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亚历山德拉姑姑没有再向我们提起芬奇家族的事情,但镇上的传言却不绝于耳。每逢星期六,只要杰姆答应我跟他一起到镇上去(他现在很不情愿在公共场合和我形影不离),我们就会揣些五美分硬币,在人行道上汗水淋漓的人群中钻来钻去,耳边有时会传来这样的议论: “那是他的孩子”或者“那边来了两个芬奇家的人”。我们扭过头去看是谁在指指点点,却只发现两三个农夫正在研究梅科姆药店橱窗里摆放的灌肠器,或者两个戴草帽的乡下胖女人坐在一辆胡佛车上。

“他们会到处乱窜,在乡下大肆强奸,让这个县的管理者手忙脚乱……”有一次,我们迎面碰见一位瘦削的绅士,他从我们身边走过的时候不明不白地发了这样一句议论,这让我想起自己还有个问题要问阿迪克斯。

“什么是强奸?”当天晚上,我向阿迪克斯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阿迪克斯在报纸后面东张西望了一番。当时他正坐在窗边的椅子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和杰姆觉得应该在晚饭后给阿迪克斯半个小时的独处时间,以显示我们的慷慨大方。

他叹了口气,回答说,强奸是女性在暴力胁迫下非自愿地发生性关系。

“如果这么简单,那天我问卡波妮的时候,她为什么不告诉我?”

阿迪克斯脸上露出思索的表情。“那又是怎么回事儿?”

“哦,那天从教堂回来,我问卡波妮什么是强奸,她让我问你,可我忘了,现在又想起来了。”

他把报纸放在腿上。“你再说一遍好吗?”他要求道。

我详细地讲了一遍我们跟随卡波妮去教堂的经过,阿迪克斯看样子听得饶有兴趣,可是亚历山德拉姑姑可没有这份兴致,她本来正坐在角落里默默地做针线活,听了我讲的故事,她放下手里的刺绣,瞪起眼睛看着我们。

“那个星期天,你们都去了卡波妮的教堂?”

杰姆说: “是啊,她带我们去的。”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儿。“对了,她还向我保证过,随便哪天下午我都可以到她家里去玩。阿迪克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下个星期天就去,行不行?卡波妮说如果你开车出门了,她可以来接我。”

“你不能去!”

这是从亚历山德拉姑姑嘴里迸出来的。

我吃了一惊,扭过头去看看她,然后又转回来看阿迪克斯,正好瞥见他对亚历山德拉姑姑使了个眼色,不过已经晚了。我冲口而出: “我没问你!”

阿迪克斯是个大个子,可他从椅子里站起和坐下的速度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快。眨眼工夫他就已经站了起来。“向你姑姑道歉。”他说。

“刚才我没问她,我问的是你……”

阿迪克斯偏过头,用那只视力好的眼睛把我死死地“钉”在墙上。他的声音带着无比可怕的威严: “首先,向姑姑道歉。”

“姑姑,对不起。”我嘟囔了一声。

“好吧,”他说,“现在我们把话说清楚:卡波妮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我让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只要姑姑住在我们家,你也要照她说的去做,明白吗?”

我听得字字分明,默默掂量了一会儿,觉得只有去卫生间才能带着仅存的最后一丝尊严离开现场。我在卫生间里待了足够长的时间,好让他们相信我真的有迫切需要。回到客厅之前,我在过道里磨磨蹭蹭,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从门外窥见杰姆坐在沙发上,把一本橄榄球杂志举在面前,脑袋一个劲儿转来转去,好像杂志里正在现场直播一场网球赛。

“……你必须想办法管教她了,”姑姑说,“你已经让她自由放任太长时间了,阿迪克斯,已经太久了。”

“我看不出让她去卡波妮家有什么坏处。卡波妮会照顾她的,就像在这个家里一样。”

他们口口声声说的“她”是谁?我的心猛地一沉:是我。我感觉四面的灰墙朝我威压而来,仿佛被关进了要求犯人穿上粉色棉质囚服的感化院。生平第二次,我想到了离家出走。马上就走。

“阿迪克斯,心肠软没什么关系,你本来就是个随和的人,可是你必须把自己的女儿放在心上,一个一天天长大的女儿。”

“我时时刻刻都把她放在心上啊。”

“别把话题岔开。早晚你得面对这件事儿,最好今天晚上就定下来。我们现在不需要她了。”

