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阳位于扬州以北,乃淮北地区的水陆枢纽。时值正午,街道上人烟辏集,两旁的商家店铺、酒馆旅店热闹非常。远远的,一辆布棚马车沿街驶来,车夫高声吆喝,车辕上坐着掌固季虎。

车棚的布帘掀开了,鲁吉英露出头来,看着街道上的繁华景象,脸上浮现起一丝笑意,对身旁的宁氏道:“贤妹,到了,这就是愚兄的治所——山阳县。”

宁氏也露出头来,四下观望着道:“好一派繁华气象。以小妹看,竟不输于神都洛阳。看起来,大哥着实是位好县令,竟将一个小小县城经管得这般有声有色。”

鲁吉英面有得意之色,说道:“多谢贤妹夸赞。咱老鲁别的不敢吹牛,要说起做这个一方父母官啊,那还真是颇有心得。”

宁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道:“以小妹看,大哥自吹自擂也是颇有心得的。”

鲁吉英也笑了,他长出一口气道:“啊,终于回来了。哎,贤妹,你看,前面就是县衙。”

宁氏抬头向前望去,不远处的街道中央,一座衙门巍然耸立。

鲁吉英道:“这下好了,总算到家了。”

忽然,宁氏道:“大哥,你身为县令,却私离汛地跑到洛阳,算起来到今日已有二十多天,万一事情泄露如何对上官交待?”

鲁吉英的脸上露出一丝自信地微笑:“放心吧,对付他们我自有办法。”说着话,马车已来到县衙门前,车夫一声吆喝,马车登时停了下来,掌固季虎跳下马车向衙内跑去。

布帘一掀,鲁吉英跳下车来,车夫拿过脚踏放在车下,鲁吉英将宁氏搀扶下来,笑道:“来,贤妹,看看愚兄的家……”

话音未落,县衙内脚步声响,掌固季虎领着县丞、县尉飞奔而出,三人神色非常惊慌。

鲁吉英赶忙迎上一步道:“怎么了?”

县丞赶忙道:“大人,扬州长史吴文登现在二堂!”

鲁吉英一惊,脱口道:“他怎么来了?”

县丞道:“卑职也不知道,吴大人微服到衙,似乎是冲着您来的!”

鲁吉英紧张地道:“他都说什么了?”

县丞道:“刚刚季虎进门之前,他正在训问卑职,您是不是私自离开了山阳。”

一旁的宁氏禁不住“啊”了一声。

鲁吉英道:“你是怎样回答的?”

县丞道:“卑职对他说,县令大人并未离开,早晨我们还见过面,可能是有事出去了。”

鲁吉英道:“他是什么反应?”

县丞急道:“他冷笑了几声,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大人,谢天谢地,您回来得太是时候了。”

鲁吉英拍了拍县丞的肩膀,沉吟片刻道:“你马上回去,拖住吴文登,就说已经找到了我,马上回来。”

县丞点了点头,飞奔进衙。

鲁吉英对县尉道:“你去给我找一坛子酒来。”

县尉愣了:“找,找酒?”

鲁吉英笑道:“你没听错,就是让你去找酒,快去!”

县尉点了点头,飞奔进衙。

宁氏紧张地道:“大哥,现在怎么办?”

鲁吉英道:“贤妹不要惊慌,愚兄自有办法。”说着,对季虎轻声道:“你们将马车赶到后门,扶着夫人从后门进去。”

宁氏关切地问道:“你,你不要紧吧?”

鲁吉英笑道:“你就放心吧。”

吴文登坐在二堂的主榻上,脸色阴沉。县丞率一名仆役端着茶点走进堂中:“长史大人,请用些茶点吧。”

吴文登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怎么,还没有找到鲁县令?”

县丞赶忙道:“已经派人去了,想来马上就到。”

吴文登阴森森的冷笑道:“马上就到?本官已经在这里坐了一个时辰,你每次进来都用这番话搪塞我,是何用意呀?”

县丞吃了一惊道:“卑职不敢搪塞长史大人,刚刚派出寻找鲁县令的衙役回报,说已经找到他了……”

吴文登逼问道:“人在何处?”

县丞答道:“马上就到。”

吴文登一声冷笑:“我看他是到不了了吧!”猛地,他一声厉喝,“说,鲁吉英究竟在哪儿?”

县丞吓得浑身一哆嗦:“请大人宁耐片刻。”

鲁吉英已换好官服,向二堂飞奔而来。县尉手托酒坛在门前等候。鲁吉英气喘嘘嘘地跑到县尉身前,拿过酒坛,连灌了几大口道:“给我说说,最近县里发生什么事情没有?”

县尉忙道:“大人,前日夜间山阳下起了大暴雨……”

鲁吉英瞪了他一眼道:“我问你发生了什么事情,说暴雨干吗?”

县尉解释道:“您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呢。”

鲁吉英端起酒坛子又喝了两口道:“说,快说。”

县尉道:“暴雨过后,乌山北坡山崩,压倒了十几间民房。”

鲁吉英边喝酒边问:“伤人了吗?”

