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门前,里长率领几名甲丁高举灯笼火把,押着身背大口袋的店伙计走进门来,店伙计浑身颤抖面无人色。

院中几间客房的门都打开了,曾泰、狄春、张环、李朗等人走了出来。

里长来到曾泰面前大声道:“还真让那位老先生说着了。小的率人在河口店后门等了不到半个时辰,这厮就背着个大口袋溜了出来。小的上前盘问,刚问了两句,这厮扭身就跑,被小的们擒住,押到这里!”

曾泰的脸上露出了微笑,他轻轻拍了拍里长的肩膀道:“做得好。”

话音未落,狄公和张伸从外堂走进院中。张伸一见眼前的情形,登时脸如死灰。对面的店伙计胆怯地看了一眼道:“掌,掌柜的……”

张伸一声哀叹,闭上了双眼。

狄公看了张伸一眼,冷笑一声,对里长道:“将口袋打开!”

里长一挥手,两名甲丁上前将口袋打开。口袋中赫然装着一具无头尸身。

张伸浑身颤抖,缓缓跪在了地上。

狄公对里长道:“死者的头颅带来了吗?”

里长点了点头:“带来了。”

狄公道:“验明尸身。”

里长从一名甲丁手里接过人头,安放在无头尸体的脖颈上,果然严丝合缝。

狄公的目光望向了张伸:“怎么样,现在你还有何话说?”

张伸战战兢兢抬起头道:“是,是我杀了他。”

里长上前一步指着他道:“真的是你!方才这位老先生对我说的时候,我还不相信呢。张伸,你在河口镇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张伸哀叹着,瘫倒在地。

里长对狄公道:“老先生,我真是服了,您怎么就知道凶手是他呢?”

狄公笑了笑道:“其实很简单。首先,我排除了杀人凶手是巩生或冯屠户这两种可能。”

曾泰道:“先生,您是通过什么排除了这二人的杀人嫌疑的呢?”

狄公道:“首先,如果是巩生杀人,无外乎两种状况。第一种,他在自己家中杀了死者。如果事情是这样,他只需要就地将尸身掩埋也就是了,有什么必要抱着死者的头颅跑到街上来呢?第二种状况是,巩生在外面杀了人,那么,他只须将死者弃尸街道,又何必多此一举地割下死者的头颅?更有甚者,竟抱着这颗鲜血淋漓的人头在街道上缓步徐行,见到里长和甲丁后,非但不思逃走,反而迎上前来?这一切完全不合逻辑,也不是正常人应有的思维。”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

狄公道:“再有,巩生是空着双手到冯屠户店中买猪头的,这一点得到了冯屠户的证实。而里长发现巩生怀抱人头在街上行走,距离巩生从冯屠的店中出来不过一盏茶的工夫,这么短的时间内,巩生是不可能在半途中杀死一人,又将此人的头颅割下的。而且,巩生的家距冯屠户的肉店很远,一盏茶的功夫不可能回到家中放下猪头,换上一颗人头再跑到街上来,这样做既没有足够的时间,也没有任何意义。但为了保险起鉴,我还是让里长率人到巩生家中搜查,看看能不能找到死者的无头尸身,事实证明了我的判断,在巩生家中没有发现任何可疑之处。于是,我断定巩生不是凶手。”

曾泰点了点头。

里长长吁一口气道:“好家伙。我说老先生,不瞒您说,您说的这些,我是一点儿也没想到。要说您这脑子,可真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狄公笑道:“至于对冯屠户的判断就更简单了。如果那颗淌血的人头是他递给巩生的,那么肉店柜台下的地面上一定会滴有血迹。然而我们细查之下发现,冯屠户的店门前没有任何染血之处,此乃其一。其二,死者头颅的脖颈处伤痕累累,这就证明凶手在割下死者头颅时,一定很费了一些力气,至少砍了十几刀,才将头颅斩下。而大家都知道,对于一个整日杀猪宰牛,剥骨剔肉的屠户来讲,斩下人头并不比斩下猪头和牛头来得费事,只需用摆放在肉案上锋锐无比的厚背砍刀用力一劈便可了事,他又何至于连斩十几刀才将死者的头颅割下呢?难道是因为他杀人后心情紧张,下手时才会拖泥带水?”狄公喘了口气,接着道,“于是我想到,如果凶手真的是冯屠户,那么他店中的那些刀具一定会告诉我些什么。因为一把在脖颈上连斩十几下的钢刀,其刀锋之处,一定是卷了刃的。于是,我在冯屠店中仔细地检查了所有刀具,发现这些刀具不但摆放得很整齐,而且每一把都非常锋利。而狄春等人在其家中也没有找到任何其他凶器,当然也没有发现打斗的痕迹。”

曾泰道:“不错,我们仔细检查了冯屠户家,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狄公点了点头道:“此时,我又想到了巩生。他一定是在惊慌之下遗漏了什么细节。果然,巩生对我说起,在抱着猪头回家的路上,从一条小巷中蹿出了一个人,二人相撞倒地,巩生的猪头也滚落在旁,当巩生再次拾起猪头往家走时,那原本包在荷叶中的猪头便已变成了人头。于是,我让巩生引我前赴小巷口勘察,果然发现了很多处血迹,由此,冯屠户的杀人嫌疑便被彻底排除了。”

曾泰点了点头:“是这样。”

里长道:“老先生,我还是不明白,那人头究竟是怎样跑到巩生手里去的?”

