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炒面面包一个就好了吗?”

听到伯伯的问话,我赶紧走进面包店。这时我才注意到,这家店的店名字叫“BrancheKimura”。

“请给我两个。”

这家店在伯伯当家作主的时候,应该是叫“木村面包店”吧。很有街角面包店的气息。只是改朝换代、成了儿子的店之后,就变成BrancheKimura了。只有脚踏车椅垫上的字,以及和漂亮的展示柜格格不入的炒面面包上,才找得到昔日的影子。

伯伯帮我包炒面面包的时候,我看着隔着玻璃、位在收银台后方的厨房。一个三十五岁左右、体格很好的男子,正在为甜甜圈撒糖粉。那大概就是伯伯的儿子吧。虽然我不知道亚纪子有没有对他抛媚眼,不过相信她一定也曾经望着厨房里的情景。

“两百四十圆哦。”

伯伯把包好的面包递给我说,然后越过我,朝着我背后招呼:“欢迎光临”。

有新的客人来了。我要让路,便向旁边靠了一步,一回头……

我在那里找到了白河庭园的那个中年男子,那张桥口帮忙画成素描的脸。

人类的记忆真是不可靠。我回头和那名男子照面的那一刹那,并没有认出对方是谁,只觉得这个人好像在哪里见过。

对方好像也有同感,所以一直盯着我看。不过,也许那只是我一直看他,他才以“什么事?”的感觉回看我而已。

我是等到他开始走动之后,才想起来的。他从我旁边错身而过,走向摆了面包的架子,出现在我眼前的脚步,就是上次在白河庭园跑走的那名中年男子显得不太舒服、有点摇晃不稳的脚步。

“啊!”我叫了一声。对方吓了一跳回头看我,这一次睁大了眼睛看我的脸。结果他的脸上顿时闪过的表情,就和推理小说读者解开暗号的那一瞬间一样。他也认出我了。

我还没靠近他,他就一下子从我身边跑走了。他的膝盖撞到面包店放置托盘的桌台,挂在上面的面包夹发出卡喳的声响,然后头也不回地冲出面包店。

“干什么?怎么回事?”我把BrancheKimura伯伯的叫声抛在背后,跟着跑到路上。一只脚上的运动鞋差点掉下来,害我向前扑了一下。

这次的地点是在大街上,而且是行人不少的大久保路上,情势对我有利。男子来到外面马上向左跑,差点撞到刚好走过来的一对情侣,所以脚步变慢了。我的手差点就碰到他背后。他扭身闪过那对情侣,又开始跑,很快就到达通往车站的转角。我看他要往哪里跑,结果他好像稍微犹豫了一下,脚步顿了顿,手在停下来等红灯的白色厢型车上撑了一下,改变方向,左转朝车站的方向跑,就是刚才我和面包店伯伯走来的路上。

这里只有一条路,只要沿着左边电车的高架混凝土墙,一路跑到小灌桥路的交叉口就可以了。这么一来,毕竟是我跑得比较快。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正好在第二幸庄的铁楼梯前,我抓住男子右手的袖子。

“叔叔、叔叔!等等我!”

我边叫边扯他的袖子,他猛力挥手,想把我甩掉。我使出本事一边和他僵持,一边压低声音和他说话。

“叔叔,在这里吵闹的话,可能会被警察看见哦。我们就在那栋公寓前面。”

结果他就真的好像看到警察来了似的,突然停止挣扎。因为他停得太突然了,我也就跟着放开他的袖子。不过,他并没有要逃走的样子,双肩剧烈地起伏,弯着腰,两手撑在膝盖上,低着头喘气。

“你身体哪里不舒服吗?”

我的呼吸已经恢复正常了。要是跑这么一小段就喘,教练不把我踢出球队才怪。

他还气喘吁吁的,为了回答我的问题——大概是想回答我吧,嘴巴一张一合的,发不出声音,必须先喘过气来再说。

总算,“我的、膝盖,”他断断续续地说,“有点、风湿。”

“在白河庭园遇到的时候,叔叔跑起来也怪怪的。”

“是吗?”

