏前一步,顺手从庞四手中夺过钢刀,一翻手将刀架在了庞四的脖子上。

这几下兔起鹘落,奇诡莫测,快得直如闪电一般,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祠堂外出奇的安静。

李元芳冷冷地道:“我没有骗你,现在你的额角有一块瘀伤了。”

果然,庞四左侧额角上出现了一大块瘀青。他伸手摸了摸,登时疼得呲牙咧嘴。

人群中的邓通和葛彪看着庞四的表情又是好笑又是骇异,二人禁不住对视了一眼。

到了此时,众盐枭才反应过来,大家一拥上前。

李元芳手中钢刀向庞四的喉咙上一转,众盐枭吓得马上停住了脚步。

一名头目厉声喊道:“放了庞四哥!”

李元芳冷冷地看着那名头目道:“你觉得,自己说的这句话有用吗?”

头目一时无语,愣在了当地。

李元芳冷笑一声,看着庞四道:“现在,你是不是有话要和我说了?”

庞四惊恐地看着李元芳道:“你,你,你要怎么样?”

李元芳道:“我没想怎么样,还是听她的吧。”说着,掌中刀一转,寒光闪过。

众盐枭一片惊叫。

只见庞四安然无恙,旁边小清身上捆绑的绳子却被斩断了。

李元芳手一翻,刀又架到了庞四脖颈上。

小清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腕,对庞四道:“你立刻下令,命手下不得伤害任何人,在这里等待,听我们的消息!”

庞四点了点头,对盐枭们高声喊道:“大家不要动手,听我的消息!”

众盐枭面面相觑,缓缓退开。

小清对李元芳低声道:“是非之地,不可久留,我们走!”

李元芳点了点头,钢刀顶在庞四的咽喉,三人缓缓向盐枭们走去。众盐枭两边闪开,让出了一条道路。

人群中,葛彪喊道:“小姐,救救我们!”

小清点了点头道:“你放心,我还会回来的。”说罢,三人穿过人群,快步向小路奔去。

猛地,一名盐枭头目高声吼道:“不能让他们把庞四哥带走!”

话音未落,盐枭们呼啦一声围了上来,李元芳猛地转过身,将庞四挡在身前,众盐枭们立刻停住了脚步。

庞四厉声喊道:“弟兄们,大家不要轻举妄动!”

盐枭头目踏上一步对小清道:“我说姑娘,这件事儿究竟怎么办,你得撂下句话来。就这么黑不说白不提的把我们庞四哥带走,我们信不过你!”

庞四的目光望向了小清。

小清顿了一顿,对那头目道:“这样吧,我们先走。你带领盐枭和所有被俘的人,于明日辰时到卧虎庄大门前等候消息。我一定会给你一个说法。”

头目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庞四,庞四轻轻点了点头。

头目一摆手,众盐枭缓缓散开,让出了一条通道。李元芳拉起庞四与小清飞步奔上小路,转眼之间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中。

盐枭头目高声喊道:“将这些人捆绑起来,押进祠堂,严加看管,待天亮后赶往卧虎庄!”

众盐枭一拥上前,拉起邓通、葛彪及一干庄丁,厉声吆喝着,将他们赶进祠堂之中。

李元芳、庞四、小清三人沿小路飞奔而来。

小清看了看身后,没有人赶来。她长出一口气,停住脚步笑道:“庞大哥,想不到你还挺会演戏的。”

李元芳将钢刀从庞四脖颈处拿了下来,丢在路旁。

庞四笑道:“我终于明白水生兄弟的话了,‘你们抓我,我抓他们’,这真是一条妙计!”

李元芳笑了笑,没有说话。

小清拍拍李元芳的肩膀道:“我真是看不懂你,平常痴傻呆苶,一言不发,可到了关键时刻却一鸣惊人。我说水生,你是不是故意装出那副傻样儿的呀?”

李元芳看了她一眼道:“多说话太费力,还是省省好。”

小清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

庞四摸了摸额头道:“水生兄弟,你这一下可真够狠的,打得我晕头转向。”

小清笑了出来:“打假了,怕被邓通、葛彪他们看出来。对不起,庞大哥,我给你赔罪了。”

庞四道:“哎,庞四岂是这么不知好歹的人。你们这是在帮我呀,我怎能责怪水生兄弟。”

李元芳从怀里掏出一包药,递到庞四手中道:“擦在额头,明天就消肿了。”

庞四目瞪口呆地道:“你,你还真有药啊?”

