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你开口,说什么我都信。”

吴雩的表情似乎有一点奇怪,但那并不浮于面皮,因此连最细微的阴影变化都无法表现那瞬间的神态。

僵持的空气凝固住了,四面八方含义各异的视线都交织在他身上。漫长到静止的几秒钟后,他终于慢慢开了口,因为长久没发声而有一点嘶哑,但竟然非常平静:

“我没什么能说的了。”

——确实没什么能说的了,该交代的林炡都交代清楚了,只是拿不出证据来而已。

这世上的道理就是这么无可奈何,哪怕全世界都愿意相信十二年中发生了什么,但没有那张盖了红章的薄薄的纸,再惨烈的牺牲、再铁打的功勋,也都会随之变得有点心虚,有点不踏实起来。

步重华还是坚持地看着他:“说点什么都行,告诉我们林炡说的是真话就行。”

“……‘真话’。”吴雩慢慢地重复这两个字,然后侧颊上阴影又微微一动,这次终于能看出是个短暂的笑影:“你不明白,步队,话语现在其实已经没什么意义了。”

他喊他“步队”。

步重华强行压抑着情绪:“不,吴雩,这世上的语言只要出了口就有效力,你听我说……”

“我本来不叫吴雩。”

步重华一下停住了。

“我本来没有名字,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年出生的。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吃鸦片,吃到了一定程度,神志就疯疯癫癫的,我爹娘也不例外。我刚会下田割草的那年他俩不知道怎么就死了,爹是一下死的,妈临走前跟我说,她有个妹妹,年轻时逃难跑到了‘外面’讨生活,如果有一天那个妹妹来找我,叫我一定要跟她走,到‘外面’去过好日子,看大世界。”

步重华隐约猜到了那个“妹妹”是什么人,果然吴雩顿了顿,说:“我妈走后大概第二年,有天村子里来了几个大人,其中有个女人我第一眼就知道了她是谁。因为她跟我妈长得简直一模一样,真的一模一样,连我跟她长得都很像。”

“她就是解行的母亲。”

——那个非常好看的年轻女人穿着粉绸衬衣,白色百褶裙,笑容满面地蹲在小树林前,怀里抱着一个与自己极其神似的小小孩。

那稚嫩的小脸紧绷着,自下而上拘谨地盯着镜头,二十多年前边境毒村血灰色的天空倒映在孩童眼底,映不出丝毫笑容。

“她想带我走,但同行的其他人却告诉她这次准备并不完全,虽然他们出境来到这里是正规合法的,但如果带个孩子回去,就要走偷渡路线了,边境边防‘还没有打点好’。所以她只能先跟那些人一起离开村庄,临走前告诉我说她有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叫做解行,今年七岁,不如以后我就叫做阿归,也算作七岁。她说最多再等一两个月自己一定会回来,到时候就带我彻底离开,去一个没有鸦片、没有罂粟花、终年四季如春的大城市,和她的儿子解行一起生活。”

“我相信了,我很高兴。你看,那一年我终于有了名字,还有了年龄,但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次见到她。”

吴雩伤感地笑起来。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她一去不复返,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步重华艰涩地问:“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但真的很想知道,那毕竟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可能改变命运的机会。”说到这里吴雩也有一点自嘲:“直到十多年后,我因为保护玛银得力,终于在我们整个村子的‘大东家’塞耶那里有了一定的地位,想办法从他手里争取到了第一次离开玛银参与‘买卖’的机会,就是跨境偷渡潜入北方,去促成一笔跟塞耶有关系的毒品交易。但其实我费尽心思是为了去见解行,当时我为了打听到他的下落,已经花了好几年的心血和时间。”

步重华神情难以遏制地变了,他终于想起玛银死后那天晚上,在疾驰向医院的车厢里,吴雩满身是血靠在副驾上,对他喃喃叙述那些错乱闪回的记忆片段——

“我第一次认识阿归,是在大二那年实习,跟禁毒队实施抓捕任务,第一次见面他就救了我的命……”

“紧急求援!紧急求援!两名卖家冲破包围圈正向外逃跑!”

“站住——唔!……”

“你想死吗小警察,那两人满裤兜的手|雷你没看见?”

