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即将袭来的攻势尚不知情,马克斯正在书房,舒适地和他的妹夫,杰顿?肖恩,以及他的朋友们,西蒙?亨特和圣文森特子爵呆在一起,在正式的餐会开始以前,他们单独聚在这里闲谈。坐在厚重的桃花心木书桌后,背靠着椅子,马克斯看了下怀表,八点整——是时候加入那群有闲阶级了,更何况他还是主人。但他仍不起身,皱眉盯着指针跳动的表面,因为要执行这样一件厌烦的任务而显得脸色严肃。

他得去找莉莲?鲍曼谈谈。今天他的行为跟个疯子一样,被欲望冲昏了头,在狂暴激情的驱使下,抱住她还吻了她。一想到这个,他就如坐针毡地在椅子内变换着坐姿。

马克斯正直的天性促使他要直截了当地来解决这件事。化解这份尴尬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他必须为他的所作所为道歉,并向她保证今后决不再犯。他该死的必须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内,在自己的房子里尽量躲躲藏藏,好避开那个女人。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是不切实际的。

他只希望能了解之前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

躲在树篱后的那一刻,马克斯什么都没法思考——他可耻地丧失了自制,而更让他困惑的是,吻着那个讨厌的泼妇他居然会感到原始的喜悦。

“好无聊啊。”是圣文森特的声音。他坐在书桌的一角,端详着立体镜。“老看些风景,纪念碑之类的有什么意思?”他懒洋洋地继续说。“应该有一些关于女人特写的立体卡,韦斯特克里夫。那才值得用这玩意儿看啊。”

“我觉得你看的真实形体已经够多了,”马克斯淡淡地回答。“对女性的剖析你的兴趣还算小吗,圣文森特?”

“你有你的嗜好,我有我的。”

马克斯看看他的姻亲,一派优雅的不予回应,而西蒙?亨特,则似乎被这辩论逗得很乐。在座的男士无论性格还是出身都极其不同,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与马克斯的友谊。杰顿?肖恩应该是最大的异数,“美国贵族”,一名雄心勃勃的“Yankee”船长的孙子;西蒙?亨特,各方面都十分精明而有魄力的企业家,屠夫的儿子。最后是圣文森特,放荡不羁的痞子以及女人们公认的大众情人。他总是出现在一些时髦的社交场合或者聚会中,然后一直呆到谈话变得“冗长乏味”为止,也就是说当话题开始有意义有价值的时候,他就会离开,去寻找另一场新的狂欢。

马克斯从未遇见过玩世不恭较圣文森特更甚者。这位子爵几乎从不说心里话,如果一旦发现自己对某人动了恻隐之心时,他会立刻熟练地隐藏好情绪。迷失的灵魂,有时人们会这样叫他,好像圣文森特早已无可救赎。其实亨特和肖恩都不太能认同他,但这并未影响他和马克斯的友情。

从他们上同一间学校开始,在马克斯的记忆中,没有多少事不是和圣文森特一起做的。圣文森特每次都证明了他是可靠的朋友,不遗余力地帮马克斯逃脱责罚,分享从漠不关心的家里施舍般寄来的糖果,而且每次打架他都第一个站到马克斯的身边。

圣文森特很了解被父母忽视是什么感觉,他自己的父亲比马克斯的好不了多少。如黑色笑话般,两个男孩子同病相怜,彼此扶持。当他们毕业离开学校以后,圣文森特的性情好像大变,但是马克斯并不是忘旧的人,他也不会背叛朋友。

