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挣扎,已经让陈山妹耗尽了力气。灌了肠之后,肚子里更是翻江倒海,好像有七十二个孙悟空在里边打滚。随着一大盆污秽的稀浆飞流直下,她的身体似乎连血带肉一起被掏空了,只剩下一层皮囊贴在床上,轻飘飘的,随时可以让一阵风给吹起来,飞扬而去。然而,她的心仍然沉甸甸的,宛如塞满了带棱带角的石头,那么结实,一阵阵硌得人钝痛。以她的感觉,这些石头今生今世再也不可能从她心里搬走了,这种结实的痛楚也将伴随她走完不会太长的余生。

朱颜和安莺燕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又开始拌嘴。她们俩一天不干仗,女监二号仓就像缺了什么似的,让人觉得不太正常。陈山妹不知道这两个妹子,怎么会从见面第一天起,就成了冤家对头。

自打朱颜来到女监二号仓,和安莺燕就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开始是安莺燕撩拨朱颜,朱颜不理不睬,后来朱颜开始接招,也是安莺燕说十句她才回一句,但每句话出口,都夹枪带棒,枪棒上还沾着毒药和盐水,让人碰着就得软了手脚,再痛上半天。

陈山妹不会说那些有缘无缘的话,不会在意谁有地位谁有钱,但她看人也有自己的标准,那就是顺眼不顺眼,为人良心好不好。顺眼的可交,心好的可靠。可是在安莺燕和朱颜这儿,她的标准不够用了。

陈山妹刚进仓的时候,安莺燕最早过来关照她,而且不知从什么渠道很快打听到陈山妹的案情,就此大发议论。安莺燕点着彩色的头,对陈山妹杀死企图乱伦的后夫,表示热烈的赞同,说:这种畜牲都不如的男人,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你这是为民除害,政府肯定不会枪毙你。你甭太担心了,见义勇为犯了哪门子罪了?说不定法院会酌情处理,给你一个从轻发落。

自扔下手中带血的柴刀那一刻起,陈山妹就抱定了死的决心。杀人偿命,是她脑子里最简单也最明确的天规地矩,杀了人还会有什么酌情处理从轻发落,她从来没想过。

警察到家里来抓她的时候,陈山妹在照常做午饭。

她把家里最后一只下蛋的鸡杀了,放在锅里焖着,又从炉灶高处的房梁上,取下过年留的老腊肉,薄薄地切了。然后跑到屋后的菜地里,摘了几个红红的尖辣椒,一把绿茵茵的大蒜苗,还有两个长茄子。她明白这是自己最后一次给两个孩子做饭了,要好好多做几个菜,让他们吃剩的也能多吃上两餐。

十四岁的儿子大浩,九岁的女儿缨络,被刚才发生在眼前的一切吓着了,虽说守在妈妈身边,一个帮着添柴火,一个帮着拉风箱,可是谁也不敢说话,连哭都不敢出声,只管哆哆嗦嗦地干活儿。陈山妹知道,孩子们都吓破了胆,她心里那个痛哟。可事到如今,人都杀了,还能有什么话可说,还能有什么办法可想?

鸡还没焖烂,陈山妹就叫孩子们快摆桌子。右边的眼皮突突突跳得越来越厉害,她知道跟孩子们生离死别的时辰越来越近了。

果然,当她刚把几片腊肉夹起来,分别放进大浩和缨络的碗,孩子们还没来得及吃到嘴里,警察就来了。陈山妹摘下身上的围裙,到屋子里照着镜子梳了梳头发。衣服早就换过,因为上边的血迹又浓又腥,无法再穿了。

从早晨发生了那件血案开始,陈山妹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现在依旧一言不发。她安安静静地让警察给自己戴上手铐,安安静静跟在警察后面,朝囚车走去。经过孩子们身边的时候,她甚至没有停留一下,摸一摸他们的头发,跟他们说一句话。

她不敢。她害怕。

陈山妹怕瞅见孩子们的眼睛,她的腿会软成两条绳索,再也直不起来;怕触摸到孩子温热的额头,她的心就会被凿出千百个窟窿,变成一张筛子,把孩子们的模样漏出去,等她想念他们的时候,再也记不起来。她更怕孩子们抱住她的腰,哭喊着叫妈妈别走,他们的身子会嵌进她的肚子,重新变成她的一部分,像当年十月怀胎那样。她不能让他们跟着自己,到那样的地方去。她知道自己要去的地方,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她只是不知道怎么自己一夜之间,就从好人变成了罪人。

在这个太阳光又明又亮的正午,三十五岁的农妇陈山妹,最后一次走过自家飘着鸡汤香气的堂屋,穿过田野里葱茏碧绿的庄稼,走向了警笛呜叫的囚车,一句话也没有。她的两个孩子一向懂事听话,看见妈妈一声不吭,也都紧抿着嘴巴,不哭不喊。

静默之中,大浩把缨络梳着黄毛小辫的头,死死抱在胸前,用自己并不粗壮的臂膀护住妹妹,仿佛要用他的姿势向妈妈传递一个信号,他会好好照顾妹妹。

一个犯了死罪的母亲.用这样的方式跟孩子们告别,见多识广的警察们也料想不到。他们觉得无论如何,陈山妹应该跟两个孩子说点什么。当囚车已经发动,车子启动时,为首的警察用很温和的声音问陈山妹:你还有什么话要跟孩子们说,有什么事情要交代吗?

