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斯远离庄园,引着马沿着花园尽头的森林里一条优美的小路骑行。他一穿过一条下陷的窄道爬上另一边的斜坡后,就任由马儿自行漫步,直到他们越过长满绣线菊和晒干的干草的场地。石字园占据了汉普夏郡里最好的区域,这里有最浓密的森林、长着奇花异草的湿地和沼泽,还有广阔的肥沃耕地。它曾一度被指定为皇家狩猎场,现在这片产业是全英格兰最值得参观和寻访的地方之一。

庄园里来来往往的客流很符合马克斯的预期,有足够的同伴陪他进行他喜爱的狩猎和运动,同时也为他提供了相当多财务和政治上的机会。马克斯通常都能在这样的场合里达成目的,比如说服一位政客或者专业人士在重要的决策上和他站在一边。

这次聚会本应跟以前的没什么不同——但在过去的几天里,马克斯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作为一名理性至上的男人,他不相信所谓的预兆或者最近正在流行的任何关于唯心主义的胡说八道……可是,石字园的气氛似乎正在改变,空气中充满着紧张的期待,就像暴风雨来临前平静的震颤。马克斯觉得既烦躁又不安,看来再多理性的努力也安抚不了他渐生的焦虑。

希望晚会在他回去之前就已经开始了,想到不得不去亲近鲍曼一家,马克斯就觉得他的不舒服已经升级到抓狂的边缘,他已经开始后悔邀请他们了。实际上,他宁愿切断与托马斯?鲍曼之间任何可能的生意往来,只要能彻底摆脱他们。但现实却是他们已经在这儿,而且还会停留将近一个月,所以他最好还是好好扮演主人的角色。

马克斯正积极投入与托马斯?鲍曼的商谈,后者希望能在英国扩张他肥皂公司的版图,并在利物浦或者布里斯托开设分公司。只要马克斯在国会的盟友能被采信的话,那么未来几年之内,英国的肥皂进口税很可能会被取消。如果真是这样,普通人也将负担得起肥皂,这将会大大推进公共卫生,也会很便利,同时更会使马克斯在银行的账目显得非常漂亮,不过这要取决于鲍曼先生是否愿意选他当合伙人。

不管怎样,托马斯?鲍曼的到访是个不容逃避的事实,这就意味着在有他女儿们在的场合里他最好还是得忍耐。美国的女性继承人到英格兰来猎夫,有些行为十分令人反感,而莉莲和黛西就是这类型的具体化身。贵族们被这群野心勃勃的小姐围攻,她们用骇人的口音滔滔不绝地自说自话,并经常在报纸上大肆宣传;粗俗、喧哗、自私的年轻女士企图用父亲的金钱来买得一个贵族……而她们通常都会成功。

在鲍曼姐妹上一次来石字园做客时,马克斯对此已有所认识,而且他发现她们并不怎么受欢迎。年长的那个,莉莲,带着她的朋友们——那几个壁花,她们这样称呼自己(好像这很值得她们骄傲一样!)——精心策划想诱使一位贵族掉进婚姻的陷阱,这使她成为他嫌恶和挑剔的目标。马克斯永远不会忘记计谋被拆穿的那一刻。“老天,还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出来的?”他问莉莲,而她则厚脸皮地回敬:“如果有,我也还没发现。”

和他之前认识的任何女子都大不相同的极度的厚颜,以及她们只穿着内衣玩跑柱式棒球,马克斯确信莉莲?鲍曼是个惹祸精。而他一旦认定,就很少会改变看法。

皱着眉,马克斯考虑要怎样对待莉莲才最合适。他应该显得淡漠又疏离,不管她有多激怒他;而发现对他的影响有多微弱,这无疑会激怒她。想象着她被忽视时的愤怒,他觉得胸口的郁闷好过了一些。不错……他将尽可能地避开她,而当他们不得不呆在同一个房间的时候,他就用冷淡而有礼的态度来对付她。眉头舒展,马克斯驾御马儿轻松越过了一系列障碍:一道树篱、一条栅栏和一座狭窄的石墙,骑手和马配合得完美无暇。

