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代表“被告”苦苦哀求,迪尔的妈妈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宽恕了他不辞而别的恶劣行为,最终确定他可以留下来。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星期安宁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我们的噩梦似乎立刻就降临了。

那是从某一天晚饭后开始的。迪尔溜过来串门,亚历山德拉姑姑坐在客厅一角自己那张椅子里,阿迪克斯也在他自己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我和杰姆则坐在地板上看书。一个星期以来,家里风平浪静:我在姑姑面前乖乖听话;已经长大的杰姆对树屋没什么兴趣了,可他还是帮我和迪尔组装了一道新绳梯;迪尔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既能把怪人拉德利引出来,还不用搭上我们的小命。他的主意是从后门到前院撒一溜儿柠檬糖,怪人拉德利就会像蚂蚁一样跟过来。就是在那天晚饭过后,我们听到有人敲门,杰姆走了过去,回来说是泰特先生。

“噢,让他进来吧。”阿迪克斯说。

“我已经请他进来了。门外院子里来了一群人,他们想让你出去一下。”

在梅科姆,一群大人站在前院里只有两个原因:不是有人死了,就是政治事件。我想不出有谁死了。我和杰姆向门口走去,阿迪克斯却冲我们喊了一声: “回屋去。”

杰姆关了客厅里的灯,把鼻子紧贴在纱窗上。亚历山德拉姑姑想要制止他,他忙说: “就一小会儿,姑姑。让我们看看都有谁。”

我和迪尔占据了另一扇窗户。只见一群男人围着阿迪克斯,似乎正在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明天把他移送到县监狱去,”泰特先生说,“我不想自找麻烦,但是我也无法保证不会发生……”

“别傻了,赫克,”阿迪克斯打断了他,“这里是梅科姆。”

“……我只是想说,我不太放心。”

“赫克,我们把这个案子延期开庭,就是为了确保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今天是星期六,”阿迪克斯说,“星期一可能就会开庭。你难道不能再留他一夜吗?眼下生意这么不好做,我看梅科姆不会有人嫉妒我揽了一个客户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嬉笑声,又戛然而止,因为林克· 迪斯先生开始发言了: “咱们这儿的人不会有谁制造事端,我担心的是老塞勒姆那帮人……能不能申请一个——那叫什么来着,赫克?”

“转移审判地点,”泰特先生说,“现在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你们看有吗?”

阿迪克斯说了句什么话,但是听不清。我转向杰姆,他摆摆手让我别作声。

“……除此以外,”阿迪克斯继续说道,“大家不会害怕那帮人吧,会吗?”

“……不知道他们喝醉了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他们星期天一般不喝酒,大部分时间会待在教堂里……”阿迪克斯说。

“不过,这次情况很特殊……”有人提醒道。

人群里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姑姑按捺不住了,说如果杰姆再不把客厅的灯打开,会让这个家丢脸的。可杰姆根本就没听见。

“……真不明白你当初干吗要接这个案子,”林克· 迪斯先生说,“阿迪克斯,你会因此失去一切。我是说所有的一切。”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这是一句杀伤力极强的问话。“斯库特,你真的想往那儿走吗?”啪啪啪,几下子就把我在棋盘上的全班人马吃光了。“儿子,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来读读这篇文章吧。”杰姆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只有老老实实地啃亨利· W.格雷迪的演讲稿。

“林克,那个小伙子可能免不了会坐上电椅,但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去。”阿迪克斯的声音十分平静,“而且你也知道真相是什么。”

人群里又泛起一片嘤嘤嗡嗡,阿迪克斯退到台阶边上,人群也向他靠拢过来,看起来情况不妙。

杰姆突然扯着嗓子叫了起来: “阿迪克斯,电话铃响了!”

聚集在外面的人惊了一跳,向后散开了。这些人我们差不多每天都会碰见:有店主商贩,有住在镇上的农夫,雷诺兹医生也在其中,还有艾弗里先生。

“噢,儿子,你去接一下。”阿迪克斯喊道。

人们哄笑着四散而去。阿迪克斯打开客厅的顶灯,发现杰姆正趴在窗台上,脸色煞白,只有鼻子上的纱窗印痕无比鲜明生动。

“你们干吗坐在黑暗里呢?”

