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白尘拎着万金贵的行李,跟在他后边走到一号仓门口,等着值班看守开门。

此时的万金贵已经在丝绸小褂上罩了件蓝马甲,从着装看跟别的囚犯没有多少差别了。倒是沈白尘没换制服,又替这个新来的嫌犯拎着行李,身份颇为可疑。一路走来,铁门上的小窗口里镶嵌的那些死鱼眼睛,都因为这个另类人物的到来活过来,充满了疑问和惊讶。

一号仓的居民们更是惊诧不已,他们问也不问,就认定这怪模怪样的老头子,是个特殊人物,不然来坐牢,怎么还带着马仔给他拎包。

魏宣看见沈白尘吃了一大惊,怎么也猜不出他到底是什么身份,瞅他的眼神也有点畏惧。

这可不对彪哥的胃口。

彪哥号称他这辈子只服飞哥一人。当初他为飞哥效力,鞍前马后不嫌烦,肝胆涂地不惜命,现在飞哥已去,这世上就再没有能让他服让他畏的人了。说这话当然不是夸口,凡是一号仓的老犯,谁不对彪哥的狠劲交口称道?

九个月前,彪哥被手铐脚镣双重伺候着进了仓,罪名是故意伤害致人重残。

彪哥在飞哥的地下赌场抓住一个手段高明长期作案的老千客,此人让飞哥在经济上和信誉上,都蒙受了巨大损失。彪哥下了狠手,用不锈钢管罩住那人的眼眶,使劲一拍,一个黑白分明的眼球就滚到了地上。老千客痛得鬼哭狼嚎,旁边的喽哕打手也吓得不敢正眼看,连飞哥本人都动了恻隐之心,说:念这丫挺的年纪还轻,给他留一只眼珠认路数钱。

彪哥还不善罢甘休。心想:这小兔崽子在老子眼皮底下玩猫腻,玩得忒邪乎,盯了几十天才抓到现行,差一点坏了自己在江湖上的名声,此时还能轻饶他?于是重施故伎,硬给社会主义大家庭增加了一个救济对象。

彪哥进了仓,浑身还是杀气腾腾的,人见人怕,情愿两个人共一条铺叠罗汉,都没谁敢挨着他两边的铺位睡。前任牢头见状,不打自降,第二天就把大通铺中央最好的位置拱手相让。通常仓里每诞生一位新的牢头,必定上演一幕血拼大戏,只有彪哥接任不费吹灰之力。

彪哥接手之后,按轮船上的建制安排人事,自任船长,其他人以案情轻重、犯罪性质分别授予职务和权力。除他自己之外,诈骗犯最受赏识,杀人犯其次,拐卖人口、流氓强奸犯都是人渣下九流,一律不予重用。以彪哥的标准,前两种人一是有谋,智商高;一是有勇,胆子大。后边两种人,所犯之事有悖爹生娘养的道理,不是人干的。有这些条条杠杠管着,彪哥待人接物倒也算有章有法赏罚分明,前提是你得按彪哥的口头禅来行事。

彪哥的口头禅成天挂在嘴上:只要你小子不跟老子作对……

其实不用他警告,也没有谁敢跟他作对。在一号仓里,新来的囚犯只要待上半天,彪哥的种种骄人事迹,定如雷贯耳,震得你呆若木鸡。别的不说,光说他左手那半截食指,就够你唏嘘好一阵子。

据说彪哥刚跟飞哥当保镖的时候,飞哥也不过是个胡同串子小蟊贼,不知为什么事情被人追捕扣押,索要巨额赎金。彪哥为救飞哥命也不要,跑到那伙人正在欢宴的酒席上,纵身跳上台面,将一盆热腾腾的毛血旺,浇在为首的老大头上。那人也不是吃素的,被袭之后并不退却,反而指挥若定,吩咐小的们分头把守包厢、走廊、酒楼大门,凡有来接应的,来一个捉一个,至于这个名叫阿彪的猛子,只能是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等了半天,来接应的鬼影子也没有一个。知道这家伙是个孤胆英雄,唱的是出单刀赴会,压根儿没带人来,这点倒叫对方老大始料未及。江湖上从来好汉惜好汉,要是把这么一个忠心耿耿的热血马仔就地正法,老大也怕寒了自己弟兄的心。于是放下架子跟彪哥谈判,赎金减半,款到放人。

彪哥答日: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说着,从腰里拔出匕首,将自己的半截食指,齐关节剁下,放进嘴里,咯吧咯吧嚼碎,又从桌上抄起半瓶茅台酒,仰头一吞,咽进肚里。

对方老大大惊失色,带着手下一齐撤退,还扔下五百块钱,叫服务生快把这痛得脸色煞白,眼看就要休克的亡命之徒送去医院急救。

当天夜里,飞哥打道回府,毫发无损。从此在黑道上,彪哥被称天下第一仔,名声大震。

眼下在这一号仓里,彪哥早已不是当年的马仔,而是名正言顺的老大——船长。看见这小老万金贵带着跟包的来坐牢,回想自己进来的时候,提着抽去了皮带的裤子,走得磕磕绊绊,还被人推推搡搡,心里不禁愤愤然:这小老头如此潇洒自得,凭的什么!

