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衣巷,谢园。

“你说什么?”

一直在等候消息的侍中谢举猛然站了起来。

“都死了?”

“是, 都死了。言扬公, 临川王设了刀斧手和弓/弩/手,那些百姓还没靠近同泰寺, 就已经被射死了。非但如此, 他灭了口后,还不知道从哪弄来了火油, 把那些尸体堆在同泰寺门口一把烧了,大喊着他们‘自尽’了……”

回答谢举问话的心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属下躲在树上,直到建康府的尉卫们来了, 方才敢下来。若是当时暴露了行藏,大概属下也活不成了。”

“谢十八呢?”

谢举将牙齿咬得嘎嘎作响。

“十八郎带人去转移那些流民的遗属了, 他担心怕那些人里有知情的,会把我们供出来,也怕临川王斩草除根。”

谢举的心腹说着说着,眼中直欲喷火。

“临川王简直不是人,他早就准备好了刀斧手和弓弩手, 就是怕有人闯寺。今日若来的不是叩门陈情的灾民, 而是朝中臣子, 或是……还不知明天是不是就有了‘忠臣义士死谏寺门之前’的消息。”

“他会做这样的准备很正常, 浮山堰的计划就是在他府里定下来的,现在出了事,自然是要粉饰太平。只是我没想到他这么狠,将那么多人都灭口了。”

谢举是个典型的谢家子, 白面微须,衣冠鲜丽,风仪举止皆是士族之典范,可这件事干系太大了,由不得他不“色变”。

他缓缓的在厅中踱着步子,脚下却悄然无声。

“既然都尉卫出动了,傅?可有被怀疑?”

谢举不敢再轻忽萧宏的丧心病狂,此子若是个聪明人,他们反倒会轻松点,就因为他狠毒而无智,行事全凭自己的喜好随心所欲,没有人知道他下一步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就是个典型的疯子,因为和皇帝一母同胞,又仗着已故的太后三令五申让皇帝照顾好弟弟,越发心狠手辣。

皇帝对宗室的宽容,已经到了“溺爱无道”的地步。

就连太子对他都退避三舍,朝中也人人闻“临川王”而色变。

如今他把持了朝政,又握有扬州兵马,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突然有了神力在挥动大锤,触之皆死,阻挡之人无不心寒。

“建康令应该没有被临川王怀疑,但流民居然能冲到同泰寺前,而且都尉来的如此之慢,就担心有人在临川王耳边挑唆。”

那心腹脸色也不太好。

“傅大人自己长子都失踪在浮山堰,家中却不敢表现出一点悲拗,就是怕引起临川王不快。他一直韬光养晦,生怕被临川王抓到什么把柄,现在若真因此得罪了临川王……”

他顿了顿,担心道:“建康四门和京中卫戍都由傅大人掌管,若是有谁建议临川王趁此拿下建康令,由此掌握建康四门,属下担心台城有失。宫中不少皇子尚且年幼,太子殿下也还在东宫禁足……”

建康只是都城,再往内是台城。

自晋时谢安主持改建台城,自东晋起,台城均为国家政治中心所在,由多重城垣构成。百官议政的尚书朝堂区、皇帝朝宴的太极殿区以及后宫内殿区、东宫等,都在台城之中。

“不会,台城里尚有羽林卫和禁军把守,何况还有三道城墙环绕,萧宏就是有通天的本事,除非能买通扬州所有的将领陪他去做这大不韪之事,否则就算给他上万人马,也攻不到台城里。”

谢举推测着:“以萧宏的愚蠢,就算被人怂恿,大概也就是拿一支人马试着闯闯宫城,能骗开城门就好,骗不开就找个借口撤了,真要再往里,烽火台必定要起烽火召集将士护城。陛下人出宫了,守城的将领和羽林卫却没带走,原本就是防着有人趁此乱了宫……等等!”

