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楼是真的被吓住了,他从来没有见过祝英台这个样子。

他们的家族一直是按照当今的习惯进行的“门第婚”, 家里的男子一定会娶同样是地方豪族出身的女郎为妻, 不仅仅是他们祝家庄,门第婚是整个社会的惯例, 同等门第出身的人和同等门第出身的婚配, 造成了各自价值观和生活习惯上的相似,也使得很多夫妻婚后少了不少磨合和纷争。

所以无论是他们的父母也好, 还是他或祝英台也好,从小便是在庄园主一言九鼎的生活环境里长大的,他的父母都不是性子随和的人, 作为庄园的统治者,一旦“随和”, 便会产生“侥幸”,很多时候什么口子一开就关不住了,所以在庄户和家仆的眼里,宗主一定是威严而有力量的的。

他只能娶地方豪强的女儿为妻,可祝英台却是可以嫁到士族家庭里去的, 为了不让女儿以后嫁到别处被认为是骄横无礼的女人, 祝英台的教养是按照士族女郎的标准在贯彻着, 而他的母亲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 祝英台也就从小养成了冷静自持的性格。

祝英楼和祝英台年纪相差太大,对这个妹妹的印象只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而已,即便如此,祝英楼也对这个妹妹十分满意。

他是个怕麻烦的人, 和他认识的大部分同龄女孩相比,这个行事讲道理,不撒泼不淘气不的妹妹简直就乖巧到他庆幸的地步,也正因为如此,两人的关系显得并不那么亲昵。

亲昵不亲昵也没那么重要,他们血脉相连,只要祝英台没有做出什么让家中失望的事情,她就永远是他最重要的亲人之一。

但他今日不过是打了一个外人,还是一个差点让她陷入险地的外人,她竟哭的犹如顽童一般?

难道说这会稽学馆有什么诡异的地方,能让从未哭过、性子稳重的妹妹返老还童不成?

“祝英台,你哭什么?!”

“祝英台,你怎么了!”

祝英楼和听到哭声奔进屋的梁山伯异口同声的问道。

祝英台也受够了,整座祝家庄简直就像是个大牢笼,庄里但凡和祝家扯上关系的人,一个个都脾气古怪。这个她并不熟络的祝英楼,更是能让庄中荫户的小孩半夜止啼的存在,可他偏偏又是庄子里下任的继承人!

她都不知道如果连她出个门都要被追回来,同伴还要挨打的话,她以后想要自由的做自己的事情还要付出多少代价。与其打别人,他还不如来打自己,好歹她也不会这么内疚!

祝英台越想越悲,越想越怒,泣不成声地哭诉:“你们总是这样,我问庄外什么样子,你们却把我屋子里的人全处置了,说是下人跟我乱说话;那女孩不过和我鼻子长得像,你们就把那人鼻子割了……如果你们觉得是我犯了错,冲我来便是,为何总要拿我身边的人迁怒?非要逼得我孑然一身你们才甘愿吗?”

祝英楼没想到妹妹居然是为这个难过,看了眼马文才又看了眼自家妹妹,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

“你在说什么?主人犯了错,当然是下人受罚!你是何等身份,他们草芥一般,谁会罚你?你从小守礼,做什么事都有分寸从不胡闹,所以家里才准你去会稽学馆读书,这次瞒着家里好端端的来了北面,不是马文才哄骗你出来,难道是你自己异想天开不成?”

虽是祝英楼兄妹两个吵架,马文才虚弱的站在一旁,只觉得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什么叫从小守礼,做什么事都有分寸从不胡闹?

是祝英楼“长兄眼里出贤妹”,还是祝家庄里的人眼睛都瞎了?一个毫无士庶之分,甚至把字糊到了墙上,和丙科乙科一群寒生“称兄道弟”的祝英楼,也能说得上守礼?

弄半天祝英楼给他一鞭子,是因为祝英台太乖了,所以只要做错事,肯定都是别人带坏了?

