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家获罪,是在八年之前,那时,在位的还是明宗——本朝终结百年乱世一统天下,立国后的第三位皇帝,如今孝昌皇帝的父亲,生前在位四十有一年。

而要说菩珠祖父之罪,则须从本朝如今尚在的姜氏太皇太后这位奇女子说起。

姜氏出身将门,父跟随本朝开国太|祖东征西战,立下赫赫战功,太|祖驾崩,太宗继位,时年十五岁的姜氏被立为皇后。

姜氏一生无所出。十年后,太宗驾崩。

太宗子嗣不振,在位十年,只留一个地位颇低的陈姓嫔妃生的皇子,便是明宗。当时明宗才十岁,龆年登基,姜氏遵先帝遗诏,以嫡母身份辅佐幼帝代为听政,定年号宣宁。

李氏皇朝立国后,北方一直有着前朝所遗的边患。北人建立了统一而强大的国,骑兵锐不可挡,而中原历经百年战乱,人口锐减,百业凋敝,钱粮匮乏,立国后的二十年里,虽休养生息,但国力一时还是难以恢复,对北狄只能处于防御的劣势之态。太宗驾崩时,北狄正兵强马壮,趁中原皇朝皇位更替、妇人当国的大好机会,举兵南下,号称控弦百万,大有入侵长城践踏中原之势。

李氏皇朝当年的开国武将此时大多已经凋零,大将难寻,倾举国可动员的钱粮,最多也只能支撑二十万兵马一年的战事。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国岌岌可危,朝堂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少大臣主张避战纳贡求和,又百般论证,只要不打仗,所纳之出,远不及迎战所耗之钱粮。

帐算得是不错,却被当时年仅二十五岁的姜太后一口拒绝。她顶住巨大压力,提出以战谋和的主张,在亲王定北王的支持下,大胆启用当时已年过古稀的老将军长平侯梁栋和自己的族弟姜虎领兵迎战。老将军坐镇指挥,姜虎虽年轻,却是个军事奇才,利用北狄的轻敌,设计诱敌,几次交锋过后,次年,最后一场大战,大败北狄,引发北狄朝廷内部动荡,诸王纷争。狄人被迫收缩,退兵议和。

考虑到本朝当时也无能力再深入追击,更无法支撑长久大战的实际局面,且自己当初的目的也已达到,姜太后接受了议和,这场持续了将近一年的大战,就此结束。

这一仗,非但姜太后以战谋和的主张得以实现,李氏皇朝国威大振,西域诸多原本摇摆在狄国和李氏皇朝之间首鼠两端的小邦纷纷投向李氏,更重要的是,换得了可预见的将来数十年内明宗朝的北境太平。

战后,梁家进位,姜虎封侯,经此一战,成为了朝廷新一代的军方核心人物,姜太后更是威望无二。她的号令,百官莫敢不从,民间甚至以姜太后的容貌塑西王母之神像加以焚香跪拜。

数年后,明宗成年大婚,立对皇朝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长平侯家梁氏女为后。

皇帝大婚后,姜太后便归政于皇帝,但皇帝还很年轻,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在大臣的请求下,她还会继续过问一些重要的政务。

如此又过了几年,到了宣宁十年,明宗二十岁,发生了一件引发朝野争论的大事。

明宗为自己的亲母陈太妃加封太后头衔,并徽号圣安太后,俨然逼齐圣仁姜氏太后。

本朝有制,皇帝生母若地位低微而嫡母在,即便皇帝登基,也不可称太后,除非年过六十,方可加封太后之号。

先帝驾崩之时,陈太妃当日还只是嫔,这一年,也才三十五岁。明宗一出手,不但进了太后号,还进了与姜太后相平的徽号。

皇帝的这个举动在朝廷引发轩然大波,包括宗正在内的绝大部分官员都上奏反对,但皇帝以嫡母太后恩许为由应对,一概不理。群臣莫可奈何。

这是一个信号,成人并且也颇有文治武功之能的皇帝开始想要摆脱来自嫡母太后大翼的阴影,树立自己的权威。

其实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朝堂中的敏锐之人也早已有所察觉,亲政后的皇帝,似乎忌惮起了姜太后,渐渐开始疏远姜家乃至太后,对和姜家结为姻亲的梁家亦日渐生分。梁氏虽贵为皇后,皇帝与她并不亲密,大婚第一年生下了被立为太子的长子李玄信之后,这么多年,梁后再无所出。皇帝对太子似乎也不是很喜欢,常常几天也不会召来见上一面。