他的声音有点闷闷的,很特别。也许是装了假牙。

我外公今年因为多年的牙槽脓溢,成了满口假牙的人。他本人对一口洁白的牙齿沾沾自喜,可是自从装了假牙,用电话就很难沟通,让我们很伤脑筋。这个叔叔讲话的语调就跟我外公很像。

“叔叔还记得我吗?”

他总算不再喘了,弯着腰就这样点点头,抬起眼睛看着我。

“我没有立刻想起来。看到小弟弟一副吓一跳的样子,才想起来的。”

“我也没有马上认出叔叔,是看到你走路才想起来的。”

我们互相对看。也不知道是谁先开始的——不,叔叔大概早了半秒吧——我们相对而笑。

“走吧。”我抓住他的袖子。这次不是为了怕他逃走,而是伸手扶他。“警察可能真的在监视这里。”

说完之后,我才想到,搞不好刚才的警告和现在这些话,全都猜错了方向。他又不一定跟那个命案有关。事实上,我们这阵子一直把这个在白河庭园遇到的人,当作是亚纪子的“恩客”,纯粹是一个同情靠电话交友俱乐部赚钱的女孩的局外人。

“车站那边有张长椅。”叔叔说,“到那里休息一下好吗?”

“嗯。”我点头,和叔叔一起走。和他并肩走在一起,就会发现他的病并不只有风湿,呼吸也有一点怪怪的。是肺不好呢?还是心脏不好?

我们来到大久保车站的收票口前面。铁轨陆桥的下方,有一张用铁管和木板钉起来的简陋长椅。我们并排着在那上面坐下,这个可疑的叔叔呼地吐了一口长气,伸出右手开始摩娑起膝盖。

收票口只有一个站务人员。他是个年轻人,往我们这边看了几眼之后,就跟收票口旁包厢里的同事说笑起来。也许是把我们当作父子了。

这时正好有电车进站,只听得到电车的声音。广播说着“大久保、大久保”,不久电车就开走了。有两、三个乘客下车,通过收票口。每个人都往我们这边瞄了一眼。

人全都走光的时候,坐在旁边的叔叔喃喃地说。

“跑给别人追,果然很吃力。”

他的侧脸显得很疲累。人的表情,只有正面能够作假。侧脸是很诚实的。然后,近距离看到他那双微微有点凹陷的双眼时,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也许这个想法长久以来就在我心里,潜沉在薄薄一层皮之下,等待时机破皮而出。

这种事,很久以前就应该想到才对!我不由得紧紧握住放在双腿上的面包袋子。

“叔叔。”我叫他,他还是垂着头望着双脚。

“叔叔是畑山稔的爸爸对不对?”

他缓缓地眨眼。然后看着我的脸。

“你是畑山嘉男先生吧?”

叔叔慢慢地眨眼,配合着眼皮的动作点了点头。

“果然没错……”

“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有点像,眼睛那边。”

叔叔好像发出了“哦”的声音似的,微微张开嘴笑了,无声的笑。

“是啊。不过,叫我叔叔就可以了。”

“我叫绪方雅男,今年国一。不过,叫我小弟弟就可以了。”

叔叔瞄了我的脸颊和额头一眼,说:“胡子和青春痘都还没开始长啊。”

“不过,我有女朋友哦。”我说,“然后,我女朋友就是遇害的森田亚纪子小姐的表妹。”

叔叔停下摩娑膝盖的动作,双手在双腿之间垂下来,缩起下巴。收票口的站务人员又往我们这边看。虽然没有露出讶异的模样,但是那些视线还没离开之前,我没有开口。

“稔犯了罪。”畑山嘉男喃喃地说,“我会去那座公园,叫白河庭园是不是?也是因为认为儿子做错了事。”

那时候,岛崎认为那名男子“看起来像在祈祷”的第六感,果然灵验。“那,叔叔那时已经知道杀了亚纪子小姐的是你儿子了吗?”