“现在,姑娘们,”默西迪丝?鲍曼太太说,她站在女儿的房间门口,严厉地注视着她们。“我坚持要你们小睡至少两个小时,这样在今晚的宴会上才会水灵灵的。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晚宴通常很迟才会开始,并且一直持续到午夜,我可不想你们中的任何一个在餐桌上打哈欠。”

“好的,妈妈,”她们一起乖巧地回答,天真的样子好像从未哄过她。

鲍曼夫人是位野心勃勃的女士,却有着一副过度易感的神经,竹竿似的身材会让惠比特犬都觉得自己圆滚滚的。她充满焦虑的唠唠叨叨通常是针对她生活的主要目标:要看着一双女儿风光的出嫁。“你们不许离开这房间,”她继续严厉的说。“不许在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庄园里偷偷摸摸地跑来跑去,不许探险,不许碰伤,不许发生任何偶然事件。事实上,我打算把门锁上,确保你们安全地呆在房里休息。”(惠比特犬:whippet,一种赛跑用的小灵狗)

“妈妈,”莉莲抗议道,“如果在开化的世界里还有比石字更乏味的地方,我就吃掉我的鞋子。我们能惹什么麻烦?”

“你甚至能从稀薄的空气里制造麻烦,”默西迪丝的眼睛眯了起来。“这就是我为什么要就近监督你们两个的原因。看看上次造访这里时你的那些举止,我们居然再次被邀请,我简直都觉得神奇。”

“我可不会,”莉莲涩涩地回嘴。“谁都知道我们能来这儿是因为韦斯特克里夫觊觎爸爸的公司。”

“韦斯特克里夫伯爵,” 默西迪丝咬着牙纠正。“莉莲,你谈到他的时候必须很尊重!他是全英格兰最富有的贵族,他的血统——”

“——比女王的还古老,”黛西念经似地接过话,她在太多的场合听过这篇演说了。“他还有英国历史上最悠久的爵位,这使他成为——”

“——全欧洲最炙手可热的单身汉,”莉莲冷淡的说完,眉毛嘲弄地抬起。“也许是全世界。妈妈,如果你居然指望韦斯特克里夫会和我们中的一个结婚,那你就是个疯子。”

“她不是疯子,”黛西告诉姐姐,“她只是个纽约客。”

在纽约,像鲍曼家这样的暴富人家越来越多——他们既不是守旧的荷兰裔,也不属于上流社会。这些暴发户家庭靠着制造业,或者采矿业之类的工业积累了大量的财富,但是在那个他们拼了命都想跻身进入的社交圈里,却始终得不到认同。被纽约的上流社会彻底排斥,还有随之而来的孤寂和困窘,反到使默西迪丝的野心前所未有的燃烧起来。

“我们要让爵爷忘掉上次来访时你们所有糟透了的举止,” 默西迪丝对她们坚决地说。“你们在任何时间都要谦逊、安静和端庄——不许再有什么壁花的事情。我要你们离那个可耻的安娜贝尔?佩顿远一点,还有另外一个叫做——”

“伊薇?詹纳。”黛西说。“还有她现在是安娜贝尔?亨特了,妈妈。”

“安娜贝尔嫁给了韦斯特克里夫最好的朋友,”莉莲懒洋洋地指出,“我认为这是我们可以继续见她的最棒的理由,妈妈。”

“我会考虑的,” 默西迪丝怀疑地看着她们两个。“现在,我要你们持续地、安静地小睡一下。我不想听见你们任何一个人发出声音,明白吗?”

“明白,妈妈。”她们合唱似的回答。

门关上了,钥匙声在外面的锁上响起。

两姐妹互相看看,同谋般的咧嘴一笑。“这到好,她还没发现跑柱棒球的事。”莉莲说。

“如果是那样,我们就死定了。”黛西严肃地同意。

莉莲从梳妆台上的小珐琅盒里挑出一枚发针,然后走向门边。“真是遗憾啊,她为了小乖乖们如此心烦,不是吗?”