就在群臣隐隐为皇帝与嫡母姜氏太后的关系深感忧虑之时,姜太后再一次做出了她的选择。

这一年,三十五岁的姜太后以养病为由,迁出皇宫长安宫,住到了为太后太妃养老而修的蓬莱宫。两宫相距二十里,以植木跸道相连。

这是姜氏太后隐退的标志。果然此后她再未参政,而是潜居蓬莱宫,收养了去岁因西南边事在外奔波不幸染疫去世的定北王遗腹女,是为金熹长公主,亲自抚养,视若亲女。

二十年便如此过去。到宣宁三十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值得提出来说道的事。

几十年天下太平,休养生息,人口繁衍,国库渐盈,李氏皇朝开始具备反击北狄的国力。而北狄经过二十年的蛰伏,也再次蠢蠢欲动。

来,惩而诛之,去,备而守之。

自古至今,于边患,华夏王朝之君王,凡有几分血气者,无不奉此为圭臬。

正当壮年的明帝亦追求守中治边,且颇有作为。

在他亲自的调度和谋划下,几年之前,皇朝又取得了一次对北狄的军事胜利。这个时候,当年的平阳侯姜虎已经因病去世,但他的儿子姜毅横空出世,不但继承了其父的侯位,亦继承了其父的军事才能,堪称战神,二十岁领兵上阵,再一次取得大捷。虽非决胜,却令北狄内讧加剧,这一次直接导致裂为东西。西狄弱而东狄强,西狄王欲与李氏皇朝修好以共同对付东狄,这几年频频遣使东来,最后提出为王子求娶金熹长公主的请求。

王子去年曾随使者来到京都,偶遇金熹长公主,十分倾慕,回去后念念不忘,这才有了如此的和亲之请。

金熹长公主这一年二十岁了,花容月貌,不知为何仍未婚配。在蓬莱宫深居了二十年,当时已年逾半百的姜太后万分不舍,但最后,还是送走了视若亲女的长公主。

据说长公主从京都西永乐门离开的那一夜,多年未出蓬莱宫门的姜太后在永乐门上独自立到了深夜。

是夜,夜寒露浓,华发星点,身影萧瑟。

菩珠就生于金熹长公主和亲塞外的次年。

岁月如水,光阴流淌,又过去了七年。

到了宣宁三十九年,明宗登基将近四十年了,御前的成人皇子有四位。

长子,即梁后所出的太子玄信。

次子晋王玄吉,便是如今的孝昌皇帝,陈太后的侄女陈妃所出。

三子楚王玄义,董妃出。董妃族兄董乾有才干,七年前对北狄的战事里,明宗派董乾统筹钱粮。他也没有辜负帝恩,调度出色,后被授车郎将,成为皇帝的近臣,董家自此也隐有追赶姜家分庭抗礼的态势。

最后一位幼子,封秦王,名玄度,因生母阙妃进宫迟,当时明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人到中年,故秦王与几位皇兄年纪相差颇大,兄长皆而立,而他年方十六。

这一年,明宗也将近五十岁,龙体日渐欠安,太子却早过而立,正当少壮。

论自身,太子聪颖好学,宽仁厚爱。

论护持,母舅梁家自不用说,年轻的平阳侯姜毅,与太子亦亲亦友。武有这些战功赫赫的实权军方人物,文,则有以太子太傅菩猷之为首的京辅士人文官集团。

菩猷之,便是菩珠祖父。他重太子,犹京辅士人重太子,而京辅士人重太子,无异于天下士人重太子。

明宗对于曾定掌乾坤又辅佐自己坐稳帝位的嫡母姜太后,无疑始终是怀着极大的敬重之情,但这位幼时与嫡母太后亲密无间的皇帝,成人后心态有变。他之所以不喜梁后所出的太子,或许也与这种变化有关。

太子越光华照人,皇帝的心思便越是微妙,加上有心之人进言,倘若说早年,皇帝对自己的喜恶还有所克制,随着年纪老去身体衰微,竟渐渐不加掩饰,常以太子奏对有误而加以斥责,甚至当着近侍大臣之面,疾言厉色。

少壮太子,衰微父帝,在权力的太阿面前,本就是道无解之题。

更悲哀的是,太子从小本就不被父帝所喜。

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李玄信在噩梦中惊醒,一头冷汗,涕泪交加。

他梦见父皇拔剑刺向自己,自己倒在血泊中,苦苦哀求,表明心迹,而父皇看也不看一眼,冷冷离去。

这不仅仅是梦。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即便父皇不杀死自己,也会废了自己。

四个儿子里,父皇最爱的,是他的幼弟玉麟儿。

玉麟儿是四弟李玄度的乳名,他的母亲阙妃来自阙。

阙国位于中原之北,与狄近邻,是一个古老的北方小国。据说上古时代,阕人最早的先祖曾居中原西,人多高鼻白肤,貌异美,后周朝时,东迁安居立国,遂与中原通婚往来,到如今,千年之后,阙人无论容貌章服、文德刑政,与中原王朝皆是无二。

又传言,阙人先祖曾获铜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财富惊人,阙人男子则骁勇善战,借先祖择定立国之地的天然山川地势自保,国虽小,却绵延生息,代代不绝,即便前朝中原百年大乱之际,遭狄人多次侵袭,亦始终自立,未尝被叩开关门半分。