……

“是的,故事里的一切情节都真实发生过,只是本应站在舞台中央的主角却早已与替身换了衣装。”吴雩短促地勾起唇角,拉成了一条平直的线:“而我当时去见他,动机很简单,就是为了问为什么他母亲最后没来。事实也没费太多废话,因为解行同样第一眼就认出了我。”

“……你……我知道你。”树丛中只听见解行震惊发抖的喘息,他瞳孔缩紧,难以置信道:“你是阿归?你是不是阿归?!”

那是他们第一次彼此对视,阿归本来以为这么多年来的期待、渴盼、失望和愤懑会让这句话难以出口,或一旦出口就歇斯底里;但实际上他比预想中的还要冷静。

他听见自己很平稳地说:“我一直在等她。”

远处纷乱的抓捕现场和闪烁的警灯都霎时无声,只有这两张无比肖似的面容彼此对峙,就像命运随手开的恶劣的玩笑,许久才见解行咽喉颤抖着一滑:

“她知道,所以她去找了你两次。”

阿归一怔。

“那年她回来之后,便四处找人打点,很快又去了缅甸,但刚启程就遇上掸邦内乱,同盟军与政府军爆发激烈交火,她雇佣的蛇头怎么也不肯继续冒险进入武装叛乱地区,只能打道回府。第二年她病了,切除了一部分……身体组织,错过了缅甸全国普选前那短暂的几个月和平期。等她病好之后爬起来、整装雇人、再偷渡跨越国境线,时间却已经来不及了,缅甸军突然宣布推翻选举结果,局势立刻再次恶化,金三角坤沙的孟泰军在掸邦急速扩张,大大小小的毒帮都随之开始划分地盘,你们村被那个叫塞耶的武装毒枭占领后彻底封锁了。她回来的时候说,每座山头上都驻扎着掸邦军,每座村落都被坚兵重炮把守,每一块农田都被武装分子烧掉,像驱赶牛羊一样驱赶村民去种植罂粟。她险些就没能回来。”

阿归一动不动地站着,脑海空白。

他听见机关枪在树林中连珠炮似地响,烈焰覆盖村庄农田,迷彩卡车轰轰驶过燃烧的田埂;他看见一排排身穿迷彩服的士兵在爆炸中掀飞上天,落地时已化作了一块块残肢断臂,硝烟盖住了村民恐惧的痛哭与哀叫。

“她没能等到亲眼看见战火平息的那一天。”解行眼眶通红,说:“蒙泰军投降的那年她就去世了,癌症复发。”

她没能活过那些毒枭,事实上连大毒枭都能寿终正寝,骨灰还能洒进大海。

“但妈妈直到过世都没有忘记你,阿归。她把照片留给了我,说你可能还活在这世上。”

“她说如果有天我能找到你,一定要想办法把你带回来,从罂粟田的那一边回到这人世间。”

……

“小时候我以为解行的母亲背弃了诺言,实际上她最终都没有忘记找我。十年前我以为张博明为大义抛弃了卧底的性命,实际上张博明到最后一刻还在为我打算。”吴雩眼底满是血丝,站在烂尾楼水泥柱的阴影下,平静地望着步重华:“张博明、解行、胡良安甚至林炡,这么多年来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尽到了最大的努力,每个人都没放弃要把我从那地狱里拉出来,但所有努力最终都无济于事。内乱,战争,疾病,死亡……每一次命运的意外其实都是情理之中自然形成的结果,从最开始就写好了今天的结局。”

这个结局也并不全然是坏的。

八十年代金三角战乱,九十年代掸邦以毒养军,当地无数人流离失所,被强行致残、毒哑之后赶进鸦片种植园当牛做马,死在罂粟田下的不计其数。在那个时代背景下,一个年幼的孤儿能存活下来,还能活到今天站在这里,已经是更多冤死亡魂想都不敢想的好运气了。

“你这样的人是不该去接触那些的,步队。你看着我好像跟你一样站在这平地上,其实你脚下是万里国土,我脚下是无数尸骸。”吴雩笑了笑,说:“我不想再踏着解行的尸骨往上爬了,他走的时候,身上已经足够伤痕累累了。”

步重华被一股剧痛掐住了咽喉:“可是——”

“冷静点步队。”这时江停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上前,从身后一拍他肩:“让他们先把吴雩带走吧,这件事不说清楚确实不行。”

