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泽庸亮让车停在J饭店大门前。守门的男佣走过来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庸亮小心异异地下车,以免毡鞋踩住和服裙子的下摆。这也是他显示高雅的一种姿态。和服和和服裙窸窸作响。

市泽庸亮气宇不凡地穿过大门。前厅里依然熙熙攘攘,宽大舒适的皮椅摆满了大厅。很多客人坐在那里谈笑风生,其中,外国人将近半数。在这充满异国情调的豪华气氛中,许多日本绅士和妇女也显得神情有些异样。

市泽庸亮走向服务台。这里,除了妇女之外,只有市泽一个人身着代表另一时代的和服,因而引起周围人们的注目。他已习惯于在众目睽睽下行动,旁若无人地站在服务台前。

“您回来啦。”

服务员立即从小柜里取出房门钥匙和一个小信封。

“代您接了几个电话。”

市泽接在手中,然后走向电梯。到电梯那边须穿过大厅,他挺胸腆肚缓步而行。他一露面,立即引起一些人的窃窃私语。显然他们已认出他是市泽庸亮。他的头像经常登在报纸、杂志上,因此即使没有直接交往,人们也会认识他。

市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若无其事地走到电梯门前。四层420号是市泽庸亮一直包租的房间。

他和其他客人一起乘电梯上楼来,该层服务台的女佣向他鞠躬行礼。他走过铺着红地毯的长走廊,将钥匙插进自己房间的锁孔里。在此期间,他始终落落大方,从容不追,即使突然有人将照相机对准他,他也毫无窘相。

整个房间分为会客室和寝室两个部分。会客室对他来说是绝对必要的。他要在这里频繁地会见客人。

会客室里,仅用旅馆的陈设是不够的。于是他又让人从麻布的家里取来一些自己喜欢的摆设,其中有古色古香的黑檀木螺钿花纹的中国式屏风以及瓷壶、佛像等等。

市泽庸亮脱掉和服外褂,坐在软椅上,打开总服务台交来的装有电话记录的信封。

“经营友好会前田理事下午一点三十分来过电话。宪政党冈崎副干事长下午两点打来电话。葵会的手田良道先生下午两点十五分来过电话。花村菊江女士下午三点零五分打来电话。以上诸位都说等您回来后再来电话。”

市泽庸亮用手指将记录撕碎。记录上的最后那个女人是筑地一家饭馆的老板娘。

今天他已让秘书下午提前回家,只好自己走到电话机前。走动时和服裙子发出轻轻的磨擦声。

“不论哪里来电话,都说我还没有回来。”

他是个大忙人,可是此时此刻已作好迎接久井文子的一切准备。

现在是三点半钟。再过三十分钟,她肯定会来的。

过了一会,真的有人敲门,可是进来的是送红茶来的女佣。按照常规,他一从外面回来,是必须红茶侍候的。

“再过一会”市泽庸亮双唇紧拢地小声对女佣说,“有客人来。是位女客。在她之后,不管什么人来,就说我不在,让他回去。噢,噢,女人的名字叫久井。”

女佣说声知道了,退了出去。

庸亮在椅子上跷起二郎腿,然后喝了一口红茶。从和服的裙子下,露出了白布袜子。他把一只手臂伸到怀中,隔着和服支到椅子扶手上。庸亮穿和服时,喜欢作这种姿势。

没等吸完一支香烟,就响起了轻轻的叩门声。

“请进!”

庸亮掉过头去大声说。

房门象微启的折扇打开了一半,久井文子那纤细的身影出现了。两人的目光相遇后,文子从门口用眼神和笑脸向庸亮致意。

“哎呀!”庸亮面带微笑,“请到这边来!”说着用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文子以优美的姿态走了过来。庸亮满怀喜悦地从正面望着她。

“多不好意思啊!”

她一边靠近一边说。

“让您这么看着,紧张得好像要摔倒呢!”

“哎呀,真漂亮啊!对我这样的老头子来说,年轻女人的秀美姿态,真是看不够啊!”

“可别这么说。”

文子顺从地坐到椅子上。由于系了绕过胁下的带子,丰满的腰肢更显得富有弹性。黑色带子上那根细细的淡红色系带更加引人注目。

“哎呀!您怎么还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文子把袖子放在膝盖上。文子以抽象笔法勾出的浓淡适宜的秋草,展现在她的袖子和膝盖处。

“哪里,只因为你什么时候看都漂亮呗!我这老头子竟不知不觉大胆起来。”

庸亮压低声音说着,嘴边堆起微笑。脸上塌下去的地方形成黑影,反而给他增添了儿分慈祥。

“我不喜欢,您老把‘老头子’,‘老头子’挂在嘴上。”

“我已年过花甲啰!”

