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诺贝尔太太说,“我认为本顿小姐”——她特别挑选了一些正式的词汇来使用——“肯定有一些过于紧张了。恐怕我已经打扰本顿小姐太久了。请允许我说晚安,如果谁能够帮我叫一辆出租车,我会很感激的。”

“为什么那个女人在笑?”

“她在笑吗,宝贝儿?”霍勒斯问道,显然为被这无关紧要的事打扰而有些不高兴了,“我没有注意到啊。不管怎么说,这有什么帮助吗?听着,关于这件事——”

“一旦她离开这栋房子,”路易丝说,“她就会开始在背后说我们的坏话,我真想知道她会说出何等恶毒的话语。”

“里弗斯医生,”诺贝尔太太说,“或许你能够好心帮我叫一辆出租车?”

里弗斯自己也有一点心烦意乱。出于本能的礼貌,他扫视了周围一圈想要找个电话机。但他又犹豫了,走回书房的途中,他好像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让人愉快和解脱的事,忽然停住了。

“对不起,诺贝尔太太,恐怕我做不到。空袭警报还在响,而有警报的时候电话线路都是被掐断的。”

诺贝尔太太显得很惊讶。

“在贝斯沃特路上,”她指出,“肯定就有一家出租车行吧?”

“是的,当然。但是——”

“什么?”诺贝尔太太质问道,她前进了一小步,全神贯注等待着他的回答。

“在晚上的这个时间,那里通常已经没有出租车服务了!”

“里弗斯医生,散步到出租车行并且搞搞清楚,这是绝对可行的吧?”

“等一等,听着!——”

“那大概会花掉你五到十分钟的时间,而且我认为,它是一种基本的良好教养。毕竟,当一个人冒着不少麻烦和不便来到这里……”

“是的,”路易丝打断她,“你为什么要来这里,诺贝尔太太?”

“既然这样,或许你能够好心地沿着贝斯沃特路走一走,直到拦到一辆出租车为止。真的,里弗斯医生,我相信我要求的这点小事不算太过分吧?”

“不要帮她,杰克,”路易丝清楚地说,“这一次——就一次!请让她回答我们的问题,而不是强迫我们回答她的!”

“请对我礼貌些,里弗斯医生,至少把自己的位置搞清楚。仅仅是叫一辆出租车,对你来说,真的很过分吗?”

“好了,好了!我给你叫一辆!”

“谢谢你,里弗斯医生。”

赢得了胜利的诺贝尔太太轻快地转过身,用一脸愉快的笑容面对着其他的对手们。但在那当中,隐含着真正的麻烦。

“请各位作证,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以避免我和本顿小姐之间有任何不愉快发生。”

“你为什么会来?我父亲给你打电话了吗?”“晚些时候你就会被问到,你们所有人,都会在法庭上为这件事作证——不,本顿小姐。没有人给我打电话。”

“那你为什么还会来呢?”

“你有什么权力问我,本顿小姐?”

“我就是要问!”

诺贝尔太太那双深褐色的眼睛,就像牛眼睛一样毫无表情,不过里面有些红血丝,就像她深红色的头发一样。

“本顿先生的死,”她说,忽然不再掩饰她真正的悲伤,“剥夺了我相当一部分的收人来源。这一点,本顿小姐能够否认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是在问你……”“通过我的介绍,”诺贝尔太太接着说,“本顿先生从我丈夫那里购买了数量可观的一批货物,用于他计划中的动物园。这一点,本顿小姐能够否认吗?”

“我仍然——”

“今天下午从一个我们共同的朋友那里,”

诺贝尔太太提高了声音,“我听说本顿先生已经得到了他梦寐以求的许可,可以把货物运到英格兰了。这个任务一旦完成,本顿先生的意愿是要订购另一批货物,通过同一双手投人更多的金钱。这一点,本顿小姐能够否认吗?”

“不,我不否认!今晚早些时候他还谈到了,但是……”

“谁,”诺贝尔太太质问道,“会出于财政的考虑阻止这一步的发生?”

有那么一两秒钟。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

“本顿先生的这项工程,”诺贝尔太太紧追不舍,“将会花掉一大笔钱。在一到两年的时间里或许就会花光他的所有财产。有没有人会出于财政的考虑阻止他,就像事实所发生的,在一切还没开始之前?我不用再往下说了。我希望自己毫无偏见,但如果你们必须,如果你们真的必须寻找一个动机……”

她耸起肩膀,然后又像做了重大决定似的把它们放了下来。

不可置信的恐惧让路易丝浑身不能动弹。霍勒斯·本顿张开嘴巴好像要说话,然后又闭上了。这仿佛是一个全新的角度——一个之前从来没有一个人想到过的角度——像一条毒蛇一样在他们中间隐约浮现了。

“那么现在,里弗斯医生,你能好心帮我叫一辆出租车了吗?”