“就像以前一样,我们偷偷把醉醺醺的小猪仔放进阿思托夫人的客厅那次。”

怀念地微笑,莉莲跪在门前把那只发针塞进锁眼。“你看,我总想知道妈妈为什么不懂得欣赏这一点,我们做那件事只是为了保护她。阿思托夫人不愿意邀请妈妈去她的宴会,我们总得做点什么吧。”

“我想妈妈的意思是,放只牲畜在某人的房子里,只会使我们以后更加不受欢迎。”

“哈,我可不认为它比我们在第五大道上放罗马式焰火那次更糟。”

“我们有必要那么做,谁让那个售货员那么粗暴无礼。”

抽出发针,莉莲熟练的用手指将其中一头卷弯,然后重新插入。她尽力地斜睨锁眼,巧妙地操纵着发针,接着听到锁头“咯嗒”一响,然后她洋洋得意地笑着瞥黛西一眼。“这是我最快的一次,我想。”

不过,小妹并没有回她一笑。“莉莲……如果你今年找到了丈夫……那每件事都不一样了。你会有所改变,那就再也没有什么冒险或者乐子可寻了,我就成一个人了。”

“别发傻,”莉莲蹙眉说。“我不会变的,你也不会一个人。”

“你将有个丈夫得去适应,”黛西指出。“而他是不会让你跟着我去搞任何恶作剧的。”

“不,不,不……”莉莲站起来,手轻蔑地上下挥舞。“我才不会找那样一个丈夫。当我独自一人时,我要嫁的男人不会注意到也不会关心我在做什么。就像爸爸那样。”

“爸爸那样的男人好像没让妈妈快活过,”黛西说。“我很好奇他们是否恋爱过?”

背靠着门,莉莲皱眉仔细思忖这个问题,在此之前,她还真没想过她父母的婚姻是不是出于爱的结合。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不是。他们看起来就像是各顾各,他们的配对最多也就是可有可无的结合。在莉莲的认知中,他们很少争吵,从不拥抱,甚至极少交谈,他们之间没有明显的苦涩感,更确切地说,他们对彼此从不会表示任何渴望甚或是对幸福的追求,他们漠不关心。

“爱只存在于小说里,亲爱的。”莉莲说,尽力让她的声音显得愤世嫉俗。打开门,她快速地看看走廊左右,然后看回黛西。“警报解除。我们要从仆人出入口溜走吗?”

“当然,我们去到庄园的西边,然后进入森林里。”

“为什么要去森林?”

“你还记得安娜贝尔要我做什么吗?”

有那么一会儿,莉莲不明白地看着她,然后她翻了翻眼睛。“天啊,黛西,你就不能考虑考虑比完成那件荒谬的任务更像样一点的事吗?”

她妹妹给她狡猾的一瞥。“你不想做,只是因为它对韦斯特克里夫伯爵有好处。”

“它不会对任何人有好处,”莉莲恼怒地回答。“这是件愚蠢的任务。”

黛西坚决地看向她。“我会去找到那口石字愿望井,”她很庄严地说,“然后完成安娜贝尔交代给我的事。要是愿意你就陪着我,不愿意你就自己去做点别的。无论如何——”她的杏眼胁迫地眯起,“——当你在那些又脏又旧的香水店和药房里溜达的时候,我都在旁边等你,我认为你欠了我那么一点点人情——”

“好啦,”莉莲嘟囔着。“我会和你去的。要不你永远都找不到,还会在森林里迷路死在某处。”再次朝走廊看了一下,确定那里依然空无一人,莉莲领路朝尽头的仆人出入口走去。两姐妹熟练地蹑着脚走过,脚下厚厚的地毯吸收了她们的足音。