“您是拿这做幌子吧?可您心里恐怕并不这么想哟!”

“哈,哈,哈,哈……”

“因此女人常常上您的当。您总是这么说,女人自然麻痹大意啰。”

“可别说得这么难听!我也是个堂堂的绅士嘛!”

“在大庭广众之下倒是这么回事,可和女人单独在一起,您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扯到哪里去了!”庸亮贪婪地看着文子的脸,“你是想到了什么人才这么说的吧!”

“真讨厌!”

文子低下头来,庸亮显出乐不可支的神情。

“哎呀!”

正当文子想急忙抽手的时后,庸亮已将她的手紧紧握住。

“啊,真舒服!”

他边说着边抚摩她那柔软滑润的手背,然后一根一根地揉她的手指。

“会来人的!”

“哪能,我已经对女佣交待过,谁也不让进来……如果你还不放心的话……”

说着,他放开她的手,从椅子上站起来。

文子举目望去,庸亮已走到门口,那绣着徽记的背部正对着自己。

传来一声微小的金属撞击声,房门已被锁紧。

“哎呀!先生!”

“怕什么啊!”

庸亮笑着回过头来。

市泽庸亮走到坐在椅子上的文子的背后,一手抓住她的肩头。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颏,低头把脸贴了上去。

文子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朱唇半启半合。唇缝间,整齐的牙齿、诱人的舌头依稀可见,洁白和服掩盖着的胸部上下起伏,从鼻孔和唇间呼出急促的气息。庸亮从最短距离上欣赏了一番文子的秀脸后,开始吻她。与此同时,他放在文子头部的手不停地抚摩她那柔美的黑发。当庸亮的另一只手企图扯开文子和服的前襟时,文子被吻着的唇缝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她斜过身子,护住胸部。

“不行啊!”文子瞪了庸亮一眼。

“没人看见。”

“可是,大白天的。您瞧多亮啊!”阳光透过窗子照进屋里,整个房间都充满了阳光。

“拉上窗帘好吗?”

“我可不喜欢!让外人看见,会有想法的。”

“没有关系!”

庸亮一本正经地走到窗前,伸手拉窗帘。看来他也有所顾忌,在中间留下一道缝隙。

文子低垂着头,显得十分拘束。

庸亮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将身边的文子的手抓到自己的左手中猛力一拉,她的袖口上卷,长长地露出白白胖胖的手臂。庸亮趁文子身子倾斜之机,将上身探过去,就势将空着的手冲到了文子胁下。他的手指眼看就要从袖筒启开处摸到文子的酥胸上。

文子慌忙用手掩住前胸,接二连三地说:“不行啊!”

她的话音被突然袭来的庸亮的双唇吸吮掉了。老人伸过来的脖颈上,青筋突起。两张椅子的扶手妨碍了他的行动。

“到这边来!”

庸亮不松手地使劲一拉。

“坐到我膝头上来!”

“可是……您的衣服可要全被揉皱了。”

‘哪里的活,没关系。”

“不过,我的和服也要搞乱的。”

“别不听话,快来啊!”

“那么,您可得老老实实的。”

文子终于就范。

“我会老实的。”

“可要说话算话啊!”

“我什么也不做。”

“好吧,我到您那里。”

文子离开自己的椅子,站到庸亮面前。

庸亮伸手拉过她的肩膀,文子就势坐在庸亮膝头。

“不轻吧!”

她的双手自然而然地绕到他的身后,头向上仰着,白皙的脖颈展现在他的眼前。

“那么,我下来吧!”

“还吃得消。你臀部虽小,可相当沉啊!”

“人嘛,又不是纸糊的。”

“有多少斤重?”

“四十公斤多一点。”

“正好。怎么样?我的膝头和椅子,哪个舒服?”

“嗯。”

她羞怯地把头贴在庸亮的前襟上。

“怎么样?坐在比我年轻、肌肉发达的男子膝头,更柔软舒适吧!”