步重华指甲死死掐着掌心。

他们三人站在靠近落地窗的墙角边,翁书记宋平等领导都站在差不多十来步远的大厅中。只有严峫看着江停,敏锐的直觉似乎嗅到了某种不安,下意识上前两步。

“你今天本来就不该坚持要跟我们来到这里,万一闹出动静对你有风险。”江停顿了顿,又劝道:“还是走吧,让吴雩去说清楚就行了。”

步重华直勾勾盯着吴雩,只见他最后一笑,似乎有点伤感和遗憾,然后垂下视线向众人走去。

刚才闹起来要上手段,其实也是在混乱之中的话赶话,现在见吴雩放弃抵抗,主动向这边走来,几名领导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都稍微一松。

江停也随之自然地向后退了半步,面朝众人转过身。

“……你们让他说清楚。”步重华尾音微微颤栗,问:“可是这种事现在还怎么说清楚?”

的确这世上要什么都能辩明论清的话,那字典里就不会有冤假错案这个词汇了。林炡也迟疑着一张口,刚想说什么,却只见吴雩脚步停住,回头微微一笑:

“我知道已经说不清楚了,但该做完的事还是要去做完。”

所有人都一愣。

就在这时严峫失声:“——住手!”

话音尚未落地,步重华已心中雪亮,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江停的站位恰好背对吴雩,被他一伸手就掐住咽喉,闪电般拽到了自己身前:

“都给我站住!”

场面瞬间凝固,江停失声惊呼,被吴雩硬生生拖着疾退数步,哐当踩到了空荡荡的窗台边缘!

“别过来,否则我带着他一道跳下去!”

“你他妈给我住手!”“严队!”“快叫人快叫人!!”“步队还在这不能叫人!!”

林炡惊呆了,步重华也不知该如何反应,严峫像头暴怒的雄狮般被宋平全力死死拉住。场面就像点爆了的油锅,所有人都在吼,所有人都团团转,一主任刚下意识掏出手机要打,就被翁书记眼明手快夺下来一把砸了,怒吼:“谁他妈都不准报警!”

这话放平常简直是黑色幽默,此刻却没人笑得出来。

“给我弄辆车,摘牌、加满油、门打开发动好,车里放两千块现金。”吴雩冷冷道:“动作快,我知道刚接住林炡的那张网已经收了,现在跳下去我俩都是一个死!”

宋平怒吼:“你别乱来!”

“放下江停,他没有对不起你!”严峫挣脱冲上两步,厉吼一字字震人发聩:“解行为什么退学卧底你不知道吗,吴雩?!你想承认自己是毒贩吗?!你想在死后被人说是畏罪自杀吗?!”

这质问简直一针见血,字字都在往对方软肋上拿,但突然江停颤抖的声音响了起来:“别……别怕,严峫。”

众多目光聚焦中,只见江停全身发抖,因为咽喉被钳制而发声困难:“还……还记得咱们在元龙峡那会吗?”

严峫触电般一僵。

江停满面恐惧地朝着众人,那模样仿佛既强自镇定又非常文弱,但他仍然勉强颤抖着笑了下:“如果今天我死了,我就……我也要成为你心中不可超越的胜利者了。”

在场所有人中,除了他俩没人知道元龙峡发生过什么——刹那间严峫惊疑的视线与江停一碰。

“……”

严峫脊背紧绷的肌肉松了分毫,但混乱中没人注意到这一变化,只见他将信将疑地站住了动作。

“别废话。”吴雩整个人被挡在江停身后,冷冷道:“给你们十分钟,把车停在这栋楼东南墙下,不然江教授就没命了。”

这场景简直荒谬,云滇打包票送来的人被津海提拔成支队长,然后在津海一众头头脑脑面前绑架了出身恭州的建宁警院副教授,更可怕的是建宁支队长还正杵在现场眼睁睁看着。这锅丢出去都不知道该砸谁。

更荒谬的是,因为张志兴本人职业特殊的关系,为了抓捕他而临时决定上演的这出戏根本没有准备,纯粹是吴雩和林炡通过电话向各位领导远程请示的——而考虑到万一消息走漏就无法将茶马古道一网打尽的原因,当时在市局开机密会议的二十来个市委领导,全都按照保密条例,一个不少地转移到了烂尾楼抓捕现场,连秘密潜入津海的步重华都没漏掉!

现在他们根本不可能把步重华藏起来然后再跑去报警,在场的本地警察只有宋平和市局几个技术主任,难道指望他们扑上去跟吴雩搏斗救出人质吗?