谢举脑子里有什么一闪而过,他生怕那一丝灵光跑了,立刻停止了和心腹的谈话,蹙眉苦苦思索。

谢家人大多有这样的“灵光”,每每在谈玄之时、在读书之时,在闲聊之时,莫名就会陷入这种“顿悟”的状态。

身为谢家的门人,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主子们思考时缄默就好,反正要不了多久,主公就会给出他们答案。

“陛下也许心里早知北面肯定要大乱,只不过始终存着侥幸之心。自他一意孤行修了那浮山堰,朝中文武百官除了临川王和一些佞臣,没人对浮山堰看好。如今浮山堰果然出事,以陛下那好面子的性格,避居同泰寺不出是正常的。”

谢举心想,“况且这两年修建浮山堰、镇压淮水蛟龙,几次施舍佛寺,早已经让国库空虚,现在淮河以南被水淹没颗粒无收,赈灾的粮食和来年的粮种朝中大概都出不了,再这么下去,连百官俸禄都发不出了,陛下自诩以‘仁厚’治国,如今进退为难,恐怕要等有谁收拾了这个烂摊子,他才会出寺。”

“太子性子太过仁善,他若此时监国,一定会不顾百官的俸禄和来年的粮种直接派出使臣赈灾,甚至有可能下令各地官府开仓放粮,陛下不愿太子借此收买人心,又不愿出来直面错误自己赈灾,现在已经陷入死局。所以即便临川王杀了那些‘上谏’的灾民,陛下也不会觉得他太过跋扈,反倒感谢临川王使他不必陷入两难之中,好继续装聋作哑。”

他越想越是心急如焚。

“没有人,没有人能把那寺门敲开,因为没有人能够叫醒装睡的人。”

哪怕是太子亲自来了,那门也不会打开,连有人烧死在门前那些僧人都不敢开门,若不是天子下令,有谁能这么漠视人命?

“陛下不会因为别人而开,那就只有让他自己出来……”

谢举的思路渐渐清晰,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腰间的玉佩,“傅?,建康令,四门,台城,守将,烽火台,刚刚究竟是哪一个让我突然有了触动?”

他反复地思索着,终于恍然大悟。

“是了!是这样!”

谢举大笑,抚掌而叹。

“既然流民分量不够,那就加重分量,让他自己走出来!”

虽然知道主公是有了办法而狂狷大笑,但谢家那心腹还是被他笑得鸡皮疙瘩满身,这位谢家的言扬公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突然像是得了癔症一样,说哭就哭,说笑就笑,即使见了无数次,心里还是发憷。

谢举大笑过后,轻轻招手让心腹上来,对他附耳说道:“你去找傅令公,让他不必为自己辩解,相反,要这样……”

他细细吩咐,心腹听得连连点头。

谢举将计划说清,又说:“请傅令公暂时容忍一二,以临川王的性子,最多三日,宫城就有动乱,太子便可趁此借口出东宫。陛下不会放心其他人任这建康令,之后定会让他官复原职。”

心腹一一记住,脸上有着迟疑。

“这样是不是太险了?万一真的……”

“所以,我们不能给临川王时间,一定要让他急着出手,仓促之下必会生乱,想假戏真做也要看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

谢举厌恶那萧宏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此时说起萧宏更是满脸怒意。

“他身边阿谀奉承、胆大妄为之人那么多,让十八郎去找些歌姬舞女,浪荡之子,给那些人吹吹风。他们既然敢在京中杀人灭口,不妨胆子再肥一点,我看出了事,临川王是保他们,还是将他们做了替罪羊。”

说罢,他冷冷一笑,目光湛然若神。

“此时不趁机剪除临川王的羽翼,更待何时?”

“是,属下这就去布置。”

此人也是谢举手下得力之人,可调动着不知几百,既然家主有了办法,谢家这些精锐立刻便活动起来,各司其职,要将计策完全。

虽然已经定下了计策,但谢举深谙“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的道理,心中丝毫没有放松,只能迈出屋子散散心。

此时已经是深秋,谢举在院中负手而立,看着廊下空空的燕巢,便想到那些逃难的灾民。

那些灾民便如南下避寒的燕子一样,本能的奔向印象中温暖又安宁的地方,以图度过人生中的严寒,却不知到了“安宁”之地,却有比严冬更酷寒的一切在等着他们。

试图以流民的苦楚叫醒装睡的皇帝,是他思虑不周。

错估了临川王的心狠手辣和恣意妄为,是他太过轻敌。

那些流民虽是为了家小亲人而涉险,可若不是他趁势煽动,他们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这笔血债,他谢家势必要背下了。

但总有一天,他要那临川王血债血偿。

“会回去的。”

谢举凝望着燕巢,眼神渐渐坚定。

一定会回去!