阿迪克斯的声音平静如水: “亚历山德拉,我们不能让卡波妮离开这个家,除非她自己想走。你也许并不这么认为,可这些年如果没有她,我真是没办法过下去。她成了这个家庭忠实的一员,事情已经如此,你也只能接受。另外,妹妹,我也不想让你为我们忙得焦头烂额——你没有必要这么辛苦。我们现在仍然需要卡波妮,跟过去一样。”

“可是,阿迪克斯……”

“还有,我不认为卡波妮把这两个孩子带大,让他们受过一丁点儿苦。如果说他们吃过苦头,那就是卡波妮在某些方面比一位母亲还严厉……她从来不放过他们的任何错处,也从来不像大多数黑人保姆那样娇纵他们。她按着自己的见解努力把他们抚养长大——她的见解可以说是相当高明,而且孩子们很爱她。”

我又能正常呼吸了。原来他们说的不是我,而是卡波妮。我打起精神,走进客厅。阿迪克斯已经收住了话头,埋头看起报纸来。亚历山德拉姑姑在和手里的刺绣活儿较劲儿。嘭,嘭,嘭,她用针使劲儿戳着用圆形绣花绷子绷紧的绣布,停下来把布扯紧,接着又是嘭,嘭,嘭。看来她正在气头上。

杰姆站起身,轻手轻脚地从地毯上走过,示意我跟上他。他领着我走进他的房间,关上了门。他的脸色很严肃。

“他们刚才在争吵,斯库特。”

这些天我和杰姆经常为一点小事儿吵得不可开交,不过我从没见过,也没听说过什么人和阿迪克斯吵架。这可不是什么让人愉快的场面。

“斯库特,尽量别再惹姑姑生气了,听见没有?”

我心里还在为阿迪克斯方才劈头盖脸的训斥感到不自在,一时没有听出杰姆话里话外是温和的请求。我就像只好斗的公鸡,周身的羽毛又竖了起来。“你想命令我吗?”

“没有啊,是这样——他现在心里装着好多事情,我们就别再让他操心了。”

“什么事儿呢?”在我看来,阿迪克斯不像有什么特别的心事。

“就是那个汤姆· 鲁宾逊的案子,都让他愁死了……”

我说阿迪克斯并没有为什么事儿心事重重啊。再说了,这个案子给我们带来的麻烦也就是一周一次,而且也不会持续太久。

“那是因为你心里从来都不装什么事情,一转眼就忘到脑后去了。”杰姆说,“可大人就不一样了,我们……”

最近一段时间,他这种居高临下的做派简直让人发疯,我真没法忍受下去。他什么也不想做,除了读书看报就是独自出去溜达。他读过之后的书报照例会传到我手里,但是有一点变化:过去是因为他觉得我会喜欢,现在是为了对我进行启蒙和教育。

“杰姆,你这个讨厌鬼!你以为你是谁?”

“斯库特,我说话算话,如果你再惹恼姑姑,我就——我就打你屁股。”

他此言一出,我腾地跳了起来。“你这个该死的阴阳人,我要打死你!”当时他正坐在床上,我轻而易举地揪住了他的额发,一拳打在他嘴上。他回了我一个耳光,我正要还他一个左勾拳,却被他打中了肚子,四脚朝天倒在地板上。他这一拳打得我喘不过气来,可我不在乎,因为我知道这是在打架,他在拼命反击。我们还是平等的。

“你没那么神气了吧?!”我歇斯底里地尖叫着,又冲了上去。他仍旧坐在床上,我没法站稳,索性使出全身力气扑到他身上,又是打,又是揪,又是掐,又是挖。一开始的拳击演变成了一场混战。两人战得正酣,阿迪克斯把我们分开了。

“够了,”他说,“你们俩都上床睡觉去。”

“哈!”我冲着杰姆叫道。在我熄灯上床的时间,他也被打发去睡觉了。

“是谁先挑起的?”阿迪克斯的语气听起来是打算息事宁人。

“是杰姆。他想对我发号施令。我现在用不着听他的,对不对?”

阿迪克斯莞尔一笑。“咱们这样好了:只要杰姆能把你说服,你就听他的。够公平吧?”