杰姆默默地看着他走回椅子边,拿起晚报。我有时候禁不住会想,阿迪克斯每次遇上危机,都能从容不迫地躲在《莫比尔纪事》《伯明翰新闻》和《蒙哥马利新闻报》后面静静地审时度势。

“他们是来逼迫你的,对吗?”杰姆向他走去,“他们想逼你就范,是不是?”

阿迪克斯放下手里的报纸,注视着杰姆。“你最近在看什么书报?”他问。然后他温和地回答道: “不是,儿子,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他们不是……不是个团伙吗?”杰姆从眼角斜睨着父亲。

阿迪克斯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可还是没能忍住。“不是,咱们梅科姆没有暴徒,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从没听说过梅科姆有什么团伙。”

“三K党有一次还追杀天主教徒呢。”

“我也没听说过梅科姆有天主教徒,”阿迪克斯说,“你是把天主教徒和别的什么搞混了吧。很久以前,大概是在一九二零年,曾经闹过三K党,可他们只是个政治组织罢了。再说他们也吓唬不了谁。有一天夜里,他们在萨姆· 利维先生家门前游行示威,萨姆于是就站在前廊上,对他们说,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要说起来,就连他们身上披的床单都是他卖的呢。萨姆的一番话让他们羞愧难当,四散而去。”

利维一家符合“优秀人等”的一切标准:在任何事情上,他们都凭自己的心智尽力而为,在梅科姆,他们整个家族一直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历经了五代人。

“三K党早就没影儿了,”阿迪克斯说,“也不会再卷土重来了。”

我把迪尔送回家,回来的时候恰好听见阿迪克斯在对姑姑说: “……和所有人一样支持南方女性,不过,我不赞成以人的生命为代价保持虚伪的礼节。”听了他这一番宣言,我怀疑他们又发生了争执。

我去找杰姆,发现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正躺在床上沉思默想。“他们又吵架了?”我问。

“算是吧。她老是揪着汤姆· 鲁宾逊的案子不放。她几乎就要说出阿迪克斯辱没家族的话来了。斯库特……我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呢?”

“怕阿迪克斯出事儿。我担心有人可能会害他。”杰姆总喜欢保持神秘,我要是刨根问底,他就让我走开,别再烦他。

第二天是星期日。在主日课和礼拜之间的休息时间,教徒们都出来活动腿脚。我看见阿迪克斯和另外一帮人站在院子里。赫克· 泰特先生也在场,我暗想他是不是看见了上帝的“光照”,因为他以前从来都不到教堂来。甚至连安德伍德先生也在人群里。安德伍德先生向来不参加任何组织团体,只管埋头经营他的《梅科姆论坛》报。他是报馆唯一的老板兼编辑和印刷工。他一天到晚守着他那架整行排版机,时不时喝上一口樱桃酒提提神。那个容量足有一加仑的大酒瓶与他常年形影不离。他几乎用不着去搜集新闻,人们会主动提供给他。据说每一期《梅科姆论坛》都是他先在脑子里构思好,然后直接用排版机撰写出来。这个说法是可信的。这回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把安德伍德先生也从他的工作室里拽了出来。

我在阿迪克斯进门的时候拦住了他,他说,汤姆· 鲁宾逊已经被送到县监狱了。他还说,如果一开始就把他关在那里的话,就没这些吵吵闹闹了——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我看见他在从前面数第三排坐了下来,我的耳边传来了他低沉的吟唱 “愿我主与你更亲近” ——他比我们大家落后了几个节拍。在教堂里,他从不与姑姑、杰姆和我坐在一起,他喜欢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每逢星期天,总有一种不真实的安宁气氛大行其道,姑姑的存在更是让人浑身不自在。阿迪克斯通常在午饭后直接开溜,逃到办公室去。有时候我们会顺道去瞧瞧他,总会发现他正靠在转椅里读书。亚历山德拉姑姑要睡上两个小时的午觉,让自己放松一下,她警告我们不要在院子里弄出一点儿动静,因为邻居们也都在休息。杰姆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也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一大堆橄榄球杂志。我和迪尔只好在鹿场上悄无声息地来回游荡,以此消磨时间。