就像莉莲非常讨厌石字园的主人一样,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处极出色的产业。城堡采取欧陆式设计,用蜜色石料堆砌而成,四角美丽的塔楼直插天际。庄园坐落在山崖上,俯瞰着易岑河,被台地式的花园和果园环绕,另外还有两百英亩的草场以及原始森林。韦斯特克里夫伯爵——马斯登家族——拥有这片领地十五代之久,任何一个仆人都能快速指出这一点,但对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财富谁都没有一个准确的概念;据说在英格兰和苏格兰有将近二十万英亩的产业都属于他,他名下的不动产就包括两座城堡,三处宫殿,一所大宅,五栋寓所,还有在泰晤士河边的一座别墅。无庸置疑,石字园是马斯登家族王冠上的宝石。

绕向庄园的一边,两姐妹注意让自己贴着一道长长的紫杉篱走,它替她们挡住了来自主屋的视线。她们进入森林,古老的雪松和橡树在头顶交织,阳光自枝条间班驳地洒下。

黛西夸张地挥舞着手臂,大声说:“哦,我真是爱死这地方了!”

“还过得去,”莉莲勉强说,尽管她私底下不得不承认,在这个繁花似锦的早秋,很难在英格兰找到比这更美的地方了。

跳上一段摆在路边的圆木,黛西小心地沿着它走。“嫁给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做石字园的女主人几乎是值得的了,你不觉得吗?”

莉莲扬眉。“然后不得不忍受他所有自负的观点,并准备顺从他的每个要求?”她做个鬼脸,鼻子嫌恶地皱成一团。

“安娜贝尔说事实上伯爵比她起初认为的要好很多。”

“几个星期前发生那样的事以后,她当然会那样说。”

姐妹俩陷入沉默,都在回想最近刚发生的戏剧性的事件。当时安娜贝尔和她丈夫,西蒙?亨特,正和伯爵一起巡视他们的机车厂,一场可怕的爆炸差点要了他们的命。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几乎是自杀式的冲进车间里,把他们救了出来。现在安娜贝尔把他当英雄似的看待就很可理解了,事实上,最近她说她认为他的自命不凡都变得可爱,而莉莲则酸溜溜地说这一定是她吸入了太多的烟气,还在受到折磨的后果。

“我想我们应该感激伯爵,”黛西跳下圆木评论说。“毕竟,他救了安娜贝尔的命,我们可没有一大堆朋友。”

“那只是偶然,”莉莲粗暴地说。“韦斯特克里夫会冒生命危险的唯一原因,就是他不想失去还有利可图的生意伙伴。”

“莉莲!”比她领先几步的黛西转头惊讶地看她。“多么无情,这可一点不像你。看在老天的份上,伯爵冲进一所着火的房子救出了我们的朋友和她的丈夫……这都不能打动你?”

“我肯定韦斯特克里夫不会担心这是否能打动我。”莉莲说。她正要继续,却察觉到了自己语气中的愠怒,便顿了顿。“我之所以那么不喜欢他,黛西,是因为他恰恰也很明显地不喜欢我。他自认在每个可能的方面都高我一等,道德、交际还有智力……噢,我真想找到他的弱点!”

她们沉默地向前走了一段,然后黛西停下来,从路边茂盛的花丛中摘了些紫罗兰。“难道你从没考虑过要对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友善些?”她咕哝着,把紫罗兰圈成花环带在头上,又接着说:“他可能会因此而改变态度。”

莉莲轻蔑地摇摇头。“不,他只可能会说些挖苦的话,然后志得意满。”

“我认为你太……”黛西说,突然全神贯注地停下来。“我听见水声,愿望井一定就在附近!”

