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族高门十分讲究饮食的烹制,可以一日不吃饭, 却不可一日将就。

世人常道:“三世长者知被服, 五世长者知饮。”是否通晓饮食的制作与品评,成为衡量家世高下的标准之一, 是所有世家妇最大的“女德”, 至于会不会吟诗作画,能不能量体裁衣, 皆是小道。

北魏崔浩的母亲卢氏,曾口授《食经》给家中子弟,怕的是后代经过丧乱后不能继承这些传统。

有的家族传有饮食的方法, 但密不示人,以此来彰显门第的高贵。

一个家族主人用的是什么食物, 甚至跟季节、气候乃至每个人的体质相关,作为当家的女主人,必须要对家中所有亲人的身体状况有所了解,什么东西某个阶段能吃,某个阶段不能吃, 要怎么吃, 都是很大的讲究。

士族看待一个人的家世是不是开始衰败了, 不是看家中还有没有人出仕, 子弟还有没有成才,而是看该人家中是不是还能维持起居的做派,饮食的规格,以及礼仪的规范, 这也是为什么傅母一口气差点提不起来的原因。

这要是她夫君回了家,看到一桌子这样的菜,保不准还以为家里人都已经死完了呢!

即便后来知道这些菜是儿子乱来一气弄的,傅母也恼怒到恨不得把儿子拉过来再打一顿。

傅家和马家这种次等士族不同,傅氏是北地灵州的郡姓,傅母更是出身高贵,马文才尚且能够鉴赏饮食,在会稽学馆中时廊下就食,每每聚集不少士族高门子弟,傅歧再怎么少小离家,也是高门的公子,居然连蔬菜该怎么吃都不知道,岂不是粗鄙之人无异?

当下傅母就把傅歧叫了过来,硬是让他跪下了。

可怜的傅歧跪在那里,听他娘从傅家兴盛时说起,说到经过多少丧乱尚且维持家中的规范,又说到菜的十种吃法和人体五行与饮食的关系,连他和他阿兄长得比别人高都是她饮食有道的功劳,看其两眼发光,那里有得了心疾之人的样子?

“算了算了,她说的高兴就好,好歹现在有力气骂我……”

傅歧已经被他娘晕倒的样子吓到了,心中直嘀咕。

“我跟我阿兄长得高难道不是因为我祖父和我阿爷长得高吗?而且我们从小就学骑射,祖上又是北人,不高才奇怪吧?算了算了,这话要说出口又得挨两耳刮子。”

“你侄女虽然只是一口小牙,但现在正是要练牙的时候,你给她来一堆粥羹汤菜是什么毛病?乳饼不知道做,吃总吃过吧?芜菁能煮着吃?你牙也坏了吗?”

“还乳饼,我在馆里吃的都是梁山伯做的栗米饼,乳饼?我连牛乳都没喝过了……一路赶路,船上能吃点胡饼白粥就不错了。真是在家好日子过多了,都忘了断了我几个月用度,只能随便吃喝……”

傅歧神游天外,两眼无神。

“是我不好,没把你教好,呜呜呜……”

傅母见儿子满脸放空,不由得想起大儿子的精致周到来,再想到他从小不听话也不讲究,十二三岁就跑出去自己读书,能跟他教这些的人都没有,会稽学馆是寒生聚集的地方,搞不好连吃饭的规矩都没有,越发心痛。

她捂着自己的心口,嘤嘤地哭着:“我要给你找个家世、门第、家学都出类拔萃的贤妇,否则连个饭都吃不到嘴,你以后可怎么继承我傅家的家门啊!呜呜呜呜……”

傅歧此时迷迷糊糊,听到他娘又来了,反射性回嘴:“不是还有阿兄么!”

这句话一出,两人俱是一怔,傅歧一副后悔不已的样子扇了自己一耳光,傅母则是脸上神色越发哀戚,哽咽着抽泣:“但凡你阿兄还在,但凡阿兄还在……”

谁还担心你吃不吃的好,穿不穿的暖!

你阿兄在啊!

刹那间,傅母捂着心口一阵心悸,眼见着又要晕过去。

“阿娘!别吓我!我保证不回嘴了,我学,我学还不行吗!我回头就把《食经》、《食疏》、《食馔次第法》全背下来,能比梁律还难背吗?”

傅歧一把揽住母亲,手臂坚实有力。

“来人,传家医!传家医!”

