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字园,汉普夏郡。

“鲍曼家来了,”奥莉维亚?肖恩夫人站在书房的门口宣布,她的哥哥坐在被一大堆文件淹没了的书桌后。黄昏的斜阳穿过矩形窗户洒在房中,窗上的彩绘玻璃是这间朴素的铺着红木墙板的房间唯一的装饰。

马克斯——韦斯特克里夫伯爵从他的工作堆中抬首,啡黑色眼睛上的深黑眉毛聚拢,“破坏要开始了。”他咕哝着。

奥莉维亚笑起来。“我想你是指女儿们?她们并没有糟糕到那种程度嘛,对不对?”

“岂止,”马克斯简捷地说,握在指间还未放下的钢笔滴了一大滴墨水在书写完美的数字上,结果他的眉头皱得更紧。“我还从没遇见过比她们——尤其是大的那个——更粗野的丫头。”

“恩,她们是美国人啊,”奥莉维亚指出。“人不可能十全十美,对吧?怎能指望她们熟悉我们没完没了的社交礼节中所有的细节——”

“我能容忍她们细节上的散漫,”马克斯草率地打断,“你知道,我不会去挑剔鲍曼小姐拿着茶杯时她小指头的角度。我所反感的是那些只要在文明世界里就明显显得粗鄙的举止。”

举止?奥莉维亚忖道,现在这件事变得有趣了。她朝书房里走去,她通常不喜欢这房间,因为它总会让她想起故去的父亲。

任何关于第八任韦斯特克里夫伯爵的回忆都不够愉快。他们的父亲是一位寡情又残酷的人,只要他走进一个房间,那里的氧气都会被抽空。他生命中的任何事和任何人都令他失望,在他的三个儿女中,只有马克斯稍稍接近他那荒谬的标准。不管伯爵给予什么惩罚,不管他的要求多么难以忍受,不管他的指责有多不公平,马克斯都从未抱怨。

奥莉维亚和姐姐爱琳对大哥很敬畏。他为了达成优秀总是不懈的奋斗,在学校里拿最高分,打破他选择的运动的所有纪录,而且对待自己比任何人都要严苛。马克斯简直是全能的,骑马,跳四对舞,就数学理论发表演说,处理包扎伤口,修理马车轮。但是他所有优秀的造诣却没有一条能赢得他们父亲的一声“好”。

回顾往事,奥莉维亚发现父亲是要把他唯一的儿子身上所有的温柔和怜悯都驱离,而且在一段时间内他似乎是成功了。不过自五年前老伯爵去世以来,马克斯却证明了自己其实是截然不同的人。奥莉维亚和爱琳知道大哥永远不会忙到无暇顾及她们,无论她们的问题看起来多么微不足道,他总是提供帮助。他仁慈、深情、包容且真实,尽管他自己从未意识到这些存在于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本质。

要说的话,马克斯也有一点专断,唔……非常专断,当他想要什么,就会巧妙地支使别人去做他认为最有利的事,而丝毫不会感觉内疚。这并不是他最迷人的品质之一,如果奥莉维亚想要细数他的过错,她必须承认马克斯还有令人讨厌的刚愎自用的毛病。

深情地笑看向非凡的兄长,尽管他长得和父亲如此相象,但她仍然非常喜爱他。马克斯有着同样粗犷的容貌,宽阔的前额,大而薄的唇,浓密乌黑的头发,醒目的鼻子以及倔强突出的下巴。这样的五官组合不能说是惊人的俊美,但要吸引女性的视线到是轻而易举。而且和父亲不同的是,马克斯机敏的黑眼中通常都闪烁着笑意,偶一为之的浅笑能令他的脸异常生动。

奥莉维亚走过来时,马克斯靠回椅背,双手交叠置于结实的腹部上。这个九月初的下午有些反常的温暖,他脱掉了外套并卷起袖子,露出健壮的、晒得黝黑的手臂轻轻拂去黑发上的浮尘。他个子中等,有着一副运动家的完美体魄。