圣文森特懒散地躺卧在杰顿?肖恩旁边的椅子上,两人构成一幅美丽的画面。他们都有一头金色的头发和上天眷宠的外表,尽管长相完全不似。肖恩生得文雅潇洒,满不在乎的笑容能骗过所有人,他的容貌总带着欣然的愉悦,抛开慷慨不匮乏的物质生活不谈,并不总是轻松惬意的生活也没有在他脸上留下多少印记。不管挡在他面前的是什么样的困难,他总能以优雅的姿态和过人的才智将其赶到一边。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圣文森特有着一张俊俏诱人的脸孔,浅蓝色的猫眼,即使微笑时唇边也带着邪气的线条。他凭着那副随时都慵懒十足的调调,成了伦敦上流社会争相效仿的对象。虽然他很清楚,如果打扮得像个**般无疑会满足他的虚荣心,但圣文森特也知道,对于他出众的金发来说,不管什么样的饰品都会喧宾夺主,所以他只穿样式简朴、剪裁讲究的深色衣服。

只要圣文森特在书房里,话题自然就会转移到女人上面去。传闻说三天前,在伦敦社交界身份很高的一位夫人,因为圣文森特结束了与她之间的关系而企图自杀。被这轰动的丑闻包围,于是子爵发现逃到石字园来是非常便利的事情。“一出荒唐的情景剧,”圣文森特嘲弄地说,修长的指尖把玩着白兰地酒杯的边缘。“据说她是割腕,可实际上她只是用帽针轻轻划了一下,然后就尖叫着要女仆来救她。”他反感地摇头。“傻瓜。我们那么小心才使这段恋情得以保密,她却做出这等事。现在全伦敦都知道了,包括她丈夫。她想从中得到什么?如果是想惩罚我离开她,她自己却会受到百倍于我的痛苦。在这种事里,人们总是谴责女性,更何况她还是有夫之妇。”

“她丈夫是何反应?”马克斯问,立刻想到最实际的层面。“他可能会报复吗?”

圣文森特的反感更深。“我怀疑,他岁数比她大两倍,而且好几年没碰过他妻子了。他是不会为了她所谓的荣誉,冒险来找我决斗的。本来只要她安分下来,不给他带绿帽子,他会由她高兴,爱做什么做什么。可现在她就像是给自己的轻率打广告一样,小白痴。”

西蒙?亨特探询地看向子爵。“真是有趣,”他沉静而轻柔地说。“你提到的这桩韵事里,她的不经大脑居然胜过你。”

“的确。”圣文森特强调地说,在灯火映照下脸上闪过机灵的神色。“我很小心谨慎,而她不是。”他摇摇头,厌世地叹气。“我真不应该让她引诱我。”

“她引诱你?”马克斯怀疑地问道。

“我以我的信仰发誓……”圣文森特停下来。“等等。既然我什么都不信,还是改个说法吧。等我说出她是怎样诱惑我的,你们就只好相信了。她到处留下暗示,开始出现在每个我去的地方,她还送信要我自己任选时间去她家做客,并向我保证她是和丈夫分居的。我并不是特别想要她——在我碰她以前我就知道这绝对是令人乏味的。但事情慢慢演变,老是拒绝她也会让人嫌,所以我就去到她的住所,而她一丝不挂地在门廊迎接我。我还能做什么?”

“离开?”杰顿?肖恩建议,微笑地看着子爵,活像他是皇家动物园里最受欢迎的展览。

“我到想啊。”圣文森特阴沉地承认道。“但我绝没有能力拒绝一个想要滚上一圈的女人。在我跟某人睡过以后,就会过一段该死的、长长的时间,至少一个星期,然后我才——”

“禁欲一个星期也是很长的时间?”马克斯打断他,扬起一条眉毛。

“难道你准备声称它不是吗?”

“圣文森特,假如男人和女人睡觉的次数超过每星期一次,那他会不够用的。有许多别的责任和职责需要你保持充分的精力,而并非只有在……”马克斯暂停一下,思索着他想要准确表达的措辞。“激情议院里(Sexual congress)。”话甫出口,一片哑然的沉默。看向肖恩,马克斯注意到他的姻亲突然极度专注于将雪茄灰掸到水晶烟灰缸里,他皱起眉头。“你是忙人,肖恩。你的事业分布在两块大陆上,显然你是赞同我的说辞。”

肖恩微笑道:“爵爷,自从我的‘激情议院’只留了仅有的一个专属席位给我的妻子——她碰巧就是你的妹妹——之后,我相信我还是明智地闭嘴为好。”

圣文森特懒洋洋地笑起来。“因为理智而拒绝加入有趣的谈话,像这之类的事还真是讨厌。”他回头看看西蒙?亨特,后者正不赞同地浅聚眉心。“亨特,你最好谈谈你的看法,男女之间做爱的频率到底该是多少?一星期超过一次真的很贪得无厌吗?”