县尉道:“没有。”

鲁吉英道:“别净说这没用的,拣要紧的说。”

县尉想了想道:“哦,对了,日前刺史府移文,说江南道黜置使狄仁杰大人即将到达,要各衙官吏用心应对,不可滥言多事。”

鲁吉英放下酒坛:“哦?狄仁杰大人?”

县尉道:“正是。”

“砰”的一声,吴文登一掌重重拍在茶几上,猛地站起,对下站的县丞厉声喝道:“我把你个大胆的循吏,竟公然编造谎言瞒哄上官,真真是可忍孰不可忍!”

县丞“扑嗵”一声跪倒在地,连连叩头道:“卑职不敢,卑职不敢!”

吴文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鲁吉英擅离汛地,不知所踪,你以为本官真的不知!说,他到底去了哪里?今日,你实话实说还则罢了,否则,本官便当堂定你个欺瞒上官之罪!”

“砰”的一声堂门打开,鲁吉英一头撞了进来。

吴文登登时一愣。

鲁吉英踉跄两步,“扑嗵”跪倒,连连磕头,满嘴喷着酒气,大着舌头喊道:“卑职鲁吉英,不知上官驾到,有失迎迓,望乞恕罪!”

吴文登望着下跪的鲁吉英,只感到一股刺鼻的酒气扑面而来。吴文登赶忙掩住口鼻,重重地哼了一声道:“起来回话。”

鲁吉英赶忙站起身来:“谢长史大,大,大人!”说着,他打了个酒嗝,喷出一口恶浊的酒气。

吴文登皱了皱眉头道:“鲁县令,公值之时,你到哪里去了?”

鲁吉英嬉皮笑脸地道:“回大人,在衙内闲来无事,出去,吃,吃,吃了两杯水酒。”

吴文登厌恶地道:“看来,你又吃醉了!”

鲁吉英笑道:“没醉,没醉,只是微醺耳。”

吴文登怒道:“什么微醺,明明吃醉了!”

鲁吉英咧嘴笑道:“大人说我吃醉,卑职可是吃罪不起呀。”

吴文登望着他冷冷地道:“鲁县令,本官听闻,前些日子你曾离开治所,是到何处去了?”

鲁吉英一愣,晃了晃脑袋道:“离开治所?大,大人是说我?”

吴文英骂道:“废话,不是说你,难道是说我自己不成。”

鲁吉英一脸无辜地道:“我,我离开山阳?”

吴文登道:“正是。”

鲁吉英道:“离开山阳,那我去哪儿了?”

吴文登哼了一声道:“你问谁呀?难道自己去了哪里也不记得!”

鲁吉英连打了俩酒嗝道:“不知这,这话是谁对大人说起的,大人回去让他帮着卑职想一想,我去了哪里,怎么,卑职自己都不知道啊。”

吴文登反问道:“哦?鲁县令的意思是,你并没有离开过?”

鲁吉英醉醺醺地道:“大人明鉴。卑职离开山阳去哪儿呀?前些日子,我舅舅死了,表妹前来投亲,老家便再没有别的亲人,您说我还能去哪儿?这不,几日前卑职的表妹到了这里,卑职便在家呆了几天,没到衙门办事。”

吴文登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沉吟道:“是这样。”

鲁吉英道:“怎么着,您不相信……”他转头对县丞道:“去,把我妹妹请到二堂,与长史大人见面。”

县丞答应着跑出门去。

吴文登观察着鲁吉英的表情,此时他的心里也没了底。他轻轻咳嗽了一声道:“鲁县令,刺史府的移文收到了吧?”

鲁吉英打了个酒嗝道:“收到了,收到了。那两天卑职在家陪妹妹,县里的事儿都交给县丞了。”

吴文登道:“想必移文你已经看过了?”

鲁吉英道:“看过,那,那哪能不看呀?”

吴文登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道:“移文上都说了什么?”

“移文上说,说……”他拍了拍脑门儿,努力思索着,“说……”

吴文登的嘴角泛起一丝冷笑:“鲁县令不是看过吗,移文上到底说了些什么呀?”

鲁吉英假装回忆道:“说,这个,江南道黜置使仁狄杰大人马上到……”

吴文登“扑”的一声笑了出来:“什么仁狄杰,黜置使大人的官讳是上狄,下仁杰。”

鲁吉英打了个酒嗝笑道:“是,是,您看卑职这脑子。是,是上狄,下仁杰大人,说他老人家马上就到,要各衙做,做好准备,不要滥言多事。”

吴文登松了口气,点了点头,脸色略显和缓道:“鲁县令啊,记得上次在山阳行馆中见你,你也是喝得烂醉如泥。今日又是这般,竟连黜置使大人的官讳都说倒了。你堂堂七品县令竟如此为官不尊,丑行失态,酗酒贪杯,贻误公事,难道就不怕有人上禀吏部考功司?到那时,你的前途功名可就堪忧了。”

鲁吉英又打了个酒嗝笑道:“长史大人,您也听我说句实在话,明白人有明白人的不好,糊涂人有糊涂人的好处。鲁吉英本是个明白人,可现时下却想做个糊涂人,少管些闲事,少惹些麻烦……”

吴文登听闻此言,心中一动,目光望向了鲁吉英。

鲁吉英兀自不停地说着:“可您知道,不灌下二两烧刀子啊,卑职又糊涂不起来,您说说这可怎么办?长史大人,如果您说需要卑职明白起来,那打明儿起我就把酒给戒了,您看怎么样?”

