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拉飞快地眨着眼睛,点了点头表示回答。

“当然,我知道这里离埃克斯穆尔荒原不远,”她使劲咽了口唾沫,“而且我小时候也读过《罗娜·杜恩》,至少听说过吧。不过我从来不知道世界上真有这种东西。我的意思是,除了在电影里以外,现实世界里还真真切切地有这种玩意儿?”

克拉夫哼了哼。

“这种东西真的存在,好不好。”他肯定地说,“除非你了解荒原的绝大部分地方,离它远点儿!不得不经过荒原时,最好跟着荒原小马的足迹,它们从来不会走错路。是这样吗,医生?”

我表示热烈同意。在行医生涯中,我对埃克斯穆尔荒原颇有些了解,但直到今天我也不喜欢那片总是风声大作、阴沉沉的原野。

“接下的部分是最糟糕的。”贝拉说,“还好持续时间不长。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就打开了折叠坐椅。一开始我还以为巴里扣上了开关,把我关在里面了。我吓得全身抽搐,就像刚跳完一场马拉松舞蹈。而且,坐椅下方的空气大概没我想象中那么充沛。当我掀开盖子、费力爬上皮坐椅之后,一阵头晕目眩,差点从车子一侧翻进沼泽之中。

“我大概有点头昏脑涨。不停地呐喊,呼救,喊啊喊啊,就是没人回应。而旦,汽车前座上一个人也没有。

“别问我那是哪儿!周围一片白茫茫的雾气,月亮躲在浓雾后面,能见度连十二英尺都不到。而且天气如此寒冷,我能感觉到皮肤上凝结的水汽。人在这种时候,脑子里想的东西很有意思。我当时气愤的是,前座上居然没有人。那混蛋居然跳了车,把自己的女人留下来送死。

“我仍然记得前挡风玻璃上凝结的雾气,记得车内装潢,记得仪表盘上的时钟、速度表和油表,还记得汽车侧储物箱里塞着两本小册子,大概是地图,一本是绿皮的,另一本蓝皮。不过他跳车了。而且,沼泽就在我眼前,狰狞的灰灰黄黄的沼泽,像燕麦粥一样扩散开来,把周围一切吸进沉沉的黑暗深处。而且它会动,你明白吗,会动!”

“别害怕,小姐!现在,没有什么好怕的了!”

贝拉用手捂住脸。

“然后我站到车身边上,”她捂着脸说道,“跟着就跳下车。”

克拉夫脸色一片惨白。

“我的老天爷啊,小姐,”他喃喃道,“你还真是勇敢坚强,决心跳车还真需要点勇气。那你跳到坚实的土地上了,对吗?’,

“这个,”姑娘放下双手,“我现在好好地在这儿,不是吗?不是吗?你们是怎么说的来着?我可没埋在不知道多少英尺的沼泽之中,被慢慢呑没到更深处。”

她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但下唇控制不住地颤抖着。

“还有件事我想告诉你们。你们还记得所谓人死之前,一生会在眼前过电影这类无稽之谈吗?好吧,这居然不是无稽之谈。让我来告诉你当时我的想法吧,我想:‘他肯定就在不远处,肯定听到我大声呼救。但他选择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我陷入沼泽之中。’

“我还想:‘他肯定知道我躲在折叠坐椅下面。’画室满地都是我抽过的烟蒂。而且我身上还抹着他最喜欢的香水。‘好吧,’我想,‘这可是谋杀妻子的绝妙方法。’”

她说完后,室内陷入一阵久久的沉默。

“不管你们信不信,当我跳下车时,眼前闪过巴里婚后种种模样。他是个善良的人,有点孩子气,是个无可救药的傻瓜,对自己的外表很自恋,而旦嗜钱如命。说时迟那时快,我跳到地面上,坚实的地面上。跟想象不同,并没有沼泽拖住我的双脚。我趴在地上,向前爬了爬,就像刚离开水面的人那样,跟着我就昏了过去。当我醒来时,已经在这间房里了。”

贝拉耸起一边肩膀,看似随意地问道:“现在,我最烦恼的是把手提包丢了在车上,里面有我的粉饼、口红、现金和其他小东西。而且我的裘皮披肩和帽子也丢了在车上。还好损失就这么多。再给我支烟。”

克拉夫和我对视一眼。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不得不告诉她,为什么礼拜天晚上开车那位不可能是她丈夫。警长拿出香烟和火柴,不安地——算是冲我吧——咳了两声。贝拉·沙利文不耐烦地催道:“我马上告诉你,为什么拿这些郁闷事来烦你。先给我支烟好吗?”