***

徐之敬在曲阿县遭遇危险的时候,傅歧也在承受着煎熬。

建康城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要可怕的多。

如果说流民真的大部分都被阻拦在建康以北,那城里还有这么多一看便是逃难而来的百姓,傅歧很难想象北方现在是什么样子。

还有些家财的,有门路的灾民,最终都设法到了建康,这座梁国最大的城市,也是都城所在之地,人人都以为到了这里便会安全。

但无论多有家财的人,只要想要进城,都要伤筋动骨一番。

北方南下的道路被封,沿路城门设有路障禁止流民进入,但建康里不知哪个衙门发了一种“举荐作保引”,只要有持有这种路引,再有士人作保,便可一路通畅的进入建康城中。

不少士人大肆以此敛财,弄的原本还有家资的灾民到了建康时已经赤贫如洗,没有家资的,只好卖儿鬻女,换取能够入城的“买路钱”。

不是没有人对这种情况引起警觉,朝中屡屡有大臣求见临川王,上折、写信,希望临川王萧宏能以扬州刺史的身份禁止这种敛财的手段。

然而御史台的人很快就查出了真相,所有人绝望的发现,在京中卖那“举荐作保引”给士族,再让士族转手卖给难民进城的,正是萧宏本人。

萧宏在敛财的手段上,简直残酷的令人发指。

他以扬州刺史的权限封闭了浮山堰地区灾民进入扬州的道路,在沿路的官道及城门设卡,使长途跋涉奔波劳累的难民无处容身。在漫长的奔波之下,灾民也无力再回返离开,只能咬牙设法高价买那“举荐作保引”,进城安身。

一旦流民入了城,各种苛捐杂税随之而来,入城有“入城费”,进了城还要按人头算“耗钱”,就连无处安身躺卧在地,都要收“买地钱”。

流民没有建康城的户籍,连找活儿干都比别人更贱,到后来连工钱都不要了,能有个不需要“买地钱”的地方睡,有口饭吃,便已经是万幸。

东宫太子萧统因为月前为浮山堰谏言之事被禁足三月,至今不能离开东宫,在皇帝还在同泰寺“修行”的关头,谁也不知道萧统若抗旨出宫之后会发生什么,朝中有志的大臣都在焦急的等待着三月之期届满,由太子去同泰寺迎回皇帝,可流民已经不能再等了。

那些已经熬到生存艰难的灾民,也不知道在哪儿听说皇帝不是不管他们,而是现在正在同泰寺“修行”,并不知道外面流民的难处,朝中是有小人在弄权,便聚集在一起,堵了去同泰寺的路,要去“告御状”。

他们的诉求很简单,只是想让同泰寺里的皇帝出来,听一听外面百姓的苦难,像佛寺里的菩萨一样发发慈悲,救救他们这些可怜的灾民而已。

然而没有人的声音最终能传进寺里,因为他们根本连皇帝的面都没有见到。

傅歧从城门官那的得到的消息,是那些人“死谏”在同泰寺门口,京中出了这样的大事,怕是要追究身为建康令的傅?责任。

但流民会如何不是建康令能完全掌控的,傅歧不担心父亲会因为这样无稽的猜测而有什么事。

他焦虑的,是那么多插标卖首的孩子。

傅歧这人,说鲁莽是真鲁莽,说傲慢也是真傲慢,平时也不是会随便心软的人,唯有一点,他见不得小孩受苦。

他曾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均在三四岁之前便已夭折,这是他全家心中的痛。弟弟夭折后两年,父母又为他添了个妹妹,他曾经非常喜欢自己的幼妹,小时候给她当过马,陪她胡闹,像是珍珠宝贝一样哄着……

可三岁那年,不过一场高烧,她就没了。

再那之后,他娘再也没有为他添过弟弟妹妹,他每每想到自己的胞弟胞妹,心中便犹如被刀剜过,见到长得漂亮可爱的小孩,就老是驻足多看一会儿,幻想着自己的弟弟妹妹还在。

后来他兄长添了长女,可他已经离家去了会稽学馆,每年只有过年能回去看望那个侄女,她今年已经三岁,想来被母亲和嫂子照顾着,一定比他那没福气的胞妹还要乖巧可爱。

傅歧原本听说兄长没找到是不想回家的,可看到集市的那番惨烈,他突然改变了主意,想要回家问一问父亲。

问一问父亲,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没人救人,为什么……

为什么会让这种事发生。

傅歧敲开后门的时候,家中的下人表情像是见了鬼。

“谁啊,都快宵禁了,这时候上门,敲敲敲什么!”