因为有这么一场变故,傅母原本还算平和的心境又起了起伏,到了下人们噤若寒蝉的地步。

傅歧也是后悔不已,早知道他娘这么看重这个,哪怕他厚着脸皮到处去问人,或是放下身段好好问那些管事,也不至于做一桌子被他娘说成“猪泔水”,继而想起自家的兄长,又动了心病。

他是真的不耐烦这些繁文缛节的,是天生就不耐烦。

即便生在这样的豪富人家,祖上世代公卿,可傅歧还是对饮食、规矩、责任,天生有一种不敏感的轻忽。

乍然间梁柱没了,一家子老小吃喝拉撒行全部压在他身上,傅歧只觉得万分惶恐,如履薄冰。

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几个同伴:

马文才这样的不必说,若他是自己,哪怕是嫡次子,也依旧会把家中的家学了解的透彻,让人指不出一点错来,看他在学馆里依旧还带了厨子用小厨房就知道。但他又不是不能吃苦的人,在船上时,在赶路时,风餐露宿都有的,他嚼着硬邦邦的胡饼,毫无不快之色;

梁山伯虽家境贫寒,但是个讲究吃穿的,他的讲究在于能将最有限的资源充分利用,哪怕没有什么材料,也尽最大可能将那些粗陋的材料做出好吃的东西来。自己死活要跟梁山伯住一间,其实得益的是自己,因为心细到那样的人,必定是不会让自己和自己护着的人吃一点苦的;

若是他来做这一桌子菜,肯定没他这么随意,又是菜汤,又是羹粥。

至于祝英台……

傅歧回想起祝英台平时吃小厨房送来的饭菜,似乎也没什么讲究,给什么吃什么,有一次还开玩笑跟自己说:“这是套餐甲,套餐乙和套餐丙吗?这倒方便,省的人选了……”

对了,套餐!

他不会做,难道还找不到会做的人吗?让管事的把每种菜的做法举上个多少种,凑一起合个菜单,每天随机搭配轮换就是了!

学馆里不就是这么做菜的!

哪里要每天都重新决定吃什么这么麻烦,一个菜的十种吃法每天换,能吃出个花来吗?还不是那个菜!

现学已经来不及的傅歧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有了解决这个头疼事的办法。

不管了先顶一顶再说!好歹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傅歧说干就干,当即召了家中厨上所有的管事来,在雪姨娘的陪同下,将当季所有时令菜的做法都汇总了一遍,让厨房做了册子和菜牌,每天来直接拿有备菜的册子和菜牌来,不要再给他一个个问了。

再从头问一律拖下去给他小爷抽几鞭子,省的他娘费神。

大概是有了这个启发,傅歧把家里的管事都叫了过来,将过去的惯例都问了一遍,叫人记下了,让他带在身边随时看。

这法子虽然笨,也没办法随机应变,可对于他这种“掌家”新手来说,左右出不了大问题,先暂时这么用着,反正他父亲很快就会回来,他也不会一直管家。

管家就特么不是他这样汉子该做的事!

就这样又管了一天的家事,居然没出什么问题,第二天晚上菜被端到傅母房里,把傅母激动地又哭了一回,只觉得自家儿子只要想做,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成的。

就连家中上下,对这位在外游学的小公子都有了极大的改观,要知道管家最难的不是要有多聪明,而是有没有找对方法,傅歧一天之内就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法子,这等敏锐的直觉,简直可怕。

就这样,在傅歧、以及所有傅家人都以为再这样熬几天下去,一定能平平静静的等来傅令公回家的时候,变故陡生。

变故是在傅?被带走的第三天晚上发生的。

睡得迷迷糊糊的傅歧被守门的家将叫起,还未回过神来,就被他说的话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外面有火光?你确定?”

傅歧当下就被吓得完全清醒,立刻开始穿衣。

“是火把还是哪里起火了?是流民作乱?你有看清楚吗?”

“是火把,是不是流民还不清楚,但这里是内城,流民不可能进得了这里,标下担心是有人作乱。”

那家将是老将了,一头头发都花白,说是家将,其实是荣养在家中的老家臣,他见多识广,在建康见过几朝政变,性子坚毅刚直,无论是傅?还是傅歧都有些怕他,也都重用他。

“你是说,造,造……”

傅歧表情如傻子一般扣上腰带。

“怕是啊。内城若乱,必定是图谋台城的。”

傅家老将一脸忧色地说。

听到这样肯定的回答,傅歧还能说什么,当机立断扭头向值夜的人吩咐:“开家中兵械房,去把我祖父的皮甲和佩刀取来,让家中家将……”

他说一半直接领着老将往外走。

“算了,我自己去说。”

