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喜久夫比寿明年长两岁,从小学习成绩优秀。父母对此十分欣慰,认为将来可以放心地把家业交给他。然而,一件令佐治一家都没有想到的难得的好事发生了。他们发现喜久夫有一种天赋,比他优异的成绩还要难能可贵。
那就是音乐。
创造契机的人是母亲贵子。贵子曾梦想成为钢琴家,因此想让长子也去学钢琴。丈夫弘幸并没有反对,他每日忙于工作,把育儿全权交给了妻子。他觉得按照孩子的喜好去做也无妨,反正早晚会放弃,便没有在意。
没想到喜久夫第一次接触钢琴就被深深吸引,如果不是有人让他停下,他会一直弹下去。他不明白大人为什么不让他继续弹,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对此倾注的热情,只是单纯地热爱弹琴。不仅仅是热爱,喜久夫还拥有与生俱来的才华,音感和节奏感都很强,对曲子过耳不忘,不久他的琴技就不输成年人了。
上小学低年级时,寿明参加了喜久夫的钢琴演奏会。那时,寿明经常能在家里听到哥哥弹琴,所以年幼的他当天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可周围的听众却不一样。当喜久夫演奏完毕,全场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如海潮般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甚至还有人站起来高声喝彩。很久以后,寿明才学到“好评如潮”这个词,但早在那次演奏会上,他就已经亲身感受到听众对哥哥如潮水般的赞扬和动容。
不久,喜久夫成为人们口中的神童,媒体纷纷前来采访。所有人都认为喜久夫应理所当然地就此走上音乐之路,贵子也一心希望如此,但弘幸却面露难色——靠音乐怎么能糊口?
“当然也有成功的,可那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都无声无息地被埋没了。你想让儿子走这样的路吗?”
贵子不愿退让。“这孩子的才华跟那些人的不一样,而且最想走这条路的是孩子自己啊。我想帮他好好爱惜他的梦想。”
“是他的梦想还是你的梦想?我从没听他说过什么梦想。”
“那是因为他不好意思对你开口。求你了,所有责任由我来承担,就让孩子继续他的音乐之路吧!”
这样的对话几乎每晚都在佐治夫妇间进行。每到这时,喜久夫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出来,而寿明则冷眼旁观。
寿明从没羡慕过哥哥,甚至觉得拥有常人无法企及的天赋实在是件麻烦的事情。母亲也曾对他说过:“寿明,你如果想学钢琴,也可以去学哦。”但他自然是当场就拒绝了。
随着年龄增长,喜久夫的才华越来越突出。弘幸对喜久夫的音乐之路颇有微词,但并未吝啬过学费。儿子能在钢琴大赛上取得优异成绩、获得专家们的赞许,没有哪个为人父母者会心里不舒服。
贵子更是不遗余力地倾注心血,只要听说哪里有知名指导老师,她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取得联系,就算路途遥远也要带着喜久夫去聆听教诲。
家里的事情自然只能往后放了。贵子从来不督促寿明学习,在她看来,只喜欢运动和漫画的小儿子对学习根本提不起兴趣。但她对寿明的成绩十分在意,因为如果寿明学习成绩不好,拿不到学位,无法继承家业,就不得不由喜久夫来继承了。寿明听贵子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必须去读建筑工程专业,就算是三流大学也没关系”。
喜久夫曾对寿明道过歉。“强迫你继承家业,对不起。”那是寿明在房间里准备中考的时候。
“没办法,我和哥哥不一样,又没有什么长处。”
喜久夫却显得并不认同。“长处?我这算什么长处。”
“不是长处是什么?所有人不都说你有天赋吗?”
