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里往后退了两步。“事实上——”他刚要开口。

“我不认识你,”诺贝尔太太说,“可以问问你是哪位吗?”

阿格尼丝·诺贝尔是个中等身材、整洁干练的女人,身体挺得笔直,穿着一件绿色的粗花呢西装,剪裁得相当时髦。她应该是四十多岁,一头深红色的卷发看上去像是在黑发上拙劣地染上了红色。如果没有那一脸僵硬的皱纹和太多的化妆,她应该还是很好看的。

她快步走进来,关上了门。阿格尼丝·诺贝尔有一个耸起肩膀然后再放下的习惯,好像是在强调什么重点。同时,她还有一种让人很尴尬的习惯,就是用她那双深褐色的眼睛死死盯住你的脸,等着你的回答。

“我必须请你告诉我,”她重复问道,表现出的礼貌充分而流于表面,“你是谁。”

“我叫昆特,诺贝尔太太。恐怕你不能见本顿先生。事实上……”

“什么?”诺贝尔太太问道,同时脖子往前伸出,就好像有点耳背。

“我说你不能见本顿先生!”

“我能问问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已经死了!”

“死了?”诺贝尔太太惊叫道。她把脑袋拉回来,“什么时候?怎么死的?我能问问这是什么意思吗?”

“事实上,诺贝尔太太……”

“什么?”诺贝尔太太大叫,又好像耳背一样地把脖子往前伸了出去,并立刻在气势上压倒了他。

那双坚定的眼睛带来的效果很有压迫感。

“请进。”凯里邀请道。

她跟着他走进起居室,途中耸起又放下了她的肩膀。她的动作或许传达出了她的真实想法,那就是,爱德华·本顿之死所带来的震惊,对她来说是种刻意的冒犯。他们该知道阿格尼丝·诺贝尔对这类事情很有经验。

凯里指着他的同伴们。

“请容许我介绍马奇·帕利泽小姐,还有亨利·梅利维尔爵士,这个家庭的一位朋友。如果还有任何事情是你想要知道的……”

“那么有没有人能够好心告诉我这一切是什么意思?本顿先生真的死了?”

“嗯哼,”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回答道,但没从椅子上站起来,“也有人给你打电话了吗?”

“请原谅,”诺贝尔太太说,“在向我的律师咨询相关的财务问题之前,我会避免回答这些问题。本顿先生是怎么死的?”

“自杀,”亨利·梅瑞威尔爵士说,“他在后面那间书房里自己开了煤气。”

诺贝尔太太睁大眼睛,闭紧了嘴唇。但她处于绝对的自我控制之下,甚至没有做出任何评论。她沉默了好一会儿,内心似乎正在激烈交战。

“请你告诉我,”她冷酷地说道,“你是否很满意。”

“满意?”

“这里面没有犯罪行为。”

“犯罪行为,嘿?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当然了,”诺贝尔太太扬起眉毛,说,“作为基本的礼貌,你不应该回答我的问题吗?”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闭上了眼睛,然后又睁开了。但他再度开口的时候,语气里却有种让人震惊的柔和。

“内德·本顿,”他说,“死在一间为了防止漏气而用包装纸贴满了每一个狭缝的房间里。如果你想要推翻它的话,你知道,那根本就是异想天开。”

诺贝尔太太做出了回应。

“谁,”她问,“是他的遗产执行人?”“滚他娘的,我怎么会知道?那家伙才刚死,你看,甚至还没有人想到这个呢。”

“确实,”诺贝尔太太评论说,脸上浮现一抹淡淡的微笑,“甚至还没有人想到这个呢。包括他的女儿?”

“我不知道,女士。”

“我能不能问问本顿小姐现在在哪儿?”