后门一般是让丫头奴仆们出门方便的,真有贵人都走正门,所以后门的门子喊的毫无心理负担。

“有事明天……天啊!小郎君!小郎君回来了?!”

门子惊喜地打开后门,看着傅歧和他身后跟着的几个护卫。

“郎君怎么回来了?终于没有用度肯回来了吗?天啊,为什么不来个信让家里派人去借您,我们也好早点准备……”

“?老三,我偷偷回来的,别到处传。”傅歧警觉地往门里看了一眼,发现没人注意这边,带着几个护卫挤了进来。

“找个地方安排下我这两个护卫,我娘在后院吗?”

“夫人现在应该在后院和大娘子准备晚饭,老爷还没有从衙门里回来,中午传了话好像有什么事耽搁了,要回来的晚一点。”

那门子忙不迭的说了家里的事情。

“要不要我去通报一声?”

“得了吧,这府里还有哪里我不认路的,我只是出去读书,何必回来跟做客一样?”

傅歧一边说,一边径直往后远走。

“我去找阿娘和大嫂,你看你的门,照顾好我的侍卫,别乱传我回来了啊!”

傅歧知道中午在同泰寺发生了什么,估计这他父亲是因为这个事晚回。但他父亲但凡没有应酬,晚饭一定是在后院和母亲一起吃的,所以他只要去母亲那里“守株待兔”就好。

想到他娘的唠叨和“手段”,傅歧一阵头皮发麻,不过既然嫂子在,那大概也不会有多“可怕”。

傅歧抱着这样的侥幸心理,低着头一路穿堂过院,沿着偏僻小道直奔主院。

他熟悉京中的宅邸,还知道许多小道,但傅家不比其他,看家的护院和部曲特别多,路上不免会遇见几个盘查之人,不过只要他抬起头刷一下脸便是最好的通行证,谁也不敢拦着这傅家的小霸王,傅歧惹了一路鸡飞狗跳,根本不算“隐蔽”的进了主院。

主院里看门的婆子都是会武的,要不是傅歧提早喊了一声,说不定大棒子就要打下来,那几个婆子也担心小郎君记仇,腆着脸讨好地直接把傅歧送到了后院正堂门口,机灵的下去了。

知道母亲就在门后,傅歧反倒“近乡情怯”,有点不敢进门。

门口守着傅母陪嫁的两个滕妾,虽都被傅?收入房中,但一直无子,也还做着服侍主母的工作。

两人几乎是看着傅歧长大的,也照顾过傅异和傅歧两兄弟,见傅歧回来了,泪珠子直滚。

“小郎君怎么回来了也不通知一声,也好让家人去接,现在外面这么乱……”

“张娘子,赶紧别哭了,不知道还以为我一回家就惹人生气。”傅歧做贼一样四处看了看,“我娘在里面?”

“在在在,主母要知道你回来了,还不知道多高兴。您是不知道,自从大郎……呜呜呜,算了,这大喜的时候,张娘子就不惹大家都不高兴了……”

“雪娘,谁在外面?”

里面大概听到了什么动静,突然传出一声询问。

“是……”

另一位娘子正准备回答,傅歧已经硬着头皮往前踏了一步。

“阿娘,是我!”

他掀开幔帐进了屋。

此处并不是用膳的地方,只是个起居之所,但晚饭如何布置,皆是由这里发号施令,因为白天傅?都在衙门里,所以晚饭才是傅家的重头戏。

主持中馈是当家妇人的重中之重,这几年傅异的妻子也跟在婆母身边学这个,所以一到下午,两个傅家最重要的女人都要围着供膳诸事忙碌。

傅母起先还以为是来奏事的家人,结果幔帐一掀,进来个人高马大的少年,再抬头一看,不是他们家的小儿子还有谁?

“傅歧!”

傅母惊喜地站起身子,刚刚露出笑意,突然又把脸一垮,指着傅歧大骂:“你这小畜生,还知道回来?我还以为你饿死在外面都不回来呢!”

她已经断了傅歧的用度三个月,还把家里所有护院、武师、家将、小厮、下人,总共十来个人都召了回家,连一个粗使洒扫的都没给他留下,她原本想着哪怕他再倔骨头撑死半个月就要写信回家求饶要钱,却没想三个月了,莫说家信,连个口信都没有。

要不是会稽学馆的贺革还经常写信过来告知一声,她早就亲自去会稽学馆看看,看看她这个小儿子是不是死在外面了。

“你现在才回来!你现在才回来!”