“天赋……”喜久夫笑了笑,双唇似乎染上了一层落寞的色泽,“那东西怎么可能是生下来就能轻松拥有的。”
“可你就是比别人有才华。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多幸福啊。”
喜久夫露出犹豫的神情,陷入沉思。
看到哥哥这副模样,寿明感到有些焦急不安。“怎么了?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喜久夫长叹一口气,说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现在做的事是自己想做,还是不得不做。我喜欢音乐,也爱弹钢琴,可总觉得前方的路和我想要的不太一样。”
“你这么说,妈妈可要伤心了,她把人生都押在你身上了。”
“这我知道,知道……”说到这里,喜久夫没再开口。
正因为知道,才感到沉重啊——哥哥或许想说这句话吧,寿明心想。
尽管如此,在贵子创造的顶尖音乐学习环境中,喜久夫的琴技仍在不断提高。最后连弘幸都为之叹服,同意喜久夫考取音乐学院。而令贵子万万没想到的是,喜久夫竟然说他的梦想不是当钢琴家,而是作曲家,比起演奏,他更喜欢创作。
喜久夫考入了位于东京市中心的音乐学院的作曲专业,开始在学生宿舍一个人生活。这也意味着他得离开母亲身边。长子离家后,贵子大约两个星期都茶饭不思,精神恍惚。喜久夫平时不回家,只有暑假或新年时才会露面。偶尔回来,也几乎不谈音乐,琴键更是摸都不摸。贵子嘘寒问暖半天,他只不耐烦地回了一句“我好好学着呢”。
时光如梭,寿明也考上了大学。学校的等级有些不上不下,既非三流,也达不到一流,但好在学的是建筑工程专业。学校离家很远,寿明和哥哥一样也要离开家了。开始独自生活以后,寿明总算明白了哥哥不愿回家的理由。大学生活很快乐,他简直想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去和朋友们及时行乐,根本没心思回老家,也切身体会到了面对父母没完没了询问时的心浮气躁。
然而,寿明不知道喜久夫不回老家还有别的原因。一天,他时隔许久回到家,发现父亲阴沉着脸,母亲正在抽泣。原来,喜久夫总是不和家里联系,贵子不放心,便到学生宿舍去探望,得知喜久夫已搬了出去,再向管理员打听,得到了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喜久夫早已退学。
贵子从管理员那里要来喜久夫的住址,发现那里是一幢兼作仓库的独栋房屋,一群不认识的年轻人住在里面。他们都隶属某个剧团,梦想成为演员,喜久夫是其中之一。
贵子等在那里,直到打完零工的喜久夫回来,质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曾经将梦想寄托在音乐上的喜久夫答道:“我终于找到自己真正想走的路了,以后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希望你们也不要再管我。”
“都是因为你!”弘幸斥责贵子,“都是你把他惯得这么无法无天!这下好了,成了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你知道我给他花了多少钱吗?音乐之后又成表演了?别开玩笑了!下次见到他,你和他说,永远别再踏进佐治家一步!”
平时寿明会在心里揶揄父亲,认为父亲是个不明事理的固执老头,但这次却觉得父亲的确有理由发火。寿明之所以甘心继承家业,是因为他也希望哥哥成为一名成功的音乐家。他想当面质问哥哥:为什么和当初说的不一样了?
从此,喜久夫再也没有回过家。寿明大学毕业后便进入家里的公司帮忙,不知道哥哥喜久夫身在何处、做着什么。
不过,喜久夫和佐治家的关系并没有完全切断。贵子有时会瞒着其他人和喜久夫见面,弘幸也默许了。
一天,弘幸叫来寿明,让他去跟踪贵子。“今天你妈很可能去见你哥,你去看看他们在哪儿见面,说了什么。”
“知道了。”寿明答应下来。他明白父亲想知道的不是母亲和哥哥说了什么,而是哥哥的现状。毕竟骨肉相连,作为父亲怎么可能不挂念自己的儿子?