小清也奇怪地道:“这药是从哪儿来的?”

李元芳道:“在我从前穿的衣服里找到的。”说着,转身走到路旁,坐了下来。

小清奇怪地道:“水生,你这是做什么。”

李元芳道:“谁知道你们要聊到什么时候,我先歇歇。”说着,合上了双眼。

小清走上前来,一把将他拉了起来:“好了,好了,咱们马上赶路。天亮前回到卧虎庄!”

葛天霸飞步走进卧虎厅大堂。

偌大的卧虎堂中,只有小清和李元芳两个人在静静地等待着。

葛天霸停下了脚步,狐疑地道:“小清,水生……你们……”

小清冲他笑了笑道:“爹,我们回来了。”

葛天霸的目光向二人身后望去。

小清冷笑一声道:“您在找葛彪和邓通吧?”

葛天霸一惊,尴尬地道:“啊,小清……看起来,事情你都知道了。”

小清点了点头道:“您不用找了,葛彪、邓通和您派去的几十名庄丁已落入了盐枭们的手中,正等着开膛破腹呢!”

葛天霸惊叫道:“什么!这,这怎么可能?”

小清嘲弄地道:“这怎么不可能,您以为盐枭都是傻瓜?您以为世上只有您一个聪明人?哼,您派遣邓通和葛彪跟踪我们,企图将盐枭一网打尽,可您的妙计被人家识破了,您派去的人反倒被人家来了一网打尽,真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这下您满意了吧?”

葛天霸大惊失色,连退两步。

小清望着葛天霸,泪水在眼中打转:“爹,虽然您做的事情我不能理解;虽然我们父女之间有些隔阂,但您知道吗?在我内心深处一直认为您是条铁铮铮的好汉,不管走到哪里,说出您的名字,我都会感到骄傲。可这次……”

葛天霸尴尬地道:“小清,好孩子,你听我说……”

小清摇了摇头道:“这一次,真想不到,您竟会做出这种卑鄙的事情来!”

葛天霸轻轻咳嗽了一声,瞟了一眼旁边的李元芳,只见他双目微合,一动不动。

泪水滚过小清的面颊:“爹,您知道吗?如果不是水生,你女儿现在已经命丧蛟王祠了!”

葛天霸倒吸了一口冷气:“啊!”

小清擦了擦眼泪道:“本来庞四要将我、邓通、葛彪和所有卧虎庄的人全部杀死,危急时刻,水生突然出手制住庞四,这才保住了大家的性命。”

葛天霸的目光望向了李元芳,惊诧地道:“你们,你们抓住了庞四?”

李元芳连眼皮都没动一下,面无表情地道:“抓住他有什么用,你的人都扣在他手上。庞四现在门外,正等着和你谈条件呢。”

葛天霸深吸一口气,静静地思索着。忽然,他眼睛一亮,嘴角露出一丝微笑道:“庞四现在门外?”

小清道:“正是。”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我这就去见他。”说着,快步走出大厅。

小清看了一眼李元芳,二人也随后跟出。

庞四站在门外静静地等候着。

葛天霸快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小清和李元芳。他走到庞四面前拱手道:“这位想必就是庞四兄弟。”

庞四回礼道:“正是小人。您就是葛庄主吧?”

葛天霸点了点头:“正是在下。庞兄弟,两年来,卧虎庄和盐枭之间争斗不断,可说得上是两败俱伤,难得今日你我见面,不如做个了断如何?”

庞四不卑不亢:“葛庄主,咱们盐枭都是穷苦人,没钱没势,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混口饭吃,哪敢跟您卧虎庄起什么争斗?只要葛庄主能放过咱们,给盐枭一条活路,庞四便足感大德了。”

葛天霸微笑道:“好说,好说。小清、水生,你们去吧,让我与庞兄弟单独谈谈。”

小清点了点头,和元芳向外面走去。

葛天霸一拱手道:“庞兄弟请。”

庞四抱拳还礼道:“葛庄主请。”二人走进卧虎厅,分宾主落座,外面的庄丁关闭大门。

葛天霸道:“庞兄弟,邓通、葛彪和卧虎庄的一干人都在你的手上?”

