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回 伊人有讯
萧南频再次回复知觉的时候,满耳车声辚辚,知道自己是在车上。但目光一转,这辆车子里,除了自己之外,竟再无他人。
“他们到底将我怎么样了……”
她心里正思索,窗口已探进一个头来,却是七海渔子韦傲物,望着她微微笑道:
“我已知道你是女子,决不会难为你,何况我从你带的暗器上面,也猜出你大概就是‘萧三爷’的女儿,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和武林中的朋友,都相处得很好,我看在他的面子上,更不会对你怎么样,只要事情弄清楚了,就马上放你回去。”
他笑容忽敛,又道:
“可是你也不要妄动,此时你气血相交之处的‘腹结穴’,已被我点住,也用不得力。”
他忽又一笑:
“何况你在车上,也蛮舒服的,这么冷的天,不比我骑在马上舒服多了吗?”
说着,他又缩回头,萧南频心中暗气,但试一运气,便立即受阻,知道这七海渔子所言非虚,心里虽有气,可也没有法子。
车子白天走着,晚上歇下,可他们也不将萧南频搬下车,她倒也落个清静。
这七海渔子虽阴凶狡猾,但却不是好色之徒,每天也按时给萧南频送些吃食,不让她饿着。
车子走了好多天,心傲气高的滞湘妃子,在这两天里,可被折磨得够了。她恨不得伏在车子里大哭一场,却又怕被车子外面的韦傲物听到。
只有将满腹的委屈,深深藏起来。
她尽量不去想伊风,但是伊风的影子,却偏偏无时无刻不闯进她的心里。
她柔肠百给,满腹辛酸,可却能向谁去诉说呢?
她坐在车子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到了哪里。
但是,一天,她忽然听到车子后面,有一个人大声叫道:
“韦香主!韦香主!”
车子便缓缓停了下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然后在车旁停下,一个中气颇足的声音在车窗外响了起来,说道:
“韦香主!遇着你真好极了!你不知道,小弟这两天真奇怪的紧,若不是碰着老兄,可真要将小弟闷死了!”
又听韦傲物笑着问:
“什么事能让你盘龙棍蒋伯阳急成这副样子的?小弟倒也奇怪的很。”
车厢里的萧南频不禁又皱了一下眉,忖道:
“怎的少林门徒中也有人入了天争教?看来这天争教的势力,真的日益壮大,连盘龙棍蒋伯阳竟也被他们收罗了去?”
她不禁暗暗地着急,她的“南哥哥”大仇难报。
却听那以少林“一百零八南伏虎棍法”、以掌中亮银盘龙棍名震江湖的蒋伯阳道:
“韦兄!你知不知道教主这两天为什么到了河南来,我在开封遇着教主,教主就叫我召集满城的弟兄,当晚在城外开坛,这已是破天荒的事了。到了晚上,大伙儿就都恭候教主的大驾,哪知教主却没有来,这还不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几个蒙着面的家伙,竟将我们在开封城里的舵给挑了。”
那七海渔子虽然惊“哦”了一声,却听蒋伯阳又补充着说道:
“那几个蒙面汉子武功竟都极高,使的却是关内绝未见过的剑法。韦兄!你是知道的,开封舵下,并没有什么好手。至于小弟,唉——双拳难敌四手,勉强抵住一阵,身子也挂了彩。”
他顿了一顿,想必是当时他见机不对,就先溜了,是以此刻略略带过一句,就又说道:
“此事太过蹊跷,小弟正想赶到总舵去问问,哪知却在此地遇着老兄——韦兄!依你之见,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车厢里的萧南频心里不禁怦怦跳动着,从这蒋伯阳的话中,知道这事必定就是伊风和那“飞虹七剑”干出来的。
“想必是南哥哥对‘飞虹七剑’也说出了真相,是以便挑了天争教的分舵。但是,南哥哥现在在哪里呢?他知不知道我现在正在受着罪?他若知道,会不会到这里来救我呢?”