吴文登看了看候在一旁的仆役,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和鲁县令讲。”众人退出二堂。

吴文登缓缓坐在了椅子上:“刚刚贵县所言,倒也有几分道理。也罢,饮酒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本官便不再追究了。”

鲁吉英连打酒嗝道:“多谢大人。”

吴文登点了点头道:“黜置使大人即将到达,本官此次微服寻访,是特为查看扬州治下各县的治境情形,看看父母官们是否称职,百姓是否安居。”

鲁吉英满嘴喷着酒气,大着舌头道:“是,是,大人心,心如蛇蝎……啊,不不不,是心系百姓,舍您其谁,真是不世出的好官,您是当代的晏婴、孙叔敖、百里奚,可比本朝的魏百策……”

吴文登摆了摆手道:“来到山阳后,本官听闻贵县曾私离治境,因此到衙询问,看起来,这倒是个误会了。”

鲁吉英醉眼迷离地笑道:“是,是误会,误会。”

吴文登道:“啊,对了,我记得李翰大人自缢那天夜里,是贵县第一个去到死亡现场的,是吧?”

鲁吉英浑身一抖道:“正,正是。”

吴文登双目紧盯鲁吉英,一字一句地问道:“贵县,当时你都看到了什么?”

鲁吉英表情夸张地道:“哎哟,大人,您怎么又提这段呀。哎,当时李大人吊在房梁上,脸紫舌头红的,真吓死人了!到现在卑职夜里还常发恶梦。”

吴文登紧追不舍,逼问道:“除了李大人的尸身,你在现场还发现了什么?”

鲁吉英想了想,打了个嗝道:“当时房中很乱,到处都是公文纸张,好像还有炭火盆,里面堆满了纸灰……别的,就没什么了。”

吴文登直勾勾地盯着鲁吉英的双眼道:“真的?真的再没有别的发现?”

鲁吉英道:“您都把我给看毛了,您容我喝口茶,再想想。”说着,走到吴文登身旁的茶几上,端起了茶杯道,“长史大人,这茶您不喝了吧?”

吴文登不耐烦地道:“贵县请便。”

鲁吉英端起茶杯,一饮而尽,而后沉思片刻道:“没了,就这么点儿印象。后来,卑职就吓晕过去了。”

吴文登紧逼着问道:“李大人的尸身怎样处置了?”

鲁吉英脱口答道:“刺史大人下令,当场焚化。”

吴文登轻轻哼了一声,双目冷冷地望着鲁吉英道:“如果黜置使大人问起,贵县就准备这样回答吗?”

鲁吉英张大了嘴,忽然他明白过来:“啊,啊……是,是卑职下令焚化的!”

吴文登近前一步,逼视着鲁吉英道:“为什么?”

鲁吉英深吸一口气道:“因为,因为尸身久置停尸房中,已经腐坏,怕在城中引起瘟疫。”

吴文登笑着点头道:“原来是这样。”

鲁吉英也笑了。

吴文登道:“贵县,现在你明白该如何应对黜置使大人的问话了吧?”

鲁吉英躬身答道:“请大人放心,卑职完全明白了。”

吴文登微笑道:“只要贵县办妥此事,日后飞黄腾达,前途无量。”

鲁吉英道:“多谢大人提携。”

话音未落,县丞领着宁氏走了进来。

鲁吉英赶忙过去冲宁氏使了个眼色,大声道:“妹妹,快来拜见长史大人。”

宁氏赶忙上前,盈盈一拜:“民女拜见大人。”

吴文登微笑道:“不必多礼,请起吧。”

宁氏起身站在一旁。

吴文登问道:“你是何时到达山阳?”

宁氏答道:“五日之前。民女因父丧,特来山阳投靠表兄。”

吴文登点了点头,对鲁吉英道:“令妹秀外慧中,与贵县大不相同啊。”

鲁吉英赶忙道:“爹娘生得好,爹娘生得好。”

吴文登站起身道:“好了,贵县,本官就此告辞。你好自为之。”

鲁吉英高声道:“请大人放心,我送大人。”

吴文登一摆手:“不必。”说着,快步走出门去。

鲁吉英望着他的背影,长长出了口气,目光望向宁氏。宁氏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河口镇埠头是个很小的埠头,仅能容纳一两只小船停靠,不长的木制栈桥由岸边延伸到河畔,栈桥旁树立着一块小木牌,上书:“河口镇”。此时日已偏西,埠头上空空落落。

不远处的河面上一条快船顺流而下,转眼便到了埠头旁,船上正是狄公、曾泰一行。

狄公站在船头,指着埠头对众人道:“这里就应该是河口镇了。”

身旁的曾泰点了点头道:“恩师,按地理图所示,河口镇离上沟村大约有二十多里水路,应该就是这里。”

身后的狄春道:“老爷您看,栈桥上立着牌子!”