“如果有机会和你哥聊几句,就把这个交给他。”弘幸递给寿明一个信封。
寿明接过厚厚的信封,意识到里面装的是钱。父亲看也不看寿明,可能是不想他多问吧。爸,你还是狠不下心啊——寿明想这么说,但没有说出口,只是把信封装进上衣口袋。
那天贵子果然出门了。寿明跟在母亲身后,时刻留神不被她发现。换乘了几次列车后,她来到代代木公园。那天是周日,到处是出游的一家人或情侣的身影,还有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练习乐器。贵子走到中央广场的一个角落,停了下来。虽算不上围观,但经过那里的人都会稍稍放慢脚步,看来那里是有什么事。
寿明缓缓靠近,终于知道了人们在看什么。只见地上摆着一个方形台子,上面立着一尊铜像。铜像头戴礼帽,手持手杖,衣服、眼镜、皮肤、头发都发出乌黑的金属光泽,纹丝不动。
这铜像其实是由人扮成的,为街头表演的一种把戏。看到母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铜像,寿明愣住了。他确信铜像的真身正是哥哥喜久夫。贵子徐徐走近,在铜像前面的纸箱里放下一叠东西,应该是折好的钞票。来往的游人注意到了贵子,纷纷驻足观望。
忽然,铜像动了。只见他一手扶着礼帽,一手转着手杖,双脚踏起舞步。举手投足如同机器制作的人偶,丝毫看不出是人在做动作。表演得这么精彩,一定经过了长年刻苦练习。如果不是顾虑太多,寿明肯定也会对这位厉害的舞者心生钦佩。贵子伸出右手,铜像伸手握住了,随后铜像就像发条到头了一样恢复静止状态,和舞动前相比造型有些不同。驻足欣赏的游人散开了。贵子随人群离去,并没有发现身后的寿明。
寿明感到震惊,没想到哥哥竟有这么大的变化,而母亲的表现更令他出乎意料——她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表情。寿明一直以为母亲唯一的愿望就是哥哥能在音乐上获得成功,但他想错了。原来无论以何种形式,只要看到孩子正在追求理想的身影,任何一位母亲都会感到欢欣。
周围人影渐疏,最后只剩下寿明独自站在那里。从铜像所在的位置理应能将寿明看得清清楚楚,但铜像依然一动不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铜像戴的眼镜大概是双面镜,寿明看不出哥哥正在看向哪里,但他的视野中不可能没有自己的身影。
寿明一步步走到铜像前停下,环抱双臂。“哥,你想做的就是这个?你放弃了从小苦学的音乐,就是为了做这个吗?真是个可贵的梦想啊。”
铜像依旧无动于衷,连脸上的皮肤都没有一丝颤动。或许这就是他的回答。
“好吧,我刚才看到妈还在帮你,我也没什么别的好说了。”寿明刚要转身离开,忽然想起口袋里的信封。父亲说的是“如果有机会聊几句”,但这哪能算是聊天?话倒是说过了,虽然哥哥没有回答任何问题,也应该可以交差了。寿明取出信封,说了一声“爸给的”,然后搁到母亲放钱的那个箱子上。
铜像随即舞动起来。机器人偶如复活般转动手杖,踏着舞步旋转了一圈。大概只要有人付钱,无论对方是谁,都要卖力表演吧。寿明觉得这可能是属于哥哥的自尊。
但事实并非如此。一连串动作之后,铜像拿起箱子上的信封向寿明递来,并再次定格,仿佛在说:你拿走吧。
这就是哥哥的坚持吧,寿明顿时明白了。母亲是出于支持,因此她的钱可以欣然收下,可父亲并不认可,那么对于他的施舍断然不能接受。
寿明接回信封。“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都欢迎。爸也是,一直等着呢。”
这次说不定可以听到哥哥的声音,寿明在心中期待。然而期待并没有成为现实,铜像一直保持着交出信封的姿势,静止不动。