“我可从没尝过那滋味。”

“当真吗?……哎呀!你身上有股味儿。”

庸亮抽动鼻子使劲地嗅着。

“是男人的体臭,还是不久前的。”

文子吃了一惊,平太郎的身影在眼前闪过。

“你瞧,你瞧,脸色都变了!怎么样?让我说中了吧!”

“您的话简直让人摸不着头脑。我坐到那边去。”

“那可不行。我要尽情地拥抱你。”

庸亮说着绕到文子背后的双臂当真使起劲来。他虽是老人,但膂力不减当年。她的乳房被压到老人的胸部,大有压瘪挤碎之感。文子侧过脸,双眉紧锁,吃力地喘着粗气。

庸亮乘势把嘴贴到文子那雪白的脖子上,贪婪地吸吮着。

“哎呀!”

文子继续挣扎着,她用手猛力推开庸亮的下颏,慌忙用手指揉着被吸吮过的皮肤。

“要留下红印的。”说着瞪了庸亮一眼。

“你说的是吻印吗?”

“是的……哎哟,这么风流的词您也知道啊!”

“这种事我还是晓得的。我要给你打个红印,短时间内你就不好接近别的男人啦。”

“别的男人?我可没有。”

她的声音不那么有力。

“别说谎了……我可听到不少呢!如果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就大错特错了。”

“您说什么啊?”

“你想从我嘴里探听虚实吧?”

“您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可摸不着头脑!”

“你装得倒满像,能坚持到底吗?”

“我可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啊!什么事哟?”

“是你老师,就是杉尾连洋先生……怎么样?说中了吧!”

市泽庸亮抱着女人的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文子也全神贯注地与他对视着,好像要以此击退对方的目光。在市泽混浊的瞳孔上,映着文子的圆脸。老人白眼球的角上布满树梢般的细血管。

“哪里,全是谣言!您说的事我是头一次听说。原来大家就这样嚼着舌头,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看着我。不对,他们的用心我是早就知道的。他们是想把我说成杉尾先生的姘头什么的,借此诬蔑中伤我。这个世界,就是这么回事。”

“难道我听的是假的?我可是从可靠方面得到的消息啊!”

“全是一派胡言乱语!”

她在庸亮膝头动了动身子。每动一次,膝盖就咯吱咯吱作响,老人眯起了眼睛。

“您是说从连洋先生的身边传出这样的谣言了?……我可不是那种女人!”

“究竟如何,还根难说哩!”

坐在膝头上的文子眼开就要滑掉,庸亮急忙用手抱紧。

“杉尾连洋早就是有名的色鬼。凡有姿色的女弟子,他不是都沾过手吗?”

“这太夸张了。我也知道连洋先生喜欢女人,可是,他并不像社会上流传的那样。”

“瞧你说的。喜欢女人的连洋对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岂能弃之不理!再说,他也一直对你百般卖弄,大献殷勤呢!”

“太过分了,您。您听到的那些话全是谣言,而您却信以为真。”

“这么说你和杉尾连洋啥事也没有了?”

“什么也没有!”

文子回答得很干脆。

“据说,”市泽庸亮又将文子向怀里紧搂一把,以致两人的肚子快要贴到一起,“你在接受由连洋主办的现代水墨艺术俱乐部的金奖时,两人就产生了特殊的关系了。因为据说连洋这家伙只对女弟子中依顺自己的人给予特殊待遇

。”

“您净说些讨人厌的话,那都是反连洋派和好吃醋的女弟子们胡诌出来的。我获奖的作品受到所有评论家的赞赏就是证明。假若是靠特殊关系获奖,一看作品评价就会立即露馅的。”

“是吗?……可是……好,算了!”

“您想说什么啊?您说啊!”

“唉,好了。”

“您胆怯了!开了头又不说了。您说什么,我都不怕。可疑的事,我一丝半点都没有!”

“是吗?你有信心逐一地否定社会上的流言,这很不简单。可是,人家说你以色相迷惑评论家、新闻记者,使他们都对你有好感,这该不会是谣言吧!”

“大家都这么说来着?太过分了!”

文子的目光转向别处,她如临大敌似地两眼射出凶光。

“像我这样的人,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在水墨界的女画家中,比我强的大有人在呢!如果说的是绝代佳人泷村可寿子,那倒也情有可原。”

久井文子举出和自己一起受到社会承认的另一位前卫派水墨画家的名字。

“哦,哦,是泷村可寿子啊,听说你们俩是对头呢!”