但凡京中动乱,绝不会是小事,城中乱起的时,所有的高门就是最容易被趁乱下手的目标。

高门目标大,家业兴盛,而且家中值钱的东西大多在库房、仓房这样显眼之处,可由于建康是王都,在地方上拥有众多部曲和护院的阀门在建康时反倒不能在家里布置太多护卫,以免有僭越和谋反之嫌。

至于弓、nu这样的兵器更是不能私自收藏,除非是按律有兵将配置的王府,一般臣子士族家里所藏兵甲不得超过一百副,其余远程兵器也绝不能有。

傅家世代将种,拥有的兵甲数量极多,但在京里也不敢冒大不韪,家中兵械间常备甲胄兵器也不过几十副而已,最好的几件自然是傅琰当年留下的,时时都有人擦拭照顾,刀刃锋利的依旧可以吹毛断发,其他武器也不是摆设,随时可以拿来上阵杀敌。

梁国建国不过十几年,当年梁代齐京中的那场动乱还犹是京中许多官宦士门之家心头的阴影,但十几年天下承平过去了,也不知多少人家刀枪入库再无保养,连皮甲的绳索都烂了,许多将门之家的子弟都提不起枪,舞不得剑,更别说护卫家人。

但这些人里绝对不包括傅家。

傅歧对于危险的应对是一种天生的直觉,无论是父亲的离开,还是苏竣的欲言又止,都让他在这一刻产生了“果然会出事”的感觉。

“让家中所有男丁会武的穿上甲胄,把守好各处门户,千万不要让宵小之辈趁乱摸入家中。女人和孩子都到屋子不要出来,外面男人要顶不住,她们在外面也没用。”

傅歧觉得女人这个时候能不添乱已经是万幸了。

“那公子你……”

家将们担忧的看着一边发号施令一边穿着甲胄的傅歧。

“我带着侍卫去守住我嫂嫂的院子,我嫂嫂现在不能随意动,只好委屈我娘和我嫂子在一处,否则我还要分兵两头。”

这时候肯定是照顾好自己的亲人,宵小摸进来最多不过是浑水摸鱼偷点钱财,可是女眷那边如果轻忽防御,说不定就要酿成大祸。

傅家一动作起来速度极快,老家将原本就是行伍出身,又熟悉傅家的地形,将家中几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要道都派了人把守,又亲自领着人巡视几道门,以防有人趁机纵火。

这不是大军压境,敌人攻城,至多是内乱。就算造反,造反的人也不会丧心病狂到对功臣勋旧大开杀戒,只要守住门户不失,等大局已定,就算是撑过了这一劫。

信息不对称,这一夜也不知有多少人家都如傅家一般风声鹤唳。

傅歧穿着甲胄,腰配宝刀,亲自带了七八个人和子云先生借给他的侍卫一齐往后院走。

大概是命令传下去了,又大概是大家觉得傅家小公子身边应该是最安全的,府里的侍童和使女婆子们都往少夫人刘氏的院子里跑,等傅歧到了刘氏院子里的时候里面已经守满了人。

傅歧母亲身边的健妇也有不少是练过棍棒的,傅歧请她们在屋里守好母亲、嫂嫂和小侄女,又叫其他丫鬟婆子都回屋去,自己带人守在后院的门前。

这一番战战兢兢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派去打探消息的家人说外面乱的很,有不少人往台城去了,又说台城那边火光大盛,应该是有人在攻台城。

这么一听,傅歧越发肯定是有人闯宫,既然图谋的是皇位,和他们家关系就不大,他父亲不在家中,就算想调兵护台城也不是他能调动,现在只能守好门户,等一切过去。

傅歧在院门口守得百无聊赖,屋子里一室女眷却是胆战心惊,不敢入眠。

“阿家,你安心休息吧,院子里有这么多人守着,屋子里也有健妇,不会有事的。”

刘氏也疲倦的很,她刚刚哄睡下自己的女儿,婆婆不睡,她也不好先睡。

“我怎么能放心,出了这么大的事!”