寿明转过身,不再看哥哥,迈步离开。周围的人都开始望向他身后,有人看起来非常惊讶,有人似乎乐在其中,大概是铜像又在做着什么动作吧。寿明很想回头看一眼,但还是忍住了,一路向前。回到家,寿明把一切如实汇报给父亲。或许是没有理解什么叫扮作铜像表演,父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寿明解释说那是街头表演的一种把戏,父亲好像才明白了一些。“靠那东西能糊口吗?”他自然这样发问,寿明并未回应。
那天,贵子回去的时间比寿明晚了将近两个小时。她说去见了一个朋友,寿明并不相信,猜想她大概是先离开了代代木公园,在某个地方等喜久夫“下班”后,又一起度过了一段只有母子二人的时光吧。母亲不可能只满足于给街头卖艺的哥哥一些零钱。
此后,母亲似乎一直定期去见哥哥,父亲则没有再让寿明跟着,他不知道父亲是对哥哥彻底失望了,还是委托信用调查公司了解了哥哥的经济状况。总之在佐治家,“喜久夫”这三个字再也没有出现过。
光阴荏苒,寿明通过相亲结了婚,不久女儿优美出生了,佐治建筑公司也顺理成章地由他接手。不管是工作还是生活,他都忙得不可开交,杳无音信的哥哥早已变得可有可无。喜久夫在什么地方、做着什么,他一概不知。
日子一天天过去,不得不与哥哥联系的时刻终于到来了。弘幸因心肌梗死昏迷不醒,在医院去世了。由于没有任何征兆,全家人都不知所措。
主办葬礼的是贵子,但前来吊唁的人多是生意上的伙伴,所以守灵和出殡等事宜其实都是由寿明操办的,关于哥哥喜久夫的事自然也得考虑周全。即便这么多年杳无音信,但长子在父亲去世时都不露面,一定会被人说三道四。
“您得和我哥说一声。”寿明对母亲说道,“能联系上的吧?我知道您也有自己的考虑,所以一直以来什么都没问,但这次不一样,您一定得劝他回来一趟。”
母亲没有点头。“跟他说了也没用。”
“为什么?要是还记得一点养育之恩,总该出席一下葬礼吧!如果不来,他还算是个人吗?妈,难道您不这么认为吗?”
贵子表情痛苦地听完儿子的话,沉默良久,终于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说道:“你爸的葬礼结束后,我会告诉你一切,现在就别为难妈妈了。”
“什么?葬礼结束后?您觉得这样没问题吗?”
贵子双手合十,向儿子深深鞠了一躬。“寿明,妈妈知道你无法理解,可真的没办法,别再说了。葬礼一结束,我一定全部告诉你。”
寿明不是铁石心肠的人,看着母亲这样恳求,他不可能再去责怪,反而有点担心究竟是什么让母亲这样苦不堪言。“葬礼结束后,您真的会把一切都告诉我吗?”
“我保证。”贵子坚定地答道。
听母亲的口吻,寿明觉得她并没有欺骗自己。“好,不过爸走了的事,您要通知他。”
寿明隐隐盼着喜久夫会在葬礼当天突然现身,但期待还是落空了。父亲的亲朋好友和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都来了,为他举行了一场隆重的告别仪式。自始至终,佐治家的长子都未到场。作为丧主,贵子致辞时对喜久夫只字未提。
葬礼当晚,只剩下贵子和寿明母子二人。“都是我的错。”母亲的第一句话就是忏悔,随后她把喜久夫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考上音乐学院时,喜久夫也曾满怀希望,可迎接他的却是当头一棒。他很快见识到了一同求学的伙伴们高不可攀的才华和深不见底的实力,完全丧失了信心。他曾被周围的人称赞为天才、神童,原来那只不过是因为他身处井底。他顿时明白了,像他这样只会弹弹琴的人,在广阔的音乐天地中简直像路边的石子一样普通。