仓门一关,彪哥就从船长的宝座上缓缓起身,徐徐踱步过来,斜眼盯住老头,看得目不转睛。老犯们见状,知道彪哥打算无事生非,纷纷让到两边,靠在墙根儿。

老头并不胆怯,半闭的眼睛略略睁开一线,对彪哥冷冷一扫。然后拎起地上的包,走到通铺前放下,稳稳端坐其上。

彪哥一看,这还了得,顿时怒气冲天,跳起脚骂:你个老不死的!从哪个裆里钻出来,跑到这儿来找死?

老头低眉顺眼,不吭不哈。

彪哥又喊:你是哑巴呀?咱这贼船上谁敢不听招呼,残联的政策在一号仓不管用!

老头非但不应,反而脱鞋褪袜,盘腿打坐,双目微闭如初。

彪哥怒发冲冠,顾不得吆喝手下,跨上一步,揪住老头脖领子,打算亲手给他颜色看看。

正当仓中各位凝神屏气,等着上演好戏之际,铁门上的窗口突然传来声音:28号!

28号正是彪哥的编号,彪哥条件反射似的紧急刹车,立正应道:到!

窗口传来纪石凉熟悉的声音:在那儿忙什么呢?

自从进得仓来,彪哥跟纪看守多次过招,双方都熟悉了对手的套路,说起话来也已有了某种默契。彪哥可着嗓子说:报告政府!正在给新水手搞上船典礼呢。

纪石凉说:哦,想把你船长的威风再张扬张扬?

彪哥说:政府在上,28号不敢。

纪石凉说:现在我告诉你,你得知道老幼有别的道理,这老家伙年纪大了,不用你调教。

正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际,这样的话彪哥听着可太不爽了,然而人在屋檐下,怎能不低头,只好含糊应道:报告政府,28号明白。

纪石凉又说:跟你说真的啊,别跟我玩阳奉阴违的小动作!

彪哥不得已再次保证:政府放心,28号对政府从来有令就行有禁就止,没有二话。

纪石凉说:那就行了。说罢,退身而去,嘴里还哼着西皮导板:包龙图打坐在开封府,尊一声驸马爷细听端详……

老纪撂下几句话,唱着小曲走了,把个彪哥晾在了半山腰上下不得。彪哥心上恨恨地想:这个姓纪的老麻雀,肯定是不满领导对小老头的特殊照顾,想要撩起老子的火气找茬修理我,故意派个鸟人送他进来,自己慢半拍露脸,专等老子手起刀落的当口,来喊刀下留人。姓纪的这个(尸求),时间差打得算是刁,领导的意思传达了,小老头跟老子的梁子结下了,他稳坐开封府唱着小曲,把老子吊在半空中。

彪哥跟看守们周旋久了,认定最难缠的就是这姓纪的。别看他外表粗粗咧咧浑不懔,心里头可有本小九九,整起人来阴损得很。移花接木、暗渡陈仓、金蝉脱壳、声东击西,飞哥当年给弟兄讲解的《孙子兵法》那一套,此人都给活学活用了。彪哥刚来的时候,没少在他手里头吃亏,而且吃的全是暗亏,不是偷鸡不得蚀把米,就是打落牙齿往肚里吞,从来没占过便宜。所以每次只要听见纪某的声音,彪哥都格外小心地揣摸一下,久而久之,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虽说一囚一警分属两个阵营,彪哥渐渐地竟有点佩服纪某人了。

不过今天姓纪的可是有点不仗义。老子已经发作了,他才来叫停,让咱这脸面往哪里放。要是老子就此蔫了屁,那小老头以后还能把咱当老大?彪哥这么一想,决定来个敲山震虎,杀鸡吓猴。

彪哥眼珠子一转,看上了比小老头早进来不过两个时辰的魏宣。反正他今天入仓的见面礼还没行,玩他一通也不冤枉。

彪哥脸朝着魏宣,眼瞅着小老头,高腔出场:174号,你听着。不管你以前干的什么差事,今天沦落到这贼船上,就算是入了江湖了。俗话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由不得你自己,那又由着谁呢?在上海滩由着杜月笙,在美国由着奥巴马,在咱一号仓,由着谁?