“她在楼上。”

诺贝尔太太转向凯里。

“能不能请你好心上楼一趟,昆特先生,问问本顿小姐能否下来一会儿?我想跟她说几句话。”

“本顿小姐,”凯里说,“受到了很严重的精神打击。我想现在最好不要打扰她。”

诺贝尔太太一脸错愕,眨了眨眼睛。虽然她正坦率地对他微笑,她的声音却由于惊讶和受伤而颤抖着。

“当然,昆特先生,我的要求不是那么不近人情和难以执行吧?如果我要求你做了任何会给你带来麻烦的事情,请你原谅我。但是出于礼貌是否——”

我不觉得——

“什么?”诺贝尔太太问道,立刻抓住机会向他进攻。

他现在已经很清楚这个花招了,虽然在坚定不移的态度之前,他首先有一种愤怒的无助感。

“我说,”凯里一字一顿地说道,“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去打扰本顿小姐,就是现在。”

诺贝尔太太,这个永不疲倦的战略家,以极大的愉悦做好了战斗的准备。

“请你搞清楚自己的位子,昆特先生。如果我的要求太过分,如果我请你带一个口信占用了你过多的时间,至少我是没有恶意的——至少目前看来是这样——对于任何一个有基本教养的人……”

“不需要了。”路易丝·本顿的声音插了进来。

路易丝从大厅静悄悄地走进来。她因为哭泣而双眼通红,而且身体僵硬。里弗斯医生跟在她身后,像要带领她一样牵着她的胳膊。英俊的医生显示出一种关切、冷静而有同情心的保卫姿态,这让他在凯里心目中的印象大大加分。甚至是亨利·梅利维尔爵士——如果这也能够相信的话——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一只激动的猫头鹰一样奔向她。

“你不该下来的!”马奇叫道。

“我没事,”路易丝说,同时把手背放在前额上,“我希望警察来的时候,我人能在这儿。”一阵诡异的沉默。

“噢,是的。警察,”诺贝尔太太评论道,“晚上好,本顿小姐。”她又正式地加了一句。

“晚上好,诺贝尔太太。”

“我很震惊并且悲伤。”诺贝尔太太给从她嘴里费力挤出的每个字上都加了奇怪的重音——“听到你父亲的死讯。我只想说,今晚我不打算打扰你了。”

“谢谢。”

“但明天或后天,如果方便的话,我想占用你几分钟的时间,就某些对于我们都很重要的问题和你谈谈。这桩不幸的自杀……”

“这不是自杀,”路易丝说,她的动作忽然充满了压抑的张力,“他是被杀的!他是被杀的!他是被杀的!”

那诡异的沉默又在房间里回荡开来。

“这就是我打算告诉警察的,”路易丝说,“这就是我打算告诉每一个人的,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们,直到他们相信为止!”

“放轻松,亲爱的!”里弗斯医生用温柔的声音提醒她。

路易丝向他转过身,犹豫着牵起了他的手臂。“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是的,亲爱的。我当然不会离开你。”

“真是不道德,”路易丝对着其他人说道,同时在搜寻着合适的词句,“一个精疲力竭的老人,从不会给别人造成任何一点伤害。而他们却杀死了他。”

阿格尼丝·诺贝尔仍旧雷厉风行并且公事公办。

“本顿小姐,说这番话你有任何理由吗?”“我有很多理由,”路易丝回答道,“但我可以先给你最短的那一个,一看到房间内部我就明白了。他不会杀佩辛斯。”

一屋子一头雾水的听众面面相觑。

“他不会杀佩辛斯?”马奇重复道。

在回忆死者的时候,这些微小的细节是最让人难以忍受的。

路易丝紧紧咬着她的下嘴唇。

“他有一条愚蠢的小树蛇,”她脱口而出,“今天下午快递刚刚送到他手上,装在一只木头盒子里。”路易丝用恳求的眼神看着马奇和凯里,“你们记得吧!他带着它走进来的时候,你们都在场!”