畑山老爹点了点头。“我儿子告诉过我跟他一起住的女人名字。女人被杀,多半都是跟她一起的男人下的手。我马上就想到了。”

他中断了话,闷闷地咳了几声,“我看到新闻,马上跑到这栋公寓来看,稔已经不在了。我想他是逃走了。”

“可是,你并没有报警。”

老爹没有说话。

“所以,和我们在白河庭园碰面的时候,你也逃走了。”

老爹举起手,摩娑后颈。

“我想,小弟弟你们是那个叫亚纪子的女生的朋友,不然也不会拿花去了。”

“是啊。”

“只是,我没想到是表妹。我以为是那个亚纪子的妹妹。那时候不是有两个女生吗?一个高个子,一个小个子。”

记得真清楚。

“对啊。小个子那个就是亚纪子小姐的表妹,我女朋友。”

嗯嗯,老爹点头应声。“那个高个子的跑得真快,急死我了。”

那是伊达同学。“因为她是篮球社的主将啊。”

我们稍微沉默了一下。我吸了一口气,问道:

“你知道你儿子现在在哪里吗?”

我明知道这是个很冒昧的问题,还是大胆地提出来了。畑山稔是全国通缉犯,不知有多少警官拼了命想知道他的下落。如果能够坐在我现在这个位子,田村警部也许会愿意拿出他硕果仅存的头发作交换。

不过,叔叔却摇摇头。“现在不知道。以前曾经知道过,就在那栋公寓。”

“你们是从什么时候联络上的呢?”

我省略了“你出狱之后”这句话,但叔叔回答时却自己补上了。

“我出狱之后,就一直失联。稔也不知道我在哪里吧。第一次联络上是在……”

停顿了一会儿之后,叔叔说:“也不算是联络上,是我去了我们之前的家,邻居告诉我的。我老婆——我前妻去世时,邻居去参加过葬礼。大概是一年多前的事吧。”

“叔叔的家,是以前在浅草那边的皮包店吧?”

畑山老爹露出惊讶的表情。“哦,你知道啊?”

“周刊有报导。现在已经变成一栋小型的大楼,开了KTV。”

“KTV?我去的时候挂的是烤肉店的招牌。”

凉凉的风吹过高架桥下的阴暗处。一个女人推着脚踏车,车上载了穿着幼稚园制服的小孩,她频频和小孩交谈,从我们面前经过。

有一段时间,畑山老爹的眼睛一直追随着那对母子。做母亲的用力抬起脚踏车的后轮,走到高架桥另一边的马路上,脚踏车上的小孩咯咯地大声笑。大概是绑在小孩的幼稚园书包上吧,有铃声叮铃铃地响起。

看不见这对母子之后,畑山老爹很突兀地说:“小弟弟既然看过周刊,应该也知道我是有前科的人吧?”

“知道。”

“你不怕吗?”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不是怕他不高兴,而是我的心情连自己都很难说明。

“一直到刚才我都忘了这件事,因为我都在想别的。”

“这样啊。”

“可是,叔叔现在一提,我应该算是有点怕吧。”

畑山老爹没说话。电车又来了。这次下车的是一对年轻情侣。他们走了之后,我补了一句话。

“不是因为叔叔有前科才怕,而是叔叔脾气好像很火爆才怕的。之前的案子,就是这样来的吧。”

“周刊连这些都写了啊?”

“还蛮详细哦。”

畑山老爹呆呆地望着收票口,视线一动也不动地说:“我没喝酒的时候,脾气可不火爆哦。”

然后,好像要告诉我“是真的哦”似的,转过来看我的脸。

“感觉得出来。”我说。

畑山老爹说话很快,语尾很清楚。他在说他自己的时候,“我”的发音介于“我”和“偶”之间。“了啊”的发音介于“啊”和“哇”之间。我第一次遇到这样讲话的大人。

“我今天是第二次来这里。”畑山的父亲说,“都是稔失踪了以后来的。以前稔对我说,他跟女人住在一起。叫我不要去找他。”

“今天你是来看儿子是不是回来了?”