里弗斯一字一顿地说:

“不,诺贝尔太太,我不会。那是针对本顿小姐的恶毒的、完全值得诅咒的指责!”

诺贝尔太太的眉毛挑了起来。

“真的,里弗斯医生。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提到了本顿小姐。”

“你不就是这个意思吗?”年轻的医生问道。“如果我说错了,请你纠正我,里弗斯医生。但我记得你很明确地向我保证过,你要去帮我叫一辆出租车?”

“让我们来个公平交易!”里弗斯说。他咬紧了腮帮子,“你是否在暗示,是或不是,说有人可能杀了本顿先生,以防止他继续进行他的工程?”

“如果我没弄错的话,就是几分钟以前你做的保证。我要叫一辆出租车。跟绅士打交道的时候——虽然有的时候我可能会对自己碰到的样本有所怀疑——我是不需要说第二遍的。”

到这个时候为止,必须承认,凯里·昆特已经受够了关于出租车的话题,几乎要喊出来了。谁要是再提起,他就要上去砍谁了。

但这并不是此处唯一一个火冒三丈的个体,另一种情绪也在危险地升温。

“杰克,你必须做点什么!”路易丝在被吓得面如白纸之后回过神来,开口说道,“她会到处宣扬这个故事的!”

诺贝尔太太转过身去。

“小心点,本顿小姐,你可不要太无礼。”

“她会拿着这个故事去骚扰警察,”路易丝说,“她会在他们门口住下来,一天按二十次门铃。她永远、永远、永远也不会放过我们,除非——”

“你父亲的死,本顿小姐,是自杀。就你个人的利益来说,你不会愿意它是别的情况。”

“噢,老天爷啊,谁在乎我的个人利益啊?”

“当然了,你不在乎吗?”诺贝尔太太质问道,“真有趣啊。”

“喂!”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吼道。

接下来又是死一般的寂静。就是这种大吼曾让一屋子的女性打字员像秋天的落叶一样四散奔逃。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直带着一种非常难看的表情聆听着这场对话,嘴角还叼着一支未点燃的雪茄。为了吼叫他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看着他们每一个人,之后说话的声音变得柔和一点了:

“有没有人反对我们去看看尸体?”

“尸体?为什么?”霍勒斯·本顿问道。

“现在我们有一点小事要在这里解决,”他咕哦着,“跟我来吧。”

里弗斯医生刚要代表路易丝发表抗议,但她轻轻把手指放在他的手臂上,他也就没说什么。在沉默中,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领路走向了书房。

书房里的灯又亮了。土地神一样的迈克·帕森,灰色的胡子上沾了烟草,正戴着蓝色的头盔,在左手边那扇窗户前重新整理着窗帘。

煤气留下的气味还在房间里盘旋不去,就和自杀本身的气息一样。它渗进家具和木制品的每一条纹理当中,应该还会停留好几天。但至少可以在这里呼吸了,而之前一片模糊的大脑里也开始辨认出不少清晰的细节。

尸体四肢张开,仰面躺在贴了白色瓷砖的红木壁炉前面,凯里绕开它,用双眼捕捉着这些细节。

一间宽敞的四方形房间,铺着褐色的地毯。壁纸是更浅的褐色,上面模模糊糊用暗淡的金色画了些图案。老式的家具:有着黑色皮衬垫的椅子老式的银色烟灰缸;老式的装着玻璃门的书柜;文件柜。屋子中央有一张平顶的红木书桌、一把转椅和一个音电话机的底座。

凯里注意到了吸墨台上的垃圾。一大张折好了的褐色包装纸,纸带就是用它们做成的。一把开口的剪刀。一瓶胶水,盖子开着,胶水刷还搭在瓶口的边缘。所有的自杀装备,一个头脑发热的人把纸切成一片一片的,然后把自己封闭在死亡当中。那堆垃圾当中躺着一把钥匙,应该就是这个房间的房门钥匙。