亨特递给马克斯一个隐隐歉然的眼神。“我差不多是同意圣文森特……”

马克斯面带不悦地坚持道:“众所周知纵欲对健康没有好处,就像是暴饮暴食一样——”

“你提到的都是在我的美好夜晚里不可或缺的,韦斯特克里夫。”圣文森特笑嘻嘻地低语,然后将注意力转向亨特。“你和你妻子多久一次——”

“我从不公开谈论我的床第之事。”亨特沉稳地说。

“但你和她每星期不止一次吧?”圣文森特逼问道。

“见鬼,是的。”亨特咕哝道。

“你该当如此,尤其亨特夫人又非常漂亮。”圣文森特圆滑地说,嘲笑亨特瞪着他的警告眼神。“哦,别生气——除非这世上只剩下你妻子唯——位女人,我才有可能对她心怀不轨。我可不愿意被你厉害的重拳打倒在地,况且幸福的已婚女士不会有求于我——至少不会像不幸福的夫人们那样轻易开口。”他看回马克斯。“看起来只有你坚持那套理论了,韦斯特克里夫。努力工作和修身自律的价值远不及躺在床上的温香软玉。”

马克斯蹙眉以对。“还有更重要的事。”

“比如?”圣文森特询问道,夸张地现出一副忍耐的神情,仿佛青春期的小伙子正逆来顺受地听着老祖父喋喋不休的训诫。“我猜你会说一些‘社会进步’之类的玩意儿?告诉我,韦斯特克里夫……”他狡猾地眨眨眼。“假如魔鬼向你提出一个契约,从现在开始英格兰所有的孤儿都将衣食无缺,但作为交换你则再也不能人道,你会选哪个?孤儿,或是你自己的福祉?”

“我从不回答假设的问题。”

圣文森特大笑道:“如我所料,不走运的孤儿们,似乎是。”

“我没有说——”马克斯开口,接着不耐地停住。“算了,客人们还在等着。我很乐意你留在这里继续这个无聊的话题,或者你也愿意陪我到会客厅去。”

“我陪你去,”亨特马上说,自椅子里站起来,伸展着修长的身躯。“我妻子一定在找我。”

“恐怕我妻子也是。”肖恩同意道,也站了起来。

圣文森特机灵捣鬼地瞟一眼马克斯。“上帝宽恕我,居然让一个女人给我套上鼻环——更糟糕的是,还显得该死的乐意之至。”

这正巧也是马克斯的心声。

四名男士漫不经心地步出书房,但马克斯忍不住要想到这难以理解的事实,西蒙?亨特,除了圣文森特之外,他是马克斯认识的最乐于做单身汉的人,现在被套上了婚姻的枷锁,却出乎意料地满足。没有多少人曾如亨特般固守自由不放,和他有确定关系的女人寥寥可数;但现在亨特那么心甘情愿地交出自主权,着实让马克斯诧异。安娜贝尔最初给他的印象,同一个肤浅、热中于猎夫的女人别无二致;不过,存在于这一对恋人间深沉而与众不同的挚爱渐渐变得清晰,而马克斯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亨特为自己做了最好的选择。

“不后悔吗?”大步走去会客厅时,他低声问亨特,肖恩和圣文森特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亨特疑问地微笑着看看马克斯,他是一位高大,有深色头发的男人,和马克斯一样深具坚毅的阳刚之美,并和他一样着迷于狩猎和运动。“为了什么?”

