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区的大火,不再是几英里外微弱的粉红色光亮,它裹挟着烟雾照亮了天空,在这里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皇家艾伯特动物园的地面依然黑暗,并且充满窃窃私语声,被栏杆和大门封在里面。一辆出租车停在了路边。

“你们不能进来!”当马奇、路易丝和凯里一起穿过人行道走过来时,一个声音冲他们高喊。朦胧中他们认出了人口左手边那个宽大结实的身影就是安格斯·麦克塔维什,他还背着一圈小型灭火泵的软管在肩上。

“蛮不讲理,安格斯,”路易丝很讲理地说,让麦克塔维什放下了他的手,“你不是要阻止我进自己的家吧,是不是啊?”

“他们正在轰炸东区!”麦克塔维什心虚地解释道。

“我们知道,安格斯!”

“而且他们还要轰炸整个城市。有个混蛋,”麦克塔维什指着天空,厉声说道,“一直在这儿飞来飞去,飞来飞去,就在我的头顶上方,他就是不肯走开,不肯给我哪怕两分钟的安宁!”

(这是我们所有人此刻所抱有的感受。三个声音在心里由衷地附和。)

“如果按照我的意思,路易丝小姐,”麦克塔维什说,“你今晚不能进去。但我又不能把你挡在外面。你的很多朋友已经在爬虫类馆集合了,如果你愿意加人他们的话……”

“什么在爬虫类馆集合?”路易丝大声问道。

管理员负责人的语调变得闷闷不乐的。他解释说亨利·梅利维尔爵士、总探长马斯特斯和里弗斯医生已经急急忙忙地赶过去了:“边走边争论,还不时提到上帝的名字。”

“有情况,”凯里说,“他们打算今晚揭穿那家伙的真面目,我太了解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了。快走!”

“但我不能去那儿!”路易丝反对,“我在家里有约,而且我已经迟到了!何况——”

“走吧!”马奇恳求道,“你带路。”

马奇有一支小小的手电筒,她把它递给路易丝。旋转门叮当响了一声。伴随着安格斯·麦克塔维什在他们身后的唧唧咕咕,他们走进了黑压压的夜色中。

远远的,什么东西或什么人尖叫了起来。那只是只长尾鹦鹉,从某个鸟类馆里刺耳地向外叫着,可是那长满羽毛的身体拍打翅膀的声音也传了过来。那种效果就好像是在一片拥挤的丛林中扑腾,惊起一阵骚动。它和翻涌的天空,以及悬在半空中的不确定感,似乎相得益彰。

“还有,”路易丝争辩说,手电筒的亮光照射在宽道上,“你们两位到底为什么也要像亨利爵士和马斯特斯先生一样神神秘秘的?你们说对于这件事是怎么完成的,你们已经有线索了,尽管还不知道是谁干的。那你们明明可以……”

“镇静!”一个声音响起,“电筒拿稳一点!”

马奇吓得跳了起来。

他们身边都是移动着的噪音,管理员们都在混凝土小路上巡查;准时轮班,小心地看守着动物们。但这却不是任何一位管理员的声音。

他们顺着宽道往下走,在结实的铺满沙子的路面上,他们的脚步声几不可闻。有什么东西在女王丈夫雕像的大理石底座上闪着微光,一支雪茄的红光闪动了一下,又黯淡下去。有人正坐在基座的小边缘上,他站起身,向他们走过来。

接着,一阵吓人的喊声从黑暗中传来:“老天爷,宝贝儿,是你吗?”

这样,他们见到了霍勒斯·本顿,那个有不在场证明的男人。一股轻微的威士忌酒香包围了他们。

凯里感觉到马奇的手滑出了他的臂弯。

“我刚听到我们的第一颗炸弹落下来了,”霍勒斯呼吸困难地说。雪茄的光亮忽明忽暗,就好像他在匆忙地大口吸着。“可怕的声音,让你胃里只想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不过很有趣。”他的声音里多了些牢骚,“我说,宝贝儿,你们不该出来的!你们要到哪儿去?”

“我们要去爬虫类馆,霍勒斯。”

“去爬虫类馆?去干什么?”