奥莉维亚斜靠在书桌边缘,看向马克斯,渴望听到更多关于“不完美鲍曼小姐”的“举止”方面的事。“我想知道鲍曼小姐做了什么事惹得你这么不高兴?”她若有所思地大声说。“说说看嘛,马克斯。要不,我会乱想到一些比可怜的鲍曼小姐能做的更糟糕的事情上去。”

“可怜的鲍曼小姐?”他哼地一声说。“别问,奥莉维亚。我不能失礼地讨论那件事。”

就像大多数男人一样,马克斯好像不知道没有什么比“不能失礼地讨论”更能激起女人强烈的好奇心了。“说出来吧,马克斯,”她命令似的说。“否则我会用可怕的方法折磨你。”

他抬起胳膊讽刺地挥了一下。“自从鲍曼家来了以后,这种恐吓就显得多余。”

“那我猜猜。你是不是逮到鲍曼小姐和某人在一起?她是不是允许某位绅士吻了她……或者更糟?”

马克斯要笑不笑的讥诮。“正相反。任何有理智的男人只要一看到她就会尖叫地跑开。”

奥莉维亚蹙眉,觉得兄长对莉莲?鲍曼未免太过偏见。“她是非常可爱的女孩,马克斯。”

“可爱的外表不足以弥补性格上的缺陷。”

“你是指哪方面?”

马克斯发出嘲讽的声音,好像鲍曼小姐的缺点已经多到需要——列举。“她的控制欲太强。”

“和你一样,亲爱的。”奥莉维亚喃喃道。

他不理睬。“她自把自为。”

“你也是。”

“她傲慢自大。”

“你也是。”奥莉维亚轻快地说。

马克斯瞪着她。“我想我们是在讨论鲍曼小姐的缺点,不是我的。”

“但是看起来你有很多共同点。”奥莉维亚状似无辜的声明,她看他把钢笔放下,和书桌上其他的文件放在一起。“关于她的不宜举止——你说你是在不合宜的景况下看到她的?”

“不,我没那样说。我只是说她没有和一位绅士在一起。”

“马克斯,我没时间跟你耗,”奥莉维亚不耐地说。“我必须去迎接鲍曼家了——你也得去——但在我们离开书房前,我要求你告诉我她到底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那件事太荒谬了,我不能说。”

“她跨骑马?抽雪茄?在池塘里裸泳?”

“没那么严重。”马克斯烦躁地拿起放在桌角的立体镜——一件生日礼物,是妹妹爱琳送给他的,她现在与丈夫住在纽约。这东西是个崭新的发明,用枫木和玻璃装饰而成。当把一张立体卡——一种重叠的照片——夹在镜头后,影象就会变得立体。这种全景影象的精细度令人吃惊,树枝的嫩梢好象会刮到观者的鼻子,悬崖的断壁真实得仿佛你随时都会掉下去摔死。把立体镜举至眼前,马克斯过度专心地看着罗马斗兽场的影象。

当奥莉维亚不耐到就要爆发的时候,他才咕哝着说:“我看见鲍曼小姐穿着内衣玩跑柱式棒球。”

奥莉维亚平板地注视他。“跑柱式棒球?你是说用皮球和球拍玩的那种运动?”

马克斯的嘴角烦躁地扭曲。“是她上次来玩的时候的事。鲍曼小姐和她妹妹还有她们的几个朋友在庄园西北角的草地上跳来跳去,我和西蒙?亨特刚好骑马经过。四个女孩都只穿着内衣——她们声称要穿着笨重的长裙来玩这个游戏就太困难了。我的客人找出任何她们想得到的借口来解释她们为什么会半裸地跑来跑去。鲍曼家的姐妹就是两个异教徒。”

奥莉维亚急忙用手捂住嘴巴,想掩饰迸出的闷笑,却不是那么成功。“我简直不敢相信你竟然到现在才告诉我!”