“被你老婆牵着鼻子走。”

亨特莞尔一笑,他摇摇头。“如果我老婆要摆布我,韦斯特克里夫,那绝对是我身体上决然不同的部位。哦,不,我没有任何遗憾。”

“我猜结婚必定有什么便利之处。”马克斯若有所思地说。“一个女人可以随传随到来满足你的需要,更不要说妻子要比情妇来得经济实惠,此外,还有继承人的问题得考虑……”

亨特因为他把子嗣算计在这么功利的层面上而发笑。“我并不是因为便利才和安娜贝尔结婚的。另外尽管我还没有把支出列个清单,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她决不比情妇便宜。至于继承人的问题,我向她求婚的时候根本就没想到这点。”

“那你是为了什么结婚?”

“我会告诉你的。但不久之前你说你希望我不会开始——你是怎么说的?——‘到处散布多愁善感的观点’。”

“你让自己相信你爱上她了。”

“不。”亨特随和地反驳。“我确实爱上她了。”

马克斯简短地耸耸肩。“如果你相信婚姻能让你更快乐,那就是了。”

“天哪,韦斯特克里夫……”亨特咕哝着,然后好奇地笑问:“你从未恋爱过吗?”

“当然。很显然我已经找到一些在性情和外貌方面比别人更可取的女人——”

“不,不,不……我不是指找到某个‘更可取’的,我是说你的全副心思都被一个女人侵占,不顾一切,渴望,着迷……”

马克斯丢给他一个不屑的眼神。“我可没时间听这些废话。”

亨特笑看他的样子让他觉得不快。“那么爱情并不是你选择结婚对象的决定因素咯?”

“绝对不是。婚姻是非常重要的事情,不应该被这样善变的情绪所左右。”

“也许你是对的。”亨特轻松地回答。有点太轻松了,好像并不真的相信他所说的。“像你这样的男人当然会用理性的态度来挑选妻子。我很有兴趣看你会如何办到这点。”

他们来到会客室,奥莉维亚正在那里巧妙地安排客人们在宴会厅里的座次。她一看见马克斯,就飞快地蹙起眉,因为直到现在,他还丢下她独自对付这一大票人。他却可恨地回她以毫无悔改的眼神。继续往里走,马克斯看见托马斯?鲍曼和他妻子,默西迪丝,迅速朝他迎上来。

马克斯和鲍曼握手致意,后者是一位心平气和的大块头男人,他扫帚般的胡髭浓密得几乎可以和头顶稀疏的毛发相抵。置身于社交场合时,鲍曼始终都表现得心不在焉,一副宁愿离开去做别的事的样子,只有当话题扯上买卖——任何一种买卖——的时候,他的注意力才会如磨利的宝剑一般敏锐。

“晚上好。”马克斯低沉地说,鞠躬亲吻默西迪丝?鲍曼的手,其手套下的指节瘦骨嶙峋,都可以用来切胡萝卜了。她是个尖刻的女人,神经质而且好斗。“今天下午不能来迎接你,请接受我的歉意。”马克斯继续说道。“并请允许我说,你回到石字园做客实在令我太高兴了。”

“噢,大人。”默西迪丝拿着腔调说。“再次来到您华丽的庄园做客,我们非常开心!至于今天下午——除了不能向您这样的要人致意以外,我们对您的缺席并不介意,您有那么多要务和职责在身,肯定会有数不清的事务占满了您的时间。”她胳膊比画的方式让马克斯觉得就像一只螳螂在动。“啊——我看见我可爱的两个女孩就站在那边——”她叫唤她们,声音尖得刺耳,夸张地挥着手势要她们过来。“孩子们!孩子们,看看我找到谁了。过来和韦斯特克里夫伯爵聊聊!”