星期天是禁猎日,我和迪尔在草地上踢了一会儿杰姆的橄榄球,感觉一点儿也没意思。迪尔问我想不想去刺探怪人拉德利。我说,我觉得去打扰他不大好,于是就给他讲了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一直讲到傍晚时分。他听得很来劲儿。

到了晚饭时间,我们才各回各家。饭后,我和杰姆正要开始晚上的例行活动,阿迪克斯勾起了我们的兴趣:他拿着一根电源延长线走进客厅,电线头上还连着个灯泡。

“我出去一会儿,”他说,“等我回来你们可能都已经上床睡觉了,我现在就跟你们道一声晚安吧。”

说完,他戴上帽子,从后门出去了。

“他是去开车。”杰姆说。

我们的父亲颇有几个怪癖,其中一个是,他从来不吃甜点,还有一个是,他喜欢走路。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的车库里就老是趴着一辆雪佛兰,保养得非常好。阿迪克斯开着这辆车出差,跑过不少路,不过他每天上下班,来回四趟,加起来差不多有两英里,都是走路往返。他说走路是他唯一的运动。在梅科姆,要是某个人毫无目的地在路上行走,那么就可以准确无误地断定这个人的脑子不是很清楚。

那天晚上,我向姑姑和哥哥道过晚安,正捧着一本书读得入迷,却听见杰姆在他的房间里折腾出一片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上床睡觉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有点儿不正常,于是我敲了敲他的门: “你干吗还不睡觉?”

“我要到镇上去一下。”听声音,他正在换裤子。

“为什么要去?杰姆,现在都快十点了。”

他说他知道,可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

“那我和你一起去。即使你说不行,我也一定要去,听见了吗?”

杰姆心里明白,要想把我留在家里,他就得和我发生一场冲突,他也知道打架会惹恼姑姑,于是他极不情愿地做了让步。

我飞快地穿好衣服。等姑姑熄灯之后,我们俩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来,下了台阶。那天晚上没有月亮。

“估计迪尔也想去。”我小声说。

“他当然想去。”杰姆闷闷不乐地说。

我们翻过车道边的矮墙,抄近路穿过雷切尔小姐家的侧院,来到迪尔的窗户跟前。杰姆模仿鹌鹑叫了几声,迪尔的脸立刻出现在纱窗后面,一转眼又消失了,五分钟后,他打开纱窗,爬了出来。他是个老手,一直等到我们上了人行道才开口问道: “出了什么事儿?”

“杰姆想出来逛一遭。”用卡波妮的话来说,所有男孩到了这个年龄都会做出这种让人头疼的事儿。

“我只是有一种预感,”杰姆说,“只是一种预感。”

我们走过杜博斯太太家门前。那座房子门窗紧闭,空荡荡地矗立在那里,院子里的山茶花与约翰逊草等各色杂草交错丛生在一起。从这里到街角的邮局还有八幢房子。

镇中心广场南侧空荡荡的。两个角落里长着一种俗称“猴难爬”的智利南洋杉,生得针刺林立。它们之间有一排拴马用的铁桩,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着亮光。县政府大楼的厕所里亮着灯,要不然县政府那一侧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广场四周的商店排布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店铺深处透出昏暗的灯光。

阿迪克斯刚开始从事律师这个行当的时候,他的办公室设在县政府大楼里,几年之后搬到了相对安静一些的梅科姆银行大楼。我们一转过那边的广场拐角,就看见有辆车停在银行大楼前。“他在里面。”杰姆说。

可他并不在办公室。我们到他的事务所去,要走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如果里面亮着灯,我们从这里望过去,应该能看见几个肃穆的小字:阿迪克斯· 芬奇,律师。此时屋里黑着灯。

杰姆透过银行的大门朝里面窥探,想看个究竟。他转了转门把手——门锁着。“咱们去北边看看。他也许去找安德伍德先生了。”

安德伍德先生不光经营《梅科姆论坛》,他还住在报馆里,确切地说,是住在报馆上面。他只要从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就能收集到县政府和监狱的新闻。报馆在广场西北角,我们要到那儿去,监狱是必经之地。