老爹摇摇头。“小弟弟也不是吧?你是来做什么的?”

“我自己也搞不太清楚。说明起来又很长。”

“跟女朋友有关吗?”

“有点。”

“你女朋友漂亮吗?”

“很可爱。”

“是吗?”老爹微笑了,“有可爱的女朋友,真好。”

“森田亚纪子小姐是个美人吧。”我说。老爹低着头,从侧面看,无法推测他对她有什么想法。

“我没见过她,所以不知道。”他小

声说。

这是不可能的,我在心里偷偷地说。老爹应该对她很熟悉才对。你应该听你儿子说过吧?不然的话,如果不是知道亚纪子和她的工作、不是知道“公司”的事,又怎么会去安西情报服务公司,拜托她们不要发传单呢?

我心里明明这么想,却没有说出来。也许我是怕他生气吧。要学刑警,我可能太胆小了。可是,我却又提出大胆的问题。

“你儿子没有跟你联络吗?”

老爹再度摇头。

“稔逃走之后就没有了。”

“那么,他人在哪里,你也完全没有头绪了?”

“因为他很清楚,他是没有办法依靠我的。”

“可是,你们是父子啊。他没有跟你说什么吗?”

对于死缠不放的我,老爹突然问道:

“小弟弟,要不要喝点东西?”长椅旁边有卖冷饮的自动贩卖机。他指着那边。

“说的也是……”口是渴了。

我还没回答,畑山老爹就伸手往上衣内侧口袋掏出零钱。

“到那边的贩卖机去买你喜欢喝的吧。”

他递过来的零钱有一点温温的,是体温温热的。他大概没有钱包,钱就直接放在口袋里。

“顺便也帮我买。什么都可以,跟小弟弟一样的就好。”

我想他不是懒,而是一坐下来,要再站起来就很吃力。

“那我就不客气了。”

我从长椅上站起来,走到贩卖机那里。本来想买宝矿力的,可是不知道畑山老爹喜不喜欢。所以我选了罐装咖啡。递过去之后,老爹说了声“谢谢”。

罐装咖啡冰得很透,老爹好像很可口似的一口气喝掉半罐。我突然想起我的面包,便拿起面包店的袋子。“这个,要不要一人一个?”

收票口的站务人员这次一直盯着我们看。感觉虽然不舒服,可是我心想,反正我们有两个人,算了。

“这是那家面包店的炒面面包,我买了两个。”

我打开袋子,拿出一个递给老爹。老爹迟疑了一下,接了过去,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听说你儿子和亚纪子小姐经常去那家面包店,买这个炒面面包。”

说完,我咬了一大口面包。老爹把面包拿到嘴边,一直盯着它看。

“我听老板这么说,就想买来吃吃看。叔叔怎么会想去那家面包店的?”

叔叔沉默了一下。这时候电车来了,这次只有一个人下车,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她看到我们两个在高架桥下吃面包,毫不掩饰地皱着眉头走过去了。

“那是恰巧。”畑山老爹回答。

我觉得他在说谎。如果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不过,我也不想再继续追问下去。我不知道怎么问。田村警部可能会,但是我不会。

“真好吃。”我说,“冷掉了也很好吃。”

面包里夹了好多炒面,红姜提味恰到好处。难怪面包店的伯伯会这么自傲。

畑山老爹轻轻晈了面包一口,炒面的一端从他嘴角露出来。

“很久以前,”他一边嚼一边说,“我来过一次。只有一次而已,来找稔。”

“他还跟亚纪子小姐住的时候?”