看见站在附近的几名客人纷纷扬眉,马克斯尽量让自己显得面无表情。朝默西迪丝急急做手势的方向望去,他看见鲍曼姐妹,两人都一扫稍早在马厩围场后面那种灰扑扑的小鬼形象。他凝视着莉莲,她穿着一件浅绿色长裙,紧身胸衣的部分好像仅靠肩上的一对小金别针固定。他没能控制住自己肆意的思绪,开始想象解开那些别针,让绿色的丝锻沿着肩膀滑下她凝脂般的肌肤,再滑下胸部——

马克斯强迫自己抬起视线,看向莉莲的脸庞。她光亮的乌丝优雅地盘在头顶,但完美的发型似乎太沉,苗条的脖子支撑不了。她的头发全往后梳,露出了前额,令眼睛看上去更像是猫儿。她回望向他,小心地颔首为礼,一抹淡淡的红晕袭上脸颊。看得出她一点也不想穿过房间来找他们——不,来找他,而马克斯也不能怪她。

“并没有必要叫您的女儿过来,鲍曼太太。”他低声说。“她们和朋友处得正高兴。”

“朋友,”默西迪丝轻蔑地大声说。“如果您是指那个可耻的安娜贝尔?亨特,我向你保证我是不会姑息——”

“我对亨特太太怀有很高的敬意。”马克斯说,直盯着她。

震惊于这项声明,默西迪丝的脸白了一下,立刻掉转话头。“如果像您这样拥有出众判断的人,都尊重亨特夫人的话,那我当然也会,爵爷。实际上,我一直认为——”

“韦斯特克里夫,”托马斯?鲍曼插了进来,对关于他女儿以及她们朋友的话题兴趣索然。“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来商讨下在最后一次通信里谈到的那笔生意?”

“明天,如果你乐意的话,”马克斯回答道。“我们计划在早餐后来一次晨骑。”

“我就不去骑马了,不过我在早餐的时候去找你吧。”

他们握握手,然后马克斯浅鞠一躬后离开,开始和其他取得他注意的客人攀谈起来。不久一位新来者加入,人们纷纷为这位娇小的妇人让座,她就是乔吉亚娜,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马克斯的母亲。她扑了很厚的粉,银发梳成精致的发式,手腕、脖子和耳朵上都沉甸甸地戴着光华灿烂的珠宝首饰,甚至连她的藤杖都是珠光宝气的,镀金的柄上还镶嵌着钻石。

某些年老的妇人尽管看上去脾气很坏,但其实还有着金子般柔软高尚的心肠。可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却并是那样的人。她的心——有没有还尚待考证——决不是用金子,或其它任何可以延展的物质打造而成。从外貌上说,伯爵夫人不算是个美人,从来就不是。如果把她身上昂贵的礼服换成朴素的绒面呢衣服和围裙,她会轻易地被人误认作苍老的挤奶女工。她长着圆脸,小嘴,扁平得像鸟一样的眼睛,不管是形状还是大小,她的鼻子都毫不出奇。她最易辨认的特征就是那副暴躁的神气,好比是小孩子刚打开生日礼物,却发现里面的东西跟去年收到的一样。

“晚安,夫人。”马克斯对他母亲说,带着点苦笑。“我们很荣幸您决定参加今晚的聚会。”伯爵夫人经常回避像这样人数众多的宴会,宁愿在楼上自己的起居室内独自进餐,而这次她似乎决定破例。

“我想看看这堆客人里面会不会有个把有趣的。”伯爵夫人稍显严厉的回答,她傲慢地扫视着全场。“不过,看起来跟往常一样,似乎还是一群笨蛋。”

响起几声神经质的咯咯笑声,好像人们选择相信——这当然是一厢情愿的——这话是在开玩笑。

“再多向您介绍几个人认识之后,您或许会收回这种看法。”马克斯说,心里想着鲍曼姐妹,他专断又挑剔的母亲或许会在那不可就药的一对身上找到无数消遣。

按地位高低的顺序,马克斯打头,护送着伯爵夫人前去宴会厅,其他位阶较低的人跟随在后。石字园的宴会是出了名的奢侈,这次也不例外。一共有八道大菜,都是用鱼、野味、家禽和牛肉做成的美味,每一道菜上到桌上都会在周围摆上鲜花陪衬。第一道是甲鱼汤,装饰着刺山柑的烤鲑鱼,以及奶油焗鲈鱼和鲻鱼,多汁的海鲂配鲜美的虾酱。下一道则由野味组成,黑椒鹿肉,脆皮烤鸡和香草火腿,微炸过的牛羊杂漂浮在热腾腾的肉汤中。等等等等,机灵的侍者时时注意,让客人们的酒杯常满,他们吃饱喝足,昏然欲睡,脸上泛起红晕。正餐结束,一连串的杏仁起司蛋糕,柠檬布丁和米做的舒芙蕾又装在大浅盘里奉上桌。