庞四点了点头道:“正是。”

葛天霸道:“说吧,此事你想怎样了结?”

庞四爽快地道:“只要葛庄主今后不再为难我们盐枭,庞四便立刻放人。”

葛天霸长叹一声道:“庞兄弟,不是葛某有意为难,实在是有难言的苦衷啊。”

庞四道:“哦?”

葛天霸道:“你知道,卧虎庄虽然控制着盱眙以北各县的盐市,但却是替人作嫁。葛某的头上还有上峰。”

庞四吃了一惊:“噢?”

葛天霸叹了口气道:“俗话说,同行是冤家。上峰因为害怕被盐枭抢了生意,这才下令葛某将你们剿灭,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庞四急道:“葛庄主,盐枭贩盐多不过一石两石,怎能抢了贵庄的生意?”

葛天霸假做踌躇道:“盐枭贩盐虽然量小,但却非常频繁,更兼人数众多,价格低廉,故而上峰对你们颇为忌惮。”

庞四道:“能不能请葛庄主在上峰面前替盐枭美言几句,放过我们这些可怜人。”

葛天霸沉吟片刻:“事情倒也不是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样吧,过些日子,我将你们盐枭编入卧虎庄的籍册之中,许你们在盱眙附近售盐,盐价不变。这样,我对上峰也有个交待,而你们既已入卧虎庄籍册,便是我葛天霸的人了,当然再也不会有人为难。”

庞四闻听此言,大喜道:“葛庄主此言当真?”

葛天霸道:“葛某一向言出如山。但我有个条件。”

庞四一愣:“什么条件?”

葛天霸道:“庞兄弟必须要替葛某做成一件事。”

庞四一咬牙道:“好,请葛庄主吩咐,但教庞四力之所及,一定竭尽全力。”

葛天霸道:“好,痛快!我要你做的这件事,对于庞兄弟来说,不过是手到擒来。”

庞四道:“哦,到底是什么事情?”

葛天霸看了看门外,站起身走到庞四跟前,俯耳低语。

小清和元芳缓缓走在卧虎庄小路上。

小清有些担心:“不知庞四和我爹谈的怎么样了。”

李元芳没有说话。

小清看了他一眼道:“问你呢,怎么不说话?”

李元芳道:“他斗不过你爹。”

小清一愣:“什么意思?”

李元芳沉吟片刻道:“没什么,随便说说。”

小清一把拉住他道:“又说半句话,我最恨你这一点。”

李元芳顿了顿,终于说道:“你爹是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小清愣住了。

庞四深吸一口气,缓缓坐在了椅子上。一旁的葛天霸道:“庞兄弟,好好考虑考虑,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呀。”

庞四紧皱双眉,半晌不语,最后牙关一咬,嚯地起身道:“好,我干!”

葛天霸笑了。他重重一拍庞四的肩膀:“好,真是爽快人!那我们就这样说定了。”

庞四道:“葛庄主,事成之后,你可要言而有信呀。”

葛天霸道:“这一点你绝对放心!”

庞四缓缓点了点头。

葛天霸道:“还有,此事要绝对保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庞四长叹一声,点了点头。

天气阴晦,浩淼的洪泽湖一望无际,湖面上星星点点地点缀着几个白蘋洲。岸边,葛天霸、小清、李元芳、庞四以及一众卧虎庄的庄丁焦急地等候着。

忽然,一个庄丁指着远处喊道:“庄主,您看,他们来了!”

葛天霸、小清、李元芳和庞四放眼望去,只见一座白蘋洲后十几条小船向岸边驶来。

小清与庞四对视一眼,一旁的李元芳仍是神色木然,一动不动。

小舟转眼之间驶近岸边。

葛天霸看清了,前面几条船上站着葛彪、邓通和一众庄丁,他长长地出了口气。

只听小船上的盐枭头目高声喊道:“我们放过一只小船,你们让庞四哥上船,这边就放人!”

小清看着葛天霸,葛天霸点了点头。

小清喊道:“放船过来吧。”

片刻工夫,一艘快船驶到了岸边。

葛天霸对庞四道:“庞兄弟,这就请吧。”

庞四一拱手道:“葛庄主,庞四告辞。”

葛天霸微笑道:“一切全看庞兄弟了。”

庞四道:“请葛庄主放心。”

葛天霸点了点头,庞四转身向小船走去。

忽然,李元芳道:“等等!”