狄公道:“当我勘察了下小巷之后,便做出了一个假设。当时街上一片漆黑,巩生抱着猪头正走着,这时一个人也抱着一个荷叶包从前面的小巷口蹿了出来,正与巩生撞了个满怀。二人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巩生手里的荷叶包滚落到那人身旁,而那人怀抱的荷包也飞了出去,滚到了巩生身旁。那人慌慌张张跳起身来,抓起身旁的荷叶包急忙跑了,却没有也不敢打开看看是不是拿错了。而巩生也就捡起了地上的那个。”说着,他的目光望向了店伙计道,“我说得不错吧?”

店伙计看了看张伸,哆嗦着点了点头道:“没,没错。我跑到运河边,把荷叶包打开来一看,里面竟然是个猪头。”

张伸看着他恶恨恨地道:“没用的东西,事情坏就坏在你身上!”

里长望着伙计惊讶地道:“在巷口撞倒巩生的就是他!”

狄公道:“正是。这算是个真正的巧合,也可以算得上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吧。”

曾泰道:“先生,您怎么会想到杀人凶手是这河口店的主仆二人呢?”

狄公道:“得出以上结论后,我判定凶手一定就是那个撞倒巩生,错拿荷叶包的人。可这个人会是谁呢?如果我们从此人的身份入手,会遇到很大的困难。因为巩生没有看清他的脸,而且,当时街道上也没有任何人看到此事。于是,我想到了从死者的身份进行推论。还记得吧?我在小巷口曾经问过里长,巩生的家里是否有什么可疑的东西,答案是否定的。并且里长很肯定地对我说,死者是外地人。”

里长道:“不错。”

狄公道:“你们想一想,一个外地人来到河口镇,不外乎两种情形,第一种,他是来投亲靠友的;第二种,他途经此地住上几天便要离去。”

里长点了点头道:“是啊。”

狄公道:“如果死者是前来投亲靠友,那么他势必会住在亲友家中。如果杀人凶手是死者的亲友,在自己家里将死者谋害,那么,他完全可以将死者的尸身就地掩埋,或等到夜深人静时,将尸体拉到附近某处荒地埋掉,又有什么必要大费周章,斩下死者的头颅?又有什么必要抱着头颅在街道上飞奔呢?”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与您方才排除巩生杀人的情形相同。如果死者是在外面遇害,那凶手只要弃尸街镇即可,更不必割下头颅。”

狄公道:“完全正确。于是,我想到了第二种情形,死者是途经此地,住上一两天便要离开。那么,他会到哪里投宿呢?”

曾泰恍然大悟道:“客店!”

狄公道:“不错。而河口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就是这个河口店。”

里长也明白了:“哦,我说您是怎么想到的,原来是这样!”

狄公道:“还有,我想到了傍晚时分,我们来到客店投宿时店老板张伸反常的表现。我们几人连连敲门,却无人答应。后来还是我们听见里面有动静,店老板觉得无法隐瞒了,才勉强开了门。而且,他当时神色有些慌张。

“想到这些,我立刻感到事情不同寻常。于是,细细地回思了当时的情形,有一个细节引起了我的注意。就是在靠墙角的柜台上,除了放着算盘、账本,还有一摞荷叶。

“巩生的猪头是用荷叶包裹,而凶手怀抱的死者人头也是用荷叶包裹,这才致使二人错拿了对方的东西。而无独有偶,在河口店的柜台上也放着一摞荷叶。这不能不令人起疑,于是我联想到了进店时,张伸神色惊慌的样子,以致于竟将中衣反穿……

“当我仔细地回忆了这一切,经过反复推理,便得出了一个结论。那位死者来到河口店投宿,张伸见财起意,伙同店伙计二人将其害死;由于客店人来客往,不同于寻常人家,也许还有其他原因,张伸不敢将死者的尸体就地掩埋,而是决定将其头颅斩下,让伙计带到无人之处纵火焚化,而将尸体埋在另一处地方。这样,即使日后尸身被人发现,也是个无头公案,连死者是谁都不知道,自然无法破案,当然更牵连不到他的身上。”说着,狄公对张伸道,“我说得不错吧?”

张伸望着他目瞪口呆地道:“你,你是什么时候听到我们说话的?”

狄公笑了笑道:“我并没有听到你们说话。”

张伸颤声道:“不可能,不可能!那你怎会知道这些?”

曾泰道:“如果你知道他是谁,就不会觉得奇怪了。”

张伸愣住了。

狄公道:“正当张伸二人将死者的首级斩下,用荷叶包好,准备带出店外焚化时,我们恰恰来到了客店门前。”

张伸回忆起当时的情形。

他正在忙活着,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张伸猛吃一惊站起身来,他浑身鲜血,侧耳倾听,敲门声一阵紧似一阵。

店伙计惊慌地道:“掌柜的,不会是衙门里的人吧?”

张伸骂道:“别他娘自己吓唬自己,衙门的人怎么会知道我们在这儿杀人!”