狄公顺狄春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了桥头的小木牌。

狄公道:“把船靠过去,今晚我们就在河口镇宿下。”

船公将船撑到埠头旁,狄春、方九纵身跃上栈桥,张环、李朗递过跳板,狄春和方九将跳板搭好,狄公一行沿跳板走上栈桥。

河口镇是个很小的镇子,一条不到一里长的土路纵贯东西,两旁是些买卖铺户。此时天已擦黑,路上行人渐少。

街尽头,狄公一行缓步而来,边走边四下观察着,只见土路两边的房舍肮脏破烂,地面污水横流。

身后的狄春撇了撇嘴道:“这么个破镇子,恐怕连个客店都没有。老爷,我看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

狄公瞪了他一眼道:“偏是你这小厮有许多话说,我们此次微服,就是为了寻访民间,体察生民疾苦,你以为是让你享清福来着!我一个年老之人还没说什么,你小小年纪便嫌苦怕累,真是枉费了我平日的教诲!”

狄春吓得吐了吐舌头。一旁的曾泰笑道:“你呀,多嘴。”

忽然,身后的方九道:“先生您看,那里好像是一家客店!”

狄公等人停住脚步,抬起头向前望去,果然,街左的一户门前挂着客店的幌子,奇怪的是户门却紧紧关闭。

狄公略觉奇怪地和曾泰对视了一眼道:“果然是家客栈,可,怎么关着门呀?”

曾泰道:“恩师,我们过去看看吧。”

狄公点了点头,一行人来到客店门前。狄春上前一步,用力敲打着店门。

店内毫无声息。

狄春又敲了敲,还是没有应声,他奇怪地道:“真是怪了,这店里好像没人。”

狄公走上前来,伸手拍了拍门道:“店家,行路之人前来投宿,请打开店门!”

门内还是没有声音。

曾泰道:“确实没人。”他四下看了看道,“恩师,街上只有这一家客店,还关了门,看起来,咱们只好寻个人家借宿了。”

狄公点了点头。

忽然,门内传来“砰”的一声,好像是板凳倒地的声音。

狄公一愣,赶忙伸手拍了拍门道:“店内有人吗?”

一阵静默。

狄公和曾泰奇怪地对视了一眼。就在此时,门内传来一个嘶哑的声音:“是谁?”

狄公赶忙道:“过路之人,前来投宿,请店家开门!”

良久,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和落闩声,吱呀,门开了道缝,一个瘦削的中年人露出头来,神色似乎有些惊慌。

狄公不解地望着他道:“请问是店家吗?”

中年人点了点头,将狄公一行打量了一遍,而后问道:“你们要住店?”

狄公道:“正是。”

中年人道:“不瞒客官,我们这小店只有三间客房,你们几位恐怕是不够住的。”

狄公道:“敢问店家,这镇上还有其他客栈吗?”

中年人摇了摇头道:“没有了,只我一家。”

狄公笑道:“那我等只有叨扰了。”

中年人踌躇片刻,点了点头道:“好吧。”说着,伸手打开店门。

狄公微笑道:“有劳了。”

身后的狄春不满地道:“这店主人甚是奇怪。照顾他的生意,他还好像老大不乐意。”

曾泰瞪了他一眼道:“又多嘴。”

狄春笑着吐了吐舌头。一行人走进店内。

客店外堂矮小狭窄,灯火非常昏暗,狄公等人在中年人的引领下走进屋内,四下观看着,只见柜台靠墙角而立,台面上放着算盘、账本,还有一摞荷叶,柜台旁摆放着两张方桌和几条板凳,中年人端起柜台上的油灯,对狄公道:“几位,随我来吧。”

狄公点了点头,随中年人穿过外堂走进院子,院内并排四间南房,只有紧西头的一间亮着灯。

狄公问道:“哎,店家,你刚刚说店内只有三间客房,我看这院中有四间呀。”

中年人脸色变了变道:“啊,啊……那间亮着灯的已经有人住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

说着话,中年人走到一间房门前,推开门对狄公道:“客官,房子就是这样的,您看可以吗?”

狄公等人走进房内,一股霉味扑鼻而来。他四下看了看,屋里只有一桌一榻,他点了点头笑道:“已经很好了。”说着,转身对身后众人道,“看来,今晚大家只有挤一挤了。”

众人齐声答应。

狄公对中年人道:“店家,一路行来食不裹腹,能否烦你安排些饭食,与我等充饥呀?”

中年人为难地道:“不瞒客官说,这些日子小店儿没什么生意,因此,店内不曾备下菜蔬,要吃饭您请上街,出门左拐就有个饭铺。”

狄公点了点头:“如此也罢。”

这时他才发现中年人身上穿的衣服甚是别扭,细看之下,是裤子反穿了。

狄公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等急于投宿,催促甚急,店家竟连中衣也穿反了。”

中年人一愣,赶忙向自己的裤子望去,果然是穿反了,他尴尬地道:“哎,让各位见笑了,方才敲门时,我等已经睡下了。”

狄公奇怪地道:“怎么,天还未黑便已安寝?”