庞四一愣,转过了身。

李元芳道:“我送你过去!”

葛天霸奇怪地看着他。

李元芳对庞四道:“万一船到湖中,你们耍花招呢!”

葛天霸闻言一惊,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水生,你送他过去,看咱们的人到了岸,再把他交出去。”

庞四苦笑道:“我庞四岂是这种出尔反尔的小人?”

李元芳冷冷地道:“少废话,上船。”

庞四大步走上船去,李元芳跟着跳到了甲板上。

小船随即缓缓向湖中驶去。

那边载着葛彪、邓通及一干庄丁的船也同时起动,向岸边而来。

葛天霸长出了一口气,对小清道:“没想到,这个水生还真是把好手。”

小清斜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葛天霸有些讨好地看着小清道:“以他的武功来说,在卧虎庄坐得上头把交椅。只是他新来,不能太急,你放心,小清,爹答应你,一定重用水生。”

小清淡淡地道:“只要您不让他去干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就行。”

葛天霸尴尬地笑了笑:“怎么会呢,爹什么时候干过那种事。”

小清没有说话,冷笑了一声。

二人正说话间,第一条船已到岸边,葛彪和邓通飞奔而来,跪倒在地,惭愧地道:“老爷,是,是小的无能……”

葛天霸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废物,这点小事也办不好,要你们有什么用!行了,都起来吧。”

二人站起身来。

邓通讨好地看着小清道:“大哥,这次多亏了小清,要不然,我们就……”

小清冷笑一声道:“行了,你还是说说真正该谢的人吧。”

邓通的脸顿时涨得通红。一旁的葛彪对葛天霸道:“老爷,这个水生可真是了得,刚刚小姐说得一点儿没错,要不是他在最后关头出手制住了庞四,我们这些人可就都回不来了!”

葛天霸点了点头。

邓通看了小清一眼,不甘示弱地吹嘘道:“咳,要不是被大队盐枭团团围住,抓个把庞四对我邓通来说也就如探囊取物一般。”

小清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发出一阵嘲弄的笑声。

邓通尴尬地看了她一眼,吹不下去了。

葛彪道:“老爷,就凭水生那身绝技,您要是能把他收在麾下,那还有什么事是咱们做不成的?”

葛天霸点了点头道:“嗯,的确是员难得的虎将。这样,让水生暂时做旱寨的大头领,怎么样?”

葛彪点了点头:“我看当得。”

邓通闻言大急道:“大哥,旱寨大头领,那不是排到我前面去了?”

葛天霸看着他冷冷地道:“有句话叫做‘世间事,惟有能者居之’,人家水生的能耐你比不了。老六,人贵在有自知之明,你就好好当你的六当家吧。”说着,葛天霸一摆手,率葛彪等人转身离去。

邓通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浑身颤抖,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远处的小清望着他那副滑稽样,不禁笑了出来。她回过头向湖面望去,只见李元芳和庞四的船已经离岸很远了。

李元芳站在船尾,望着湖岸渐去渐远,这才转头对庞四道:“小清怕他爹耍花招,让我送你。”

庞四满脸感激,轻声道:“水生兄弟,回去替我转告小清姑娘,她就是我们盐枭的大恩人。还是那句话,不管什么时候,只要用得着我庞四,一句话,就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李元芳点了点头道:“小清还想知道,你们在卧虎堂都说了什么?”

庞四愣住了,犹豫了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道:“没,没说什么,就是,就是……嗨,水生兄弟,回去转告小清姑娘,请她放心,没事了,我和葛庄主的恩怨已经了结。”

李元芳望着他涨红的脸,缓缓闭上了眼睛道:“回去我就这么对小清说吗?”

庞四愧疚地低下头,轻声道:“就,就这样说吧。”

李元芳点了点头,长长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庞四望着李元芳一脸倦容,关切地问道:“水生兄弟,你怎么总是很疲倦的样子,是不是身体……?”

李元芳睁开眼缓缓地道:“我只是半个人,另外一半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哪里。你想一想,半个人是不是很痛苦?”