不取甜点,马克斯浅酌着一杯波特酒,同时以偷偷飞快看过莉莲?鲍曼来款待自己。这真是难得的一刻,此刻她显得那么安静从容,看起来就像一位年轻端庄的公主。但是她一开始说话——挥舞着手中的叉子,随便打断男士们的交谈——堂皇贵气的表象立刻烟消云散。莉莲太过直率,太过有把握她所说的话会很有趣且值得倾听。她根本不想试着给别人留下好印象,似乎也不能对任何人表示恭顺。(波特酒:port,原产葡萄牙的带甜味的深红葡萄酒)

遵循惯例,餐后男士们喝波特酒,女士们喝茶,在经过几轮无聊的闲谈后,客人们渐渐散开。当马克斯慢慢走到聚在大厅中,其中有亨特夫妇的一拨客人跟前时,他发现安娜贝尔的举止有点奇怪。她向他靠得太近,两人的手肘都碰到一起了,然后她过度热心地扇着扇子,尽管现在厅堂里非常凉爽。闻到从她身上吹过来的浓烈香气,马克斯探询地斜眼看她。“你觉得这里太热了吗,亨特太太?”

“哎呀,是的……你也觉得热吗?”

“不。”他微笑着说,一边奇怪安娜贝尔为何猛地停止扇扇子,然后古怪地瞅着他。

“那你感觉到什么没有?”她问。

马克斯好笑地摇头。“对你所挂虑关心的事,能给我一个提示吗,亨特太太?”

“哦,没什么。我只是想知道你或许有注意到今天我有些特别。”

马克斯快速客观地查看了她一下。“你的发型?”他猜道。同两个妹妹一起长大,他学到无论在什么时候,只要她们向他征询关于她们外表的意见,并不说明理由,通常都会跟发型扯上关系。虽然和他最好朋友的妻子谈论个人容貌的事有点怪异,但安娜贝尔问他的口气到像是把他当兄弟般。

安娜贝尔听到他的回答后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是的,是发型。如果我行为有些古怪,请原谅我,爵爷。我恐怕我有点喝多了。”

马克斯平静地笑道:“也许夜晚的空气会让你清醒一些。”

西蒙?亨特来到他们身边,刚好抓到了话尾。他伸手扶住安娜贝尔的腰,微笑着亲吻妻子的鬓角。“要我带你去后面的露台吗?”

“好的,谢谢。”

亨特还没有动,黑色的头靠着她的。虽然安娜贝尔看不见丈夫脸上那深受吸引的表情,但马克斯注意到了,他惊讶地发现亨特忽然显得不舒服且心烦意乱。“抱歉,韦斯特克里夫。”亨特低声说,然后以不必要的慌张拉着妻子离开,还让她加快脚步好跟得上他大跨步的步伐。

有点迷惑地摇摇头,马克斯目送着这一对突如其来地消失在大厅的入口。

“没有。完全没有。”黛西郁闷地说,与莉莲和伊薇一起离开宴会厅。“坐在我两边的绅士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要么香水是件冒牌货,要么就是他们俩都没有嗅觉。”

伊薇茫然地看向她。“我…我恐怕对这词不太熟…熟悉……”

“如果你父亲拥有一间肥皂公司,你就明白了。”莉莲淡淡地说。“意思是一个人闻不出味道。”

“噢。那我的餐会搭伴必定也是没有嗅觉了,因为他们谁都没注意我。你怎么样,莉莲?”

