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往往代表着至高无上的尊贵之人,但这时并不是只有皇家能用。否则端午节赛龙舟、上元节舞龙灯, 早就会涉及到龙而遭到皇帝们的禁止, 而“赵子龙”、“卧龙”之类的名称也不会有人敢用了。

更何况他们困住的还是“蛟”而非“龙”。

这么缜密的谋划,甚至连该把握的“点”都抓住了, 让梁山伯根本不可能相信这只是一个乡野术士的偶然之举。

但现在这个时候, “蛟”是个很敏感的事情。当年也是有人信誓旦旦说淮水里有蛟龙作乱,所以浮山堰迟迟无法合龙, 甚至不惜用“镇龙铁”镇压,后来浮山堰合龙了,却没人再追究那只“蛟龙”到了哪里。

现在又来一只“蛟龙”, 若事情捅上去了,就是给会稽太守添乱。

更别说, 会稽郡的太守是正宗的萧氏皇族宗亲,理事又是世子,在会稽郡里,“蛟气”和这位宗亲息息相关。

所谓气运,总是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白的联系的, 此消彼长, 他们的“蛟气”长了, 消的是谁的, 就不好说了。

一场动乱,以愚昧迷信起,便只能以同样的方式终了。

他匆匆送走了杨厚才,确保没有人发现少了一个佐吏, 这才回返衙门。

和他猜想的一样,人人都关注在他召集各乡村长里长讨债上,对于后衙里原本来告状的小子还在不在并不感兴趣。

只要皂班守卫的人还在那间小屋门口,杨勉就会相信他还在衙中。

今天过去,他和鄞县士族、县衙蛀虫们的战争,就要正式打响了。

对于鄞县的百姓来说,这半个月的时间过的每天像是在看大戏。

城中百姓不提,住在城中的,大部分是不用种地的,甬江泛滥对他们来说,也就是到了时候城中就会来一群“灾民”,甚至对于很多城中百姓来说,这些灾民进了城,并没有坏处。

一到了灾民进城,平时十文便能请到的人,三文就能请到,有些甚至不要钱,管饭就行。同理,一应和人力有关的花费,更是贱到不行。

有些家境都只是平常的人家,到了那时候都能请个短工照顾家中生计,至于浆洗粗活这样的事情,花费不了几个就能请人做好。

鄞县县令“催债”这件事,所有人的第一反应就是梁山伯要“捞钱”。因为杨勉等人的推波助澜,外界的传闻皆是如此。

梁山伯一个“寒门穷县令”小人得势,到了鄞县立刻靠当官捞钱的形象就这么在众人心目中立了起来。

之后陆陆续续有打了欠条的百姓来官府衙门销毁欠条,也有惧怕官府不想惹事,公告一出就立刻去还债的,但这些人毕竟是少数。

“梁县令,张出去的榜又被人不知什么时候撕了,牛班头带人去重贴,不知被人群里的谁丢了石头,头给砸破了。”

牛班头底下的衙役回来禀报,脸上还带着一丝惶恐。

“这榜贴了,怕是也贴不长啊!”

鄞县不是什么大县,衙役的人手本就不足,每天派人看着贴出去的布告不切实际,只要一到晚上,总有人撕了那告示,假装看不到上面写的是什么。

“牛班头伤的如何?请人看了没有?”梁山伯心中一惊,“围观的人很多吗?”

那衙役连连点头。

“有不少,而且都面色不善,看我们跟看仇人似的。”

梁山伯心里早有了准备,却没想到来的如此之快,只能说杨勉的人在煽动民意上确实有过人之处,话说回来,若不是他有此过人之处,也不会让那么多灾民连地都不种,只想着借粮度日了。

“令长,其实还有个办法。”

梁山伯身边一个文书说道,“既然榜已经张了出去,此事就算是过了明面,我们可以将粮仓里的粮食抬到衙门门口,有好事者必会围观,这时再以官仓粮食为‘引’,引导百姓更换欠条,将官府作为借债之主……”

“此事不可!私开官仓是重罪!”

负责典狱之事的佐吏立刻出声反对,“向官仓借债和开官仓是两回事!按我大楚律,若没有经过上官批准便私开官仓,有流徙之祸。如今令长与士族作对,更有杨勉之流虎视眈眈,万不可给对手任何可趁之机!”

“现在还没到这一步,真到了要开官仓时,必定已是图穷匕见之时。”梁山伯也按下了文书的建议。

“你们要记住,我们是为了救人,但救人之前,先得保护好自己……”

梁山伯看着一干从会稽学馆里跟他一起来了鄞县的同窗,正色道:“我将你们从学馆里带出来,是为了能一展胸中抱负,成为于国于民有利之人,而不是只为了政绩,也不是为了什么名声。”

“在此之前,我必须保证所有人的安全,否则,哪怕鄞县安宁了,日后也不会再有人愿意为民而冒险。若真这样,我便有罪与学馆,有罪与先生,也有罪与日后可能因你等而得益的百姓。”

那文书没想到梁山伯会说出这样的话,顿时怔在原地。

“这段时间,除了皂班的人,其他人都不要随意离开衙门。至于此地的困境,我自有计较。”

他表现的胸有成竹,也越发让其他人安心。

其余众人躬身称是,又开始讨论起春种被耽误的事情。

就在此时,门子来报,说是本地士族张、黄两家派了管事来,要见梁山伯。

“岂有此理,只不过是区区一管事,竟然要县令去见他!”