庞四愣住了,良久才道:“虽然我听不懂你说的话,但我知道,你一定是遭遇过惨祸,或者……哎,不说了,都是苦命人。”说着长长叹了口气。

李元芳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盱眙县城位于淮水与通济渠交接之处,大运河至此改变方向北上进入山阳,与邗沟相接。

时值正午,县城街道上冷冷清清,死气沉沉,两旁的买卖铺户大都关门上板,只有一家小饭店敞开着门,店里却空空荡荡,伙计懒坐在门前,晒着太阳。

狄公曾泰等人率张环等几名军头及卫士身穿便装走进城中。

曾泰奇怪地道:“恩师呀,这是盱眙县城?”狄公四下观望着,也觉得城中的气氛很是异样。曾泰轻声道,“不会是走错了吧?”

一旁的鲁吉英道:“曾大人,多年前我曾经来过,这里就是盱眙县城。”

曾泰不敢相信:“可我听人说起,盱眙位于淮水与通济渠交汇之处,北通山阳、扬州,南达京口、余杭,可谓四通八达,甚为繁华,可这里,这里怎么如此萧条?”

鲁吉英点了点头道:“不错,当年我来时这里非常热闹。怎么,怎么现在变成了这个鬼样子?”

狄公道:“确实是有些奇怪。”狄公边说边四下观望,忽然,他伸手一指旁边的饭店道,“哎,你们看,那儿有家小饭店,我们去打个尖,顺便问问情形。”众人相随着向小饭店走去。

伙计懒洋洋地坐在门槛上,闭着眼晒太阳。

狄公一行走了进来,分两桌坐在店内。可伙计却好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坐在门槛上一动不动。

狄公奇怪地与曾泰对视一眼,叫道:“伙计。”

伙计嗯了一声,仍然没有动。

狄春道:“可煞作怪,这厮病了不成?”说着,站起身走到伙计耳旁,大叫一声:“喂!”

伙计吓得一下跳了起来:“干什么你!”

狄春笑道:“我还以为你是个聋子呢,原来能听见呀。”

伙计没好气地道:“你才聋子呢。”

狄春又好气又好笑:“我跑遍天下,也没见过像你这么做生意的,客人都进了门,您还靠在那儿晒虱子呢。亏你们老板还能雇你,要是换了我早把你踢出去了!”

伙计斜了狄春一眼道:“我就是老板。”

狄春哭笑不得,其他人忍不住哑然失笑。

狄公笑着道:“老板啊,我们想在你这里打个尖,休息休息。你受累,跟厨下说一声,给我们弄几个小菜,来两壶淡酒。”

店老板瞪了狄春一眼:“瞧瞧人家这位老先生多会说话,再瞧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狄春笑道:“我这张狗嘴里就是有象牙,也不会吐给你。”

店老板也笑了:“行了,原来你们是要打尖呀,我还以为又是过路的人要水喝呢。老先生,您想吃点儿什么?”

狄公笑道:“随便安排几样小菜,能吃饱就行了。”

店老板点了点头道:“那我就下去安排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老板,我想向你打听打听,这里是不是盱眙县城?”

老板点了点头道:“是呀。”

狄公和曾泰对视了一眼道:“怎么城中如此萧条啊?”

老板长叹一声道:“说来话长啊。这么着,我先给您弄饭去,一会儿您边吃我边跟您说。”

狄公笑着点了点头。

老板转身向后面走去。

曾泰道:“这盱眙位在两河交汇之处竟然如此萧条,可真是奇哉怪也!”

鲁吉英道:“难道是盱眙县令施政不当?”

狄公道:“看这城中百业俱废,买卖关张,铺户上板,定然是发生了什么重大的事情。”

只听远处响起一阵锣声,紧接着,传来了高声吆喝。

狄公一愣,与曾泰交换了一个眼色,几人站起身走出门去。

空空荡荡的街道上,一队衙役押着两个五花大绑的中年人远远地走来,为首的衙役一边鸣锣,一边高声喊道:“众百姓听着,盐枭王三、杜四,不尊朝廷律令,私自贩卖食盐三石,被县令大人当堂判死!众百姓引以为戒,不可仿效!”

衙役们押着盐枭,一路鸣锣警示走过街道,可街道上却没有一户人家打开门出来看看。

狄公望着衙役们的背影,没有说话。身后的狄春惊诧道:“卖三石私盐就要被判死刑,这也太狠了吧!”