“哦,多荣幸,”莉莲说,勉强笑着跟在妹妹身后,后者正跑过位于潮湿的草场边的一条下陷的窄路。沼泽般的草场长满了蓝色和紫色的紫苑,莎草属植物开着瓶刷一样的花,秋麒麟草的长穗沙沙作响。在路边,有一大片圣约翰草的灌木,成串的黄花就象是洒落的阳光。空气中充斥着温暖的芬芳,莉莲放慢脚步做了个深呼吸。她走近泛着水花的许愿井,那个地上的洞有一股春天的气息,周围的空气也变得柔和而湿润。

夏初的时候,壁花们曾经来过许愿井,依照本地的风俗,每个人都扔了一根针到翻着泡泡的井里。黛西替安娜贝尔许下了神秘的愿望,最后它成真了。

“就在这里,”黛西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针状的金属碎屑,那是工厂爆炸时像葡萄弹一样四处飞溅的铁片,是安娜贝尔从韦斯特克里夫的肩膀上拔出来的。甚至是莉莲,对韦斯特克里夫几乎没有任何同情心如她,看到那块丑陋的铁片时也不免畏缩。“安娜贝尔要我把这个扔进许愿井,就跟替她许的愿一样,也替伯爵许一个。”

“那个愿望是什么?”莉莲追问道,“你从不告诉我。”

黛西狡黠地微笑着。“很明显不是吗,亲爱的?我许愿安娜贝尔能嫁给一个真心爱她的人。”

“哦,”回想她在安娜贝尔的婚礼上看到的,那一对显然是掉进了爱河,莉莲假设这个愿望肯定实现了。给黛西恼怒地一瞥,她站得远远的看着妹妹行动。

“莉莲,”黛西抗议,“你必须和我站在一起。如果我们两个都凝神许愿的话,井底的精灵比较能接受愿望。”

莉莲逸出一声低沉的讥笑。“你不是真的相信井底有精灵吧?老天,你怎么变得这么迷信?”

“这话出自一个最近才刚买了一瓶魔法香水的人,可真——”

“我没相信它有魔法,我只是喜欢那个味道!”

“莉莲,”黛西笑骂道,“容许这个可能性的存在有什么害处?我不相信我们经历的生活没有一点魔法发生。现在,过来替韦斯特克里夫伯爵许个愿吧,既然他救了安娜贝尔,我们至少可以为他做这个。”

“噢——好吧。我会站在你旁边——但只是为了提防你不要掉进去。”走到妹妹身边,莉莲抬手勾住她纤瘦的肩膀,凝视着脏兮兮的水花。

黛西紧紧地闭上双眼,合起手掌把金属片包在里面。“我会很用力的许愿,”她喃喃地说,“你呢,莉莲?”

“是的。”莉莲嘀咕着,尽管她许的愿,跟韦斯特克里夫伯爵找到真爱相去甚远。她想得更远一些:我希望韦斯特克里夫伯爵会遇到一个能让他卑躬屈膝的女人。这个想法使她嘴角上扬,露出满意的微笑,这时黛西把那块锐利的金属碎片扔进了井里,它沉到了井底深处。

拍拍双手,黛西满足地转身离开井边。“好了,都完成了,”她喜滋滋地说。“我都等不及要看韦斯特克里夫会栽在谁的手里。”

“我同情那个可怜的姑娘,”莉莲回答,“不管她是谁。”

黛西把头朝庄园的方向歪了歪。“回宅邸吗?”

当她们开始讨论起在最后一次聚首时安娜贝尔提及的主意时,谈话很快就转到了她们的计划策略上。鲍曼姐妹极其需要一位监护人来介绍她们进入英国社交界的高层……而且不能是随便一位,必须是位高权重,有着广泛影响力的这么一位。他/她的支持将使她们被所有的贵族接受,而根据安娜贝尔的说法,这个人选没有谁会比韦斯特克里夫伯爵夫人——伯爵的母亲——更适合了。

伯爵夫人去了欧陆旅行,因而鲜少看到。即使她住在石字园的时候,也因为看不惯儿子和专业人士以及其他一些平民过从甚密,而很少出现在客人面前。事实上鲍曼姐妹从未遇见过伯爵夫人,但是却听到很多传闻。如果这些谣言可信的话,那么伯爵夫人就是一位坏脾气的老妇人,非常轻视外国人,尤其是美国人。

“为什么安娜贝尔会认为争取伯爵夫人成为监护人是我们所有的机会?这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黛西说,边走边反复地踢着一块小石子往前。“她不可能欣然同意,这是肯定的。”

“如果韦斯特克里夫要求,她就会。”莉莲回答,捡起一根枝条,心不在焉地摆弄。“很显然只要他愿意,他就有办法能使伯爵夫人同意。安娜贝尔告诉我夫人并不赞同奥莉维亚夫人和肖恩先生结婚,她甚至不准备出席婚礼。但是韦斯特克里夫知道这会非常伤他妹妹的心,所以他强迫她去了,而且还让她客客气气的。”

“真的?”黛西好奇地笑看她。“他是怎么做到的?”

