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楼当然无法理解马文才对他怀有的复杂感情,面对马文才这种顺从的情绪, 他也视为理所当然。他虽年轻, 但比起乳臭未干的马文才来说,自然是威严的多了。

所以他一进了屋, 看完了马文才的伤势, 听到祝英台毫发无伤,便板着脸不再说话, 任由气氛更加凝重。

知道这是祝英楼的驭下之道,马文才心中叹了口气,只得出声打破了沉凝的气氛:“我这次出行, 实有不得已的苦衷,将祝英台带出来, 也不过是想让她多见见这世道……”

“听说祝英台跟你走了,家母心急如焚,连夜送信叫我去追。我在吴兴马家打听到你的行踪,一路马不停蹄的追来,居然追不到你们。你可知我一路追来时, 帮你们解决了多少同路追踪的宵小之辈?若不是为了扫尾, 我又何至于在这里才追到你们!”

祝英楼负手而立, 冷冷地盯着面前的马文才:“你究竟得罪了多少人?将我家英台也搅了进去!”

“路上有人追踪我们?”

马文才没想到会有这种事, 惊骇莫名。

“人数不多,却都是好手,应该不是什么山贼强盗的暗哨,就是冲着你们来的。我原不愿节外生枝, 可你偏偏又把英台带着……”如此一解释,祝英楼为何会对马文才有这么大意见,也就显而易见了。

“不过是一个太守之子……”

马文才原本就觉得这一路太过顺利了,即便有陈庆之安排好了路线,可他们在钱塘明明遇见过身着丝麻的探子,后来却没见过有多少人追踪,在河中遇险那次,也是被封了水路对方才找到他们。

照理说他们这一行人人数不少,速度不快,应该极为显眼,被祝英楼这么一解释,马文才也明白了这位“祝家少主”是冒着多大的危险在给他擦屁股。

这一鞭子,他吃的不冤。若是祝英楼知道他暗中干掉的探子都是临川王的人,大概就不是抽他一鞭子那么简单,恐怕剐了他的心都有。

从另一方面说,知道对方身份肯定不简单,却依然下手这么做了,这祝英楼的狠辣和护短也可见一斑,也让马文才对祝家庄更忌惮了。

“我来的路上,听说夸城到沛县的驿站遇到了贼寇,被人烧了,你肩上的伤,是不是也和此事有关?”

祝英楼估摸着以这群少年的出身,野店是不会住的,说不得就去了那家驿站。否则马文才又不是手无缚鸡之辈,怎么会受了这么重的白刃伤?

马文才知道要一路回去,这事是瞒不过去的,只能默然点头。

“你既不愿说,我也就没什么和你好说的。”

听到马文才认了,祝英楼深吸口气,沉着脸踱了几步,接着以不容反驳地口气说道:“你这人太过复杂,我不能让英台再和你们搀和在一起。你家的家人护卫已经在路上了,想来这几天就会到。我要提前带走英台。”

他顿了顿,继续补充。

“英台一回来,我们就走。”

其实看到祝英楼出现在这里,马文才就知道祝英台十有八九接下来不能和他们同行了,只是他和祝英台约定了契约之事,原本准备在路上细细筹划,这番看来,却是不行了。

祝英楼可不会顾及他什么感受,莫说他和自家小妹定亲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就算订了亲,他要看不上这马文才,便是妹夫也不会给什么好脸色。

“还有,你可知道和你们同路的那个徐家人出事了?”

“你是说……东海徐之敬?”

马文才一惊。

难道是那“姚华”的事情暴露了?

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祝英楼见马文才一脸惊惧,了然地点了点头:“这事闹得不小,我还以为你已经听说了。我之前听说你们队伍里有个医术出众之人,还安慰过自己,至少英台路上得个风寒脑热的不怕,谁知和你们分开后,那徐之敬也闹了件大事,他也是个狠家伙,竟一把火把得了瘟疫的村子烧了。”

“什么?!”

这下,马文才是真的绷不住了。

“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祝英楼嗤笑,“东海徐家四处散布‘冬季不除,春生瘟疫’的传言,使得淮水流域上下的官府都惶惶不可天日,疫病最严重的嘉山以北更是完全封锁,谁也不知道里面情况如何。”

祝英楼不似马文才,他消息灵通,因为要来北面找妹妹,生怕祝英台身赴险地,更是打探了不少消息。

“我听说你们去了盱眙以后十分着急,生怕你们不知天高地厚跟着徐之敬前往北方,还好,你们只是把徐之敬送到了地方就折返回家了。”

“这和徐之敬放火有什么关系?”