克拉夫划亮火柴。’

火柴在逐渐深沉的夜色中划出明亮的黄色火光。贝拉贪婪地深吸了一口,我看她头要晕上一阵子了,看得我直想以医生身份提出告诫。借着火柴微光,你可以看到她眼中闪着点点泪光,可以看到她双颊柔和的曲线微微颤动着。不过,她倒是还那么的健谈,甚至听起来有几分漫不经心。

“在我跳车时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她说,“我并不爱巴里。这是真的。”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小姐。”

“哦?你也认为我是个可悲的傻帽?”

克拉夫闻言不悦地说:“小姐,如果你能老实跟医生聊聊这些事情——”

“我的想法是,”贝拉说,“你们对我遮遮掩掩,没一句老实话,已经够久了。你同意吗?”

“这个……”

“你告诉我当晚车上那个人不可能是巴里。我也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们藏着什么话没跟我说,你们两个都是。”

“听我说,小姐!”

“不过,即便巴里想除掉我,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选择那种方式。我是说,那车值七八百镑呢,还不是他自己的财产。车子被毁掉后,他还得向公司赔偿,而且他根本就赔不起。不管怎么说,如果他想杀掉我,干吗还趁我昏迷的时候带我回来,关在这间房里?”

“正是如此!”克拉夫同意道。

“但听着,如果不是他干的,那他干吗去了?为什么不来画室?为什么让别人把车开到沼泽地去沉掉?车钥匙肯定是他给那人的对吧?而现在,你居然告诉我他回伦敦了!”

“小姐,我说的不是回伦敦。”

“你就是这么说的!”

“不是。我是说他离开了。”

“去哪儿了?”

克拉夫转身看着我,摊开双手。现在看来,不说是不行了。说出来确实要冒风险,但如果坚持不告诉她真相,她肯定会歇斯底里,那样更糟。考虑一番后,我从长软凳上拿起酒瓶盖,第三次倒满白兰地递给她。她视若不见地喝了下去。

“沙利文夫人,你丈夫和他那位……那位娘儿们——”我说。

“怎么了?”

“我恐怕你是见不到她了。而且,如果你有机会再看见他,最好先做好心理准备。”

“星期六晚上,他们开枪自杀后掉下悬崖,”克拉夫冲口而出,“现在他们正躺在冷冰冰的陈尸所里。我很抱歉,沙利文夫人,事实就是如此。”

我不安地转过头,开始专心致志地打量房间另外一边。房中每一样家具肯定都是偷偷运进来的,一次运一两样,下次再运来一两样。家具陈设看得出出自丽塔·温莱特的手笔。包括地上铺的地毯,遮住封闭窗户的猩红色天鹅绒窗帘可以拉开,将外面的真实世界和房里的幻想天地隔绝开来。房间一角放着扇华丽的屏风,我走到屏风后看了看,后面有个洗手台,水管、洗手盆和毛巾一应俱全。可悲吗?没准是的。但丽塔就是丽塔。

我脑子里着重考虑的是,该怎么安置贝拉·沙利文。很显然她没带旅行箱来。莫莉·格伦吉多半愿意欢迎她去格伦吉家住。不过一想到史蒂芬·格伦吉怒气冲冲反对的样子,我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不,她最好还是去我家暂住,哈平夫人可以照顾她。

想到这儿,我头上一阵黑云压顶,恨不得举起手里的酒壶喝上两口。

“好了,医生,”贝拉说,“你可以转过身来了。我没打算揍你一拳。”

我们的袖珍维纳斯仍然坐在长软凳上,一只腿压在身下,深深地吸着烟,一双灰色的眼睛镇定地看着我。

“我只想问问和他一起鬼混的那女人。她是不是?”

“是不是什么?”

“是不是个蠢娘儿们?”

“不。她是加拿大人,数学教授的夫人。”

“她叫什么?”

“丽塔·温莱特。”

“漂亮吗?”

“漂亮。”

“贵族家庭?”

“不算吧。我猜算普通的职业家庭。”

“有钱……算了,别管那个,”贝拉紧闭上眼,说,“既然他们已经结束了自己的性命。她有多大年纪?”

“三十八岁。”

贝拉从嘴里抽出香烟。

“三十八岁?”她不敢置信地重复道,“三十八岁?老天爷啊!他疯了吗?”

克拉夫警长像是被人用别针捅了一下,吓了一跳。也许贝拉刚刚所说比他今天听到的任何话都更让他吃惊。本来他正愁眉弯弯地看着那姑娘,准备赞扬一番她的坚强,骤闻此言,倒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不过听得出贝拉·沙利文之所以这么说,不是铁石心肠,也不是酒精作用,而是在如此纷乱的情绪之中,她真的不敢相信,因为她太了解自己丈夫了。所以我强调了一句。

“沙利文夫人,为了公平起见,我应该老实告诉你,我半点也不信他们俩是自杀。”

“噢?’’

“有人开枪打死了他们。警方也许有不同说法,但我告诉你的是事实。但我们暂时别说这些了,你得跟我回家。”

“不过,我——我没带衣服!”