四十年前北狄南下,大战在即,姜太后备战之余,遣使者面阙王。阙王审时度势,毅然决定出兵助姜太后。战后,阕王领国归附,被封武德天王,赐国姓。宣宁二十二年,阙王女儿入京都,封贵妃,次年诞子,便是太子的幼弟玄度。

阙妃容貌极美,明宗宠爱,本就子以母贵,又是隔了多年之后中年再次得子,且据说阙妃生产前夜,明宗梦一白色麒麟自北踏雪而来,醒来以为吉兆,待阙妃真产下皇子,当即替他取乳名玉麟儿,一岁便封秦王。

从他封号,便可窥知父皇对四弟的宠爱程度了。而四弟也不负父皇所期,文武双全,十六岁就被委以北衙中央禁军四卫之一鹰扬卫郎将,掌长安蓬莱两宫的北宫门戍卫要职。

太子难以忘记去岁春日所见的一幕。

京都春深花浓,芳草菲菲,他去拜望完嫡祖母姜氏太后后,不愿立刻回到那个到处都有耳目监视的东宫,微服来到蓬莱宫附近的城西渌水岸边散心。

春光媚人,他却心思重重,始终无法开怀,想着昨日自己舅父大将军梁敬宗暗传的信。

舅父向他转达了些消息,并再一次劝他,务必做好周全准备,以防万一。只要自己点头,他会全力帮助自己。

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一旦真的被废,即便能够苟活于世,恐怕也是比死还要悲惨。

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为自己必须要做这样的艰难抉择。

他立在桥旁酒楼之上,凭窗远眺,怔忪之时,忽见一个少年郎从北面自己方离开的蓬莱宫方向纵马而来。

少年衣绯衣,冠金冠,束玉带,佩弓矢,前翠羽,后旌旗,胯|下骑着那匹上个月西域才远道而来进贡给皇帝的大宛天马,在身后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京都世家子弟和便甲护卫的簇拥之下,径从渌水桥上疾驰而过,留下身后一地被马蹄践踏成泥的杏花。再其后,驺奴们驱着来自太厩的十几头悍烈猎犬紧紧奔随,犬吠与子弟发出的纵情狂呼交错,惊得路人纷纷夺路闪避,指指点点。

皇城里的道路,除非是有来自城外的紧急信使,否则不允纵马。

而那马队迅疾如风,没有丝毫缓势,在那绯衣少年的骑领之下,转眼到了城门之前。

城卫远远瞧见,认出来人,早已大开双门,俯首拜在路边,等那少年从面前经过。

这少年便是自己的幼弟玉麟儿,看他样子,似是刚从祖母姜太后那里出来,趁着春光,去往城西太苑游猎取乐。

少年游,王孙公子为驾伴,五侯子弟争羽卫。钟鼓馔玉,俊游射猎,踏马天街,俾睨玉京。

这就是深得父皇之宠的天之骄子啊,自己的弟弟。

父皇越老,便越偏爱于他。

爱到何等地步?

两年前,四弟十四岁的生日,父皇醉酒,对身畔侍奉着的宦官沈皋说了一句话。

他说:昔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周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朕观秦王甚好。

周太王和周文王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悖逆宗法,废长立幼。

沈皋惶恐无比,当时长跪不起。

父皇当时说完,似也醒酒有些懊悔,随后未再提及半句。

这件事最后辗转传到他耳中,想必自然也会传到他另外两个年长的弟弟耳中。

阙妃走得早,失母后,他交替在祖母姜太后与自己母亲梁后宫中居住,经常跟着自己读书射猎。

所以和晋王楚王两个弟弟不同,太子对这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幼弟,一直怀了很深的真挚感情。并且,这个幼弟,他对自己也非常亲近,全然信赖,太子能够感觉的到。

兄弟亲厚,虽非同母所生,却胜似同母。

不知自己另外那两个弟弟得知了这话会作何感想,但是自己,当时即便得知父皇如此酒后之言,他觉得也只是失落与悲伤,为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获得父皇认可的失落和悲伤,却未对四弟生出过一丝一毫的嫉妒之情。

然而这一刻,太子李玄信知道了,他是嫉妒的,真的嫉妒自己的幼弟。

为他什么也不必做,便获得父皇还有嫡祖母姜氏太后的无上宠爱。

是的,姜太后虽也亲厚于自己,常勉励教导,但在四弟七岁那年他们的姑姑金熹大长公主远嫁塞外之后,只有在看到四弟承欢膝下之时,祖母的眼中才会露出欢喜之色。

太子嫉妒,也为四弟能够无忧无虑,纵情享乐。然而自己,从小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安全之感。从他知事起,伴他长大的,就只有无时不刻的惶恐与迷惑。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见过三十多次如此这般的玉京春深。然而他可曾有过一次像四弟这般无惧惹来御史弹劾的随心所欲之举?

没有。

一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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