马文才疾声追问。

“你以为世人都感激东海徐氏?原本浮山堰出了这种事,百姓生了伤寒也是常见,什么人泡在水里那么久,总是要冻坏的,各地的医馆和官府也不会因此拒绝接受病人的诊治。可既然东海徐氏说有了瘟疫,哪怕是普通的伤寒,也没人愿意治了,各地官府为了不在辖区内产生疫病,一旦发现有咳嗽发热的,都会将人搜出来,完全隔绝开来。”

祝英楼说这事的时候面无表情,权当是件事不关己的事情在转述着:“得病的人只能等着自生自灭,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瘟疫,还是普通的病症,为了怕瘟疫散开,百姓之间一旦发现有得了伤寒或有病的就会去官府检举,为了不被官府抓到不知道哪里去,得了病的人只能或逃亡山林,或隐匿在偏僻之处……”

“徐家人到了浮山堰地区后,便一处一处往官府隔绝百姓的地方去诊治,有的只是普通伤寒的,就被放了出来,到后来,哪里听说有徐家人出现,得了病的就往哪里涌,哪里官府愿意看到这个?这徐家人哪里是治瘟疫,简直就是在招瘟疫!”

事情解释到这里,不必祝英楼说,马文才也明白后面会发生什么。

徐之敬的心结是“庸人不可救”,他知道这些得了病想要得到救治的人比瘟疫还要可怕,而徐之敬父亲徐雄的性格与其说是善良,不如说是“懦弱”,之前没有硬下心肠驱赶百姓被百姓架起来当了火上烤的人,这时候事关江山社稷,更不会视而不见。

可以想象,徐家必定是一边接收着潮水般涌来的病人的期待,一面又受到所在之地官府的憎恶。受灾之后本就难以治理地方,流民就够这些官员受的,再加上预防瘟疫、控制灾民不闹事,要徐家是奉旨来治病的还好,现在徐雄这一支都是白身,官府能给他们什么好眼色?

夹缝里艰难前行的徐家,必定又会重演徐之敬兄长那般的悲剧,而且避无可避,悲剧从徐雄率着家人前往北方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被徐家断定无法治愈且有传播疾病危险的病人,都被集中到了嘉山以北被水灾废弃的村子里自生自灭,派了官兵日夜看守,原本还能控制的,可后来徐之敬来了,要带走年幼的几个弟弟,断了那边的草药供给,那些本就被放弃的灾民终于爆发了,强行挽留之下,徐家死了不少医者,徐雄也重伤昏迷……”

祝英楼见马文才一脸恍然,挑了挑眉:“然后就是我说的那样,徐之敬放了把火,把整个瘟疫村烧了。那些官兵本就不愿冒着生命危险在那看守,救火不是很积极,结果村子里的人没多少活下来。”

“徐之敬他……”

马文才恍惚间似乎看到了徐之敬那一贯嘲讽的表情,又是以医者生命作为结束,徐之敬好似走不出这个怪圈,每当他想要放下什么时,老天就又硬生生逼他记得。

“好在这瘟疫的事情特别棘手,谁也不愿意粘上,而且之前便有过这样处理的先例,既然徐家人都说治不了了,也许早这样处理才是对的,何况当地官府报的是他是‘救人所急失手着火’,所以你那同窗大概不会受什么皮肉之苦。可毕竟死了这么多人,即便他不会吃官司,除士一定是跑不掉了。”

祝英楼看了眼听到“除士”二字之后身子一震的马文才,“徐雄只是丢了官,他那一支士族的身份还没除,于婚配无碍,若是家里出了一两个当官的,士族还能延续几代,说不定又能重回朝堂。可现在他被除了士,这辈子前途就毁了,如果我猜的不错,东海徐家为了维护家声,大约也会把他逐出家族。”

除士。

又是除士。

马文才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便一阵恶心。

对于如同他、还有徐之敬这样自持身份的人来说,除士除了代表他们将不再享受士族的殊荣,还代表他们将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种人……

“我知道了。”

马文才疲惫地按着伤口,不只是在哀悼徐之敬的悲剧,还是自己的,“多谢祝兄告知。”