她不禁又叹了一口气,但却又赶紧将叹气声收住,生怕被那机智深沉的七海渔子听到。
车厢外默沉了半晌,想是那韦傲物也为着此事而沉思着。
忽地,却听他朗声说道:
“此事实在透着古怪,小弟也不知道。依小弟之见,蒋香主最好还是先回开封城去,将剩下的兄弟整顿一下,先将开封分舵再整理起来。别的事,等小弟回到总舵,查清了真相,再来通知你。”
他似乎也长叹了一声,那盘龙棍蒋伯阳沉吟了半响,也道:
“既然如此,小弟就先回去了。唉!想不到开封城里辛辛苦苦创立下来的基业,却这么样糊里糊涂地断送了大半。”
这两人像是心事重重,又沉默了半晌。萧南频又听了一阵马蹄声,渐行渐远,她知道那盘龙棍蒋伯阳已经走了。
一接着,马车又复起行,萧南频的心里,不禁又喜、又怒,思潮又紊乱了起来,这当然是因她骤然听到伊风的消息。
车子走了一阵,却非常例外地在白天就停下了,萧南频从外面暄闹的市声里听出,停车的地方是在一处人烟颇稠的城市里。
更例外的是:竟有两人从车子里将萧南频扶了出来,搭在一家客栈里,而那七海渔子韦傲物,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萧南频在心里暗中猜测,这韦傲物一定是去打探消息去了,此时守在她旁边的,是两个年轻的汉子,他们虽然脱下了道袍,但是萧南频却知道,他们就是那些曾乔充道士的天争教下的小罗喽。
她被搭进一间颇为宽敞的房间里,那两个年轻的汉子却守在旁边,她知道凭自己的一身武功,不难将这两个汉子收拾下来,但自己“气血之囊”——腹结穴已被点住,浑身连一丝力气都用不上来,只有眼睁睁地躺在床上,又有什么别的法子?
这两个汉子嘻嘻哈哈地扯着闲话,有许多话教萧南频听了恨不能将这两人的舌头,齐根切去,但这两个年轻而轻薄的汉子,当然知道这江湖上素称招惹不得的潇湘妃子,此时根本无能为力,是以话越说越不像话,笑的声音也越来越大。
而萧南频呢,此时只要这两个汉子不向自己动手动脚,她已谢天谢地了,此外,她想不听人家的话,却也没有办法。
她只有去想伊风,因为只有想到他时,才能忘记一些烦恼。然而,另一些烦恼,却又随着伊风的影子,涌进她的心里。
光线愈来愈暗,她知道天已黑了。
少时,房里掌上灯,但七海渔子不知怎的,却仍然没有回来,巴结地店小二,又送来些酒莱,萧南频闭起眼睛,心里更乱了。
突地,她肩头被人推了一下,睁眼处,一个汉子正嘻皮笑脸望着她笑,问道:
“你吃不吃饭呀?”
萧南频摇了摇头,又闭起眼睛,那汉子嘻嘻哈哈地笑着,走了回去。接着,萧南频听到他们猜拳的声音,想必这是两个汉子已在喝着酒了。
一会儿,这两个汉子唱起小调来,只听那汉子拍着桌子唱道: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下来快要亲,骂了声负心回转身,唉哟哟,其实呀,是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萧南频心里乱得像是她自己此刻的头发似的。忽地,她嗅到一阵扑鼻的酒气,一颗心立刻跳到腔口,睁开眼一看:
一张红得冒汗的脸,正带着醇人的酒气,朝自己凑了上来,嘴里仍然在哼哼哈哈,胡言乱语着:
“我看你呀,小妹子!”
“好小子!你有种!不怕等会韦香主切下你的脑袋?”另一个哈哈怪笑着道:“我呀……”
他哈哈怪笑一声:
“我呀!可也有点放心不下。”
萧南频此刻,正像是坠入洪流的溺者,眼看那张脸愈凑愈近,她想伸手去推,又想伸脚去踢,但这张脸,却已凑在她脸上了。
这无助的少女,又有谁能救她呢?
犹有春寒。
是以萧南频此刻穿着的,仍是厚重的衣裳,但——
“嘶——”地一声,她的胸襟,仍然被撕开了。在这一瞬间,她的心像是被人刺了一剑似的,因为她知道将要发生的事。
怪笑声,像是枭鸟的夜啼,又像是狂犬的春吠,在她耳中,混乱成一种难以忍受声音。
然而,就在这可怕的事情将要发生,但却没有发生的一刹那里。
突地——
混乱的笑声,像冰一样地凝结住了,接着是一声惨嗥。
萧南频为这突生的变故,睁开眼睛来,眼前那张冒汗的脸,已经不见了,她目光一瞬,一条英挺的人影,正一掌劈在另一条汉子的头上。
那年轻而轻薄的汉子,也惨嗥了一声,随着他的同伴死了。
萧南频狂喜着,那英挺的人影一回头,一张她所熟悉的面孔,便立刻涌现在她眼里。她此刻若不是穴道被点,怕不立刻跳了起来。
但她此刻连一丝力气也没有,她只能轻微、但却狂喜的喊了声:
“南哥哥!”