傅母骂完已经到了傅歧身前,食指在儿子的胸前使劲戳着。

“你可知道我们家出了大事,我在家里日夜难眠……等等?”

傅母发现有什么不对,变指为掌,在儿子衣襟上细细摩挲着。

“这不是我给你准备的衣服,你自己的衣服呢?”

家里所有男人大到衣冠鞋履,小到袜子汗巾全是她准备的,他们家有桑园,从不缺丝绸绢练这样的布料,针线娘子也是出了名的好手艺,如今伸手一摸,见掌下粗糙不整,明显针脚不细,再退后几步看看,越见端倪。

“连衣服都是不合身的!你是怎么回来的,逃难回来的吗?”

傅母说着说着眼泪就要掉。

“堂堂傅家的公子,连合身的衣服都不能穿了?是不是那些刁钻的下人回家时卷走了你的衣服?为什么你穿的这么破败?”

哪里破败了?

傅歧纳闷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

他出门偷偷跟着马文才的队伍,出来的太急,只够带着祝英台给的那些金银,衣衫鞋帽这些累赘根本没带,后来这些衣衫都是临时添置的,买的也是成衣,虽然是新的,当然不如量体裁衣的合身。

不管怎么说,也还算是好料子,怎么给他娘一说,就跟衣衫褴褛似的?

看见自家儿子一点都没有觉得委屈自己,傅母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傅歧“手里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的可怜场景,原本想要把自家小畜生狠狠骂上一通的,现在只顾着抹眼泪,一下子气自己为什么用这种手段逼孩子回家,一下子又气傅歧不早点服软回来。

她想岔了,以为傅歧把自己衣衫鞋履和值钱的东西都当了,换了盘缠才能回家。

“呜呜呜,早知道这样……呜呜呜……”

傅母拽着儿子的衣襟,泣不成声。

无论是小儿子不听话,还是大儿子的失踪,都给这位傅家的女主人压下了沉重的负担,想到自己的长媳还年轻,肚子里还有孩子,自己的孙女才三岁,她就越发觉得日子煎熬。

要不是还有丈夫顶着,她早就垮了。

傅歧自是不知道母亲心里有这么多心事,但也知道自己肯定不是让母亲哭成这样的唯一原因,只好抬起头向嫂子求助。

这嫂子出身平原刘氏,嫁来不久,他一年就回家一回,和她不熟,可一抬头吓了一跳。

刘氏原本是个鹅蛋脸盘,丰腴白皙,人人见了都说有福相,可现在已经瘦的下巴尖尖,身材也削瘦了不少,一个肚子大的可怕,顶的整个人都像是随时回倒下似的。

也因为这个原因,她没办法跪坐,傅母给她找了个石鼓裹上绣布,加了坐垫,让她在屋里坐着。

此时她也在抹着眼泪,见傅歧看她,便让身边的侍女将她扶了起来,颤着声劝着婆婆:

“阿家,小郎回家,应该高兴才是。”

她声音婉转,语气温柔:“您看小郎风尘仆仆,脸上还有疲惫之色,应该一路舟车劳顿到现在也没有好好休息过。不如现在让他在后面睡一会儿,等会睡好了正好可以起来吃饭。等小郎养足了精神、吃饱了肚子,才有力气说闲……”

“阿家觉得呢?”

刘氏的话成功让傅母哭泣渐停,慢慢抬起头来。

看到儿子眼下黑青,头发也乱的很,身上还有些不知在哪里蹭的泥迹,刘氏鼻中又酸。

“歧儿,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刘氏见她终于恢复了平静,连忙上前去搀她。

她一个大肚子的孕妇扶着娇小的婆婆,看着两个人都像是随时会倒一样,反倒让傅歧担心的扶住了自己的娘亲,硬着头皮说:

“我还好,不太困。”

他越是说不太困,刘氏就越觉得儿子又在犯倔,亲自扯着他去后面自己小憩的地方,硬是让屋里的侍女把他外袍都扒了,强让他到榻上去睡一会儿。

傅歧虽然力气大人又鲁莽,可对家里的女眷一点粗都不敢使,他又担心大肚子的嫂子在前面一个人应付不过来,只能苦笑着任由他娘折腾,擦了擦脸脱了靴就上榻睡了。

也许是太累了,也许是回到熟悉的地方终于可以松懈下来,傅歧一躺平了眼皮子就渐沉。他能安心休息,傅家伺候的下人却在给他擦脚、按摩、捶腿,想让他睡得舒服些。

“穷日子过久了,都快忘了我也是纨绔子弟出身了。”

感觉到有人在给他揉脚捏肩捶背,更觉放松的傅歧迷迷糊糊的想。

“等阿爷回来,问完了事,是不是干脆多住几天算了?”