伙计道:“那就别理他。”

话音未落,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还伴随着狄公的说话声。

张伸深吸一口气道:“这些人总在店门前敲个不停,万一让街坊四邻再把里长和甲丁引来,那就不妙了。走,去看看。”

店伙计点了点头。

张伸和伙计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门外传来狄公的声音:“店家,行路之人前来投宿,请打开店门!”

张伸轻轻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向外看去。

只听外面响起曾泰的声音:“确实是没人。恩师,街上只有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看起来,咱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张伸松了口气,冲伙计摆了摆手,二人轻手轻脚地向院子走去,猛地,伙计脚下一绊,将旁边的板凳勾倒,发出“砰”的一声。张伸猛吃一惊,伙计吓得捂住了嘴。

果然,敲门之声再起,狄公在外面喊道:“店内有人吗?”

张伸狠狠地给了伙计一脚,低喝道:“真他妈笨蛋,快带着人头从后门出去!”

伙计答应着跌跌撞撞向后面奔去。

张伸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血衣,向店门外问道:“是谁?”

外面,狄公道:“行路之人前来投宿。”

张伸转身向后面奔去。片刻之后,他换了一身干净衣裤走了出来,但裤子却穿反了。

——与狄公说得丝毫不差。

只听见狄公道:“当我们进入店中后,你以生意不好,店中没有食物为由,将我等推到街上饭铺去吃饭。而你则回到紧西头那间亮着灯的客房,包裹尸身,擦抹血迹,做好善后事宜。

“可你没有想到的是,伙计在小巷口与买猪头回来的巩生撞在一起,巩生怀抱的猪头落地,伙计抱着的人头也掉在了地上,因猪头和人头同样是用荷叶包裹,伙计慌张不察之下捡起了巩生买来的那颗猪头疾奔而去,而巩生则是拿起伙计掉在地上的人头继续前行,被巡夜的里长和甲丁碰到,事情最终败露。”

张伸长叹一声,点了点头道:“听说街上出了杀人案,我吃了一惊,赶忙向看热闹的人打听。听说是巩生杀了人,怀抱人头被里长发现,当时我就隐隐觉得肯定是这中间出了什么事情。果然,伙计回来告诉我荷叶包里是个猪头,我虽然生气,但想到那颗人头是在巩生手里发现的,又只过了他和冯屠户之手,再聪明的人也联系不到我身上,平白无故地出来两个倒霉蛋顶罪,这岂不是个更好的结果?我心里还暗自庆幸,真想不到,唉……”

狄公道:“想通了这些之后,我命里长率人在客店后门等待,果然,刚刚店伙计背着死者的尸身偷偷溜出店外,被里长等个正着。”

里长伸起大拇指道:“老先生,不老神仙,我真服了。要依着我,明儿一早儿就把巩生和冯屠户交官查办了。”

大家笑了起来。

曾泰道:“今夜巩生和冯屠户可是受惊了,回去你要好好安慰。”

里长道:“是,请您放心。怎么着,大人,我把这两个真凶带走?”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忙,不忙。”

他缓缓走到张伸面前道:“你杀死的这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他叫袁大头。”

“此人从何而来?”

“这,小人没有问过?”

“你为何要杀死他?”

张伸叹了口气道:“只因见财起意,这才动了杀心。”

“哦?也就是说你是图财害命。”

“正是。”

“所得财物现在何处?”

“并无财物。”

“哦,此话怎讲?”

张伸道:“小人还是从头说起吧。今日早间,来了一位住宿的客人……”

张伸细细说起当时的情景:

张伸和伙计里外忙碌着,一个大头矮胖子走进门来喊道:“老板!”

张伸赶忙迎上前去道:“客官,您住店呀?”

矮胖子点了点头道:“兄弟,我还有些货在埠头上,麻烦你找两辆车帮我运到客店来。”

张伸高声应道:“没问题!”

一条快船停靠在埠头旁,舱中装着十几个鼓鼓的大麻袋,袋子下方印着一行模糊不清的字迹。船头坐着一个小瘦子。

矮胖子袁大头领着张伸和伙计推着两辆车来到埠头上。

瘦子迎上前来问道:“怎么样,大头,找好客店了吗?”

袁大头道:“找好了。这河口镇上只有一家客店,叫河口店。这不,老板和伙计都来了。”

瘦子点了点头道:“行,卸货吧。”

袁大头跳上船,与瘦子二人将麻袋一个个搬到埠头上,张伸和伙计装车,不一会儿货物都卸完了。瘦子压低声音对袁大头道:“大头,记住,千万不可声张,万一咱们的人追来,那可一切都完了。”

袁大头道:“二哥,你就放心吧。我就猫在那小店里,一动不动,等你回来。”

瘦子叮嘱道:“最多两天,我一定返回。这期间你可一切小心,尤其是咱们的货。”

袁大头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没问题。”说着,跳上埠头,瘦子撑船离开。

狄公打断他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张伸道:“盐。”

狄公猛吃一惊:“盐?十几个大麻包里面装的都是食盐?”

张伸道:“没错。”

狄公与曾泰交换了一个眼神。

张伸轻声问道:“我,我还继续说吗?”