这三个字像是一章极其美丽的曲词,悠然而荡漾,然而又结束在“南哥哥”三个字上。
她看到“南哥哥”带着一脸笑容掠到她床前,她看到“南哥哥”的眼睛,看着自己的胸前。
当然,她知道这是为着什么,她虽然也有些羞涩,但是她却毫不愤怒。女子被她所爱的人看着自己的身子,纵然那是在一个并不适当的情况下,可也是仅有羞涩而无不快的。
羞涩之中,她的心跳加快了,因为“南哥哥”已伸出手,为自己拉上胸前敞开的衣襟,那可爱又可恨的笑容呀——
她羞得脸红了,正想问“南哥哥”怎么不说话,但是“南哥哥”的脸——还没将自己易容的化装拿掉,——却突然变了。
她当然也随着一惊,凝神听处,原来门外已响起了七海渔子说话的声音,于是她又惶恐的低唤了一声:
“南哥哥——”
但是她这三个字还没有完全唤出来,“南哥哥”的手,已掩住她的嘴巴,另一只手却抄起她的腰肢,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然后,他猛一长身,脚尖顿处,倏然从窗中穿了出去。
萧南频只觉得自己在她的“南哥哥”那强有力的臂弯里,那种感觉是无与伦比的美妙!
虽然他正以一种超于寻常的速度,向前飞掠着,而使挟在他臂里的萧南频,有一种晕眩的感觉。
但是,在萧南频心里,这种晕眩的感觉,却像是自己躺在天鹅绒般那么柔软的床上似的,只是偶尔发出一两声幸福的呻吟。
也不知道他飞掠了多久,萧南频感觉到自己已上了一座山,又进了一个树林子,她看到了地上的积雪,雪上的残枝。
“南哥哥为什么要跑到这种地方来呀?”
她询问着自己,但随即又为自己寻找着解答,在此时,无论是什么解答,也都是能使这痴情的少女满意的,因为她正躺在她爱着的人的臂弯里,这不是比任何解答,都要美妙些的事实吗?
终于,他停下来了。萧南频张开刚刚闭上的眼睛,看到自己已置身在一个洞窟里,于是,她不禁又有些奇怪。
但是这奇怪的感觉,是那么微弱,比不上她心中喜悦的万分之于是,她被安安稳稳放在地上,呀,不是地上,是床上,床上还有温软的棉褥垫在下面,这是怎么回事?
但“南哥哥”满带笑容的脸,又浮现在她面前了,光线虽暗得使她看不清他脸上的笑容,但是那温暖的笑意,她却感觉得到。
想不到,她终日所企求的事,却在这种情形下达到了。
她幸福地低唤着:
“南哥哥——”腰间一松,她的穴道虽然被解开了,然而她更软软地没有力气,此情此景,她能说什么话呢?
于是,幸福变为痛苦,痛苦变为幸福,幸福的痛苦,痛苦的幸福,世事遥远了,世事混沌了,迷乱了——
天也亮了。
萧南频娇慵地翻了个身,呀!她那身旁的人儿却已走了。
她揉一揉眼,眼波流转,这是一个加过工的山洞,但是,山洞里却是空洞洞的,连个人影都没有。
“难道这是个梦?”
她跳了起来,又痛苦地轻轻皱了皱眉,替自己下了个决定:
“不是梦呀。”
因为昨夜的迷乱——温馨的迷乱,此刻仍留在她心底,她记得,非常清楚的记得。
只是在这种迷乱之中,南哥哥曾经问过她什么话,和她自己回答了什么,她却已忘记了。
但这些是无足轻重的,因为别的事,远比这些话重要得多。
“或是他出去了,或是他去为我寻找食物去了,他立刻就会回来的。呀!多么奇妙,原来人间欢乐,是比痛苦多些。”
她安慰着自己,又娇慵地倒在床上,那是一张石床。这山洞里除了这石床之外,还有着一张石桌子,还有些零乱的什物。
“这也许是他在避仇时为自己布置的山洞吧?他是个多么奇妙的人,我只要能和他在一起,纵然终日住在这山洞里,我也高兴。”
她情思如流水,回转曲折,时间便也在这缠绵的情思里,消磨了过去。
时间在等待中虽然缓慢,但却终于过去了。
渐渐,萧南频的心,由温馨而变为焦急,焦急而变为困惑,由困惑变为惶恐,然后,这份惶恐又变为惊惧了!