“我不知道!”路易丝带着哭腔说,“你要一起来吗?”

马奇抓紧了凯里的胳膊。

突然响起的狮吼声,近在手边,又以打斗声自相唱和,这提醒他们已经非常接近狮馆以及他们的目的地了。凯里仿佛看见那些大型猫科动物,在它们灯光昏暗的笼子里踱着步,走来走去,永不停歇,长长的毛抚过笼子的边缘,转过身再继续踱步。它们的头应该是低下来的,半发疯的绿眼睛盯着看不见的地方……

但是,如果他害怕什么的话,他害怕的是爬虫类馆。而且他有原因。

爬虫类馆的双开门,被隐蔽在狭窄门廊突出部分的下面,关着但没有锁上。路易丝推了推其中一扇,随着里面门把手的嘎吱声,门开了。但即便是这样,都没能引起里面三个男人的注意。

所有的展柜都被照亮了。还有玻璃地板,下面一动不动的鳄鱼被看得一清二楚。

通向爬虫类大厅的一条小路,右手边站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和总探长马斯特斯。他们如此全神贯注于一场激烈的争论中,前者在空中挥动着拳头,而后者优雅地举起一只手作为回应,他们谁都没有看到新访客们进来。

“我总是跟你说,先生,”总探长怒喝道,“我不允许这么做。这是……不管怎样,我不允许!”

“那你为什么不允许呢,孩子?”

“听着,先生,你要听我辩解吗?我是个警察!”

“当然了。你的任务就是抓住罪犯,是不是啊?”

“是的,是这样的。但是要抓住他们,”马斯特斯哀求似的伸出双手,“根据的是一种叫做法官规程的法规。其他任何的方法毫无疑问都会让我身败名裂!你不想看到我当了三十年警察,最后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吧?还是你很想看?”

“你不会身败名裂的,孩子。我保证。”

马斯特斯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前额。

站在背景里的,凯里注意到,是杰克·里弗斯医生。英俊的医生正若有所思地拉着他的下嘴唇,同时用一种好奇的闪闪发光的眼神看着这两个争吵者。他们则好像已经把他忘了。

“先生,我不能这样做!”马斯特斯冲口而出,“即便关于玻璃地板你是对的,”他重重地在上面踏了一脚——“这件事太冒险了!”

“承担风险的人是我,不是吗?”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而且我跟你直说了吧,马斯特斯,我很害怕。”

“那为什么要做?”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的下巴合上了。他轻柔地说:

“因为,孩子,这个凶手很残忍。从里到外的残忍,头脑、灵魂和所有的一切都很残忍。我要打破这个靠骗人过活的人的骗局。我告诉你,马斯特斯,我要用唯一有效的方法去打破它。”“这都很好,先生!但是……”

“如果你不想搅和进来,孩子,你就说出来吧。别以官方身份出现在这儿,再把条子们都撤走。相信我这个老人。”

马斯特斯用一种古怪的表情看着他。

“好了,先生,我们已经一起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了,”总探长说。他深吸了一口气,脸色也更凝重了,“而且你知道得非常清楚,你从来就知道,我是不会因为你想要干点什么疯狂的事就拋弃你的。嗯!就这样吧!但我还是要说——”在这里他转过身,同时看见了新来的几个人。“我的老天爷啊,”马斯特斯倒吸了一口冷气,“我不是叫你们几个回家待着的吗?”

路易丝·本顿捍卫着她的立场。

“对不起,马斯特斯先生,但我们必须来。这里将要发生什么?”

现在他们听不到飞机的声音。但他们全都听到了——清清楚楚地——在远方因为轰炸而发出的纤细微弱的嗖嗖声。

没有人对此作出评论。它不知从何处被拋下来,然后被伦敦城全数吞下,除了落地时一点轻微的爆炸和磨擦声之外,没有任何别的效果。但爬虫类大厅开始有了动静,展柜寒率作响,你甚至可以想象,厚厚的玻璃地板上发出了隐约的碎裂声。就在此时,凯里·昆特发现了另一件事。

大部分的爬虫展柜都是空的。

有可能,毒蛇最终都被移走了,并随时准备好被毁掉。凯里顺着一面墙看过去,有一排大大的木头箱子,上面都带着透气孔,还有两三个帆布麻袋因为炸弹的落下而微微移动着——让人很不愉快。但没有时间细细检查了。路易丝指着里弗斯医生。

“杰克!”她叫道,带着责备的语气,“我绝对没想到会在这儿看见你!”