店老板不知什么时候也站到了后面,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就知道抓盐贩子,等到把盐贩子抓干净了,盱眙还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呢!”说着,气哼哼地转身进店,将两壶酒放在桌上,又回身进了厨房。

狄公摆了摆手,众人回到店内,坐了下来。

狄公冲狄春和几名卫士道:“狄春呀,你们不知道,盐铁自古以来都是由朝廷专卖,绝对禁止民间私自制造出售。”

狄春道:“那为什么呀?”

狄公耐心地道:“原因之一是因为这两项收入占每年天下正税的半数左右。”

狄春不懂:“什么叫正税?”

一旁的曾泰道:“所谓正税,就是一年之内,天下各道州县缴纳给国库的所有收入。”

狄春吐了吐舌头:“好厉害!真想不到,我们天天吃的咸盐竟然这么值钱!”

狄公点了点头道:“正是因为咸盐为人所必需,要天天食用,其购买量极为巨大,所以它才会如此值钱。”

狄春道:“不错,不错。谁要做上了这个买卖,可发大财了。”

曾泰笑道:“这就是国家要对盐铁实施专售的原因。”

狄公点了点头:“控制盐铁对于朝廷来说,殖货收入只是一个方面。最为重要的是,一旦盐铁为私人掌握,便有可能威胁国家安全。打个比方,如果你是盐场主,在天下遭遇天灾战祸,缺乏食盐之际,囤积居奇,高价卖出,以牟取暴利,而朝廷却无法控制,那天下的百姓可就要遭殃了。”狄春点了点头。“于是,朝廷便将天下所有的盐场归于官府控制之下,设立盐铁转运使专司此事。每年天下各盐场产出的食盐由朝廷指定的商户进行专售,其他的销售渠道均属私贩。而且,朝廷为此制定了专门的盐法,禁止私盐销售。盐法规定:‘盗鬻两池盐三石者死,五斗以上杖脊,没其车驴。盗刮碱土一斗,比盐一升……’意思就是,偷盗或买卖三石食盐者,死罪。五斗以上的杖脊,并没收其运送私盐的车驴。偷盗制盐用的碱土一斗的,相当于盗卖私盐一升。”

狄春叹道:“好家伙,难怪刚刚那两个盐枭被当堂判死。”

狄公长叹一声道:“是呀。贩盐利大,因此,很多人不惜铤而走险,以获取暴利。”

狄春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话音未落,店老板将炒好的菜肴端上桌子,从身前围兜里掏出一把筷子,在衣服上来回擦拭。

狄春笑道:“行了,行了,你不擦还干净点儿。”

大家笑了起来。

狄公也笑道:“都饿了吧,赶快吃吧。”

曾泰拿起筷子夹了口菜放进嘴里,谁知还没下咽就干呕了一声,将菜吐了出来。

旁边的鲁吉英和狄春也是一般,张嘴将菜吐在了地上。

狄公奇怪地道:“怎么了?”

狄春看着店老板道:“我说,你也太省了吧,做菜连盐都不放!”

狄公愣住了,赶忙夹了菜放进嘴里,果然淡得出奇。

店老板笑道:“对不住各位,现在是淡食季,没有盐,各位就凑合吃吧。”

狄春一把将筷子摔在桌上,站起身道:“你是不是成心呢?连盐都没有还开店,谁信呀!”

一旁的张环、李朗也怒气冲冲地站起身来逼视着店主。

店老板一见这阵仗,忙道:“不瞒各位,我们这儿的人已经过了两年没盐的日子了。我说小伙子,你还别瞪眼,出了我这门,别说盐,连饭菜你们都没地方吃去。”

狄春等人愣住了,面面相觑。

狄公摆了摆手道:“狄春,不得无礼。”

狄春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在条凳上。

狄公道:“老板,你说盱眙县的百姓已经两年没有吃到盐了?”

店老板苦笑了一下道:“一点儿没吃着,那是瞎说。两年了,一点盐不吃,老百姓也就都活不成了,是不是?”

狄公一伸手道:“来,坐下,慢慢说。”

店老板点了点头,坐在了狄公身旁:“刚刚您老问我,这里为什么如此萧条是吧?”

狄公点了点头。

店老板道:“一看您老人家就是常跑外的。您可能也知道,盱眙位在两河交汇,那是个大集市,热闹得紧呀。可是自从前年开始这里就断了盐。”

狄公道:“为什么?”