而在挂着褐色窗帘的窗户中间……

就是那个大大的玻璃柜子:长方形,架在四条细长的腿上,反射着天花板的灯光。谜一般的,死蛇卷曲地挂在假树粗大的树枝上,显示了临死前的痛苦。它身上生动的绿色在这间压抑的房间里格外显眼。

他不会杀佩辛斯。他不会杀佩辛斯。他不会杀佩辛斯。而你的眼神总是回到那个不会杀佩辛斯的男人身上,在壁炉前面,他睡得很安详。

霍勒斯·本顿嘴里发出一些同情的咕哦和叹气声,他踮起脚尖过去看了一眼死尸,打了个冷战就走开了。

“可怜的老内德!”霍勒斯喃喃自语,然后鬼鬼祟祟地擦了擦眼睛。

“是的。”路易丝说。她把自己的脸埋在里弗斯医生的肩膀上。

“我们在这里还能帮上什么忙吗?”里弗斯医生清了清喉咙,问道。

“真是让人不愉快。”阿格尼丝·诺贝尔咕哝着。

“我已经把灯火管制的帘子又挂上去了。”迈克·帕森忽然说道。

而马奇·帕利泽站在凯里旁边,正有些发抖,用流行的语言形容,就是感觉好像正有人走过你的坟墓。

他知道哪里不对劲。穿过房间的这些柔软声音,它们急切,而且彼此交织在一起,他有种强烈的直觉,凶手的声音就呢喃在它们中间。你看不见凶手的脸。那张脸上戴了橡胶面具,涂着由死亡而带来的悲伤或尊敬。但他的感觉里,那有形而且实在的恶魔,它正享受着扮演这个伪君子的角色,这直觉变得如此强烈,他真庆幸灯全都打开了。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站在屋子中央书桌的旁边,也感觉到了。

“好好看看周围,”他号召大家,“在你们开始辩论他为什么会被杀之前,先好好看看周围,然后告诉我这个老人他是怎么被杀的?”

他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仔细看了看他们,然后又把雪茄放回去了。虽然迈克反对,他还是大叫着把两扇窗户的窗帘都拉开了。他们能看见包装纸做成的纸带,现在已经被撕成了碎片,它们还粘在插销附近,窗框的接口处。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又拉上了窗帘,摇摇晃晃地走向门口。他指着门下方和门槛之间被撕下来的纸带。

“毫无疑问,”他继续说,“这个房间全部从里面被粘上了。这个年轻人,”他冲着凯里点了点头——“用一把折刀检查过了。我说得对不对,孩子?”

“噢,是的。完全正确。”

“至于窗户,”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我一进来就飞奔过去检查过了,而它们也是封好了的,没有一点问题。进出这个房间,只有门和窗这两个途径。

“如果存在一个凶手,我的笨蛋们,他就曾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你不能用远程遥控的方法敲打一个人的脑袋。你不能用远程遥控的方法拧开煤气开关。你也不能用远程遥控的方法使用剪刀、胶水和纸。没错,那么以圣灵的名义告诉我,他是怎么出去的?”

他停顿了一下,好让这番话沉淀。而这件事显然是路易丝从来没有想过的。她用一只手遮着眼睛,先是看了看门,然后又看了看窗户。

“我……我不知道!”她承认道。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平实而通俗易懂的语言,把这件事又更深地解释了一遍,这样霍勒斯·本顿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看见没有,宝贝儿?”霍勒斯对路易丝说,“你找错目标了。就为了这点捕风捉影的事,你把我们全都吓坏了。可怜的老内德确实是自杀的。”

“我一直在试着告诉路易丝,”里弗斯医生接茬儿道,“她是在毫无必要地担忧。这是唯一可能的解释。除非,当然了——”他试图加一点轻松的语调——“我们的两位魔术师或许对此有些想法?”

“能不能有人好心告诉我,在这里反复提起魔术师到底是什么意思

?”诺贝尔太太问道。

“昆特!”霍勒斯说,“帕利泽!我在老伊希斯剧院看过一些表演,像是自动玩牌,真是吓死人。有一次我还看见桑德罗斯·帕利泽从一面砖墙穿过。”他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马奇,“手比眼快,呃?”

在她的人生中,马奇第一次因为成为众人的焦点而感到不舒服。

“恐怕不是这样,”她回答,“虽然我们都希望你们会这么想。手的速度是远远比不上眼睛的。”

“那么,秘密是什么呢,帕利泽小姐?”