中年人勉强笑道:“嗨,店里没什么生意,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便早些安歇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是这样。啊,有劳店家将客房的门都打开吧。”

中年人点了点头,快步走了出去。

狄春望着他的背影道:“这店家怎的慌里慌张的,真是奇怪。”

狄公看了他一眼,对众人道:“大家先安顿下来,歇息片刻,我们出去吃饭。”

众人答应着走出房去。

狄公长长地出了口气,举着油灯四下环视着。

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低语,狄公回过头,向院内望去,只见中年人在与一个伙计模样的人说话,声音甚是急促。狄公奇怪地望着他们,只见伙计的怀里抱着什么东西,中年人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在伙计后背狠拍一下,伙计快步向后门方向奔去。

河口街最西头的冯家肉铺里,冯屠户正收拾着案板上的什物。一个书生模样的人来到了肉铺前,轻轻叫了声:“冯大叔。”

冯屠户转过身来:“哟,是巩生啊。怎么,要买肉?”

巩生苦笑了一下道:“嗨,一介寒儒哪里吃得起肉啊。明日是爹娘的祭日,今日特来大叔这里赊一个猪头,回去奠祭一番。”

冯屠户笑道:“好一个大孝子。”说着,回手从案子旁拿起了一个荷叶裹好的猪头递过去道,“拿好。”

巩生赶忙接过道:“多少钱?”

冯屠户道:“看在你一片孝心份上,就给两文钱好了。”

巩生连连道谢,掏出两个钱放在冯屠户手中,抱着猪头快步离去。

街上一片漆黑,巩生抱着猪头快步走着,眼见到了前面的小巷口,忽然黑暗中一个人猛地蹿了出来,正与巩生撞了个满怀,二人一声大叫,几乎同时摔倒在地,巩生手里的猪头也滚落一旁。那人摔倒后猛地跳起身来,飞跑着向街道奔去,转眼便消失在夜色中。巩生看了看远去的黑影,嘴里嘟囔着爬起身,捡起了滚落在旁的猪头,继续往家走去。

整条街道上,只有客店旁小饭铺还亮着灯。一张桌子摆在街边,狄公、曾泰、狄春、方九、张环、李朗等人围坐在桌前边吃饭边闲聊。

曾泰道:“先生,今日上沟村之行可以说收获颇丰啊。”

狄公点了点头道:“纤户们所讲的细节,对案情的判断可以说大有裨益。首先,在邗沟翻覆的为什么都是江淮盐铁转运使的运盐船只?其次,翻船后,大量官盐不知去向,而在翻船的当天夜里,齐星儿媳妇亲眼看到,上百只快船满载身穿水靠之人赶往事发地点。如果这些人真的是冲着落水的官盐而去,那就说明,他们预先便得知了盐船将要在邗沟翻覆的信息。”

曾泰惊道:“预先得知?您的意思是,运盐船在邗沟罹难,也是这些人做的手脚?”

狄公道:“否则,如此众多的快船和人手,怎么可能在仓促之间聚集起来,又如此及时地赶往事发地点?”

曾泰点头道:“有道理,这绝不可能是巧合,而是早有预谋。”

狄公道:“故而我们首先要搞清的便是,究竟是不是那些快船将落水的官盐打捞起来,悄悄运走?他们这样做的动机又是什么?”

曾泰缓缓点了点头。

狄公道:“还有一点,我一直觉得很奇怪。纤户们说邗沟覆船几天之后,官府的船只才前来打捞。”

曾泰道:“不错。”

狄公道:“这是为什么?漕运衙门的官船为什么不在覆船后第二天就去打捞,却要等到几天之后才来?”

曾泰倒吸一口凉气道:“您的意思是,官府有他们的内应……”

狄公道:“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然目前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邗沟覆船案绝不是意外,其中定然隐藏着巨大的阴谋!”

正说话间,远处传来一阵梆铃声,众人回头望去,只见镇上的里长率几名甲丁提着灯笼敲着平安梆缓步而来。走到店门前,他们看见了正在吃饭的狄公等人,里长便近前问道:“几位是外地来的?”

狄公赔笑道:“正是。”

里长道:“下在哪里?”

狄公一指旁边的客店道:“河口店。”

里长点了点头道:“这么晚了才吃饭?”

狄公道:“来的晚了,店里又没有饭食,只得出来将就。”

里长笑道:“早些吃完,回去歇息吧。”

狄公连连点头道:“是,是。我们马上就走。”

就在此时,巩生怀抱猪头快步走来。

里长看了他一眼道:“巩生,这么晚了还出门?”

巩生停住脚步道:“啊,里长。明日是我爹娘祭日,赊个猪头回去奠祭。”

里长点了点头,巩生快步离去,就在二人一错肩膀的瞬间,里长看到巩生身穿的衣服下摆处染满了鲜血。

里长一声大喝:“站住!”