梅科姆监狱是县里最庄严肃穆,也是最丑陋的建筑。阿迪克斯说,这种稀奇古怪的设计像是出自约书亚· 圣克莱尔表叔之手。它绝对是某个人异想天开的产物。与一片方形店面和尖顶住宅排列在一起,梅科姆监狱完全是个异类。监狱有一开间宽,两开间高,还建有小小的城垛和飞拱,像一座微型哥特式建筑,看上去简直是个天大的玩笑。红砖外墙和教堂式窗户上粗实的铁栅栏更增添了荒诞效果。它不是矗立在荒僻的山上,而是挤在廷德尔五金公司和《梅科姆论坛》报馆中间。在梅科姆,这座监狱成了让人们争论不休的唯一话题:抨击者说,它像是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厕所;支持者说,它让镇子显得庄重而体面,况且外来人也不会怀疑关在里面的全都是黑鬼。

我们沿着人行道朝北走,看见远处亮着一盏孤灯。“真奇怪,”杰姆说,“监狱外面没有灯啊。”

“好像是挂在大门上方。”迪尔说。

原来,有一根延长线穿过二楼窗户的铁栅栏,顺着外墙垂了下来,电线头上连着一个光溜溜的灯泡,背靠大门坐在灯光下的正是阿迪克斯。他坐在一把从办公室搬来的椅子上看报纸,全然不顾成群结队在头顶上飞舞盘旋的小虫。

我正要跑过去,杰姆一把抓住了我。“别去找他,”他说,“他可能会不高兴。他既然好好的,咱们就回家去吧。我只是想知道他在哪儿。”

我们正抄近路斜穿广场,忽然看见四辆灰扑扑的汽车下了通往默里迪恩的高速路,排成一行慢慢开过来。汽车绕过广场,经过银行大楼,停在了监狱前面。

没有人下车。我们看见阿迪克斯从报纸上抬起头,合起报纸,不慌不忙地折好,放在大腿上,把帽子往后推了推。他似乎在等着有人来。

“跟我来。”杰姆悄声说。我们飞奔着穿过广场,穿过街道,一直跑到“五分丛林”连锁超市的门檐下。杰姆顺着人行道朝监狱那边张望。“咱们还可以靠近一点儿。”他说。我们又一溜烟儿跑到了廷德尔五金公司门口——这里够近了,而且不容易被发现。

从车里接二连三走出来几个男人。灯光把他们的身影映衬得十分清晰,只见几个体格结实的身形向监狱门口一步步靠近。待在原处的阿迪克斯被他们的身影遮住了。

“他在里面吗,芬奇先生?”其中一个人问道。

“他在,”我们听见阿迪克斯回答说,“他正在睡觉。别吵醒他。”

他们顺从了我父亲的话,开始低声商量起来,简直近似于耳语。我后来才意识到,在这个并无喜剧色彩的事件中,这一幕是个多么令人作呕的滑稽场面。

“你知道我们想干什么,”另一个人说,“芬奇先生,你把门让开。”

“你最好转身回家去,沃尔特,”阿迪克斯和颜悦色地说,“赫克· 泰特先生就在附近。”

“别信他的鬼话,”有人插言道,“赫克带着一伙人进到林子深处了,不到明天早晨出不来。”

“真的吗?怎么会呢?”

“跟他们玩了个调虎离山的把戏,”有人给了一个简练的回答,“芬奇先生,你没料到吧?”

“我想到了,不过还是不相信你们能干得出来。”阿迪克斯的声音没有丝毫变化,“这么一来,情况就不一样了,是吗?”

“没错。”一个低沉的声音应道。说话的是个黑影。

“你真的这么认为?”

这是我在两天内第二次听见阿迪克斯抛出这个问句。看来又有人要倒霉了。这场好戏可不能错过。我甩开杰姆,朝阿迪克斯飞跑过去。

杰姆惊叫一声,想把我抓住,但我比他和迪尔领先一步。我伸手拨开那几个散发着汗臭味的黑黢黢的身体,闯到了中间的光圈里。

“嘿,阿迪克斯!”