马文才这边噎着一口气,看着这兄妹俩好感是哗哗往下掉,那边祝英台好像火上添油还不够死的,指着马文才一声大吼:“谁哄我了?谁哄我?!明明是我哄着他带我出门才是!”

“那是你太天真,他这样的人精,你自己心甘情愿入套还得感激他给你做了个套子!”

祝英楼冷笑着妹妹的单纯。

“你们,咳咳……”

马文才咳嗽了一声,捂着自己的胸口,感觉自己一口气喘不上来。

“马文才,你没事吧!”

祝英台见马文才翻白眼了,吓得不敢再顶祝英楼。

“马兄?”

梁山伯见马文才气息不顺,担心他是新伤旧伤一起发作后出了什么事,哪里顾得别人怎么看,一个箭步上前搀住了马文才……

恰恰好接住了软倒下去的他。

***

马文才是被两道熟悉的争论声吵醒的。

很快他就意识到在自己屋里争论的又是祝英楼兄妹。

一半是因为尴尬,一半是确实身体不适,马文才闭着眼,佯装自己并没有醒,而沉溺在争论里的祝家兄妹,也并没有注意到卧榻上的他掀了掀眼皮。

“这次回去,会稽学馆你就不用去了。你想看的热闹也看了,你想出庄走走不带太多的仆人,家里也都顺了你,该看的该做的你都尝试过了,再继续读下去,总是要出事的。”

祝英楼的声音冷静而干脆,不像是商量,而是告知她某种决定。

祝英台又岂能“顺从”?她没有哭闹,只颤着声音说着:“你们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想读,就让我读完……”

“那是以前,现在你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

祝英楼不动声色地瞟了马文才一眼,他估摸着这两个年轻人都大概不知道家里为他们正在相看亲事,毕竟都是瞒着家中儿女互相通信,没换过名帖之前,这种事摊开来戳破才最尴尬。

“母亲现在已经在考虑你的终身大事,早点回去,也是为你好。”

免得这小子以为是祝英台看上了他,恬不知耻的在家里哭闹着要嫁!

祝英楼并不觉得马文才是妹妹的良配,但妹妹为了他能哭的如此不顾形象,可见也是有情的。

左右两人都有这段同窗的经历,感情不比其他普通男女,若这马文才确实是个靠得住的,等再过一两年也该有了前程,真订了亲,只会觉得和英台的婚约是天定的姻缘,意外的惊喜而已。

可若再让妹妹和这人同窗同室下去,他日即便婚事成了,也只会被人说成是无媒苟合,私相授受。更何况马文才一看便不是那种能接受女扮男装这种惊世骇俗之事的男人,何必让他觉得妹妹寡廉鲜耻?

可怜祝英楼根本不知道自家妹妹的马甲早就掉了,还在那里掏心挖肺的想要成全妹妹偶尔的出格,如何保全两人的名声,却不知他一句“终身大事”击的祝英台犹如五雷轰顶,当场脱口而出:

“终身大事?我才十五,你们真造……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真造孽!

她现在的身子还是个幼女,连大姨妈都没来过啊!

“这事就这么定下了,马文才一醒,你和他告别完就走。这都腊月了,马上就要过年,托你乱跑的‘福’,说不定今年我们都赶不回庄子里过年。”祝英楼见妹妹不说话,哼道:“盗匪歹人也是要回家的,没钱少不得在路上谋些盘缠,这一路都不太平,你最好不要节外生枝。”

这便是赤/裸/裸的威胁,告诉自家妹子,即使她半路跑了,结果只会更坏。

祝英台脑子里正盘算着半路怎么逃出来投奔马文才,谁料这想法刚在脑子里一转,那边祝英楼已经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非但如此,他还加了一句。

“我既然能找到你们一次,你要半路不见了,我再去抽马文才几鞭子,绝对没错。”

听到祝英楼拿他做威胁,佯装昏迷的马文才心中有些不悦。

即使祝英楼对他有恩,可这一世的祝英楼毕竟还不是后世那已过而立的沉稳庄主。这时的他眼高于顶惯了,又是地方上的豪强,性子太过让人不喜。

“我还是太弱了。”

马文才心中暗暗想。

“我若再强一些,何必在这里装睡听他们两个争执。”

“我不和你回去,我,我还小,我不要什么‘终身大事’!”