陈山妹感激地看了看他,又努力地想了想,透过装了铁栅栏的车窗,对两个紧紧依偎的孩子,用沙哑的声音说了两句话:

妈妈对不起你们。

回去把灶火熄掉,别让鸡肉煳了。

然后她将脸转向前方,看着那条曾经把她引向苦难的深渊,而今又要把她引向死亡的小路,表示可以走了。司机还有点迟疑,轰着空油门等待发话,为首的警察见状,似乎下了个决心,才挥手示意开车。

囚车向前一冲,路上的扬尘立刻遮断了视线,只听得尘埃雾霭里,传来孩子们凄厉哀伤的叫声:妈——

那一声喊叫,把陈山妹的心喊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她觉得等待自己的,只可能是某一天,脑后砰的一声枪响。

可是安莺燕的几句话说得如此轻松,什么见义勇为、酌情处理、从轻发落,陈山妹虽说半懂不懂,总还知道她的意思是说,杀了人也有不用抵命的,人民政府会区别对待。于是又惊又喜热泪盈眶,慌忙问道:这是真的?会有这事?

安莺燕点点头,很内行地说:你得花钱请个律师,让他把你为什么杀人的原因搞清楚,然后到法院去替你辩护……

陈山妹一听就急了:要钱?我哪里有钱?

安莺燕又说:没有钱也没关系,法院会给你派一个不要钱的……当然还是要钱的能力强,比那些不要钱的,辩得赢些。你看看,钱还是蛮重要吧。人活一世,有什么别有病,没什么别没钱,谁不想赚钱,怕只怕钱在你手边,别人就是不叫你赚。像我这种人,要文化没上过学,要力气没做过工,想穿几件漂亮衣衫,过几天快活日子,就得自食其力多赚钱。结果呢,三天两头喊打喊抓的。我又没偷,又没抢,也没杀人放火,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公共男厕所。人吃五谷杂食,还能不上厕所?像你那死鬼男人,就是没钱上公共厕所,要是来上一趟泄泄火,也不至于打自己女儿的主意,把你害到这里边来……

陈山妹一开始认认真真听,生怕错过了一个字。听着听着,先是一头雾水,不知道她在说些啥,后来看见旁边的女犯都在挤眉弄眼,偷偷发笑,也就猜到里面的蹊跷。等到完全听懂了,陈山妹的一张脸,已经臊得红布一般。原先只听见村里打工回来的人说,城里有一些年轻女人,穿得光鲜,吃得香甜,一天啥也不用于,只要陪男人睡觉就行了,陈山妹不信。现在亲眼见识了,不光有,还这么不要脸。

陈山妹不想再理她,也不再相信她的话,刚刚在心里燃起的希望,也随之熄灭了。

安莺燕倒是完全不在乎陈山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热忱相待。看见她想孩子想得吃不下牢饭,就把自己的方便面泡给她,听见她整夜整夜哭,还贴到她耳边来哼歌。安莺燕的嗓子好,歌也哼得好,哼着哼着,陈山妹就慢慢睡着了。安莺燕天天这么做,从来不嫌烦。

陈山妹是个本分人,受不得别人一点好。被安莺燕这么不明不白地关照,心下过意不去,嘴上也渐渐亲近了些。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发问道:安妹子,这仓里住着十几个人,数我罪行重,也数我最穷,你怎么独独照看我?

安莺燕露出惨淡的笑容,关闭了嗓子的高音,悄悄对她说:因为我佩服你,你敢为了保护女儿,杀了那老畜牲。要是当年我妈有你这样的胆量,我也不会变成今天这副死相,猪不亲狗不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

原来,看似没心没肺、没脸没皮的安莺燕,肚子里埋藏着一个深深的秘密。

安莺燕七岁时,跟着改嫁的母亲到了继父家,十二岁就被那个禽兽给糟蹋了。懦弱的母亲忍气吞声.怕声张出去不光坏了女儿的名声,还得把丈夫送进监牢。乱伦的日子,就这么一年年过下来,到了十七岁那年,安莺燕已经为继父做了三次人工流产。直到她只身出逃,继父还遍访亲友四处追查,扬言要把她绑回家去沉了潭。没有亲可投,没有家可归,为了活下去,安莺燕蹚了歌舞厅的浑水,做起皮肉生意,好像也没有什么障碍。在她眼里,无论那些嫖客如何粗鲁,如何肮脏,都要比她千刀万剐的继父好得多。

陈山妹听着听着,不禁涕泗横流,轻轻把安莺燕的手拉过来,摩挲了半晌,仿佛要用自己粗大的、曾经杀死过一个男人的手,向她的身体里传递某种力量。

从那天开始,陈山妹和安莺燕成了一对朋友。同仓的女犯没有谁想得通,这两个品行和经历完全不同的女人,怎么会变得如此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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