梁山伯的佐吏怒不可遏道:“此地士族之跋扈,可见一斑!”

梁山伯却没有什么情绪波动,只让人把他的便服拿来,当场脱了自己的官服,换上便服,然后去见他们。

那两家管事正是当日宴请时抬出欠条要求官府要债的人,见梁山伯一声便服来了,表情都有些微妙。

“梁县令,你这就太过分了,我等明明是请你协助我等去要债,为何你对外张榜却是要用官府之粮替百姓销毁欠条?!”

黄家的管事性情更急躁些,见梁山伯来了,连脸面都不给就嚷了起来。

“官仓之粮又不是你家的私仓,哪怕你是县令,也没有说替百姓还就还的道理吧?”

梁山伯布置了这么久,早就知道有这一天,此时见他们来了,不卑不亢地开口解释:

“既然诸位的目的都是要还粮,那么无论是官府还还是百姓还,岂不是都是一样?只要有粮食让诸位交差,不都是皆大欢喜吗?”

“那个说我们要粮食!”

黄家管事恨声道:“你这县令,只要依言行事就是,谁让你画蛇添足的?!”

“不要粮食?”

梁山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敛起,装作疑惑的样子。

“诸位那日不是说借的人太多,所以即使是士门,也实在是支持不起了么?这不是要粮,还能是要什么?”

张家那管事瞪了身边的同伴一眼。

和张家不同,黄家并不是庄园主,现在这局面,更缺人力物力的是他们家,也确实急切些,但一见面就把底漏了,让他现在倒被动了。

他斟酌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

“原本也想着是要他们还粮的,但想着借粮的人这么多、再加上今年还没秋收,要他们都还上可能强人所难……”

他依旧和上次一般,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所以我们和主公商量过后,本准备和令长商议,若实在还不上的,便以长工销了欠条,由官府作保签订契约便可。”

“那与我现在所作之事也并不冲突哇。”

梁山伯故作听不懂,“百姓若欠官府之粮,还不上的,便以徭役抵之。几家的主家如果缺少人手,我可做主,借调那些服徭役的人帮诸位做工,如何?”

“那怎么能一样?!”黄家的管事脱口而出:“差遣服徭役之人,可是要管水管饭的!”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了。

“这话说的……”

梁山伯身后的文书悲愤道:“不给粮不给水,难道是要把人往死里用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姓黄的也知道自己说的过分,澄清着:“向官府调用服力役的人,还要向官府出‘过更’的钱,加上管水管饭,这不是两份花费吗?”

“可是你说的前提是官仓已经替百姓还了债务了,百姓与你等两不相欠,他们欠的是官府,所以他们替你们干活,当然是你们给官府花费啊!”

几位佐吏奇怪道:“难道不是这样吗?”

这几人你几句他几句,说的黄家管事脑仁子都痛,原本有的一肚子理都被“你欠我我欠你”弄晕了,一时讷讷不能再言。

“请教这位管事,我如此处置究竟有什么不对?”

见情况有些僵住,梁山伯哭丧着脸,将一个一心想要替士族办好事却办砸了的懦弱县令表现的淋漓尽致。

见此人还算“上道”,张家管事满意地点了点头,对梁山伯说:“梁县令,借一步说话……”

大概是太瞧不起梁山伯的势力,轻视太甚的缘故,张家的管事语气中满是颐气指使,将几家为什么急着“收尾”的原因隐隐点了一些。

原来那术士指点几家修“困龙堤”时,曾指出这地方格局太小,即使困住了蛟龙,几家分了之后也得不到多少“龙气”,只有借龙气引来更多的蛟龙,才能让几家“一飞冲天”。

而“增幅”的办法也很容易。一开始几家修建的那三道“困龙堤”只是截住水流,让水改道不淹没那块“龙地”,等困住之后,再修建六段堤坝,将那三段困龙堤连接起来,让那块地变成“飞地”。

飞地一成,此谓“九龙墟”,便可逆天改运。

只是鄞县士族的实力毕竟不能和山阴、上虞这样的大族比,修建这么大的拦河堤需要不少的人手,他们这几年都在想办法募集人手,可有几段却迟迟无法修好,于是便把主意打到了那些借粮的百姓身上。

对于士族来说,用这种方法增加“荫户”实在是再寻常不过了,一旦签订了卖身契约,这些人又失去了土地,只能认命为他们修建河工以求赎身,不需要他们死命催工,他们就能成为最积极的劳力。

但若只是服徭役,服役的力士们都是自由之身,名义上也是为官府服役而不是为私人卖命,就不能严苛太过。

他们要在水涨之前修好九龙墟,当下正是要用人的时候,哪里肯等梁山伯这么慢慢“要债”?

送走了张、黄两家的管事,梁山伯用言语稳定住他们,口中承诺一定想办法“弥补错误”,等转过身,面色却难看至极。

他原本就怀疑他们现在就放弃收网的目的,现在倒说的通了。

可明白了,心中的沉重却越甚。

回到书房里,梁山伯坐在案后定定出神,半晌后,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书信。

他摩挲着书信上马文才亲笔写的“已被救出,送往上虞梅山别院”几个字之后,默然做出了一个决定。

“来人,备驴!”

“我要去趟上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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