狄公道:“说。”

张伸道:“袁大头住进店里,要我们将麻包藏在厨下,而后给了我两贯钱,对我说不论谁问起,都说没有见过他。当时小人就想,这麻袋里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下午我趁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到了厨下,在麻包上划了个小口子,尝了尝里面白色的东西,果然是盐。看来这十几个麻袋里,装的全是盐!

“最近,盱眙县那边闹盐荒,一斗盐能卖好几百钱,这十几麻袋最少值上百两银子。于是我动了心思,琢磨着把那个袁大头悄悄干掉,将这些盐卖了,赚一笔钱远走高飞。

“可他们还有一个人,那瘦子明儿就回来。于是我俩便商量着等天擦黑了,先弄点儿酒把他灌趴下,然后宰了他。把脑袋带到没人的地方烧了,剩下个无头的身子,随便一埋,就算有人发现了,也是个无头公案,连死的是谁都不知道,保管破不了案。要是他那个同伴回来问起,就说他晚上带着货离开了。再问之下就推说不知,一无凭二无据,他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

“就这么着,到了傍晚时分,我二人用酒将他灌醉,而后动手杀了他。后来的事您就都知道了。”

狄公道:“那些盐现在何处?”

张伸道:“还在厨下。”

狄公道:“引我去看。”

张伸站起身引着狄公、曾泰向厨下走去。

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伸引领着狄公一行走了进来。他搬开灶台旁一堆芦苇,露出下藏的十几个大麻包。狄公伸手在麻包上摸了摸道:“这麻包是湿的。”

曾泰道:“哦?”

狄春从灶台上拿起菜刀递了过来,狄公在麻包上划了一道口子,果然,大粒的食盐洒落出来。狄公尝了尝对曾泰道:“果然是食盐。”

曾泰道:“这么多盐,他们是从哪里弄到的?难道这二人会是贩卖私盐的盐枭?”

狄公没有回答,从狄春手中接过灯笼向麻袋照去,只见麻袋底端隐隐约约印着几个字。

狄公对狄春、张环道:“把麻包抬下来!”

二人赶忙动手,将麻包抬了下来,狄公蹲下身举起灯笼向麻包底端照去。

只见底端处印着几个大大的黑字,但由于水的浸泡已变得模糊不清。

狄公仔细辨认着,轻声道:“……江……淮……这个字是……盐……”他就着灯笼的光亮向后看去,轻声读道,“这,这是个铁字……转……运……使……”猛地,他抬起头,脱口惊呼道,“江淮盐铁转运使!”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什么,盐铁转运使?这,这是官盐!”

狄公猛地站起身道:“这就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翻覆之后,落入水中的官盐!”

“不错!否则,麻包之上绝不会印有盐铁转运使的字样!”

“邗沟覆船后,沉入水下的官盐消失无踪,官府屡次打捞,均是无功而返。可现在这些官盐却神秘地出现在河口镇……”

曾泰道:“先生,会不会有这种可能,这些官盐是袁大头等人从江淮盐铁转运使的仓房中偷盗出来的,而不是邗沟覆船后落水的官盐?”

狄公静静地思索着道:“不排除这种可能性。可你注意到没有,麻包潮湿,这些字样模糊不清,很显然是曾经被水浸泡过。”

曾泰点了点头道:“不错。可先生,如果真是邗沟翻船后落水的食盐,而今已几个月过去,早应该干了呀?”

狄公摇摇头道:“不然。南方气候阴潮,湿物本来就不易干燥,再加上这些人将麻包打捞上岸后,堆叠在一起,湿气更加不易散发。故而麻包潮湿是很正常的。”

曾泰点了点头道:“嗯,有道理。”

狄公道:“今天我们在上沟村还曾经说起,这上百只快船的出发和返回的地点在哪里,是吗?”

曾泰道:“不错。您当时说这个地点就在附近,绝不会离上沟村太远。”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与其说这十几包官盐是从江淮转运使的仓房中盗出的,倒不如说这河口镇附近有那些歹人的秘密窝点,还合理一些。”

曾泰惊道:“您的意思是,那些打捞官盐的歹徒就是从这附近驾驶着快船出发,打捞完毕后,又将所有官盐存放在这里?”

狄公道:“不错。”

曾泰迷惑地道:“可先生,我们看过地图,这附近除了河口镇外,再也没有其他村庄和镇甸呀?”

狄公笑了笑道:“一切还是用事实说话吧。”说着,他看了张伸一眼道,“你方才说到,与袁大头同行的还有一个瘦子?”

张伸道:“正是。”

狄公道:“此人明天回到河口镇?”

张伸道:“我听他二人是这么说的。”

狄公深吸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晨光微露,街道上已经有了行人,河口店的店门紧紧关闭着。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人来到门前。此人正是袁大头的同伙,他四下看了看,敲响了店门。

门“吱呀”一声打开,张伸露出头来:“哟,是您呀。”

瘦子点了点头道:“袁大头在吧?”

张伸道:“在屋里,还没起呢。”

瘦子点了点头,走进客店。

张伸带领瘦子穿过外堂走进院中,来到了狄公门前,张伸道:“进去吧,他就在里面。”

瘦子伸手推开房门,走进屋中。

狄公和曾泰坐在桌旁静静地望着他。瘦子立时感到事情不妙,转身要走,“砰”的一声,房门关闭,张环、李朗和狄春站在门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瘦子故作镇定地道:“你,你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狄公冷冷地道:“袁大头和你是一路的吧?”