他实在太困了,根本不需要怎么多“伺候”,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这一路上他经历的不少,此时放松睡着,不免有些乱七八糟的梦,他睡得不是很死,这些乱七八糟的梦都是一闪而过,他也懒得去深入这些梦。

直到那些梦魇又出现在他的面前。

“阿兄,我怕死。”

年幼的妹妹握着他的手,声音细细的哭着。

“这位贵人,你要买人吗?”

咧着嘴的小女孩正对傅歧笑着。

刹那间,妹妹稚嫩的脸庞和插标卖首的小女孩似乎合二为一,一会儿在哭,一会儿又似笑非笑,她/她们都睁着大大的眼睛,嘴里缺了的那颗门牙像是一个黑黝黝的大洞,越变越大,越变越大,大到最后能把他整个人都包下去。

“嗬!”

傅歧身子剧烈一震,吓醒了过来,猛地推开被子坐起身。

他的面前跪坐着一个小女孩,见他醒了,也跳了起来。

“阿叔?”

“妍儿?”

傅歧喘着粗气,看着面前侄女圆圆的脸庞和好奇的眼睛,才明白过来自己刚刚是做噩梦。

“阿叔怎么了?”

妍儿仰着头,奶声奶气的问。

“阿叔做了个噩梦。”

傅歧接过下人递来的热帕子,擦了把汗,弯下腰一把抱起侄女。

“阿叔臭臭的。”

妍儿先窝在傅歧怀里,而后捂着鼻子往后仰。

“哈哈哈!”

傅歧终于能够开怀大笑起来。

“臭臭好,臭臭说明你鼻子没问题。”

小小妍苦着一张脸,想下去又不敢下去,又惹得傅歧一阵开怀大笑。

“我睡了多久?”

傅歧问身边的侍女。

“不到半个时辰。”

那侍女看了看屋子里点着的盘香,估摸着说。

才睡这么点时间?

他还以为自己睡了一晚上了。

“我阿爷回来了吗?”

“还没,夫人吩咐了,若小郎君醒了,先到前面喝碗粥垫一垫。”

“好,先伺候我更衣。”

傅歧亲了亲侄女儿,将她放下地,小姑娘一落地满脸如释重负,一溜烟跑到前面找娘亲去了。

傅歧刚刚为了睡得舒服,脱得就剩中衣,他娘之前嫌他穿得破烂,此时自然是将家里原本就为他准备的秋衣送了来,就摆在榻边。

侍女们忙前忙后为他穿衣,他就伸着手等着,一时间恍惚的犹如隔世。

我这是回家了?

现在该享福了?

不不不,我可不是为了享福回家的。

傅歧蓦地摇了摇头,将脑子里生出的安逸想法甩掉。

“小郎君,可是有哪里不好?”

见他摇头,侍女担忧地问。

“没,你穿吧。”

傅歧随口回答,见侍女跪在地上要给他穿丝履,连忙弯下腰。

“算了,这个我自己穿吧!”

他都快忘了别人给自己穿鞋要怎么抬脚了。

等他穿好鞋,再抬起头,只见一屋子侍女都露出“我们家公子在外面到底吃了多少苦”的复杂表情,忍不住一哂,干脆连外袍也自己穿了,清爽利落地往外走去。

“起来了?”

傅母刚刚从孙女那里知道儿子醒了,之前那股惊慌伤心的心情也在儿子睡着的时间里得到了排解,此时见傅歧出来,再也没那种凶恶的表情。

“果然是人要衣装,这么一看不像叫花子了。”

见自己母亲脸上有了笑意,傅歧心里也是一松。

“娘亲,嫂嫂。”

傅歧随便行了个礼,找了个案几坐下。

没一会儿,侍女端着鸡茸粥来了,他接过鸡茸粥,对侄女挤了挤眼。

“要不要来点?”

回答是侄女慌得躲到了自家娘亲的裙子后面。

傅歧也不勉强,笑了笑,正准备喝粥……

“夫人,夫人!”

前院跑来几个小厮,在门外幔帐前跪下了。

“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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