彪哥拿目光将众犯一扫,众犯马上齐声答道:由着彪哥!

魏宣跟着说:由着彪哥。

彪哥道:明白啦?明白就好。你现在立马落实到行动上。听我命令,跟歪脖一对一单练一把。

歪脖正为这小白脸儿凭着一双运动鞋轻易被彪哥赦免,心里怏怏不快,巴不得有机会发泄。一听彪哥的话,立刻精神倍增,尖起男作女声的嗓子,说:报告船长,歪脖得令!是文打,还是武打?

在这仓里,整人的法子多得很。

文打通常是用来对待老弱病残嫌犯的,怕打坏了出麻烦,主要是逼你做些猥琐不堪的动作。比如把脑袋凑近尿桶吸气,叫桂花飘香;比如头上顶上一满碗开水转上几十圈,不准把水晃出来,叫老驴拉磨。一般来说,过得去就行了,既然船长说用文打,说明打算关照你,也就没人跟你为难了。

武打就是可劲揍狠命踢。原则只有一个,打完了踢完了,不能有明显的外伤,特别是头部和脸部。当然更不能发生骨折、出血这样的事故,所以常常是用被子蒙着你来做。被做了,也告不起官,看守查验没有明显的伤痕,安抚安抚也就不管了,而且要告了官,回到仓里,还得挨上更厉害的一通揍。

歪脖在一号仓稳坐二把交椅,收拾新嫌犯的事儿,大部分归他掌管。彪哥正观察小老头对他发威有何反应,没心思去考虑歪脖问题,随口说:文武都行。

歪脖一听,高兴坏了,这说明彪哥不打算偏袒这小子,就放肆地说:那就文的武的都来点。

走到魏宣跟前,歪脖像看牲口似的,把他上下打量,左右评议,直搅得魏宣怒火中烧。

歪脖用拳头照着魏宣的胸大肌,梆梆打了几下,妖声鬼气说:嘿,挺厚实啊,练过健美吧?练健美好,弄块小遮羞布往前边一搭,浑身上下跟剥了皮的蛤蟆似的,左边一晃,右边一扭,招惹得小妞们一片尖叫,过瘾啊!

歪脖一边说,一边模仿着健美操的动作,极尽轻薄之态。

魏宣强忍心头的厌恶,一声不吭。

歪脖有恃无恐,上来将魏宣的领口拽了一把,探头看看说:嘿,真不赖,还长着胸毛呢!牛逼!性感!

一边说一边还把手往他领子里伸。

魏宣忍无可忍,一个标准的勾拳,朝那张让他恶心的脸,狠狠打过去。歪脖还算警觉,赶快躲闪,不轻不重栽了一个跟头。

仓里的人包括彪哥在内,全都惊着了。他们哪儿知道,魏宣读书的时候,一直是学校足球队的门将,还在业余体校练过两年拳击。

自己的副将栽在一个书生手里,彪哥很没面子,对着歪脖伸出一个小拇指,表示不满。

歪脖当然不能就此罢手,他恶声说:小兔崽子,骨头痒了?老子给你挠挠!

说着,歪脖手在魏宣胳膊上一摸,就出现了一条血线。魏宣痛得哼了一声,惊慌地看着对方,不知道他出的什么招。

歪脖报了一箭之仇,得意洋洋地用一只掏耳勺掏着耳屎,咯咯笑得浑身发抖。魏宣猜想,那一定是他私藏的违禁品。

彪哥对歪脖此举更加不满。本想用他收拾魏宣,震一震小老头。他倒好,不光自身不保,还把一个查出来要受罚的物件露了出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于是他训斥歪脖道:你使暗器伤人算什么本事?我一辈子最看不起的阴脐烂肚的人,有本领就搞明的,要杀要砍都敞着来!

说完,反倒把气咻咻的魏宣拉到铺边坐下,和颜悦色夸他出手快,一看就是练过两手的干才。边说边用眼睛去瞟新来的老头,明摆着项庄舞剑意在沛公。那老头却一直不动声色,对这场闹剧置若罔闻。

彪哥夸完了魏宣,突然兴味索然,回头叫声“大台”“二台”,就身往床上一摊。两个跟使唤丫头似的小青年慌忙跑到他身边,一人抱着他的一条腿拍将起来,噼里啪啦响成一片。

魏宣心下清楚,彪哥已经感受到极大的挑战。彪哥与小老头的较量,在这个屋顶下会随时展开,而他自己跟歪脖的厮杀,也不会就这么轻易了结,还有恶战在后边。

魏宣的心情暗淡,悔恨也再次升腾起来,他心中的苦海波涛汹涌,每一个浪花都翻滚着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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