一些她在狂喜中没有想到的事,此刻却来到她脑海里。
“他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客栈里?他怎么会在一句话都没有说的情况下对我……对我这么好?他不是这样的人呀!”
萧南频的脸,由嫣红而变为苍白了,甚至全身起了一阵惊恐的悚栗!
“如果他不是南哥哥,会是谁呢?——难道——难道是他!”
“天争教主萧无”这几个字,在这可怜而痴情的少女心中一闪而过,她脑中一阵晕眩,再也支持不住自己的神智了!
一片混沌之中,她好像看到那张脸飞旋着,带着满脸的狞笑,朝她压了下来,那张脸,本是她亲手在另一张不同的脸上造成的。
那时候,只要她在为着一个她所爱着的人易容的时候,稍为变动一下手法,那么对她来说,这世界此刻就会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谁也不曾想到,在这双纤纤玉手之下,不但改变了她自己的命运,改变了另一些人的命运,也改变了武林的命运。
这张脸,在她脑海中撞击着,飞旋着。
她踉跄地爬了起来,踉跄地穿上衣服,在改变她自己一生命运的山洞里寻视了一下,然而,这里却没有留下任何能使她辨明自己此刻所处的地位的东西。
于是,她踉跄着走了出去,洞外还有一条长隧道,走出这条隧道,蹒跚地从裂隙中爬了出去。
洞外的一切,并没有因她的改变,而有丝毫的改变。
她在积雪的山道上踉跄地走着,身后留下一串凌乱的脚印。
她在捕捉脑海中的一些构想:
七海渔子出去——找着了萧无——萧无知道了有人和他面貌相同——又知道我是这人的朋友——于是他们就设下了圈套,一个片断一个片断的凑起来,就变成了这个残酷的事实,这残酷的事实压在她心上,甚至把她的灵魂都压得已滴出苦汁来。
但是,她仍然企求着,盼望着,希望这只不过是她的狂想,希望昨夜的“他”真的是“南哥哥”。
这似乎已经是绝望中的希望,此刻就支持着她的脚步,使这本来骄纵而狠心,此刻却可怜而痴情的少女,能继续向前面走着,支持着她虚弱的身躯,还没有倒下来。
上山的时候,她是被胁持在“他”的臂弯里,迷惘而温馨。
此刻,她在寻觅下山途径的时候,才知道这座山,远比她想象之中要高得多,积雪的山路尤其难行。她不得不收摄一部份神智,提着气向下面走着,渐渐,她的身法不知不觉地加快了。
但走了一阵,她却不禁又停住脚步,因为此刻她竟发现她所探取的这条山路,竟然又由低而高,前面竟是一处山峰。
有一条很窄的山路,沿着峰侧向后面伸了过去。但是因为她看到的一部份,并不太长,是以她不能以此推断这条路向上行、抑或是向下的,于是站在这山峰前,她怔了半晌。
她此刻若是心神安定而体力充沛的话,那么,她一定就会从前面的那条路走过去,即使那条路是上行的,她也会探测一下。
但是她此刻却是心神迷惘,体力不支。
于是她只有叹息一声,往回走去,但她本来是“下山”的,此刻一回头,却又是渐行渐上。
这其中似乎又包涵着什么哲理,但是,她却没有这份心去推究它,因为体力的不支,使她的脚又放缓了。但昨夜所发生的那些令她“心碎”的事,又如潮水涌回她破碎的心里。
但——忽地一个声音,使她的心情,蓦然从迷惘中惊醒了,这声音是这么熟悉,她连忙停下脚步去捕捉它。
但是,这声音本来是非常遥远,此刻更已渺然,她凝神倾听了半晌,最后,终于一咬牙,朝那声音的来处掠了过去。
此时,精力似乎已恢复了。原来方才她听到的那声音,似乎是属于“南哥哥”的,而假如“南哥哥”真的在这山里,那么不就可以证明昨夜的“他”,真是“南哥哥”了吗?
那么,她自己方才有关此事的那些不幸的推测,就变得极其可笑。
这是一种多么值得她狂喜的事?在这种情况下,纵然这声音来自天边,她也会去追寻的;纵然她双脚已不能行动,那么她即使爬着也会爬了去的。何况她此刻还能飞掠呢?
山路的两旁,是已枯调的树林,但林木却极密,下面是渗合着已溶的雪水,残败的枯枝,和一些未溶的冰雪泥地。
她艰难地在这种情况下掠行着,搜寻着,在经过一连串困苦的攒行后,终于,她发现了一件她宁可牺牲一生的幸福,甚至她的生命来换取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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