老爹点点头。换句话说,刚才他没有说真话。不过,我没说什么。

“大概是半年前吧。那女孩刚好不在,稔没有让我进房间。他拉着我,带我到那家面包店,在那边买了这种面包,叫我拿着面包快走。他说他也没有钱,没办法借我。因为我那时候找不到工作,一看就知道我很落魄。可是,我并不是为了钱才去找他的。”

我心想,真的是这样吗?也许他并没有说谎,不过,说出来的话是经过过滤的。一个人身边没有钱,自然就会没有安全感,会想依靠亲人。

他心里一定一直有想见儿子的念头才对。要钱,大概是帮自己找的一个借口吧。好告诉自己:我不是去见儿子,我是去向他借钱的。可是,一旦见了面,钱的事却说不出口。不,一见了面,他就忘了钱的事了。可是儿子却马上想到是为了钱……

买了面包,把袋子塞到爸爸手里,叫他拿了快走。

畑山老爹吃得很猛,拼命把面包塞进嘴里,吃得连呼吸都急促起来。没有必要吃得这么快呀。我正这么想的时候,才发现……

老爹哭了。

他的脸颊被满嘴面包塞得鼓鼓的,努力压抑哭声,却发出了呜呜的声音。他把身子向前倾,脸埋得低低的。终于,他不再往嘴里塞面包了。老爹闭上眼睛,泪水一滴滴落在高架桥下的柏油地上。

我没说话,继续吃面包。老爹在重新开始动口嚼面包之前,头一直朝下,维持那个样子。

电车来了,又走了。这次下车的乘客通过收票口的时候,都装作没有看见我们。收票口的站务人员也一样。

后来,老爹慢慢地把面包吞下,吃掉握在手里的最后一块面包,喝掉罐装咖啡。他已经不再流泪,只剩眼角有点湿而已。

“小弟弟要怎么回去?”他突然问我,已经准备结束我们的谈话了。

“搭这班车。我要在饭田桥换东西线,我家在白河庭园附近。”

“哪一站?”

“木场。叔叔呢?”

他把咖啡罐扔进长椅旁的垃圾桶之后,回答:“高桥。”

“在森下町那里吗?那很近啊。”

在我开口问他要不要一起回去之前,畑山老爹就吃力地站了起来。

“我要从新宿回去。从这里一直走,就会到车站了。”他指了指我们走来的那条路。

“你的膝盖不要紧吗?从这里搭车不是也可以吗?你要搭都营新宿线吧?”

结果老爹笑了笑。

“小弟弟,不可以和我这种人一起搭电车哦。”

面包很好吃,谢谢你。说完,他就转过身去。

“叔叔再见!也谢谢你的咖啡!”听到我这么说,他没有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他离开了高架桥下的位置。过了一会儿,我才像魔法解除般移动身体,跟在畑山老爹身后。道直的路上,只有他远去的背影慢慢地以摇摆的脚步走着。看他那个样子,今天的追逐和白河庭园的逃亡,对老爹的膝盖想必是很大的负担吧。

我目送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为止。然后想起,高桥以前是小旅馆密集的地方,现在虽然已经摇身一变,成为整洁亮丽的商务饭店,但还是有一些旧旅馆零星地留着。也有住一晚几百圆的睡铺,是临时工聚集的地方。因为最近不景气,我还看过没有工作的人,大白天就呆坐在路边猛抽烟。畑山老爹也住在那种地方吗?

我在大久保车站买了车票,通过收票口时,站务人员一直看我。我又开始想,在别人眼里,我们看起来是什么关系呢?

在电车的摇晃之中,我想起自己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问出来。儿子没有跟他联络,现在不知道在哪里,就这样而已,甚至没办法问出老爹正确的住所,再偷偷告诉田村警部。

因为我并不想那样做。真没用。没资格当侦探。不过,的确是如此。

嘴里还残留着炒面酱汁的味道。我看最近这一阵子,暂时别吃炒面面包了。

那天晚上,我像突然发作似地打电话给工藤同学。她的声音还蛮开朗的,在她的声音激励之下,我的发作又更严重,便开口问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出去。她好像吓了一跳,沉默了一下子。不过,接下来回答我的声音,就像她放学后拼命练习的软式网球般雀跃。

“谢谢。”工藤同学说,“只不过,我明天得去外公外婆家。真可惜。”

“这样子啊……”

工藤同学的声音还是很开朗。“改成下星期天好不好?”