巩生一惊,停住了脚步,回过身道:“里长,怎么了?”

里长拉着他来到狄公一行吃饭的小饭铺前,就着灯光向他身上望去,只见巩生胸前和下摆处染满了鲜血。

狄公等人当然也看到了,他用目光示意曾泰,一起站起身来。

里长问道:“巩生,你身上为何染满血迹?”

巩生一愣,赶忙向自己身上瞧瞧,果然,衣衫上满是鲜血。巩生道:“啊,是,是这猪头滴血吧。”

里长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怀抱的裹着荷叶的猪头,果然,一缕缕鲜血从荷叶中冒出。

里长问道:“猪头是哪来的?”

巩生赔笑道:“是从冯大叔的肉铺赊来的。”

“现杀的猪?”

“不是,是冯大叔从案子上拿的。”

“把猪头放在地上,打开荷叶。”

巩生连忙放下猪头,将外包的荷叶打开——

一颗人头赫然出现在众人面前。

里长失声惊叫:“人头!”

巩生已被惊得目瞪口呆,连退数步,险些跌坐在地。

狄公和曾泰对视一眼,赶忙走了过来,定睛向地上望去。果然,荷叶上放着一颗带血的人头。

只听里长厉声问道:“巩生,这是怎么回事?”

巩生结结巴巴地道:“我,我,我……”

里长道:“你杀了人?”

“扑嗵”一声,巩生跪倒在地:“我,我没杀人,我,我……”

里长喝道:“手里抱着人头,身上染满血迹,还敢说自己没杀人!”

巩生哭道:“里,里长,我真的没杀人。这猪头,不,这人头是从冯大叔的店里赊来的,给我的时候,没打开看。谁,谁知道是个人头啊……”

里长冷笑一声道:“也罢,你就与我到冯家肉铺,找冯屠户当面对质!把他带走!”

甲丁们一拥而上,将巩生按住。

“等等!”狄公说话了。里长抬起头道:“怎么?”

狄公道:“不能这样带巩生前去。”

里长一愣:“哦,却是为何?”

狄公道:“你提着人头,押着巩生前去找屠户对质,即使这人头是他卖给巩生的,他眼见命案临头,也一定会矢口否认。”

里长想了想,点点头道:“有点道理。依着你呢?”

狄公走到人头前,仔细验看着,良久,站起身对曾泰道:“死者是刚刚被杀的,头颅顶处尚有余温,故而可以断定,死去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时辰。”

曾泰一惊道:“哦?刚刚?”

狄公点了点头道:“颈部的伤痕很多,看样子绝不是一刀将头颅斩下。而且,凶手所用的凶器并不锋利,下手也不干净。”

曾泰点了点头。

狄公又摸了摸后脑处道:“这里有极深的凹陷,骨骼也碎裂了。看起来,凶手是先用钝器重击死者后脑,致其死命后才将头颅割下的。”

曾泰仔细看了看道:“不错。”

狄公对里长道:“你仔细辨认一下,死者是不是本地人。”

里长早已听傻了,乖乖地按狄公所说蹲下身,仔细辨认着,良久摇了摇头道:“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个人,应该是外地来的。”

狄公点了点头,站起身道:“这样,你把此案交给我吧。”

里长愣住了:“交,交给你?”

狄公道:“正是。”

此时里长才回过神来正色道:“人命大案必须上报衙门,你算什么身份,也敢放这等浪言。”

狄公笑了笑,冲曾泰努了努嘴,而后对狄春道:“狄春,你将人头包好。”曾泰从怀里掏出官凭,走到里长面前,将官凭一递。里长疑惑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登时脸色大变,颤声道:“您,您是江淮督,督,督察使……”

曾泰轻轻嘘了一声道:“此事对任何人不要提起。”

里长双腿一软跪倒在地:“小的不知大人驾到……”

曾泰一把将他拉了起来笑道:“刚对你说过了,不要声张。”

里长赶忙给了自己一个耳光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曾泰道:“这位是我的恩师,案子由他办理,你该放心了吧?”

里长赶忙道:“是,放心,放心。”

此时,狄春已将人头包好。狄公走到巩生面前,对甲丁们道:“放开他。”

甲丁们犹豫着望着里长,里长一步蹿过去骂道:“没听见这位先生说话呀,放手!”

甲丁们触电般放开了巩生。

狄公将包好的人头交给巩生道:“你仍然拿着它,我们去冯家肉铺。”

巩生浑身颤抖着点了点头,双手哆嗦着接过了人头。

冯屠户坐在桌前,边吃边喝,嘴里哼哼着小曲儿。外面传来敲门声。冯屠户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门打开。巩生站在外面。

冯屠户道:“怎么了巩生,撅嘴瞪眼的。是不是嫌大叔给你的猪头不好啊?”

巩生抽泣着道:“大叔,您赊给我的不是猪头。”

冯屠户愣住了:“不是猪头?不是猪头是什么,难道是人头?”