“这没关系。附近有个姑娘会借给你。你需要吃点东西,好好睡上一觉。如果你觉得现在可以走动了,我们这就下楼去吧。”

有人完全支持我的提议。楼下传来一阵尖锐悠长的汽车喇叭声,在一片寂静中突然响起这么大的声咅,吓得贝拉叫出声来。我走到窗边,在暮色之中隐约看到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不可名状的恶狠狠的表情,他坐在车后座上,身子向前探着,用拐棍头按着汽车喇叭。

“我是个有耐心的人,”他说,“但现在头上都结了露水,而且脚趾冻得发僵,有理由相信出现了初期肺炎的征兆。不过,最重要的是,狱卒来抓我了。我只想说声再见。”

又有人来了。保罗·费雷斯把他的福特老爷车停在警车后面,正准备下来。当我出现在窗口时,他一脸震惊。他原本肯定以为亨利·梅利维尔和什么来路不正的人混在了一起。

“我们马上下来。”我说。

贝拉没有反对。她说话时略微打了个嗝,走起路来也不太稳。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情绪麻木也许是最好的。克拉夫出来后带上房门,锁上之后把钥匙放在自己口袋里。我抉着贝拉走下楼梯。

当我们走出画室,亨利·梅利维尔和他的轮椅都已经转移到了福特车后座,轮椅还是倒着放的。这可能要算我们运气好,也可能是费雷斯考虑周到。如果要我们大老远地把亨利·梅利维尔送回里德庄闶,途中必须路过埃克斯穆尔高地。而这对贝拉·沙利文来说肯定不会太愉快。

费雷斯还是穿着他脏兮兮的法兰绒裤子,靠在福特车上抽着一只樱桃木烟斗。他睿智的脸上鼻子高耸,一头金发故意弄得乱糟糟。在看到贝拉之前,他一直是洋洋自得的表情。但一看到这姑娘,他马上张大了嘴。

“我的上帝啊!”他喃喃道,烟斗从嘴里掉了出来,手忙脚乱地接住,另一只手猛地撞在车身上。

“这不是贝拉,伦佛鲁嘛!”

贝拉视若不见地转过身,重新向画室走去。我抓住她胳膊拉了回来。

“没事。他是我们的朋友,不会伤害你。”

“贝拉·伦佛鲁!”费雷斯重复道,“你在这地方干吗?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我们过去一起度过了那么多好时光——”

“这儿没什么伦佛鲁小姐,先生。”克拉夫警长拉长声调说,“这位是沙利文夫人,巴里·沙利文夫人。’’

“噢,”费雷斯顿了顿,脸上微微出现红晕,接着说,“抱歉。”

又过了一会儿,他无比尴尬地爬上福特驾驶座。

“我们在皮卡迪利酒店上班的时候都不戴结婚戒指,”贝拉冲他大声说道,“顾客们不喜欢这样。”

亨利·梅利维尔坐在车后座上,异常认真地观察着我们。他对贝拉说话时倒是轻言细语。

“夫人,”他低声说,“我是个老头子了,素有打开天窗说亮话直来直去的臭名声。在这种时候我本不愿意来烦你。但我还有个好习惯就是喜欢助人为乐。关于你刚刚说的故事……”

“你没听到吗?”

“这个……好吧,我不是故意要听,但你说话声音可不小。行动不便的人可不是光会坐着想问题那么简单。”听到这儿我旋紧酒壶盖子,递还给他。他继续说道,“如果在酒精作用消失前你

能回答我儿个问题,那就帮了我们大忙了。”

“巴里才不会自杀!”贝拉叫道,“他根本没那个胆子!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好吧。你们是什么时候,在何处结的婚?”

“这么说,你以为我是在撒谎?”

“不!天哪,不!我只是请求你提供一些信息。”

“我可不理会什么恳求,谢谢,”贝拉说,“伦敦市政厅汉普特斯注册处,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七日。”

“你丈夫真名就是巴里·沙利文吗?还是艺名?”

“是他的真名。”

“你怎么知道?”

“因为……怎么说呢,因为这是他的真名!他署名署这个,收到的信件也写着这个名字,而且他偶尔开支票的时候,也签巴里,沙利文的名字。我不知道你还要什么证据。”

亨利·梅利维尔冷冷地看着她。

“你去过美国吗,沙利文夫人?”

“不,从没去过。”

“哈,”亨利·梅利维尔说,“我猜也是。”

然后他用拐棍捅了捅费雷斯的肩膀,说:“开车,孩子。

”福特发动机的声响划破寂静的夜。费雷斯先把车倒出去,然后掉个头开远了。我们目送车子离开,视线中最后的景象是亨利·梅利维尔光秃秃的后脑勺在夜色中发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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