“拿出户主的架势咯。在美国女人才是家庭的核心,可是在英格兰每件事都围着男人打转。”

“唔,我不太喜欢。”

“我知道,”莉莲停顿了一下,又接着阴郁地说,“据安娜贝尔说,英国丈夫要批准菜单的内容,家具的摆放,窗帘的颜色……一切。”

黛西看上去惊呆了。“那亨特先生也要操心这些事?”

“呃,不——他不是贵族。他是个职业人士,一个商人通常不会有时间来处理这些琐事。至于贵族老爷们就有足够的时间来插手屋子里的每件小事。”

不再踢石子,黛西蹙眉望向莉莲。“我一直很奇怪……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嫁给贵族,住进又大又老又脆弱的房子里,吃着黏糊糊的英国菜,还要试图对一群毫不尊重我们的仆人发号施令?”

“因为那是妈妈想要的,”莉莲冷淡地回答。“还因为在纽约没有谁会想娶我们中的任何一个。”这是令人遗憾的事实,在纽约的上流社会里,新富阶层的男性要缔结满意的婚姻还是十分容易,而平民血统的女性继承人则既不会被蓝血阶层看中,而那些暴富的人要提升自己的社会地位,也不会选择她们。因此去欧洲猎夫,那里上流社会的男人需要富有的妻子,这成了她们唯一的出路。

黛西的眉毛拧成一团,讽刺的咧嘴笑开。“要是这里也没有人想要和我们结婚,那该怎么办?”

“那我们就成了一对邪恶的老处女,在欧洲来回折腾捣乱。”

黛西冲这个想法大笑起来,手伸到背后卷着她的长辫子。对她们这样年纪的年轻女士来说,散步不戴帽子是不合宜的,但却远远不及把头发放下来那么不符礼仪。但不管怎么说,鲍曼两姐妹都有一头丰厚乌黑的长发,而把这些头发全部用发针固定在头顶,盘成虽时髦却错综复杂的发型,实在是一项痛苦的折磨。她们每个人至少需要三打发针才够用,而莉莲如果要参加一场正式的晚宴,为了盘出一个像样的发型而对头发做的各种拉扯和扭卷,简直会让她敏感的头皮疼死。她不止一次的嫉妒安娜贝尔?亨特,轻柔丝滑的头发好像总是表现得和她希望的一样恰如其分。此刻,莉莲只是简单地把头发束在颈后任由它们垂在背部,在公共场合这种款式可绝对不会被允许。

“那我们该怎么去说服韦斯特克里夫,让他母亲成为我们的监护人?”黛西问。“看起来不太靠得住,他不会答应做这样的事。”

挥挥手,莉莲将手上的枝条用力扔进林子里,拍掉掌心的树皮屑。“我不知道,”她承认。“安娜贝尔曾试图让亨特先生为我们去说一说,但是他当场拒绝了,他觉得这是在滥用他们的友谊。”

“如果我们能用某种方法迫使韦斯特克里夫就范,”黛西沉思地说。“骗他,勒索他,诸如此类的。”

“如果一个男人做了什么不欲为人知的不体面的事,你才可能勒索他。我怀疑那个乏味的、令人厌烦的老韦斯特克里夫会有什么事是值得被勒索的。”

黛西被她的描述逗得咯咯直笑。“他不乏味,也不令人厌烦,他甚至不老!”

“妈妈说他都至少三十五岁了。我得说那真的是很老了,不是吗?”