我的心轻飘飘地飞起来。如果爸或妈在旁边的话,一定会看到我的脊椎变得软绵绵的。

“好啊、好啊!要去哪里呢?”

“一直去白河庭园也很无聊喔。”工藤同学笑着说,让我听了更高兴。

“要不要去看海?”我说。

“海?要去晴海吗?船舶科学馆?”

“对喔,那里也不错。不过我本来想的是临海公园。”

“啊,人家还没去过呢。”工藤同学说“人家”而不是说“我”!我连手脚都一起软绵绵了。

“临海公园漂亮吗?”

“很漂亮,而且很舒服。那边有人工沙滩,可以走到海边。”

“那,我们就去临海公园吧。要骑脚踏车去吗?”

“这样比较快。”

“我做便当去。三明治好不好?”

我已经溶化,变成液态人了。

“好啊、好啊!那饮料由我带。”

“那,等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再讨论细节吧。打电话可以吗?”

总不能在学校里公开讨论这个话题。

“好啊,我打给你。跟今天差不多的时间,方便吗?”

“嗯,方便。那我得要我爸爸先帮脚踏车打气才行。”

好久没有听到工藤同学——小久开心的笑声了。

说完再见,挂了电话之后,我还是像在做梦。在还没凝结回人类之前,我已经先变成一摊溶化在地板上的甜甜糖浆了。

“雅男,去洗澡。”

妈在叫我。

“好~~!”

我蹦跳地走过走廊。妈的视线从电视上的推理剧场移到我身上。

“你在傻笑些什么呀?”

“没有啊,没什么。”

在浴缸里,我还是忍不住笑个不停。

到了深夜,我又打了一通电话。

在我记事本里的这个电话号码,加了对红色的括号。我在今年夏天结束时抄进来之后,就从来没有打过。今天还是第一次打。

因为这是店里的电话,晚上她可能不在。不过没关系,我就是想打这通电话。

铃响了,我的心也跳着猛跳。响了三声之后,传来卡喳一声。

听筒传来柔和的古典音乐,是管弦乐。接着是一名女性的声音。

“您好,这里是泽村珠宝店。谢谢您的来电。目前非营业时间,请在信号声之后留言,我们将尽快与您联络。”

哦……水族馆夫人的店叫泽村珠宝店啊,果然。

水族馆夫人。我和岛崎是在今年夏天遇见她的。她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夫人,一位有点寂寞的夫人,而且我答应她,等到有一天我有了“非她莫娶”的女孩时,要去见夫人。

也许还太早了,但我还是想告诉夫人。接电话的是电话答录,我觉得很幸运。

在哔声之后,我紧张得心怦怦跳,说:

“我是在水族馆遇见您的绪方雅男。您还记得我吗?我会再打给您。”

放下听筒,空气中仿佛传来了夫人的香水味。

第二个星期,灰色的云开始在头顶上飘。不过,在我看来,那些云都是粉红色的。

我和工藤同学的视线不时在教室的各个角落交会。每一次,我们两个都会以眼角向对方微笑。我们也通电话。星期一打过、星期二打过、星期三也打过。

星期四,我提到我喜欢鸡蛋三明治。工藤同学说要做很多带去。我们聊了三十分钟左右之后挂掉,我打开房间电视,正好在播新闻。我想看看有没有周末的天气预报,就直接看下去。

“为您插播一则新闻。”主播显得很匆促。

“今年九月底,于东京江东区白河庭园发生的命案,管区深川警察署适才召开记者会发布消息,今天晚间八时许,于东京湾晴海第三码头捞起一具男性尸体,疑似本案嫌犯畑山稔。死因等详细情形尚不清楚,但由该男子的生理特征与随身物品判断,死者应是畑山稔。再为您重复一次。依本台记者适才传回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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