他们点点头。想象中他们看见爱德华·本顿满是恭敬地捧着这个盒子,蹒跚地走出去。

“他说他要叫它佩辛斯,”路易丝继续说道,“他把它放在大玻璃柜里,就是书房里他用来装样品的那个。它现在死了,在柜子里,绕在那棵人造树上。没有人注意到吗?”

“嗯哼。我们注意到了。”亨利·梅瑞威尔爵士咕哦道。

“被杀了,”路易丝说,“被同样杀了他的煤气杀死了。你们还不明白吗?他就是不可能那么做!如果你们说他会,那你们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的父亲!”

里弗斯医生清了清喉咙。

“这当然是一个需要考虑的事实,”他承认,但没有多少说服力,“可是亲爱的,只是这么一件小事……”

“小事?”路易丝叫道。

“难道不是吗?跟所有其他的证据比起来?”路易丝用如此清醒而理智的态度对其他人开了口,就好像她一直在讨论的是别人的臆想。

“今天晚上大约七点钟的时候,”她接着说,“罗斯玛丽和我——罗斯玛丽就是那个女仆——正要开始准备晚餐,电话铃响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说要找我,然后说……”

(凯里发现,每个人都神经紧绷,全神贯注地听着。)

“那个人说里弗斯医生的轿车在吉尔茨伯街和一辆卡车相撞,他本人受了很严重的伤。问我能不能立即过去?我当然去了,”她犹豫了一下,“有一点心烦意乱。”

“嗯哼,”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随意地说,“继续。”

“我一点也没起疑,虽然那地方那么远,但因为它离巴特医院很近,所以我以为杰克是在从医院往这里赶的路上。我叫罗斯玛丽继续准备晚餐,让父亲向客人们解释,然后我就跑了。”

“当然没有吉尔茨伯街231号B这个地址,就是那个人给我的。当我在那里疯狂地乱转,想要找到那个地方的时候,谁想到罗斯玛丽出现了。同样的那个声音打电话给她,说我需要她来帮忙照料里弗斯医生,问她能不能一起来。”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抱着胳膊,正背对着空了的壁炉站着。她把这个故事一股脑地倒给他,好像只有他一个人在那儿听。

“我猜,”亨利·梅瑞威尔爵士问道,“打电话的不是你父亲的声音?”

路易丝瞪着他。

“爸爸的声音?老天啊,不!当我接电话的时候,实际上父亲跟我在一个房间里!”

“他是怎么看待这个消息的?我是指关于所谓的里弗斯医生那个消息?”

“嗯,他很——烦恼。我不知道你还想让我说什么。”

“嗯哼,继续。”

“我刚才和杰克核对过了。”她把手指紧扣在医生的臂膀周围,仰起脸看着他,“似乎是他接到了一个电话,声称是我父亲打去的。那个电话取消了晚餐。”

里弗斯的手指穿过自己柔软的棕黄色头发。“这是我听过的最可恶的事情!”他宣称,他严肃的神经似乎快要崩溃了,“毕竟,我是认真的!”他细细的眉毛挤在一起,宽大的鼻翼也撑开了,“我敢发誓说话的就是本顿先生的声音。但我猜这应该是不可能的吧,除非……”

“除非什么?”路易丝很快地间道。

“没什么,小事情!别提了。”

“而且就是刚才,”路易丝继续说,语调里带着苦涩的味道,似乎在忍着眼泪,“不到五分钟以前我们联系了霍勒斯叔叔。”她又恳求似的看着里弗斯,“对不对?”