“我到真想忘掉,”马克斯冷冷地回答,放下手中的立体镜。“天知道我该怎么去迎视托马斯?鲍曼的目光,他不穿衣服的女儿的样子在我脑子里还很清楚!”

早有所料般,奥莉维亚兴味的视线流连在大哥线条粗犷的侧脸上。她可没忽略马克斯说的是“女儿”,而不是“女儿们”——很明显他几乎没有注意到妹妹,焦点全都在莉莲身上。

据她对兄长的了解,奥莉维亚开始预期事情会变得好玩。虽然大哥的道德观很重,但他却从不是假正经,他也有很敏锐的幽默感。尽管马克斯从未有过情妇,但奥莉维亚到是耳闻过一些他的风流韵事——她甚至听到一些窃窃私语说外表看来严肃刻板的伯爵其实在卧室里非常大胆。要不是她的兄长被这个精力充沛又卤莽的美国姑娘烦难,更别提她大大咧咧的态度以及是个“新富”阶层,奥莉维亚简直要怀疑马斯登家族对美国人的吸引力——毕竟,爱琳嫁了个美国人,而她自己也刚和纽约的杰顿?肖恩结了婚——在马克斯身上也会同样强烈。(新富:应该是指有别于传统的贵族阶层的靠商业致富的阶层)

“她的胴体是不是十分诱人?”奥莉维亚狡猾的问。

“是的,”马克斯冲口而出,然后怒道:“我是说,不是。确切地说,我看她的时间并没有长到可以评断她的魅力——如果她有魅力的话。”

奥莉维亚咬紧下唇免得笑出来。“得了吧,马克斯。你是个三十五岁的健康男人——你就没有偷瞄一眼鲍曼小姐穿着内衣的样子?”

“我没有偷瞄,奥莉维亚。我要么就好好看一下,要么就不看。偷瞄是小孩或者变态才做的事。”

她深沉怜悯地瞥他一眼。“好吧,对你要忍受这么令人烦恼的经历我表示深深的遗憾。我们只能希望在这次来访中,鲍曼小姐能在你出现的场合穿得严严实实,免得让你敏感的神经再次备受打击。”

马克斯对她的揶揄皱眉以对。“我怀疑。”

“你是怀疑她会穿的严实,还是怀疑她会使你受刺激?”

“够了,奥莉维亚。”他咆哮起来,而她则哈哈大笑。

“走吧,我们必须去迎接鲍曼家了。”

“我没时间,”马克斯粗率地说。“你去,再致上我的歉意。”

奥莉维亚吃惊地看着他。“你不想去?哦,但是,马克斯,你必须去!我还从没见过你这么无礼。”

“我以后会补偿的。看在上帝的份上,他们会在这呆上将近一个月——我有的是机会去款待他们。刚刚议论鲍曼家的那个女孩让我心情糟透了,想到要和她共处一室我就倒胃口。”

轻轻地摇头,奥莉维亚狡黠地盯着他看的样子令他一点也不喜欢。“唔,我见过你和你不喜欢的人相处甚欢,你总是表现得彬彬有礼——尤其是你想利用他们的时候。但是对于鲍曼小姐能轻易激怒你的原因,我到是有个推测。”

“哦?”他挑衅地看她。

“我现在还在观察中,等最后有了结论时我会让你知道的。”

“上帝助我。快去吧,奥莉维亚,去迎接客人。”

“然后你就像狐狸钻进巢穴里一样躲在书房?”

站在门口,马克斯做个手势要妹妹先走。“我从屋后离开,去骑一段长长的马。”

“你打算骑多久?”

“我会在晚餐时回来的。”

奥莉维亚恼火地叹口气。今晚的餐会是重头戏,它拉开了整个聚会第一天正式开始之前的序幕。大多数客人已经抵达,而未到的也马上就要来了。“你最好不要太迟,”她警告。“一旦我开始充当女主人,我就会任意妄为。”

“我决不会太迟,”马克斯淡淡地回答,大步走开的架势仿佛他刚从绞架上被释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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