瘦子猛吃一惊道:“什么袁大头,我不认识。”

狄公道:“识相一点,不要逼我把事做绝!这样吧,我给你提个醒,那十几包官盐是你们二人运到河口镇的吧?”

瘦子脸上抽搐了一下,赶忙掩饰道:“什么官盐呀,我说你们认错人了吧?”

狄公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打开了桌上的包袱,露出内裹的袁大头的首级。

瘦子失声惊叫:“你们杀了他!”

狄公摆了摆手,曾泰将包袱合上。狄公道:“知道为什么吗?”

瘦子浑身颤抖着摇了摇头。

狄公道:“就是因为,他不肯合作!希望你不会落得他那样的下场。说吧,那些官盐是从哪里来的?”

瘦子哆嗦着,猛地,他跳起身向窗边冲去,一旁全神戒备的张环飞步上前,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狄春、李朗冲上前来将他按在地上,绳捆索绑。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眼中闪着寒光道:“再让我问一遍,你就要倒霉了!”

瘦子面如土色连连磕头道:“老爷饶命,饶命啊!这些盐是从北沟大仓房偷出来的!”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道:“北沟大仓房?”

瘦子道:“正是。正是。”

狄公道:“起来说话。”

瘦子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

狄公道:“北沟大仓房在什么地方?”

瘦子道:“离河口镇不到三十里地。”

曾泰重重一拍桌子厉声喝道:“胡说!地理图显示,河口镇附近没有任何村镇房舍,更不要说仓库了!”

瘦子吓得“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道:“老爷,小人说话句句是实,那北沟大仓房是两年前才建起来的。”

曾泰道:“哦,两年前才建起?”

瘦子道:“正是。原先那里是一片苇荡和荒滩。”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叫什么名字?”

瘦子道:“小人,冒三。”

狄公道:“你们是做什么营生的?把盗盐的经过,给我详细道来。”

瘦子顿了顿道:“是,是。小人就是,就是北沟大仓的水鬼。袁大头是看管仓房的,因大仓内存有很多食盐,小的二人商量着盗出一些卖到北边,赚些银子花花,这才趁夜潜入仓房,盗出了十几包。我二人说好,小的负责去找买家,而袁大头带着盐包在河口镇等信儿。”

狄公点了点头道:“北沟大仓中有多少水鬼?”

冒三想了想道:“有,有七八百人。”

狄公道:“还有上百只快船吧?”

冒三一惊问道:“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没有理他,继续道:“每次江淮转运使的运盐船在邗沟翻覆,你们便乘快船赶往事发地点,将沉入水下的食盐打捞起来,运回北沟大仓存放,是这样吧?”

此言一出,冒三大吃一惊:“这,这,这你也知道?”

狄公不置可否地道:“你的话太多了,回答问题。”

冒三咽了口唾沫:“是,正是。”

到了此时,曾泰才真正相信了狄公的话,他长出一口气道:“事情真的是这样,真的是这样!”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冒三,你们是怎么干起这种营生的?”

冒三道:“先前,小人们都是在江河上讨饭吃的,每逢货船翻没触礁,人货落水,船老大就出钱请我等救助打捞,因大家的水性极好,穿上水靠,潜入河底,能够几天几夜都不上岸,故此河湖道上行船之人将我们称做水鬼。两年前,一个叫林阳的人花重金从各地将我们请来……”

狄公道:“林阳?”

冒三点了点头道:“正是。”

狄公道:“这个林阳是做什么的?”

冒三回忆道:“据他自己说是个船老板,常年在运河上运货跑船。此人出手豪阔,挥金如土。他对我们说,有件大事要数百名水鬼一同去做,酬劳从优,而且包吃包住;但有一点,几百水鬼必须聚集起来,住在一处。本来,大家还有些犹豫,但林阳当场就给每人下了二十两银子的定钱,眼见白花花的银子放在面前,大家经不住诱惑,便接了定钱分批来到北沟,林阳已经为我们修好了住处,果然是衣食无忧。可当时谁也不知道他究竟要我们做什么。过了些日子,大家发现,住处周围盖起了几座很大的仓房。”

狄公道:“就是现在的北沟大仓?”

冒三道:“正是。”

狄公和曾泰对望了一眼。

冒三继续道:“正当我们惊疑不定之时,林阳带着监库彭春和上百名手持刀枪的黑衣人出现了。他告诉我们,所有前来北沟的水鬼都是从事秘密打捞事务的,从即日起,大家听候监库彭春的统一调遣,任何人不得外出,否则,格杀勿论。”

狄公道:“这个监库彭春又是什么来头?”

冒三摇摇头道:“这个小的就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是林阳的亲信。”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继续说吧。”

冒三道:“听了林阳的话,大家都有些忐忑不安,但既已上了贼船,又难以反悔,再加上北沟大仓戒备森严,想走也走不了,便只得安心住下。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监库彭春将所有水鬼唤醒,穿上水靠,集合后上了快船,径直驶到邗沟的鬼石头,到了地方,彭春才告诉大家,有一队运盐的官船在鬼石头翻没,让我们潜入水中打捞落水的官盐。从此以后,过一两个月就要进一趟邗沟,记得最后一次是到邗沟北端的山阳县。”

狄公道:“你们是怎样打捞落水的官盐的?”