“你不必和我套近乎。”祝英楼瞥了他一眼,“我和你说这么多,是告诉你,一个行为不慎,祸及的不仅仅是自己。我祝家庄向来不搀和朝堂或地方的政事里,也不管各方势力的倾轧,是以才能保存数百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样的野心,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但英台信任你,愿和你为友,你便该明白怎么做才不会连累别人。徐之敬便是被家里连累的最好例子……”

马文才先前便已经被崔廉一句“总有一日,这世间会踏尽公卿之骨”动摇了心神,如今又有徐之敬活生生的例子在这里,一想起前尘往事与今生今世,马文才连和祝英楼敷衍的心情都没有了,脸色也半因伤情半因心情惨白的厉害。

“哪怕外人说的再怎么优秀,也不过就是个未成年的小子。”

祝英楼看着马文才一副被打击得心魂不定的样子,心中暗暗思忖,“爷娘说马文才和英台是命中注定的良配,我看却未必……若他连自己究竟要什么都看不清,怕是我得说服爷娘把这婚事拖几年定下,再看看他的将来如何……”

两人一人脸色惨白,抚着伤口低头不语,一个眼光奕奕,盯着对方不放,看起来倒像是被猎人盯住的猎物……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传来几声狗吠,还有一人怒斥之声,还未等祝英楼反应过来,他们屋子里的门就被人一把撞开。

“阿兄,你把马文才怎么样了!”

***

祝英台和傅歧回来的时候,正是局面最僵硬之时。

刚进了巷子的时候,他们就察觉到不对,有不少人从自家大门后面对着方宅伸头探脑,那表情不像是之前的好奇,倒像是恐惧。

傅歧当即把祝英台护在了身后,倒驱赶了大黑先行,大黑是猎犬,若里面有什么不对,它会第一时间示警。

几人如临大敌地走到门口,看到的却是跪在地上接受训斥的半夏,和满脸担心守候在门前的疾风细雨。

至于院子里站着的那几个彪形大汉,更是显眼到想忽视都不行。

见到这架势,傅歧还以为是有人来闹事,他向来动作比想的还快,当即大叫一声:“是什么人!大黑,咬他们!”

大黑得令上前,一声猛吠,这些大汉都是富贵人家里做护卫的,当然认得这是什么狗,不禁齐齐变色,一个个伸拳抬腿,摆好了踹狗的架势。

“畜生,敢尔!”

“主子,是少主来了!少主将马公子……”

半夏见祝英台回来,抱着她的腿急急地解释现在的情况。

这边傅歧带着狗已经和几个大汉缠斗在了一起,祝英台还没站稳,猛听得半夏说的是什么,哪里还站的住,不顾梁山伯上前解释的举动,扭身就撞向房门。

疾风细雨也好,梁山伯也好,都不知道祝英楼的“凶名”,可她穿到后宅的这么长时间,几乎是在祝母身边,不停听着侍女们用这位兄长的“光荣事迹”讨好她的,别的不说,庄子里曾经有逃奴被抓回来,这位“兄长”当着所有人,包括她的面,被活活用鞭子抽死,至今她都还记得他那冷冽的眼神。

他不是一视同仁,是真的想用那种方式警告自己,别跟那逃奴一样,总是想着离开祝家庄……

万一他要觉得马文才是她的帮凶怎么办?

明明只是她想任性一回而已!

“阿兄,你把马文才怎么样了!”

门没有被闩上,祝英楼大概也没想到有人守着,还有人会闯进来,所以祝英台轻松就撞进了屋,甚至因为太轻松,直接“摔”进了屋内。

她本来就是不拘小节的人,摔了个狗吃/屎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从地上爬起来,连拍都不拍,就直接奔向马文才。

祝英楼看着妹妹如此“不顾形象”的言行,眉头不禁一蹙。

“马文才,你还好吧?有没有哪里受伤?”

待看到马文才肩膀又鲜血一片,祝英台眼睛都红了。

她看着明明是对着自家妹妹却面目严肃到像是陌生人的祝英楼,想着自己打也打不过他,骂也不敢骂,这次要被抓回去还不知何年才能出来,说不定马文才被这么一吓连“合作”都不愿意了,顿时悲从中来。

“马文才一路上为了护着我们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你还打了他,这不是让我恩将仇报吗?!”

她像个孩子般,开始嚎啕大哭。

看着一贯冷傲矜持、堪称士族女郎典范的妹妹,离家一趟居然变成了这样,刚刚还稳重如山的祝英楼,露出了“见鬼”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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