店老板长叹一声道:“老人家,您别看这咸盐算不上什么好东西,可是不准随便买卖的。”

狄公点了点头:“这我知道。盐法规制,食盐必须要由官府指定的商家出售。”

店老板道:“是呀。盱眙县城里有四家大盐号,一家姓何,一家姓陈,一家姓王,一家姓方。正常的年份里,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到盱眙埠头,几家盐商便早早等在那里,买来朝廷配发的食盐,运回盐号回城售卖。盐价是二十文一斗,叫做常平盐。”

狄公点了点头。

店老板继续道:“可自打前年开始,运盐船就再也没到过盱眙,听说是邗沟闹鬼,只要运盐船经过那儿必定是船毁人亡,装在船上的盐也没了踪影。”

狄公闻言暗暗心惊,与曾泰、鲁吉英对视一眼道:“早就听说邗沟覆船造成淮北食盐紧缺,想不到竟到了这般地步。”

二人缓缓点了点头。

店老板道:“可不是吗!打那儿以后,我们这儿就再也没吃过官盐。”

狄公道:“不对呀。水路不通,还有陆路啊。盱眙归扬州所治,既然发生了这种情况,州里应当从陆路将官盐运到盱眙呀。”

店老板道:“嗨,您有所不知。盱眙虽是扬州所治,但陆路交通却非常不便,先说道路崎岖,运盐的大车根本无法行走。而且,陆路到了山阳县便被洪泽湖阻断,必须要坐摆渡过湖才能接上旱路。可这洪泽湖中有一群水匪甚是厉害,平素劫夺往来船只,图财害命,官府拿他们也是没有办法。听说县里刚断盐的时候,扬州确实是运了几次盐来,可都在洪泽湖被水匪劫了去,派官军去进剿,连水匪的影子都找不着。就这么着,运河梗阻,陆路也走不通,我们也就没了盐吃。”

狄公重重地哼了一声道:“岂有此理!难道就为这个原因,官府就不再给盱眙送盐?”

店老板苦笑道:“不光是盱眙,打这儿往西、往北的所有地方都是如此。”

“那你们现在吃的盐又是从何处而来呢?”

“官盐没了,盐商们只好四处想办法弄私盐。前年开春,何家盐号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十几石盐,挂牌子出售,售价是一斗四百文。”

狄公吃了一惊:“是官府常平盐的二十倍?”

店老板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呀,我们都管它叫霸王盐,可就这么贵的价钱,不出半天就被抢空了。您老想想,四百文一斗,买一次还可以,长久下去老百姓哪承受的起呀!可盐又不是别的东西,不买又不行。没办法,各家只能花钱买上一点儿,忙的时候少吃,闲的时候不吃,这就叫做淡食。一般来说,冬天就是淡食季,这里的老百姓整月也吃不上一点盐,浑身浮肿发虚。吃不着盐也就没劲儿干活,眼瞧着热热闹闹的盱眙就这么冷清下来了。”

狄公问道:“老板,你可知道这些盐商们的霸王盐是从哪里弄来的?”

店老板道:“这可就不知道了,反正不是官盐。官府也是睁一眼闭一眼,总不能让老百姓彻底没盐吃吧?自那以后,这里的盐枭也就开始多了起来,他们卖的盐比盐商便宜,二百文一斗,于是,老百姓就不再买盐商的盐了。这下子盐商不干了,撺掇官府严惩盐枭。这不,刚刚您看到了,那俩小子就是倒霉蛋。”

狄公重重的哼了一声道:“这可真是天高皇帝远,民少相公多。都是贩卖私盐,还要相互倾轧,只是苦了老百姓!”

店老板点了点头道:“这话您算是说对了。真不知道,盱眙老百姓哪年哪月才能吃到平价的咸盐。行了,您就凑合着慢慢吃吧。”说着,起身向后厨走去。

桌上一片沉默,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

狄公沉重地道:“看到了吧,邗沟覆船,大批食盐损折,在扬州地区引起了多么重大的灾难!扬州漕运衙门那些蛀虫贪污朝廷拨发的护渠巨款,致令漕渠失修,覆船之事屡发。而他们却骄奢淫逸,吃喝享乐,一席饭动辄耗资巨万!可这里的老百姓却连吃盐都已经成了奢侈的事情!皇帝忧心盐运不兴会造成国库空虚,可圣上万万也没有想到,在大周王化之下,这里的百姓竟过着如此凄苦的日子!圣上更没有想到,扬州的地方官吏不恤民生,玩忽职守,庸碌无能,竟连洪泽湖中小小的水匪都能令盐运大事为之终止,以致私盐横行,猖獗至斯!这真是朝廷的灾难,天下的灾难!”