亚历山德拉姑姑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她和阿迪克斯顺着过道走开的时候,我们听见她说: “……这些事儿,我反反复复跟你说过……”只消这一句话,就让我们结成了统一战线。

我们俩的房间是连通的。我关上隔门的时候,杰姆说了声: “晚安,斯库特。”

“晚安。”我咕哝着回了一句,小心翼翼地摸索着穿过房间去开灯。从床边经过的时候,我踩到了什么东西,暖乎乎的,带有弹性,而且还很光滑,不太像是硬橡胶,我感觉是个活物,还能听见它在动。

我打开灯,看了看床边的地板——刚才踩到的东西不见了。我敲了敲杰姆的房门。

“什么事儿?”他问。

“蛇摸起来是什么感觉?”

“有点儿粗糙,凉丝丝的,还沙沙的。怎么啦?”

“我觉得我床底下有条蛇。你能来看看吗?”

“你是不是在胡闹?”杰姆打开了门。他只穿着条睡裤。我发现他嘴上还有我的拳头留下的印记,心里不免暗暗有些得意。他确信我不是开玩笑,才说: “你以为我会把头伸到床底下去找蛇,那你就打错主意了。等会儿吧。”

他从厨房里拿来一把扫帚,说: “你最好到床上去。”

“你觉得真是蛇吗?”我问。今晚碰上的情况非同小可。我们家的房子没有地下室,屋子建在离地面几英尺高的石头地基上,爬行动物溜进来的事儿虽不常见,但也时有发生。雷切尔小姐每天早晨都要喝上一杯纯威士忌,她的借口就是,上回她进卧室去挂晨衣,发现壁橱里有一条响尾蛇盘在她洗好的衣服上,那次惊吓害得她至今都没能摆脱阴影。

杰姆犹犹豫豫地试探着往床底下划拉了一下。我从床上探出头来,盯着床尾,看有没有爬出一条蛇。没有。杰姆又往深处扫了一下。

“蛇会哼哼吗?”

“不是蛇,”杰姆说,“有人躲在下面。”

突然,床底下钻出了一个脏兮兮的棕色包裹。杰姆举起扫帚,差一点儿就打中了从包裹里冒出来的迪尔的脑袋。

“万能的上帝啊!”杰姆的惊呼声充满了敬畏。

我们看着迪尔一点一点往外爬,勉勉强强挤了出来。他站起身,放松放松肩膀,转动转动脚踝,还揉了揉后脖子。等身体恢复了正常循环,他这才招呼一声: “嘿!”

杰姆又赞叹了一遍上帝的无所不能。我呆若木鸡。

“我都快饿死了,”迪尔说,“有什么吃的吗?”

我像梦游一般去了厨房,给他拿回来一些牛奶和半盘子晚饭吃剩的玉米饼。迪尔饥不择食,风卷残云,用门牙大嚼玉米饼,还是老样子。

我终于能说出话来了: “你是怎么来的?”

这一路上真是曲折离奇啊。迪尔吃过东西之后来了精神,开始给我们讲述他的复杂经历:他的新爸爸不喜欢他,居然用链子把他锁在地下室里(默里迪恩的房子通常建有地下室),任其自生自灭。幸亏有个农夫路过他家,听见他大声哭号前来相助,他靠这个农夫给他的生豌豆秘密地活了下来——这个好心人把一个又一个豆荚捅进通风口,足足有一筐。后来,迪尔拼命把链子从墙上拉了下来,逃了出来。他手上戴着镣铐出了默里迪恩,又漫无目的地游荡了两英里,碰上一个小马戏团,立刻被招进去负责给骆驼洗澡。他跟着马戏团走遍了密西西比州,终于有一天,他凭借精确无误的方向感,判断出自己已经来到了亚拉巴马州的阿伯特县,河对岸就是梅科姆。剩下这段路是他是自己走过来的。

“你到底是怎么来的?”杰姆问。

原来,他从妈妈的钱包里偷拿了十三美元,搭乘九点钟从默里迪恩出发的列车来到了梅科姆火车站。梅科姆火车站离梅科姆镇还有十四英里,为了不落入那些四处寻找他的人手里,他离开大路,在灌木丛中跋涉了约摸十一二英里。最后一段路程,他是搭了一辆运棉花的车,一路上紧紧扒着后挡板颠簸过来的。他说他感觉已经在我的床底下潜伏了两个小时,听着我们在餐厅里吃晚饭,听着叉子在餐盘上发出的叮当声,简直都快发疯了。他以为我和杰姆永远也不会上床睡觉了;他本想突然挺身而出,帮我把杰姆揍一顿,因为杰姆长高了不少,不过他知道芬奇先生听到动静立刻就会来把我们拉开,所以他觉得还是待在原地为好。他累得半死不活,浑身上下脏得让人难以置信,不过总算是到家了。