“是的,亲爱的,没错。但是——”

“同样的事在那里也发生了。霍勒斯叔叔在梅达韦尔有间公寓,他来之前更衣的时候,有人给他打了电话。这很聪——聪明,不是吗?”路易丝间道,但问得很艰难,“那声音甚至骗过了他自己的兄弟。他也以为那是爸爸。”

之后路易丝完全失去了控制。

她把双手平放在脸颊上,那双蓝眼睛里溢满了泪水。

“嗅,上帝啊,我曾经是那么害怕他会自杀!我担心啊担心啊,几乎都要发疯了。今天下午……有枪走火……然后我有过那么一下子的念头……但后来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别说了。”里弗斯医生说。他把一只强有力的手臂环绕在她的肩膀上,她的整个身体则不由自主地颤抖着。

“那不可能,”她重复道,“因为他才刚刚经过重重障碍,告诉我说他得到了他想要的运送空间。他就要得到他的私人动物园了。让他去做吧!即便那会毁了我们。正当我停止担心——一点点——的时候,这件事就发生了。这是最无理的暴行,真让我不能忍受!为什么会有人想要杀了他?有没有人好心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里弗斯医生看上去有点发抖。但他没有回答。

急切的脚步声沉重而又坚实地在外面的大厅里响

起。很明显,它们是从房子的后面向这里靠近的。

一个体格粗壮而又乐天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从门框绕进屋子——就像只猫——然后温柔地把里弗斯推到一边,好把气吐到路易丝的脸上。

“真是可怕!”他的嗓音低沉而嘶哑,因为多年来甜酒和威士忌的浸泡而显得很愉快。他宣称道:“太卑鄙太可怕了!小姑娘怎么样了?”

“谢谢你,霍勒斯,”路易丝说。她用感激的声调,回应他试图做出的微笑,“我没事。”

新访客清了清喉咙。

“很好,”他用有点不确定的口吻说,“不过,这真是桩可恶的买卖。我拦了一辆出租车,以最快的速度赶过来了。”他从屁股口袋里抽出一块大丝绸手帕,在前额上擦了擦,“从后门进来的。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一股可怕的煤气味儿。他是不是就是这样?”

“是的。”

霍勒斯·本顿打了个冷战。那不是一个礼貌或客套的颤抖,或是任何动作。煤气中毒死亡的暗示明显让他感到恶心。

“啊!”他嘟哦着,仍旧抹着前额,“可怜的老内德!”

凯里和马奇下午曾见过他,当时他穿着芥末色的运动服,而现在则穿着体面的深蓝色衣服。但他们没有这么面对面地看过他,而霍勒斯·本顿就是那种,在近距离之内,你会不由自主地喜欢的那种人。

他有着开朗而富有幽默感的表情;黑黑的眉毛衬着那曾经乌黑但现在已经变成灰白色的头发;温柔的浅色眼睛是他和哥哥唯一的相像之处;甚至那红润的气色和肉豆蔻色的颈部皮肤:这些都构成了一副活泼且和蔼可亲的图画。

霍勒斯再次清了清喉咙。

“亨利·梅瑞威尔爵士爵士,”他边说边挥动手帕,那动作就好像他在一栋发生死亡的房子里不确定该怎么礼貌地打招呼,“还有诺贝尔太太。你们两位一定就是那两个变魔术的年轻人了?”

马奇和凯里嘟嘟哦哦说了些什么。霍勒斯把手帕重新放回口袋里。

“太卑鄙了!”他又爆发了,“尤其是对你来说,宝贝儿。”他拍了拍路易丝的肩膀,“但我不能说这是预料之外的。最近的几个月来,内德变得不像他自己了,如果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路易丝双手交握,狠狠地按着手指。

“拜托,”她说。“拜托,拜托,拜托!不要连你也这么说!”

“怎么了,宝贝儿?我说什么了?”

“他没有自杀。有人打了他的头——这里!然后把他留在那里等死。”

霍勒斯·本顿的脸顿时变得惊恐万分。

“继续啊!”他嘲笑地说,“没有时间开玩笑了,宝贝儿!以上帝的名义,谁会想要杀死可怜的老内德呢?”

但路易丝没有在听。好像她用余光突然看见了什么,好像她感觉到或意识到了一种她无法理解的指控,路易丝的表情变得急切了。那柔软的声音带上了快速而尖利的调子,她忽然对着阿格尼丝·诺贝尔点了一下头。

“为什么那个女人在笑?”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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