祝英楼的气场太强大了,甚至她在想什么他都像是猜得到死的,实在让人觉得可怕,一时间,祝英台如坠冰窟。

“正因为你小,才要家中帮着相看。你才见过多少人,能知道什么样的才是好的?”

祝英楼以为妹妹是害羞,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

“我,我知道我要什么样的,不用家里相看……”

祝英台哆哆嗦嗦地反驳。

“如,如今,我,我见的人也不少……”

刚刚还说自己年纪小,现在就“少女怀春”了?

祝英楼哭笑不得。

“你说什么?难道你想自己选?”

祝英台实在是太害怕了,她害怕自己还没回家,家里已经随便给她定了门亲事。

若是和命中注定的梁祝一般,只是把她许配给了马文才还好,她还能软磨硬泡死缠烂打,想办法毁了这门亲事,好歹两人还有点交情,可如果这蝴蝶的翅膀乱扇了呢?

如果没有马文才,还有张文才李文才呢?

想想这时代大部分涂脂抹粉奢靡淫/乱的士族男性,还有那些庄园里杀人不眨眼不苟言笑的残酷刽子手,祝英台惊得一声尖叫。

“我自己选!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话一出就知道要糟,这番话搁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简直不是惊世骇俗,而是惊天动地啊!

比她要去学馆读书还要惊天动地!

果不其然,听到妹妹的话,祝英楼脸色黑的可怕,他表情阴沉地看了眼病榻上的马文才,压低了声音逼问:

“你说你有喜欢的人了?喜欢到不愿接受家里的亲事?”

病榻上的马文才也是心中一颤。

这祝英台平时看起来犹如稚子,也没见对谁有什么特别对待,什么时候有了喜欢的人?

这可不成,他和她契约未订,可不能让她跟别人跑了!

那边祝英台已经吓成了傻x,可一想到如果连祝英楼这一关都过不了,回家面对祝家父母还不知道会是如何,一想到和,她就不得不打起精神,想要努力得到兄长对自己的支持。

不管了,先忽悠过去别盲婚哑嫁了再说!

“是,是是的……”

祝英台瘪瘪缩缩地说。

“谁?”

屋子里陷入一片安静,只听得见祝英楼微微的喷气声。

祝英台欲言又止,张口又闭,眼前突然闪过了姚参军爽朗的样子。

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会同意带着自己私奔,逃离那个可怕的地方吧?

他武艺那么高强,也肯定不会被祝英楼随便甩鞭子。

“可惜姚参军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否则请他帮忙做一出戏,说不得我就能从这悲剧的人生中解脱出去了。”

祝英台有些沮丧的想着,眼睛里泪光闪过。

祝英楼见祝英台面对着马文才的床榻低着头不说话,铁青着脸,眼露疑惑转身指了指身后的马文才。

“所以你执意要等他醒了才走?”

“难道是我?”

马文才眉间一跳,差点又习惯性蹙起眉头来。

祝英台一见祝英楼的动作,吓得连忙摆手。

“不不不,不是,不是!”

她已经够给马文才添麻烦了,要祸水东引,祝英楼还不得抽死马文才!

“不是?”

祝英楼有些纳闷,又有些疑惑。

“反,反正是个很好的人,我,我还要再看看,你,你们别逼我!”

她脑子里一片浆糊,恐惧和不安疯狂的在心中蔓延着。

“你们要胡乱给我婚配,我就……”

“你总共才认识几个人?”

还未等祝英台说出什么狠话,祝英楼就一声嗤笑。

她的门第在会稽学馆不低,在学馆里住在甲舍,能和她朝夕相处的就那么几个人,随便问问都能问道。

如果再加上一路上患难的交情……

“你不告诉我,我自己不知道去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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