“他们肯定不知道你在这儿,”杰姆说,“如果他们在到处找你的话,我们会知道的……”

“估计他们还在默里迪恩的各个电影院里找我呢。”迪尔咧嘴笑了。

“你应该让你妈妈知道你在哪儿,”杰姆说,“你应该让她知道你到这儿来了……”

迪尔冲杰姆扑闪着大眼睛,杰姆却低下头去盯着地板。然后他站起身来,用实际行动毁掉了我们童年时代最后的契约。他径直走出房间,穿过走廊。“阿迪克斯,”他的声音从远处传到我们耳边,“你能来一下吗?”

迪尔那张被汗水冲出一道道污迹的大花脸刷地一下变白了。我胃里一阵翻腾。阿迪克斯出现在门口。

他走到屋子中央,双手插在口袋里,低头看着迪尔。

我勉强挤出一句话来: “迪尔,没什么事儿。要是他想让你知道什么,会告诉你的。”

迪尔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是说没关系,”我安慰道,“你知道他不会为难你的,你也知道用不着害怕阿迪克斯。”

“我不害怕……”他咕哝着说。

“我猜,他只是饿得够呛。”阿迪克斯的声音一如往常那样温和、淡然,“斯库特,难道除了冷玉米饼,我们没有更好的东西招待客人吗?你负责让这小伙子填饱肚子,等我回来咱们再商量怎么办。”

“芬奇先生,别去告诉雷切尔姨妈,别让我回去,求求您了,先生!那样的话,我还会跑掉的……”

“啊哈,小子,”阿迪克斯说,“除了让你赶快上床睡一觉,没人打算把你弄到哪儿去。我只是过去跟雷切尔小姐打个招呼,告诉她你在我们家,问她能不能让你在这儿过夜——你也想留下,对不对?还有,看在老天的分上,让你身上的泥土物归原主吧,水土流失已经够严重的了。”

迪尔直愣愣地看着阿迪克斯离去的背影。

“他是想显得自己很幽默,”我说,“意思是让你洗个澡。你瞧,我说过他不会为难你的。”

杰姆站在屋角,一副十足的叛徒模样。“迪尔,我必须告诉他,”他说,“你离家三百英里,还不让你妈妈知道,这样是不行的。”

我们一声不吭,把他甩在了房间里。

迪尔吃啊,吃啊,吃个没完没了。他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一直没吃过东西。他倾其所有买了张火车票,轻车熟路地上了火车,镇定自若地和列车员东拉西扯。他和那位售票员是老相识了,但他还是没有胆量寻求帮助。在火车上,独自进行长途旅行的小孩要是把钱弄丢了,乘务员通常会借给他吃饭的钱,等到了终点再由孩子的父亲还上。

迪尔把残羹剩饭一扫而光,正伸手去拿餐柜里的一听猪肉青豆罐头,雷切尔小姐高呼着“老天爷”走进过道,他顿时像只兔子一样哆嗦起来。

他耐着性子听雷切尔小姐喋喋不休,说什么“等你回家再跟你算账”啦,“你家里的人都急疯了”之类的话。当雷切尔小姐说到“这都是跟你那不靠谱的父亲学来的”,他也依然不动声色。当他听到“我看你可以在这儿住一宿”,脸上不由得露出了微笑,最后,他接受了一个长长的、充满慈爱的拥抱,也还给雷切尔小姐一个拥抱。

阿迪克斯把眼镜推上去,搓了搓脸。

“你们的父亲累坏了。”亚历山德拉姑姑说。这似乎是她几个小时以来冒出的第一句话。她从始至终都在现场,我猜她大部分时间都惊呆了。“你们这些孩子,快去睡吧。”

我们离开餐厅的时候,阿迪克斯还在搓他的脸。“从强奸,到胡闹,到离家出走,”我们听见他嘿嘿地笑着说,“真不知道后面两个小时还会发生什么事儿。”

既然事情似乎已经顺利解决了,我和迪尔决定对杰姆宽宏大量一点儿。再说了,迪尔必须和他一起睡,所以我们最好还是跟他说话。

我换上睡衣,读了一会儿书,忽然困得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迪尔和杰姆那边也没什么动静,我关上台灯的时候,门缝底下没有一丝光从杰姆的房间透进来。

我肯定睡了很长时间,因为当我被捶醒的时候,在落月残辉的映照下,房间里一片昏暗。

“斯库特,给我让开点儿地方。”

“他觉得自己必须那样做,”我迷迷糊糊地说,“别再生他的气了。”

迪尔在我身边躺了下来。“我没生气,”他说,“我只是想跟你一起睡。你醒了吗?”