冒三道:“每条快船上都有几张粗绳结成的大网兜,水鬼们带着网兜跃入水中,将沉在水底的盐袋放进网兜之内,而后浮出水面,将绳索头儿交给快船上的人,快船上的人将绳头固定在船尾铁钩上,起动快船,拖着水下满载盐袋的网兜驶回北沟大仓。”

曾泰对狄公道:“果然与齐星儿媳妇所见相同。”

狄公点了点头道:“那么,那些运盐的官船又是如何在邗沟沉没的呢?”

冒三摇了摇头道:“这个就不太清楚了,我们北沟大仓的水鬼只负责打捞,其他的一概不知。每一次将盐运回后,就存放到仓房里,过些日子便会来一艘大船将库存的官盐运走。”

狄公道:“哦,什么样的大船?”

冒三道:“就是平时运河上载货的翘头大趸船。”

狄公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道:“那么,大趸船将官盐运到了何处?”

冒三道:“这个就不知道了。但装船时,听大趸船上的人说话,好像是淮北口音。”

狄公道:“淮北口音?”

冒三道:“正是。而且,每次大趸船前来运盐,林阳都会出现。”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沉吟片刻道:“今夜由你带路,我们潜入北沟一探究竟。”

冒三大吃一惊道:“老爷,北沟大仓把守极其严密,一旦被他们发现,那可是死路一条啊。小人好不容易逃离了那里,若是再回去……”

狄公的脸沉了下来道:“既然你有能耐跑出来,就一定有办法回去。这样吧,两条路由你选择,第一条路,带我们暗探北沟,回来后,我便放你离开。第二条,现在就死。”

冒三浑身一哆嗦,赶忙道:“小人还是选择第一条路吧。可,可老爷,您可得说话算数,回来后便放小人离开。”

狄公点了点头道:“这一点你尽可放心。”说着,冲狄春一摆手道,“带他下去休息。”

狄春、张环等人答应着,押着冒三走出门去。

曾泰道:“恩师,一切都被您说中了。果然是这些人将沉入水下的官盐盗走,而且,他们的窝点就在附近。”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目前有一点可以肯定,邗沟覆船绝非意外,而是歹人精心策划、蓄谋已久的巨大阴谋。首先,他们暗中袭击盐船,令其在邗沟翻覆。而后,再派出早已准备就绪的水鬼,赶到事发地点,捞起官盐,将盐悄悄运走,存进北沟大仓房。最后,再由另外一批人用大趸船将官盐悄悄运离。”

曾泰双掌一击道:“不错。恩师,如此浩繁的作案过程,其牵涉之广,用人之多,实在令人咋舌,其中不管哪一个环节衔接不好都会出问题。我真想不出,究竟是什么人会有如此手段?而且,这些人截夺数百万石食盐到底要做什么?盐铁由朝廷专售,他们是无法公然买卖的呀!”

狄公道:“是呀,这也正是我在想的问题。他们会将盐运到什么地方?又要怎样处置?他们这样做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曾泰道:“恩师,要不要通知钦差卫队前来,将他们一网打尽?”

狄公摇了摇头道:“我们已经接近了事情的真相,越是在这个时候越要沉住气,绝不可打草惊蛇。”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长出了一口气道:“我想,此事今夜便有分晓。”

夜空中阴云密布,星月无光。北沟港汊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寂静之中,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划水之声,一条快船在黑夜的掩护下驶进港汊。狄公、曾泰、冒三、狄春、张环等人伏在船头静静地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冒三轻声道:“过了这条港汊,前面便是北沟大仓了。”

狄公点了点头。

冒三紧张地道:“老爷,大仓附近戒备森严,除了码头外,船只无处靠岸,咱们只能先躲在芦苇荡中,待有机会再下船查看。”

狄公道:“芦苇荡离仓房有多远?”

冒三道:“码头旁边就有一片苇荡。可有一样,大家一定不要出声,万一被守卫发现,那可就完了。”

狄公回过头对身后众人低声道:“过港汊之后,大家要加倍小心,讲话不要高声,以免被守卫发现。”

众人低声答是。

几座孤零零的仓房矗立在荒滩上,仓房前是一座很大的码头。此时已近初更,可码头之上却灯火通明,几十条快船停靠在岸边,数百人役推车的推车,肩扛的肩扛,将一袋袋官盐运上快船。

两个身穿便服的男子站在码头上监督众人装船。

狄公乘座的快船在港汊两旁芦苇荡的掩护下悄悄接近了仓房码头。

狄公望着码头上的景象轻声道:“我们来的正是时候,看起来,他们是要将盐运走。”

曾泰点了点头对冒三道:“把船再驶近一点。”

冒三紧张得声音直发颤:“老爷,别再近了,再近就要露馅了。”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我们驶进这片芦苇荡,慢慢靠过去,越近越好。有蒿苇掩护,天上又没有月光,他们很难发现。”说着,冲后面一摆手,使船的方九将船撑入苇荡,慢慢向码头靠去。

刚才那两个身穿便服的中年男子站在码头上,其中一人不耐烦地问另一人道:“还要多久?”