“一样。”莉莲回答说,觉得既糊涂又失败。“我猜那香水根本没有发挥作用。但我肯定它在韦斯特克里夫伯爵身上起作用了……”

“之前你和他站得很近吗?”黛西问。

“当然!”

“那么我的推测是你天真的靠近让他不知所措了。”

“哦,是的,再清楚不过了。”莉莲自贬地挖苦说。“我是个闻名于世的妖姬。”

黛西笑起来。“我不会低估你的魅力,亲爱的。依我看来,韦斯特克里夫伯爵一直——”

但莉莲对这独特的见解充耳不闻,三位姑娘走到门厅,瞥见韦斯特克里夫伯爵一个人在那里。他随意地单肩靠在廊柱上,但仍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架势。他身上的每个部分,从傲慢昂起的头到由内而外散发着自信的站姿,在在显示着出身于贵族世家的风范。莉莲升起一股难以抗拒的冲动,想要偷偷走到他身边戳戳他的痛脚。能让他怒形于色的咆哮,她肯定爱死了。

他回过头,客气地扫过三个女孩,然后定睛看向莉莲。这时他的眼神就一点也不文雅了,如掠食动物般,眼中呈现出暧昧的兴味,让莉莲的呼吸差点卡住。她没法不记得曾靠在那隐藏于剪裁完美的黑呢礼服下坚硬结实的身躯上的感觉。

“他真可…可怕。”莉莲听见伊薇吸了口冷气说,她顿时乐得瞥她一眼。

“他只是一个人,亲爱的。我肯定他叫仆人帮他穿裤子时,一次也只能穿一条腿,就跟其他人一样。”

她这样不敬的比喻让黛西大笑,而伊薇则有些不敢苟同。

让莉莲吃惊的是,韦斯特克里夫从廊柱边起身向她们走过来。“晚安,女士们。我希望你们对晚餐还满意。”

张口结舌地,伊薇只有点头的份,而黛西则活泼地答礼。“那真是丰盛极了,爵爷。”

“很好。”尽管是在跟伊薇和黛西说话,但他的视线却锁住莉莲的脸庞。“鲍曼小姐,詹纳小姐……请原谅,我希望能与你们的同伴单独说句话,如果你们允许的话……”

“没问题。”黛西回答说,同时朝莉莲狡猾地一笑。“带她去吧,爵爷。我们这会儿用不着她。”

“谢谢。”他严肃地朝莉莲伸出胳膊。“鲍曼小姐,能给我这个荣幸吗?”

莉莲挽着他,让他领自己穿过大厅,心里觉得一阵怪异的脆弱,他们之间充斥着又尴尬又疑惑的沉默。韦斯特克里夫过去总是激怒她,但现在他却似乎找到可以让她感觉虚软的诀窍——而她一点也不喜欢这样。来到一列雄伟廊柱下的背静处,他转身面对她,她则把胳膊从他身上抽开。

他只比她高两、三英寸,假如他们站得极近的话,两人的身材会契合得完美无缺。她的血液变得悸动而急速地拍打着血管壁,皮肤也突然被灼烧的热度所包围,好像她站得离一团火太近了。注意到她变深的红晕,韦斯特克里夫垂下浓密的睫毛,轻轻遮住如午夜般幽深的黑眸。

“鲍曼小姐。”他低低地说。“我向你保证不管今天下午发生了什么事,你都不必因为我的举动而担惊。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找个不受干扰的地方,和你谈谈这事。”

“行。”莉莲冷静地说。和他在某个地方单独会面,让她怪不舒服地觉得这像在暗示恋人们的幽会——当然他们绝对不是。而且她好像还不能控制在脊椎来回流窜的紧张颤抖。“我们该在哪里见?”

“橘园温室里有间晨光室是空着的。”

“好,我知道在哪。”

“五分钟后好吗?”

“好。”莉莲给他一抹漠不关心的微笑,好像她非常习惯于做这种秘密的安排一样。“我先过去。”

于是她离开了。她能感觉到他在背后看她,而且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知道他一直凝视着她直到走出他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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