喜久夫认为自己的路走错了,开始坐立不安。光是保留学籍对他来说都是徒增痛苦,因此他决定退学。但是,至今为止的人生中,他只有音乐,除此以外还能做什么呢?愁苦迷茫时,喜久夫遇到了戏剧。剧团里有形形色色的人,并非每个都担得起主演的重任,其中绝大多数人可能一辈子都只能演配角,但每个人都满足于自己的角色。无论什么样的人都能找到自己的容身之所,这就是戏剧的世界。
然而,喜久夫在这里也遭遇了挫折。即便都是配角,演技也有高下之分。喜久夫深切地感受到他在戏剧方面毫无才华。他内心痛苦挣扎,希冀可以做出一些改变,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挑战,扮演铜像便是其中之一。
贵子一直守护在儿子身边。听到喜久夫说要放弃音乐之路时,她自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但让她更加心如刀绞的是对自己的怀疑——自己是不是亲手毁掉了儿子的人生?要是当初只让喜久夫把音乐当作爱好,说不定他的青春时代会更加开心充实。贵子因此在心里暗暗发誓,从今以后只让喜久夫做他喜欢做的事,无论是什么,只要不给别人添麻烦,自己就一定支持到底。
“不过,可能我又做错了。”回忆告一段落,贵子叹了口气,看向远方。
“为什么这么说?”寿明问。
贵子烦躁地摇摇头。“很难解释清楚,还是带你去见见他吧。”
“见我哥吗?”寿明感到疑惑。
“你一定会吃惊的……”贵子脸上浮现出虚弱的微笑。
几天后,寿明跟着贵子出了门,去的地方竟是医院,而且并不是一家普通的医院,里面的病人都受到精神疾病的折磨。
昏暗的会客室里,寿明与喜久夫久别重逢。可是,哥哥已经不是在代代木公园看到的那个扮演铜像的艺术家了,他变成了另一个人,如枯木般干瘦,灰暗的脸上布满皱纹,完全是一张老人的面孔,表情也没有一丝生机,双眼看上去和死人无异。
见面之前,寿明听主治医生说,喜久夫患上了重度慢性酒精中毒,不仅肝功能已经恶化,还出现了认知障碍,最近甚至会不时发生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情况。
“是我啊,我是寿明啊!记得吗?”寿明先问道。
喜久夫的脸上没有一丝颤动,仿佛一张能乐面具,答非所问地说了一句“我没喝”。
“你身体还好吗?”
喜久夫依然没有回答,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爸死了。”寿明说道,“前几天刚办完葬礼,你怎么没来?”
喜久夫一声不吭,躲躲闪闪地看了看贵子。他大概还认得母亲。突然,他看向寿明,表情痛苦地说道:“是我的错……”
“你听得懂吗?”寿明疑惑地问。
“是我的错,”喜久夫重复道,“我的错,我的错,我的错!”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的错!我再也不喝了!”
寿明看了一眼母亲。
贵子垂下眼睛,眉间只剩酸楚。“你哥要是感觉到有人在责备他,就会变成这样。医生说,这是思维能力低下的缘故,但是……”她看向喜久夫,“今天格外严重,他有时还是可以说一些完整的话的……”
“是因为我吗?”
“可能吧。”
哥哥这副样子,寿明实在看不下去。他说了声“回去吧”,站起身来。
听贵子说,喜久夫三十多岁时开始沉迷于酒精。由于做什么都处处碰壁,他每天从早到晚喝酒消愁,而且越喝越多,渐渐茶饭不思,生活只剩下酒精。
贵子自然察觉到了喜久夫的反常。每次见面他都是一身酒气,无论何时手里都拿着一罐啤酒。贵子怎么也没有想到,喜久夫当时已经病入膏肓。一天,喜久夫失去知觉昏倒在路边,被人送到医院。接到医院的通知后,贵子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我哥就这样了吗?已经治不好了?”