另一人赶忙道:“已经装了大半,再有一个时辰应该差不多了。”

中年男子抬头看了看天色道:“已近初更了,要大家动作再快一点。必须要赶在二更前出发。”

另一人答应着飞奔而去。

快船离码头已经很近了,狄公透过苇荡向码头上望去,只见中年男子在码头上不停地徘徊。狄公转过头问冒三道:“这个人是谁?”

冒三凑上前来,向码头上看了看道:“他就是监库彭春。”

狄公问:“哦,他就是彭春?”

冒三道:“正是。”

曾泰接口道:“恩师,他们要将官盐运走,我们该怎么办?”

狄公沉吟片刻道:“顺藤摸瓜!看看他们究竟要将官盐运往何处。”

曾泰问:“您是说跟踪他们?”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低声道:“这些人之所以选择夜间出发,就是为怕引人注目。他们定然是想利用夜色掩护先将船队驶离扬州,而后再继续北上。”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低声说道:“我们先返回河口镇,然后兵分两路,狄春率张环、李朗和卫士们跟踪运盐船队,摸清他们的藏盐地点。”

狄春点了点头道:“老爷放心。”

狄公冲狄春招了招手,狄春赶忙凑上前来,狄公低声道:“将我们送回河口镇之后,你们不需要再回到这里,而是驾船到上沟村附近去等着他们。”

狄春愣住了:“上沟村?为什么要到上沟村?”

狄公道:“不管这些人的目的地是哪里,只要顺运河北上,必定会经过上沟村。待他们到了,你们便暗中跟上,查个究竟。”狄春点了点头。狄公嘱咐道,“记住,绝不可轻举妄动,打草惊蛇。”

狄春应道:“老爷,您就放心吧。”

曾泰问道:“恩师,那我们呢?”

狄公道:“我们在河口镇歇息一宿,明晨赶往山阳县。”

曾泰轻声道:“去山阳?”

狄公点了点头:“正是。我要亲自查看李翰的死亡现场,再见一见那位第一个发现李翰自缢的山阳县令鲁吉英。待这一切做完后,我们便返回扬州,等候狄春的消息。想来那时元芳也该到了。”

曾泰点了点头。

已是初更,街道上一片寂静。山阳县衙后院中静悄悄的,正房和偏房中都亮着灯。

鲁吉英在偏房中心烦意乱地踱着步。猛地,他停住脚步,重重地吐出一口郁积在胸中的闷气,从怀里掏出元芳临行前留下的信,用手轻轻抚摸着。

外面传来了初更的梆铃。鲁吉英推门走了出去,到了正房门前,踌躇着停下了脚步。良久,他似乎下定决心,轻轻敲了敲房门。

宁氏正独坐在榻前,对着烛火发呆。听见敲门声,宁氏抬起头道:“请进。”

房门开了,鲁吉英走了进来道:“贤妹,我还怕你休息了呢。”

宁氏赶忙站起身,迎上前来道:“睡不着啊。”

鲁吉英点了点道:“我、我也睡不着,到你这儿来坐坐。怎么样,住得还习惯吗?”

宁氏微笑道:“非常好。听下人们说这是你住的房子。”

鲁吉英道:“正是。”

宁氏道:“真是不好意思,把你挤到偏房去住。”

鲁吉英笑道:“这有什么,我这人长得就偏,住偏房才是得其所哉。”

宁氏笑了:“大哥,你坐呀。”

鲁吉英点点头,坐在了榻上。

一阵沉默。

还是宁氏先说话了:“大哥你是不是有话要和小妹说?”

鲁吉英抬头看着宁氏:“你怎么知道?”

宁氏笑了笑道:“看你的表情就能猜到。”

鲁吉英轻叹一声,点了点头道:“是呀,除了你我再没有别的亲人,更没有旁人能够听我说话。”

宁氏道:“想说什么?”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明日,明日就是与元芳约定的见面之期了。”

宁氏点了点头道:“是呀。你来之前,我也正在想这件事,心里既兴奋,又紧张。兴奋的是明天就能够见到他;紧张的是,万一、万一他没能如期赴约……”

鲁吉英脸上变色道:“闭上你的盐酱口,净说些不吉利的话。我想过了,元芳武功机变均属一流,铁手团的杀手虽狠,在铁仙观还不是被他玩儿得滴溜乱转?放心,他一定不会有事的。”

宁氏望着他道:“你不担心?”

鲁吉英摇了摇头。

宁氏道:“真的?”

鲁吉英道:“真的。”

宁氏沉默了。

良久,鲁吉英道:“你怎么不说话了?”

宁氏抬起头,望着他轻叹一声道:“如果你真的不担心,就不会半夜跑到这里对我说起此事。大哥,我知道你的心思,你是心里没底,想从我嘴里听到些令人安心的话,是吗?”

鲁吉英愣住了,良久,他长叹一声,缓缓点了点头道:“是。你真聪明,一眼就看透了我的心思。本来我是不想到你这儿来唠叨,怕你担心。可,可不跟你说跟谁说呀。说实话吧,我这心里边是忐忑不安,刚刚在房中,想起此事,掌心便不停地冒汗。你说,元芳他,他,他不会,有,有事吧……”

宁氏深吸一口气道:“大哥,说没事那是自我安慰。我心里也非常紧张,可是,我相信一点……”

鲁吉英忙问道:“是什么?”