我本以为他会惊喜万分,可他脸上的表情让我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他眼中竟然闪过了一丝惊恐,当他看到迪尔和杰姆也挤了进来,惊恐的眼神又是一闪。

周围酒气熏天,还有一股猪圈的味道。我扫视一圈,发现他们全都是陌生的面孔,不是我昨天晚上见过的那些人。我窘得身上热辣辣的:我居然欢蹦乱跳地闯到了一群从没见过的人中间。

阿迪克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他的动作异常迟缓,就像个老态龙钟的人。他小心地放下手里的报纸,用手指抚平上面的褶痕,这个动作带着几分迟疑,手指有点儿发抖。

“杰姆,回家去。”他说,“带上斯库特和迪尔回家去。”

对于阿迪克斯发出的命令,我们虽然并不总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但也已经习惯了马上照办,不过这回从杰姆站立的姿势来看,他似乎不打算退缩。

“我说了,回家去。”

杰姆摇了摇头。阿迪克斯把两只拳头叉在后腰上,杰姆也是同样的姿势。他们俩就这样对峙起来,此时我看不出他们俩有什么相像的地方:杰姆那一头柔软的棕色头发、褐色的眼睛,还有他那椭圆形的脸庞和紧贴在两侧的耳朵,都继承了母亲的相貌,跟阿迪克斯开始变得斑白的黑发以及棱角分明的方脸形成了鲜明对比,可是他们似乎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相似之处。互相较劲儿让他们看起来很像。

“儿子,我说让你回家去。”

杰姆摇了摇头。

“我来让他回家去。”一个粗壮的汉子说着,粗鲁地揪住了杰姆的领子,差点儿把杰姆拎起来。

“别碰他!”我飞起一脚,踢向那个人。我惊奇地发现他竟然痛苦不堪地向后退去,可我当时连鞋都没穿。我本打算踢他的小腿,可是踢得太高了。

“行了,斯库特。”阿迪克斯抓住了我的肩膀,“不要踢人。别……”我正要为自己辩解,他这样说道。

“谁也不许那样对待杰姆。”我喊了一声。

“好啦,芬奇先生,让他们离开这儿,”有人粗声粗气地吼了起来,“给你十五秒,让他们走!”

阿迪克斯站在这群稀奇古怪的人中间,极力劝说杰姆听他的话。他先是威胁,接着是要求,最后甚至说出了“求了你,杰姆,请你带他们一起回家去”这样的话。杰姆毫不动摇,始终只用一句话作答: “我不走。”

他们俩你一言我一语,我都有点儿厌烦了,可是我觉得杰姆这么做一定有他的理由,因为他心里明白回家以后阿迪克斯会怎么收拾他。我环顾了一下围在四周的人——这是一个夏天的夜晚,可他们全都穿戴得整整齐齐,大多数人都穿着背带裤和粗棉布衬衫,扣子一直扣到领口。我猜想他们大概都比较怕冷,因为他们没有挽起袖子,袖口的纽扣也扣上了。有的人还戴着帽子,拉得低低的,紧压在耳朵上。他们个个一脸阴沉,睡眼惺忪,看样子很不习惯熬夜。我又扫视了一圈,想找出一张熟悉的面孔,终于在这个半圆形的正中间找到了。

“嘿,坎宁安先生。”

那个人仿佛没听见我打招呼。

“嘿,坎宁安先生。您的‘限定继承权’办得怎么样了?”

我很熟悉沃尔特· 坎宁安先生的法律事务,因为阿迪克斯曾经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过他遇上的麻烦。这个大块头男人眨了眨眼睛,把大拇指钩在裤子的吊带上。他好像有点儿局促不安,清了清嗓子,躲开了我的眼睛。我本想表示友好,却碰了一鼻子灰。

坎宁安先生没戴帽子,他的额头上半部呈白色,和被太阳晒得黧黑的脸膛对比十分鲜明,我由此推测他白天多半时间也是戴帽子的。他动了动脚,我注意到他脚上穿的是一双厚重的工作靴。

“坎宁安先生,您不记得我了吗?我是琼· 露易丝· 芬奇。有一回您还送给了我们一堆山胡桃呢,想起来了吗?”我开始体会到偶遇熟人,对方却对自己不理不睬的那种尴尬和无奈。

“我和沃尔特是同学,”我又开始穷追不舍,“他是您的儿子,对不对?不是吗,先生?”