这时候,我头脑已经清醒了,只是有些懒洋洋的。“你为什么要那么做?”

没有回答。“我是问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他真有你说的那么可恶吗?”

“没有……”

“你在信里不是说你们要一起造船吗?造好了吗?”

“他只是说说而已。我们根本就没造船。”

我用胳膊肘支起身子,面对着迪尔的暗影。“也不能因为这个就离家出走啊。多半时候他们都不能说到做到,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他们对我漠不关心。”

这是我听说过的最不可思议的逃跑理由。“怎么回事儿?”

“是这样的。他们整天不在家,就算是在家里,也是他们两个人待在一个房间。”

“他们在房间里干什么呢?”

“什么也不干,只是坐在那儿读书看报——可是,他们不想让我和他们待在一起。”

我把枕头靠在床头板上,坐了起来。“你知道吗?今天晚上我也打算离家出走,因为他们都围着我说这说那。迪尔,你是不会希望他们总在身边的……”

迪尔长出了一口气,末了是一声短叹。

“……晚安。阿迪克斯整天都不见人影,有时候半夜才回来,都是在那个议会忙活,我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迪尔,他们要是整天围着你转,你会烦死的,那样的话你什么也没法干。”

“不是那么回事儿。”

迪尔向我解释的时候,我不由得浮想联翩:如果杰姆是另外一个人,哪怕是和现在的他有所不同,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如果阿迪克斯觉得我的陪伴、帮助和建议对他来说可有可无,我会怎么办呢?这么说吧,如果没有我,他连一天也过不下去。甚至连卡波妮也是一样,没有我日子简直没法过。他们都需要我。

“迪尔,你说得不对——你家里的人没有你是不行的。他们肯定只是对你比较小气。我来告诉你怎么对付……”

黑暗中传来迪尔平缓的声音: “其实,我想说的是——他们没有我会过得更好,我帮不上什么忙。他们一点儿也不小气。我想要什么,他们就给我买什么,可结果就是——‘你现在有了,自己拿去玩吧’。你拥有满满一屋子的东西。‘我给你买了这本书,你拿去读吧’,仅此而已。”迪尔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很深沉, “你不是男孩。男孩都会跑出去和别的男孩一起玩棒球,不会整天在家里晃来晃去,招人厌烦。”

他又换成了自己的声音: “噢,他们不是小气鬼。他们亲吻你,拥抱你,跟你说晚安、早上好、再见,还告诉你他们有多爱你——斯库特,我们去弄个孩子来吧。”

“从哪儿弄呢?”

迪尔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他有条船,可以划到一个云雾缭绕的岛上,那里有好多好多婴儿,谁都可以预订一个……

“这是骗人的鬼话。姑姑说,孩子是上帝通过烟囱丢进屋子里来的。至少在我看来,她说的是这个意思。”只有那一次,姑姑的措辞不是那么清楚明白。

“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儿。两个人在一起才能生孩子。不过,我还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他有好多好多婴儿,等着被人唤醒,他只要吹一口气,就能让他们活起来……”

迪尔又开始想入非非了。在他的幻想世界里,有各种美妙的东西在飘飘悠悠。平日里,我读一本书的时间,他能读完两本书,但他更愿意相信自己胡思乱想出来的魔法。他做加减法速度快似闪电,但他更愿意沉浸在自己的虚幻世界里——无数个熟睡的婴儿,像清晨的百合花一样等着人们来采摘。他说着说着,带我一起慢慢沉入了梦乡,但是,在他构想的那座云雾缭绕的寂静小岛上,却冒出一个模糊的画面,那是一座灰色的房子,有几扇破败忧郁的棕色大门。

“迪尔?”

“嗯?”

“你说怪人拉德利怎么从来不离家出走?”

迪尔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我。

“也许他没什么地方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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