“你说对了!”旁边,里长一个箭步从黑暗中蹿了出来道,“还真是你把人头卖给了巩生,刚刚他说我还不信哩!”

冯屠户道:“我说里长,你满嘴胡说些什么,哪个把人头卖给巩生?”

里长一把从巩生手中夺过了荷叶包,举起来道:“这是你给巩生的猪头吧?”

冯屠道:“不错!那又怎么样?”

里长三下两下将荷叶打开,登时露出了那颗血淋淋的人头。

不远处的黑暗中,狄公静静地观察着冯屠户的表情。

只见冯屠一声惊叫,连退几步,靠在门旁,颤声道:“这,这,这是怎么回事?”

里长冷笑道:“怎么回事,我还要问你呢!”

冯屠道:“我给巩生的真的是猪头!”

里长冷冷地道:“猪头进了荷包就变成了人头,啊?”

冯屠吓的浑身颤抖,拉着巩生道:“巩生啊,我可是好心好意呀!你,你不能诬赖大叔呀!”

巩生道:“大叔,我何曾诬赖于你。你给我的这颗猪头我一直拿在手里,它,它怎么会便成了人头?”

冯屠急道:“我怎么知道啊,我给你的明明是猪头!谁知道你到哪里去换了一颗人头来!”

巩生哭道:“我一个读书人,怎么可能杀人害命!又到哪里去换人头啊!天啊,可怜我一个穷书生到哪里去讲理呀!”

冯屠也喊道:“这可真是好人没好报,我看你穷苦可怜,将猪头贱卖于你,却被你反咬个杀人害命,这,这可真是老天不长眼呀!”

此时,巩生哭,冯屠叫,街上家家户户的门都打开了,百姓纷纷跑来看热闹,大家低声议论着。

里长不耐烦地道:“好了,好了。你们俩别嚎丧了,这人头只过了你二人的手,你们俩谁也脱不了干系。将这二人套上锁链,押到一旁!”

甲丁们一声答应,将锁链套在二人头上,将他们拉出冯家。冯、巩二人高声喊冤。

狄公、曾泰、狄春等人从黑暗中缓缓走了出来,里长跑过来道:“先生,您看……”

狄公道:“你马上率人赶到巩生家,看看屋中有没有血迹和其他可疑的物什。还有,查看院子和房舍四周的地面有没有挖掘过的痕迹,杀人案发生了不到半个时辰,如果真是巩生杀人,那死者的无头尸身一定还在他的家中。”

里长答应着飞跑而去。

狄公对狄春道:“去借几盏灯笼来。”

不一会儿,狄春提着三盏灯笼跑了回来。狄公接过一盏,快步走到肉铺门前,举着灯笼向地面照去。

曾泰低声问道:“恩师,您在找什么?”

狄公道:“血迹。”

曾泰一愣道:“血迹?”

狄公道:“刚刚在饭铺门前你看到了,巩生手中的那个人头荷包不停地向外渗血,以致于将巩生全身沾染上血迹。如果说真的是冯屠户将那个人头荷包交给了巩生,那肉铺门前的地面上也一定会留有血迹。”

曾泰恍然大悟。

狄公三人举着灯笼仔细查找着,地面上没有丝毫染血之处。狄公直起身来,长出一口气道:“进屋看看。”说着,率众人向屋里走去。

肉铺内弥漫着腥臭的气味,狄公一行快步走了进来。肉案上码放着各式刀具,旁边堆放着一个个荷叶包。

狄公四下看了看道:“曾泰,你率狄春、张环、李朗查找凶器及死者的无头尸身。”

曾泰答应着率众人行动起来。

狄公走到肉案前,打开一个个荷叶包,里面包裹的都是猪头和肉块。狄公又从刀具架上拿起了劈骨用的厚背砍刀,拇指在刀锋处轻轻摸了摸,刀锋极为锐利。狄公放下砍刀,目光四下搜索着。

屋中摆设虽然简陋,却不凌乱,一切都有条不紊,没有任何搏斗过的痕迹。桌上摆放的酒菜还冒着热气。

狄公坐在桌旁静静地思索着。

曾泰走进来道:“先生,都查过了,没发现可疑的物什。”

狄公点了点头道:“把巩生带进来。”

曾泰答应一声走了出去,片刻工夫将巩生带了进来。巩生泪流满面道:“先生,我,我真的没有杀人呀!”

狄公面带微笑道:“巩生啊,不要害怕。坐下,坐下慢慢说。”

巩生望着狄公和善的面容,心神稍稍安定了一些,他颤抖地坐在凳子上。

狄公拿过茶壶给他倒了一碗茶道:“喝口茶,定定神。”巩生接过茶碗喝了一口,连喘两口气,平静了一下心情。

狄公道:“你仔细想一想,从冯屠户手中接过猪头的时候,荷叶包里有鲜血流出来吗?”

巩生咽了口唾沫,细细回思着。良久,他摇了摇头道:“好,好像没有。”

狄公点了点头:“那么,你拿着猪头离开肉铺以后,又去了哪里?”