里弗斯医生微笑着,摆弄着他的领带。

“事实上,我亲爱的……”

“当你在饭店跟我分手的时候,你说你要去巴特医院的!”

“事实上,我亲爱的,是他们把我叫回来的。他们想要——嗯,一些信息。”

“关于什么的?”路易丝紧追不舍。

霍勒斯·本顿集中精力吹了一口烟,一团烟雾飘过玻璃展柜灼热且发亮的灯光。总探长马斯特斯现在却没有情绪回答任何问题,或是让别人来回答它。

“我想要提醒你们,女士们先生们,”总探长用一种在这样的场合下分外吓人的虚夸口吻说,“这是一件官方任务,就是这样。我请你们回家待着,而且我是认真的。”

“我说,马斯特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有些抱歉地插话进来。

“什么事,先生?”

“让他们留下来吧。”

“你发疯了吗,亨利爵士?”总探长问,“他妈的我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的!”

“让他们留下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坚持说,“到时候我们总是可以把他们锁起来的。”

奇怪的烦乱情绪,有令人胆怯的效果,在凯里的血管里流动。这与天空中的骚乱或是空袭的开始全然无关。

“这是怎么回事,”凯里尖声问道,“要把我们锁起来?”

“而且在某种层面上,”路易丝·本顿插进来说,“我们也是为了官方任务而来。因为凯里和马奇,”她冲着他们点了点头,“认为他们发现了我父亲被谋杀的方法。”

死一般的沉寂。

霍勒斯·本顿吐出了更多的烟雾。

“嗬,嗬!”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注视着马奇,然后忽然爆发出一阵恐怖的顽皮笑声,可没人觉得好笑。他上上下下地在鼻子上移动着他的眼镜,“所以你也坐下来思考了,我的小姑娘?而那个回忆总算是又回来了?”

“是的,它回来了!”马奇回答说,“因为有些事情让它回来了,可我自己不能控制。当我看见地板上那根烧过的火柴,它当然让我想起了……”

“等一下!”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就好像它一点也不重要,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轻巧地把这件事拨到了一旁。他把拳头放在屁股上,看着路易丝·本顿。

“这个问题不是很重要,”他接着说,“但是什么东西那么宝贝,你把它紧紧贴在胸口,看上去像张可笑的照片?是有情感上的原因吗,还是什么?”

路易丝仿佛第一次记起了她仍然拿在手里的那张带框的照片。她看了它一眼,在心不在焉和不耐烦之间,试着同时拿稳它和手电筒,可是看上去做得很吃力。凯里帮了她一下。

“我发现了这张照片,”凯里解释道,“就挂在我公寓的墙上。我不知道这是谁或这是什么意思。但它提供了这个动物园和魔术业之间的某种关联。我发誓我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或是一张非常相像的脸,就在今天!”

他从路易丝的手里拿过这张照片,递给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和马斯特斯一起看着它的时候,他解释了当时的情况,他们交换了神秘的一瞥。

“所以呢?”大师咕哝着,“所以呢,所以呢,所以呢?”

“就是啊,”马斯特斯附和道,那效果听上去就像是在舞台上表演相声。他重重点了点头,“就是老了一点,当然了。”

“当然老了啊。第一份工作,明白吗。职业生涯的开始。”

“啊?”凯里问道,对他来说,疑云重重的字句在接连不断地蹦出来,“答案是什么?或者,有答案吗?我以前在哪里见过这张脸吗?”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搓着他下巴的侧面。

“这个……好了,”他带着抱歉的口气咕哦着,“这里有一点花招,孩子。从某种角度上说你见过,但换一种角度你就没见过了。你确实见过,但并不是以你认为你所见到的那种方式。我知道它听起来让人太费解!”他声音低沉地说,同时举起一只手要阻止凯里的爆发,“但当你了解整个真相的时候,一切就会非常简单了。”

凯里拍打着自己的胳膊。

“不明白,先生,整个真相是什

么?”