“我敢打赌大多数二十来岁的男人都比不过他。”

就和往常一样,当谈论重点变成韦斯特克里夫时,莉莲总是会被挑拨起来,跟她小时候被哥哥们激怒的样子没什么区别,他们把她心爱的洋娃娃在头顶上来回地抛来抛去,直到她哭起来才还给她。为什么一提及伯爵就令她有相同的感觉?找不到答案,她急躁地耸耸肩,挥去脑中黛西的谈论。

靠近房子的时候,她们听见远处传来兴奋的狗吠,随即是一阵稚嫩的欢呼声,好像是孩子们在玩耍。“那是什么?”黛西问,看向马厩的方向。

“我不知道,但听起来像是有人在庆祝。我们去看看。”

“我们没多少时间了,”黛西警告。“如果妈妈发现我们不见了——”

“我们会很快的。哦,求你了,黛西!”

就在她们犹豫的时候,另一阵嘘声和笑声从马厩的院子那边飘来,和她们四周宁静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莉莲的好奇心更浓了,她笑着对黛西卤莽地说:“我和你赛跑,看看谁先到。”然后拔足便跑。

黛西提起裙摆,飞奔在她身后,尽管黛西的腿要比莉莲短,但她像个小精灵般轻巧敏捷,她们几乎同时到达马厩的院子。努力跑上一段长长的斜坡,莉莲轻喘着,在整洁的小围场的篱笆外面绕着走。她看见一群男孩子,五个人的年纪在十二到十六之间,就在不远处的小场地里玩耍。从制服看得出他们是马童,靴子被丢在一边,正赤脚奔跑。

“你看见了吗?”黛西急切地问。

扫视着这个小团体,莉莲看见他们中的一个正挥舞着一根长长的柳木球棒,便高兴地笑起来。“他们在玩跑柱棒球!”

这个游戏由球棒、皮球和分布在一个菱形的场地里的四个禁区垒组成,它尽管在美国和英格兰都很受欢迎,但在纽约,风行的程度远远高过其它地区,各个阶级的男孩和女孩都热中这个运动。莉莲看着一个马童跑过垒边,温暖的思乡之情充斥着胸臆,她热切地回忆起在许多次野餐后,都会紧接着玩一下午的跑柱式棒球。看得出来这块场地经常做此用途,禁区柱深深地钉在地上,柱间区域经常跑到的路线被踩得寸草不生,像是几条土路。莉莲认出其中一个小家伙正是前两个月,在壁花们玩的那回不完美收场的游戏里,借给她球棒的人。

“你想他们会让我们一起玩吗?”黛西期望地问。“只玩几分钟?”

“我看不出有什么不行的。那个红头发的小伙子——之前就是他借给我们球棒的,我记得他的名字叫亚瑟……”

这时,一个又低又快的投球疾奔向打击手,他做出利落漂亮的打击。扁平的球棒稳稳击中了皮球,球带着巨大的冲力改变了方向朝她们而来,就像个纽约的“hopper”。上前几步,莉莲赤手捕到球,然后像个熟练的外野手一样投给站在一垒边上的男孩。他反身接住,吃惊地看着她,其他的男孩也注意到了站在围场边的这对年轻女士,他们都迟疑地停了下来。

莉莲大步向前,视线盯住红发的男孩。“亚瑟?你还记得我吗?我六月份在这里——你借给我们球棒。”

男孩迷惑的表情消失了。“哦,是的。你是……你是……”

“鲍曼小姐。”莉莲随意地朝黛西做个手势。“这是我妹妹。我们只是想知道……你们能不能让我们玩玩?就一小会儿?”