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几个主任仓惶望向宋平,宋平望向翁书记,翁书记铁青着脸思忖数秒,扭头吩咐:“按他说的办,务必不要惊动辖区公安。”

几个人不需要他吩咐第二遍,掉头便狂奔出了烂尾楼。不多时有人奔回来,俯在领导耳边小声汇报了几句什么,翁书记转向吴雩沉声说:“车和现金都已经准备好了。”

——这大概是史上最快的一次赎金准备过程,连银行关门了、凑钱有困难、找不到非连号旧钞这种借口都没法用,毕竟绑匪只要两千块。

吴雩一只铁钳般筋骨突起的手抓着江停咽喉,淡淡道:“都让开。”

所有人面面相觑,步重华一张口想说什么,但又强迫自忍耐住了,随着众人慢慢退向墙角。

吴雩没再看他一眼,用江停的身体当做挡箭牌,靠墙慢慢挪到楼层铁梯边,然后一步步向楼下倒退。

宋平和步重华视线互相一对,当机立断上前,严峫也脸色阴沉地疾步跟了上去。

昏暗冷清的烂尾楼此刻却剑拔弩张,吴雩就这么挟持着江停,和津海市领导班子拉拉杂杂二十来个人对峙着,一方退、一方进,不远不近地互相缀着直下了五六层楼,直到第四层楼道拐角处蓦然一停。

吴雩胸腔不断起伏,从身侧窗口向外望去,一辆敞开门发动好的黑色轿车停在楼下工地上,车灯在暗夜里映出两点红光。

四楼,楼体外还有支撑架,已经是个比较安全的高度了。

从这个高度下去的话,追兵从楼梯赶到地面还需要一两分钟,逃跑时间会更加从容,等驾车开出可追踪范围后再释放人质也更加保险。

吴雩咽了口唾沫,在黑暗中看见身前的江停手指向后一动,那是个催促的手势。

“……别跳,吴雩。”这时严峫却仿佛感觉到什么,颤抖的声线在上一级楼道里响了起来:“江停身体不好,这个高度下去他会有危险的。”

江停动作猝然一凝。

“对,你从一楼出去没事。”步重华也不太稳当,但总体还是维持着镇定和冷静:“我们不会跟上来,没人会阻拦你。你听我的,走大楼正门。”

“……”

江停顿住了,吴雩站在他身后,两人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但呼吸不由都有点加重。

他们就这么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前方上一层挤着二十来个人,僵持中空气每一秒都在无声地绷紧、抽空,犹如利爪攫住了他们的心脏和肺,生生挤压出爆裂的血丝——

江停一咬牙,用力向后做了个极其隐蔽的手势,意思是快跳!

“吴雩!江停车祸在床躺过三年!”突然严峫失声怒吼起来:“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放开他,他做过开颅手术!他头真的不能——”

就在这一刻。

吴雩发狠向前一推,江停猝不及防,哐当撞上了楼道扶手;他顾不上站稳便猝然回头,身侧呼过一道劲风,是步重华从上层楼道飞身而下!

但他还是慢了半秒。

吴雩向后纵身,跃出窗外,寒风猛地灌进双耳;步重华竭力伸出的手只来得及触碰到他扬起的衣角,随即掌心一空!

“吴雩!!”

身体急剧下坠,夜空越来越远,全部视野中只剩下步重华那张惊怒、悲哀、焦急的面孔。

那画面旋即被漫天飞扬的记忆碎片淹没了。

千万片晶莹剔透的雪花在风中盘旋,每一片都映出战火纷飞的岁月和陈旧泛黄的远景,映出无数个哭泣的、奔跑的、劳作的、挣扎的自己。吴雩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闭上眼睛,他看见远方村头一个孩童幼小的身影,孤零零等待着,瞳孔中倒映出无边血色苍穹——

“我有一个孩子,今年七岁大,叫做阿行,不如以后就叫你阿归吧!”

“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是在安逸太平的人世间吹着微风、唱着歌,开开心心回家的意思。”

“阿归,有一天我会带你去到没有罂粟花开的国土,你可以和阿行一起上学念书,一起开开心心地回家!”

“没有罂粟花开的国土,”他心里喃喃地道。

刹那间风呼啸远去,时光在长河中溯流而上,回到十多年前,那座凋敝破败的边境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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