“好吧!基本原则是误导,你让人们认为他们看到了某件事,而实际上他们看到的是另一件事。你让他们认为他们听到了某件事,而实际上他们听到的——”

马奇突然停了下来,在她脸上出现了一种好奇而迷惑的表情。顺着她眼神的方向,凯里看见她紧紧盯住的,不过是一个既不很有趣也没什么意义的烧过的纸梗火柴。

那烧过的火柴,只剩下一小截,落在有烟灰缸的坐台边的地毯上。爱德华·本顿,凯里想起来,当天下午在起居室里,当他要点烟斗的时候,也丢了一个在那边的地板上。这可能是他的习惯。

“继续,我的小姑娘,”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用一种相当古怪的语调催促道,“你的脑袋里有没有什么主意在盘旋啊?”

“……盘旋?噢!”马奇回过神来。她轻轻笑了起来,摇了摇头。而在那双灰绿色的眼睛里,还留着一抹含糊的迷惑神色,“没什么,真的。就是个事例,只是,当然也不仅仅是个事例了。”“谢谢你,”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一边从眼镜上方看着她,“说得真是太清楚了,真的。”

“我的意思是——”马奇伸出手来,“你假装有什么在那儿而实际上根本没有,然后你就得加以粉饰。而当我确定了事情的基础就是如此以后,我可能就能够帮助你了。”

“非常好,”里弗斯不失夸张地争论道,“但是这根本不是帮不帮忙的问题,不是吗?”

幸好他有医生的优雅风范,稍微减轻了他语调里的怒气。他看上去就像在争辩,对的就是对的,你不能偏离它。

“都等等,”他继续说道,“我们可不想要任何帮助,那只会让我们陷人比现在更糟的麻烦中。我们什么帮助都不想要,是不是?这是件坏事,我承认。我明白路易丝的感受。”他冲着路易丝点点头,而后者给了他羞涩而明显充满感情的一瞥,这让医生多少有些尴尬,“当我们已经明白了这不是谋杀的时候,老说谋杀有什么好处呢?你难道不同意吗,路易丝?”

路易丝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我不知道!”她回答。她因为疑虑和不确定而心烦意乱,而且有一种一对于一个表面上如此镇静、健康和单纯的人来说——几乎是发疯的眼神,“也许你是对的,杰克。我不知道。”

“有门,”他指着它,“还有窗户,”他的动作甚至更加有力了,“你能不能告诉我凶手是怎么从这里出去的?”

“不,杰克,我不能。”

“诺贝尔太太已经做出了一项指控,”里弗斯无奈地说道,“至少是一个暗示,她让我们这儿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很震惊……”

“老天啊,是这样的!”霍勒斯大声说道。“而我们现在应该高兴了,看到没什么事,我们真应该高兴。从来就没什么事,当然了!”里弗斯又迅速做出了修正,“但是我的意思是我们应该同样的高兴。你之前已经担忧得够多了,路易丝。我不能再让你担忧了。”

门铃刺耳的声音再一次从房子的前门处持续不断地响起。里弗斯医生仍在激动地滔滔不绝。

“毫无疑问那是警察,”他用同样快速的语调接着说,“我们好长时间以前就打电话了。如果你想上楼躺下来,我可以安排,这样他们今晚就不会打扰你了。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亲爱的,请你忘掉关于谋杀的危险想法吧。世界上不会有一个人想要杀死你的父亲!该死,人们都爱他!他们——他们——”

“他是个好人,园长是好人。”迈克·帕森大声说道。

“世界上最好的人!”霍勒斯宣称。

路易丝走到装着死蛇的玻璃柜前面,她看着它似乎有无限长的时间,然后她转过身来。

“我父亲是被谋杀的,杰克。”

“路易丝,看在上帝的分上!”

“等等!听我说!”她说话的声音并不很响亮,“我会没事的,杰克。我对你非常非常感激。如果你想让我说什么,我都会说。”脱口而出的话语带着绝望的忠诚,“我又累又害怕,而我有种感觉,现在他走了,每个人也都要跟着弃我而去了。”

“你不要胡言乱语,亲爱的。那很愚蠢。”“我知道,杰克,对不起。但事情就是这样,你不能阻止你的真实感觉。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会照着做,我会执行命令,什么都不会质疑。但这件事是个例外,我知道他是被谋杀的。”她的声音提高了,“我告诉你,亲爱的,我知道他是被谋杀的!”她的双眼,追求着、寻找着,带着死亡和疑惑的负担在屋子里缓缓游移。她移动的双手就像带着疼痛,“但他是如何被谋杀的?他是如何被谋杀的?如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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