巩生无辜地道:“哪儿也没去过,小生抱着猪头沿街往回家的路上走。”

狄公道:“中途遇到了什么不寻常的事吗?”

巩生回忆着,忽然,他抬起头道:“对了,在肉铺前的小巷口,有个人从黑暗中冲了出来,把我撞倒在地,猪头也滚落在一旁。”

狄公双眉一扬道:“哦?后来呢?”

巩生道:“那人爬起来慌慌张张地跑掉了,我捡起猪头继续往前走,就,就碰到里长……”

狄公道:“你看清那人的相貌了吗?”

巩生摇了摇头道:“天太黑了,没有看清。”

狄公道:“那么,他手里有没有拿东西呢?”

巩生仔细回想着,良久才道:“好像,好像抱了个什么东西,但我记不太清了。”

狄公点了点头道:“你还找得到那个小巷口吗?”

巩生道:“当然,就在肉铺前面不远。”

狄公站起身道:“你带我们去看看。”

狄公在巩生的引领下,率众人打着灯笼火把来到了巷口。

巩生站在巷口道:“先生,就是这里。”

狄公点了点头,对身后的狄春等人道:“大家仔细搜索地面上的血迹!”

众人高声答是。

狄公问巩生道:“你摔在哪里?”

巩生四下看了看,一指巷口左边道:“好像是那儿。”

狄公点了点头,提着灯笼快步走了过去,仔细地在地面上寻找着。猛地,一滩浓浓的血迹映入了眼帘。狄公赶忙上前一步,四下搜索着,不远处又是一滩血迹。就在此时,身后的狄春喊道:“老爷,这儿有血迹!”

狄公走了过去,果然,地面上洒着长长的一溜鲜血。

狄公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微笑。

远处脚步声响,里长率人赶了过来,狄公迎上前去问道:“怎么样?”

里长回禀道:“搜遍了巩生家中,没有发现可疑的物什。”

狄公缓缓点了点头道:“你能够确定,死者不是本地人吗?”

里长坚定地道:“这一点可以肯定。”

客店内灯火昏暗,店老板在外堂忐忑不安地徘徊着。门声一响,狄公一行走进门来。

店老板赶忙迎上前去道:“哎哟,你们可回来了!听说街上出了人命案子,我一直担心你们呢。”

狄公道:“多承店家挂怀。我们只是在街上看了看热闹,这才回来的晚了。”

店老板赶忙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狄公道:“是这样的,有个叫巩生的抱着带血的人头在街上走,被里长拿下了,可巩生说人头是冯屠户当猪头卖给他的……”

店老板道:“那后来呢?”

狄公笑道:“两个人都被里长抓起来了,明天要送官呢。”

店老板叹了口气道:“真想不到,巩生一个文绉绉的读书人,竟然会做这等杀人害命的勾当。”

狄公望着他道:“现在还不知道巩生和冯屠户到底谁是真凶呢。”

店老板一愣道:“啊,啊,嗨,我是怕你们出事呀。回来了就好,各位赶快回房歇息吧。”

狄公一拱手道:“店家也早些歇息吧。”

店老板道:“好,好,各位请。”

狄公向自己房间走去。忽然,后门处门声一响,狄公转头望去,只见一个店伙计模样的人冲进院中,外堂里的店老板快步迎了出来,二人低声说着什么。猛然,店老板狠狠给了伙计一记耳光,骂道:“混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滚到后面去!”

伙计哼哼了两声,捂着脸向厨下走去。

店老板狠狠地骂了一句。转过头来,发现狄公站在不远处的房门前望着他,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冲狄公不自然地笑了笑,转身向外堂走去。

狄公笑了笑,推开房门走进屋中。

已是深夜,河口镇一片寂静,寒风吹来,卷起几片落叶在空中飞舞。“吱呀”一声轻响,客店的后门开了一道缝隙,店老板露出头来四下张望着。

门外黑漆漆的没有丝毫动静。

店主打开门,冲身后挥了挥手,店伙计背着一只大口袋快步走了出来,店主迅速关闭店门。店伙计背着口袋向黑暗的夜色中奔去。

堂内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非常昏暗。店老板快步走了进来,忽然他停住了脚步,吃惊地望着方桌旁。

狄公坐在桌旁的板凳上,静静地望着他。

店老板咽了口唾沫,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客官,您,还没休息。”

狄公笑了笑道:“睡不着啊。还没请教过,老板贵姓啊?”

店老板道:“啊,姓张,张伸。”

狄公点了点头道:“张伸,被你杀死的那位客人,叫什么名字?”

张伸猛吃一惊,连退两步道:“你,你说什么?”

狄公站起身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道:“刚刚你让伙计背着一只大口袋,从后门悄悄潜出店外,那口袋里装的是什么呀?”

张伸一声惊叫:“你,你,你怎么知道?”

狄公冷笑一声道:“我劝你实话实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伸惊慌地道:“我,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说我杀人,有何凭据?”

狄公冷冷地道:“你可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

就在此时,后门方向传来一阵喧嚷,店老板猛吃一惊抬起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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