“我们就快到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们就快到了。哦,是的。”

凯里指着照片。

“那是不是,”他粗暴的问道,“凶手的照片?”

“不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

“是不是什么长得很像凶手的人?”

“不是,”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那些他尚未建立起来的理论,甚至不算是处在半完工的状态,在凯里的耳边喧哗作响。

就是在这个时候,迈克·帕森——仍然趾高气扬的,仍然有着藐视的眼神,虽然似乎被制服了一点点——走进了大厅。他不是从前门进来的,相反,他打开了靠近大厅底部右边的那扇门,就是那扇门通向展柜后方的通道和那个小办公室。

就好像把吼叫都压在了呼吸下面,迈克走向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

“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先生。”他报告说。他说这句话的方式让他的听众们打了个冷战。他津津有味地说的可能是酷刑屋。

“什么房间?”马奇很快地问道。

“后面的那间办公室,”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大拇指往肩膀后面指了指。接着他用一种可怕的坚持召集着,“现在灯火管制,又温暖,今晚不会再有什么电话上的鬼把戏了。来吧,所有人!我们来随意讨论一下。”

霍勒斯·本顿清了清喉咙。

“听着!对不起!”他插了进来。他说的话第一次让每个人都转过身来,看着他,“你们不需要我吧,对不对?”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打量了他一会儿。

“就像很多人一样,”霍勒斯用粗哑的声音解释道。更多的烟雾像曳光弹一样从雪茄里飘出来,然后他把它从嘴上拿下来,“我有幽闭恐惧症,有空袭的时候我都宁愿待在外面。所以,如果你们不需要我的话——”

“不,孩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温柔地说,“你可以离开,如果你愿意的话。那样的话,我会认为你对你兄弟是怎么死的毫无兴趣。”

“可怜的老内德是自杀的。”

“噢,我的孩子!你还坚信着那个故事呢?”

“你可以证明他不是吗?”

“可以,”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随后他丢掉了这个话题,“但我希望医生跟着我们,”他继续说道,“而且我希望你跟着我们,我的小姑娘——”他看着路易丝,后者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另外我想,两个职业魔术师在某种程度上可以为我们将要解决的问题做个证明。”

“这样明智吗,先生?”总探长马斯特斯吼叫着。

“我想不太明智,”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不过还是一起来吧。”

霍勒斯·本顿向前跨了一步,好像终于决定要加人他们了。但他有了个更好的点子。地板上的帆布口袋中的一个——那些看上去相当邪恶的帆布口袋——剧烈地抽动着。霍勒斯往后退了过去。

凯里能够感受到淹没了马奇的那种恐惧,当她跨进那扇门,踏人散发着霉味儿的通道时。就是眼镜蛇历险的场景,头上是轰炸机的轰鸣声,眼前是一个凶手近在咫尺,这可能是次更危险的历险。

但无论如何,她走进去了。

马斯特斯走在第一个,一只手还轻轻抓着迈克的衣领。马奇和凯里跟在后面,然后是路易丝和里弗斯,后者牵着她的手臂,同时弯下身子,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什么。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殿后。

蒙着灰尘的电灯泡照亮了通道。眼镜蛇的窗户,菱形图案的窗户,现在也被黑色覆盖了。没有什么遗迹留下来,除了地板上的一点血迹,这让马奇不敢往那个方向看。眼镜蛇的鬼魂,不是在伊希斯剧院的那些好意的鬼魂,它盘旋着,移动着,从未远离过。

因为灯火管制,办公室带栏杆的窗户也是一片漆黑。一盏有着绿色灯罩的挂灯照亮了桌子。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指了指桌边几张长得很像厨房用的木头椅子,然后他转向了总探长。

“锁上门,马斯特斯。”他用一种全新的、完全不同的声音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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