坎宁安先生被我的热诚打动了,他微微点了点头。不管怎么说,他确实还记得我。

“他跟我在同一个年级,”我说,“他学得很不错,是个好学生。”我又加上一句: “他是个很好的孩子。有一天,我们还带他一起回家吃午饭了呢。也许他跟您提起过我,我揍过他一顿,不过他一点儿也不记仇。您能代我向他问好吗?”

阿迪克斯说过,与人交谈的礼貌做法是谈论对方感兴趣的事情,而不是大谈特谈自己的兴趣点。坎宁安先生对自己的儿子似乎没有表现出半点儿兴趣,于是我就再次抓住了“限定继承权”这个话题,做最后一次努力,好让他整个人放松下来。

“‘限定继承权’真是糟糕透了。”我这些话本来是对坎宁安先生讲的,但是我慢慢意识到,其实我是在对整个人群发表演说。他们全都直愣愣地望着我,有的人还半张着嘴。阿迪克斯也不再催促杰姆回家去了,他们俩不知不觉站在了迪尔身旁。所有人都如此专注,简直像是走火入魔。更有甚者,就连阿迪克斯的嘴也半张着——记得有一次他对我说,这种表情很不雅观。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合上了嘴。

“噢,阿迪克斯,我刚才对坎宁安先生说了一大堆‘限定继承权’糟糕透了之类的话。不过,你说过不用担心,有时候是要花很长时间……大家一起努力,总会渡过难关的……”我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没了。我心里暗想,自己真是蠢到家了。在客厅里谈论“限定继承权”似乎还算是个合适的话题,此时此地则不然。

我感觉发际开始冒汗——最让我发怵的就是被一大帮人盯着。他们全都默不作声。

“怎么啦?”我问。

阿迪克斯一语不发。我环视一周,又抬头看看坎宁安先生,他也一样面无表情。可是接下来,他做出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他蹲下身子,搂住了我的双肩。

“我会向他转达你的问候,小淑女。”

然后他直起身,把大手一挥。“咱们撤吧,”他说,“走吧,伙计们。”

跟来时一样,他们拖着脚,三三两两走回破破烂烂的汽车。车门砰砰砰几下关上了,发动机吭哧吭哧一阵响,随即汽车扬尘而去。

我转脸去看阿迪克斯,他已经走到监狱跟前,头抵着墙靠在那里。我走过去拽了拽他的袖子。“现在我们可以回家了吗?”他点点头,掏出手帕,使劲擦了一把脸,又狠狠地擤了擤鼻子。

“芬奇先生?”

从黑漆漆的楼上传来一个模糊沙哑的声音: “他们走啦?”

阿迪克斯退后几步,抬头看着上面。“他们走了,”他说,“汤姆,去睡会儿吧。他们不会再来打扰你了。”

从另一个方向也传来了一个声音,干脆利落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 “你就吹牛吧,说他们不会来。阿迪克斯,我可是一直在守护着你们呢。”

只见安德伍德先生拿着杆双筒猎枪,从《梅科姆论坛》报馆楼上的窗户里探出头来。

此时早就过了我上床睡觉的时间,我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可是阿迪克斯和安德伍德先生谈兴正浓,一个从窗户里探出身子,一个在楼下仰着脑袋,看样子能聊到大天亮。终于,阿迪克斯走回到我们身边,关上监狱大门上方的那盏灯,拎起了他那把椅子。

“芬奇先生,我能帮你拿椅子吗?”迪尔问道。方才他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

“噢,谢谢你,孩子。”

在去往办公室的路上,我和迪尔跟在阿迪克斯和杰姆后面。迪尔搬着椅子,走得磕磕绊绊,步子慢了下来。阿迪克斯和杰姆在我们前面渐行渐远,我本以为阿迪克斯会为他不乖乖回家这档子事儿教训他一顿,可是我猜错了。他们从一盏路灯下面走过的时候,阿迪克斯伸出手来抚摸了一下杰姆的头发——那是他表示亲昵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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