“这也是社会上的谣传。我们俩的艺术是不同的,喏,我是水墨艺术派,而泷村君是前卫水墨派。虽说都是现代水墨画,可倾向不大相同。因此,说实在的,我们既不是对头,也不是别的。”

“这就是敌对意识嘛!”庸亮说道,“倾向不同,方向各异,竞争势必激烈。”

“啊,你是指这个啊!”

“是啊,尤其重要的是,你们两个都是女性,都长得漂亮,都有文化教养,都才华横溢……”

“瞧你说的,”文子把脸贴到庸亮胸上,哧哧地笑起来,“虽说十分荣幸,可是这样的赞歌,您还是唱给泷村可寿子听更好。我才疏艺浅,是个平凡女子,实在不能与泷村君相提并论。她既巧妙地利用各种宣传工具,又和大报社的文化部记者有勾搭,此外,还听说最近她与有名的前卫派插花大师过往甚密呢!”

“看来你对自己的对手,也作了一番调查啰!”

“哪里,我并没有专门调查,是很多人跑到我那里告诉我的。”

“可是,泷村可寿子即使像你所说的那样,也无可非议。为什么呢?现在水墨画一反过去院展派的画风受到社会重新评价,引人注目。像你那样的水墨艺术派和泷村可寿子那样的前卫水墨派以崭新的面貌突然崛起,社会宣传的作用是很大的。不管怎么说,左右院展的旧势力依然是冠冕堂皇地存在着。他们也施加种种干扰吧?”

“那当然了,相当厉害呢!”

“因此,采取一般的做法是不能战胜水墨画坛的陈规陋习,让新的禾苗茁壮成长的。利用社会舆论广泛宣传还是十分重要的。我能力有限,但决心作你的后盾,也是出于这一考虑。”

“我非常感谢您。您的支援给我增添了很大的勇气!”

“好了。我既已身负重托,就不能不了解你的全部情况。如果是一时心血来潮,那倒无可无不可。可我迷上你了,因此很想了解你过去的一切情况。”

“您是指什么事啊?”

“你作出天真的样子,企图打掩护,这是不行的。”

“可是,另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的父母都还健在,一直受旧家教熏陶,像别人那样大胆行事,我可不敢。”

“这方面我倒也知道……不过,要说不了解的,还是你和杉尾连洋的关系。既然你极力否认与师傅的特殊关系,那,那就姑且相信吧!”

“您当然应该相信。我们什么事也没有。”

“好,这事就这样吧!我总觉得你身后有一个资助者的影子。恕我直言,前卫派水墨画家并不像其他画家那么富裕。因此,你们的收入有多少我大体可以估算得到。尽管如此,你过去却不时地举办个人画展,都是在一流饭店举行的。正因为这样,你才受到舆论界的承认。可这需要费用;此外,你赡养父母要生活费,你又穿着这么漂亮的和服,而且以经常更换华丽的衣着而闻名……我想知道这些费用由哪里获得?不论你怎样否认,但仅靠卖画或带徒弟的收入,无论如何是应付不了的。我想一定有赞助者,怎么样?我没看错吧!”

文子眼前再次浮现出长村平太郎的影子。

今天早上她刚刚与他在热海话别。他好象对市泽庸亮的事有所察觉,当然也不可能知道得那么清楚。但凭着一个迷恋者的特殊嗅觉,他好像闻到了某些可疑的气味。

文子一直受平太郎关照。市泽庸亮的一切怀疑都可以用平太郎作答。这个缺乏教养,生财有道的四十多岁的男人,为获得文子的肉体而欣喜若狂。他凭着三爿弹球店每天进项,向文子提供生活费、和服、零花钱、材料费、展览会的费用等。平太郎因此而感到生活有了意义。

他意识到自己缺乏教养,劣等感使他格外敬重和热爱文子。如果没有平太郎,文子恐怕连交给师傅连洋的“捐款”也无力支付吧。

杉尾连洋既迷女人,又贪金钱,名誉欲也十分强烈。他正觊觎着未来的院展审查员的位子,说他集一切野心于一身并不过分。

他在现代水墨艺术派中处于举足轻重的地位。该派新秀如遭他白眼,将无出头之日。本来,坚持旧传统的水墨画家们都视现代水墨艺术派为洪水猛兽,因此即使挣脱连洋的羁绊,也仍然要被水墨画其他名家拒之门外。这也是连洋既抓了金钱,搞了女弟子,又功成名就的决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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