一片呆呆的沉默。莉莲猜到借给她球棒是一回事,但允许她加入一群马童的游戏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我们的技术并不是那么差,事实上,”她说。“我们在纽约经常玩的。如果你们担心我们会让游戏变得慢吞吞——”

“哦,不是那样的,鲍曼小姐。”亚瑟声明,他的脸变得跟他的头发一样红。他犹豫不决地看了同伴一眼,接着转向她们。“只是……你们那样的淑女……你不能……我们是仆人,小姐。”

“这是你们的业余时间,对不对?”莉莲反驳。

男孩小心翼翼地点头。

“好,这也是我们的‘业余时间’,”莉莲说。“而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棒球游戏。噢,让我们参加吧——我们决不会说出去!”

“让他见识见识你的spitter,”黛西从嘴角往外迸字。“或者hornet。”

看着男孩子们迷惘的脸,莉莲照办。“我很会投球,”她说,意味深长地举起手臂。“快球,擦棒球,变化球……你们就不想看看美国人是怎么投球的?”

计谋成功了,她能看出来。但亚瑟踌躇地说:“鲍曼小姐,如果有人看见你们在马厩围场里玩跑柱棒球,我们会被骂死的,而且——”

“不,不会的,”莉莲说。“我向你保证,如果被人逮到,我们会承担所有的责任,我会告诉他是我们逼你们做的。”

莉莲和黛西又是诱哄又是恳求,尽管整群男孩看上去并不隐瞒他们的怀疑,但最终还是同意了。握住老旧的皮球,莉莲弯起手臂,把指节弄得劈啪作响,对着一名打击手摆出投手的姿态,后者正站在一块被用来当作本垒的城堡石头边。莉莲把重心放在左脚,一个跨步,使出快而有力的一投,打击手挥舞球棒,但落了空,球呼啸着飞进捕手的手里。几声赞许的口哨向莉莲的成果致敬。

“对一个女孩来说,这条胳膊到不坏!”来自亚瑟的评论让莉莲咧嘴笑起来。“现在,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话,什么是你说的变化球?”

球传回来,莉莲再次握住球面对打击手,这次她只用拇指和食指夹住皮球。她向后退,举起胳膊,然后用手腕将球猛地投掷出去,加诸的旋转力量使球快要到达城堡石的本垒时,突然急剧地向内转弯。打击手又没有碰到球,但他为这个变化球大声叫好。再下一轮投球时,他终于击中了,将它打向了场地的西边;黛西兴奋地跟在球后奔跑,接到球后奋力掷向第三个禁区柱,在那里的内野手跳向空中,将球攫在了拳头里。

在那几分钟里,这个运动快节奏的娱乐性使得比赛者们丢掉了所有的顾虑,他们的击球、投掷和用尽全力的跑动开始变得奔放不羁。莉莲就像马童们一样响亮地又笑又闹,这让她想起了无拘无束的童年。自从踏上英格兰的土地以来,数不清的规定和沉闷的礼节几乎令她们窒息,能够忘掉那些,就算只有一小会,也真是难以形容的安慰。这是极其快活的一天,比起纽约来,阳光如此明亮却又如此温柔,吸入肺里的空气也那么柔软新鲜。

“该你击球了,小姐。”亚瑟说,抬起手要她把球传过来。“让我们看看你的击球是否和投球一样好!”

“她不行。”黛西立即告诉他,而莉莲则做了个手势,使得男孩们用一种气人的高兴劲儿大笑起来。

可惜这是事实。相对于她投球的精准,莉莲一点也没掌握击球的艺术,这一点被黛西——一个出众的打击手——高高兴兴地指了出来。拾起球棒,莉莲像握锤子一样,用左手紧握着把手,然后右手的食指微微张开。把球棒竖过肩头,她等着投球,用狭窄的视野测定球速,然后尽全力挥棒。结果她挫败地看着球从球棒上方旋转而过,又飞过捕手的头顶。

外野手还没能够追上去捡,球就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给扔回了投手。莉莲看见亚瑟的脸突然变得刷白,和他火一般的头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不免有点困惑。好奇到底是什么能让他的脸如此变色,她转身看看身后,发现捕手在看见来人以后,似乎也停止了呼吸。

在那边,随随便便靠在围场栅栏上的,不是别人,正是马克斯,韦斯特克里夫伯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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