傅母又不由自主地看了院中一眼,捏住了媳妇的手。

“你快睡,你肚子里还有个孩子,我白天无事睡了许久了,现在正好睡不着,万一有事,我就把你叫醒。”

刘氏推辞了几下也推辞不过,再加上真的累得很,又怕肚子里的孩子有什么差池,在几次劝说婆母无果之后,只能独自去睡了。

傅母见儿媳去休息了,随手找张娘子要了她手腕上的佛珠,几步走到廊下,一边眺望着儿子的背影,一边默默数着佛珠分散注意力。

火把和灯笼将院子照的分外明亮,傅歧虽然年纪小,但身材高大腿长手长,此时穿着祖父的甲胄,从背后看来,俨然便是一员猛将。不从别的来说,就这一身打扮,若真有什么宵小闯了进来,定会吓一大跳,乖乖知难而退。

刘氏的院子里种了不少果树,取的是果树“多子多福”,此时正是秋末,不少果子已经摘完落完,枝头也光秃秃的,看着越发萧条,像是预示着什么含义。

“我以前只想着果子多好,怎么没想过若秋天过去,这一院萧瑟,能把人愁煞了?我那儿媳天天看着这一院荒凉,心中还不知有多难过。”

傅母心中忧叹。

“我只觉得我大儿子不见了,心里难过,可阿青却是没了夫婿,每天还要陪着我这么个面目严肃的婆母主持中馈,为我解闷,这倒是我的不是。若真有事,让歧儿送阿青走吧,我一把年纪了,又有心疾,何必连累这些孩子。”

傅母脑子里乱七八糟想了许多东西,大概是这肃杀的氛围印象了她,让她脑子里俱是些悲观的想法,一下子想着夫婿若有不测,她便跟他去了,一下子想着要是真有乱军打进来,她就带人留下断后,让儿子先走……

她在廊下望了儿子大半个时辰,而傅歧也靠着一棵树站了大半个时辰,丝毫不见烦躁或惊恐,安定的犹如他生来就该站在那里似的。

看着看着,傅母的眼中渐渐泛起了泪光,一时间丈夫和大儿子的身影似乎都和小儿子重合了起来,心中又说不出的安慰。

“夫人,外面风大啊。”

张娘子有些不放心,进屋拿了一件厚披风,将傅母盖的严严实实。

“为什么不在里面看?”

“没什么,睡不着。”

傅母故作轻松地说着:“看着我的儿子长大了,我心里也高兴。”

张娘子自是知道自家主母为什么高兴,也就顺着傅母的意思捡她乐意听的话去说。

“小郎君是长大了,已经能独当一面了。所以说傅家的儿郎哪里有浪荡的,那是以前没开窍,现在开了窍,都是能文能武的。”

“我倒盼他不要开窍,至少,不要是这样开的窍……”

傅母喃喃低语。

就在两人说话间,傅歧突然动了。

之前他一直背对着屋里的亲眷,警惕地看守着院门,可现在却突然直起了身子,就像是突然出鞘的利剑,眼神熠熠地抬头看去。

傅母眼睛的余光一直放在儿子身上,傅歧一动,傅母也不由自主地随着儿子的目光往天上看去。

这一抬头,院中诸人齐齐动容。

台城方向,起了召集将士、拱卫内宫的烽火。

***

同泰寺里,正在安心休息的萧衍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猛然伸手去握枕下的匕首。

这间禅房里虽然只有他一人,但门外却有侍卫数十,能被人冲到内院来,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陛下,台城出事了!”

门外的侍卫语气焦急。

听到确实是他信任的侍卫在说话,萧衍手中的动作却丝毫不见放松,反倒握得更紧。

“哦?台城出事?出了什么事?”

萧衍狐疑地问。

“陛下,没办法说清楚,您出来看看就知道了!”

几个侍卫不敢擅自闯入皇帝“修行”之所,只能请他出来看。

但这些侍卫越是让萧衍出来,萧衍心中的疑惑越重。

“是有人想要趁我开门时行刺?”

他想。

“还是门外有人埋伏?”

他向来信任自己的亲人,却不信任身边的这些侍卫,所以此刻非但没有起身开门,反倒怒喝了一声。

“你们支支吾吾什么,若说不清楚,就不必再说了!”

好在他的侍卫们在他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立刻有人意会到皇帝在担心什么,突然跑到禅房的一扇窗下,“啪”地推开了西边的窗户。

他的动作太大,这一声响动与静院之中无异于惊雷一般,萧衍立刻从床上一跃而起,手中还握着那把护身匕首。

窗外的侍卫并没有从窗户里跃入,而是满脸惊恐地指着西边的天上。

此时正是半夜,外面一片漆黑,天上也是无星无月,正因为如此,西边台城烽火台上,那熊熊而起的烟火,刺眼的犹如末日之兆一般。

南梁立国十余年,这台城中的烽火台从无一日点起过烽火,萧衍也是第一次得见,可这第一次得见,就已经让他胆颤心惊。

台城有失!

有人攻打台城?

太子还在宫里!

萧衍将匕首往腰上一别,大步流星地上前打开禅房的大门。

朕的孩子们都在宫里!

“召羽林军,即刻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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