曾泰狠狠一拳砸在桌上:“恩师,此事一定要搞个水落石出!”

狄公叹口气道:“真没想到,刚一下船便亲身经历了生民凄苦,连富庶的盱眙都是这般,淮水附近那些贫困地区还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曾泰长叹了一声。

狄公道:“也罢。曾泰,我们的调查就从这里开始。先找一间客栈宿下,然后大家分头行动,到民间走访。首先要搞清城中的盐商是从什么渠道搞来的那些霸王盐。”

何园是盱眙城中最为毫华的宅邸。高大的门楼巍峨耸立,飞檐斗拱,勾心斗角。两扇朱漆大门锃光油亮,一对纯金的吞环兽头镶在大门中央。门楹上方黑匾金字,上书:何宅。这里与贫困萧条的县城大不相同。此处的主人便是大盐商何五奇。

何五奇来到正堂门前,早已等候的管家何竟迎上前来,低声道:“老爷,那边来人了,就在堂中。”

何五奇点了点头,快步走进正堂,一个仆佣模样的人站起身拱手道:“何五爷,别来无恙。”

何五奇赶忙回礼道:“多承记挂,怎么样,东西到了吗?”

仆佣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黑灰色的铁卡递到了何五奇手中,轻声道:“三日后到卧虎庄提盐,价钱不变。这是凭信。”

何五奇接过铁卡,脸上露出了微笑:“多谢。回去上复葛庄主,三日后我必到。”

仆佣道:“还是老规矩,你一个人来。”

何五奇道:“放心,也不是头一回了。”说着,从怀里掏出二两银子递了过去,“兄弟辛苦,这点银子权做川资。”

仆佣伸手接过:“多谢五爷,那小的就告辞了。”

何五奇点了点头:“一路小心。”

仆佣道:“五爷放心。”说着,转身离去。

何五奇看了看手中的铁卡,脸上露出了微笑,转过身问身旁的何竟道:“夫人呢?”

何竟道:“在后花园中。”

何五奇道:“几天没照面了,走,去看看。”说着,转身出正堂向后园而去。

花园中亭台楼榭,湖水荡漾,极尽奢华。水榭中,一位标致的妇人坐在石桌旁,双眼呆呆地望着湖水。身旁几个丫鬟侍立着。

何五奇走进亭中,丫鬟们行礼道:“老爷。”

何五奇点了点头,来到妇人面前:“夫人。”

妇人站起身道:“老爷,今日怎么有空来看妾身呀?”

何五奇笑道:“连日忙碌,未得闲暇,夫人莫怪。”

夫人笑道:“我怎会怪你,一个人悠然自得倒也惬意得很。”

何五奇道:“从扬州来了几个朋友,晚上还要应酬一下。”

夫人点了点头道:“老爷自管去便是了,何用对妾身说起。”

何五奇笑道:“只怕夫人寂寞。”

夫人淡淡地一笑:“妾身清静惯了,人多了还怕心烦呢。”

何五奇道:“夫人真是体贴,那我就去了。”

夫人点了点头,何五奇转身走出亭外。

夫人望着他的背影,冷笑一声。

这时一个小丫鬟匆匆走进亭子,正与何五奇打个照面。

夫人的脸色一变,站起身来,紧张地向前看去。

只见小丫鬟退在一旁,笑嘻嘻地对何五奇施礼道:“老爷。”

何五奇点了点头道:“春儿呀。好好伺候夫人。”

小丫鬟春儿道:“是。老爷放心。”

何五奇快步离去。

夫人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春儿走进亭中,刚想说话,夫人轻轻嘘了一声。眼见何五奇走远,这才轻声道:“春儿,怎么样?”

春儿低声道:“见到了。这是他给的条子。”说着,将一张纸条递了过来。夫人伸手接过,打开一看,纸条上写着:今夜三更,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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