母亲缓缓摇了摇头。“医生说,现在这个样子也算是一点一点在好转,虽然需要花些时间,但也还有可能恢复到接近正常的状态。完全恢复正常是不可能了,医生说酒精中毒是不治之症,而且再沾一滴就没救了。所以啊,就算出院了,也必须得有个人看着他。”
“这样啊,的确棘手。”
“寿明,你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我会负起母亲的责任好好看着他,想办法让这孩子重新站起来,今后也不再喝酒。”
寿明从贵子的话中感觉到了深沉的母爱,这种爱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不会改变。她一定很后悔把自己的梦想强加在了孩子的身上。“就按您说的做吧。”寿明如此回应道。
岁月缓缓流逝,数年过去,喜久夫转到了一家名为青柠园的看护机构。只要入住时交一笔费用,这家机构就可以一直照顾到患者离世。费用自然不低,但寿明没有阻止贵子。喜久夫是佐治家的长子,有权利继承遗产。后来寿明听贵子说,喜久夫的精神状态已经稳定下来,每天还会读读书,但身体状况很难算得上健康。他会不时瘫倒在床上,而且双耳已经失聪,和贵子交流时都是笔谈。
“你要是能去看看他就好了……”对于贵子的请求,寿明没有立刻答应。他也想去看看哥哥,可又觉得还是不要再见为好。万一哥哥见到他以后病情反而恶化了呢?既然已经稳定,保持现状或许更好。
“等有机会就去。”寿明这样回答。然而,机会尚未到来,喜久夫便因肝硬化离开了这个世界。
贵子和寿明为喜久夫举办了葬礼,规模很小,就在青柠园附近的一处殡仪馆,来上香的只有几个青柠园的工作人员。听贵子说,自从喜久夫患上慢性酒精中毒,剧团的朋友也都和他渐渐疏远了。
“喜久夫先生是个好人。”一个女工作人员对寿明说,“他总是随身带着几张小卡片,上面写着‘感谢你每天的付出’‘辛苦你了’之类的。每次看到我们,都会挑出一张卡片来给我们看。”
虽然失聪了,他还是想尽力和周围的人交流吧。寿明很惊讶,没想到哥哥在去世前身体状况竟然已经恢复得这么好了。
寿明还听那个女工作人员说,有一段时间,喜久夫甚至可以独自外出了,还曾经申请过在外留宿一晚,但并没有说要去哪里。他第二天一早就回来了,也没有发生什么特殊情况。那天晚上哥哥到底去哪里了呢?寿明问贵子,贵子也表示不清楚。
寿明听说哥哥在青柠园里有一位相熟的朋友,姓向坂,比哥哥年长一些,曾在一家企业担任董事,位高权重,但是患上了一种全身肌肉会渐渐僵硬的病,于是来到这家看护机构疗养。寿明本想向他打听喜久夫在世时的情况,不幸的是他一年前就去世了。
躺在棺材中的喜久夫比起寿明在医院见到时看起来反而年轻了一些,表情安详,似乎对人生感到满足。寿明心中没有什么悲痛的感觉,只觉得母亲终于可以解脱了。
然而,寿明终究还是没有理解母爱为何物。喜久夫离开没多久,贵子就出现了行为异常,经常走失,警察会不停地联系寿明。每次问她,她都一口咬定是一个不认识的人带她走的。这是典型的认知障碍。贵子曾肩负着无论如何都要照顾好喜久夫的责任,现在她失去了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就这样,寿明一家三口照顾起患病的贵子。虽然会给妻子和女儿带来麻烦,但一想到母亲这么多年来的付出,寿明就下定决心要承担起这一切。况且,每个家庭都有各自的苦恼。这一苦难在今年春天也结束了,寿明决定把母亲送进看护机构。寿明知道,一定会有人在背地里说,这家人竟然让别人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养老送终,但作为儿子,他已经倾尽全力。即使有人说什么,他也能问心无愧地去回应。寿明只是不想家人再受苦了,特别是妻子。
故事虽长,总有终章。等到有一天把母亲也安稳地送走,就可以只为自己、妻子和女儿的事情操心了——寿明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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