宁氏道:“还记得你上次在树林中说的话吗?”

鲁吉英道:“记得。”

宁氏双眼望着烛光,坚定地道:“我相信,吉人自有天佑!”

鲁吉英有些失望地点了点头:“是呀,是呀。”

宁氏坚定地道:“我想,元芳明日一定会如期赴约!”

鲁吉英望着她凝重的表情,缓缓点了点头。

晨曦微露,县衙前空空荡荡,大门紧紧关闭。远远的,狄公、曾泰、方九和几名卫士快步走来。

来到县衙门前,狄公伸手拍打门环。里面传来当值衙役的问话声:“什么人?”

狄公道:“县令大人的朋友,有急事求见!”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当值衙役走了出来。

狄公掏出官凭对衙役道:“你持此物进内通报,就说狄仁杰在门前等候。”

衙役接过官凭,快步向里面走去。

宁氏一身男子的装束站在镜前。她身手拿起妆台上的穙头戴在了头顶,勒好帽带。

外面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宁氏赶忙打开了门。

鲁吉英站在门前道:“贤妹,准备好了吗?”

宁氏点了点头道:“好了。”

鲁吉英道:“我们走吧。万一元芳到得早,他人生地不熟的,别再生出什么枝节来。”

宁氏点了点头,走出正房,回手带上房门,二人向院外走去。

就在此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前当值的衙役飞奔进来:“大人!”

鲁吉英停住脚步道:“怎么了,慌慌张张的?”

衙役喘了两口气,将手中的官凭递上前来道:“门前有几个人,说是您的朋友,让我进来通报。”

鲁吉英一愣道:“我的朋友?”

衙役道:“正是。他说他叫狄仁杰,在门前等候。”

鲁吉英皱了皱眉头道:“狄……仁……狄仁杰!”

衙役道:“正是。”

鲁吉英倒吸一口凉气,飞快地打开手中的官凭看了一眼,惊得脸色发白。

一旁的宁氏问道:“大哥,怎么了?”

鲁吉英颤声道:“黜置使大人来了!”

宁氏吃了一惊:“黜置使?”

鲁吉英道:“那天吴文登到这里就是要告诉我,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即将到达扬州……”

宁氏道:“狄仁杰!就是那个断案如神的宰辅狄仁杰?”

鲁吉英道:“应该就是他。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宁氏道:“大哥,你别着急,你赶紧去迎接狄大人,我先赶到群仙茶楼等待元芳。”

鲁吉英道:“事到如今,也只能如此了。贤妹,你一切小心。”

宁氏微笑道:“放心吧,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鲁吉英点了点头,向大门奔去。宁氏在后面喊道:“大哥,官服!”

鲁吉英一拍脑门,回身向自己房间冲去。

此时正是卯中,街道上店铺开市,人流穿梭,好不热闹。狄公和曾泰静静地观察着。

曾泰道:“恩师,这山阳县倒是个繁华的所在。”

狄公点了点头:“山阳北接运河,南连淮渎,乃两河都会,又距扬州最近,故而自古以来都是通衢之所。”

话音未落,县衙内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鲁吉英身着官袍飞奔而来,冲到狄公一行面前,他刹住脚步颤声问道:“请问诸公,哪一位是黜置使狄阁老?”

狄公嘘了一声,鲁吉英愣住了。狄公轻声道:“我就是。”

鲁吉英“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被早有准备的狄公一把拉起道:“不要跪,也不要拜,将官凭还给我就好。”

鲁吉英奇怪地望着狄公,赶忙将手中的官凭递了过去。

狄公拍了拍他的肩膀,微笑道:“别紧张,我等微服到此,不想惊动旁人,所以才会这么早打扰贵县。”

鲁吉英赶忙道:“阁老折煞卑职了!未知阁老驾到,有失迎迓,望阁老恕卑职不恭之罪。”

狄公笑道:“好了,客套就免了吧。我把贵县从被窝里喊起来,也是于心不忍呀。”

一旁的曾泰笑了起来。

狄公道:“这位,江淮都察使曾泰大人。”

鲁吉英赶忙要跪,被狄公一把拦住:“看看,刚说完又忘了。”

鲁吉英笑道:“早就听闻狄国老断案如神,驭下极严,想不到竟是如此平易近人。”

狄公笑道:“你就是山阳县令鲁吉英吧?”

鲁吉英忙道:“正是卑职。请阁老到正堂用茶。”

狄公道:“多谢贵县,用茶就不必了。我来问你,水部郎中李翰大人生前是在何处下榻?”

鲁吉英一愣,赶忙答道:“回大人,李大人下榻在山阳行馆。”

狄公道:“那么,他自缢之处也是在那里?”

鲁吉英道:“正是。”

狄公点了点头道:“很好。你立刻引我前往山阳行馆。”

鲁吉英道:“是。卑职命人备轿。”

狄公摆了摆手道:“不必乘轿,步行就好。一路之上正可查看市井民风。”

鲁吉英道:“是。我陪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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